巡检司署内,是夜二更。
司青简端起茶杯,杯中茶水深黄,是粗劣的茶梗叶子所泡,他平素哪里会喝这种茶,但还是小小抿了一口,笑对着李毅观:“李大人,向来听闻李大人是 秉公职守,捕盗御贼有大功,近年出入两广荒郊林莽,趟平寨兵豪滑无数……可怎么,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今晚承大人请喝这一盅茶?”
李毅观有些抱歉地笑道:“举人公过谦了,下官资格浅陋,不过小小巡检,只是近日下官调查此事,发现其中有些牵涉不明,举人公是名震粤西的少年才子,所以下官想请教一二,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司青简儒雅有礼地笑道:“在下必当知无不言。”
“近年自广西而东,各类玉石贸易混乱,朝廷损失赋税不说,因为那些歹人结党而行,甚至将柳州、封州一带私运路上的村庄人口屠杀,再换上自家的人手形成村寨,垄断沿途路运脉络,官府亦为执肘……”
“李大人?”司青简露出惊讶的表情骤然打断李毅观的话:“在下以为李大人想说的是关于禹门坊曾家那位小姐日前遇袭的事件,毕竟在下……”他说到这,露出一丝少年人初心萌动的窘迫:“在下日前曾拜托父亲前去曾家提亲,只是曾家世伯仍未答允……”
话说到这,他就顿住了,忽然又困惑地抬起头:“但李大人先才说的什么玉石私运垄断是怎么回事?”
“举人公长居封州,游寓两广一带见多识广,所以下官正是籍此事请教一二。”
“哦?李大人究竟想知道什么?”
李毅观从抽屉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有一些黄褐色好像散碎泥土的东西:“这是陈芸儿那日进入曾家带的东西,她是以送药的名义进入曾宅?但按照曾家小姐所录的供词,陈芸儿又自称是跟着司大人一行人混进去的。”
“这是?”司青简拿起来捻在手指上看看:“闻不出来是什么药材,像是山里出来的东西。”
“哦?怎么讲?”李毅观侧目:“这药粉与去年一宗同样发生在禹门坊的案子有关,当时闹得很大,有几个禹门坊姓陈的后生,勾结广西一带的拍花子,拐卖不少孩子,当时下官等赶到乐善亭解救下的人里面,也有禹门坊的曾家和骆家两位小姐,但除了她俩大致无恙外,其他带回去的孩子,大都显现出些癔症形状,在逮捕的几人身上,我们也发现过这种药粉。”
说完一通,他静观司青简的面色,接着又道:“今年初禹门坊出过一桩意外致死事件,正是那陈芸儿之长兄陈安,他因买地加盖房屋,想砍掉禹门坊西北方一处上百年的大榕树,却当初遭雷击,全身焦黑而死,我们前去查勘过总觉有古怪,只是连他的亲兄弟都众口一词,”
“哦?”司青简的神色也凝重下来:“不知李大人听说过隐居青萝山中的一支自诩姓龙的巫族?这一族人自称侍奉大青蛇神,传承专研驱蛇下蛊的巫术,十分阴险歹毒。虽然本族大多时与世隔绝,但又不时会派几个游走两广各地,暗中摆布地方上一些人,装神弄鬼以及牟取私利。”
李毅观停了好久才道:“下官不知……”
“李大人不知也是正常,在下暂无一官半职在身,近年常四处游寓,在柳、梧州、封州一带,才发现有这龙氏的足迹,只是他们极其狡诈,惯会利用地方士族乡绅串通,或瞒骗官府或杀人灭口,就如方才李大人所说,那些沿途被屠灭的村子……就有几分像他们惯用的伎俩。”
“莫非背地组织盗挖玉矿,私下进行玉石运贩的人,都与这龙氏有关?而禹门坊中有人接应。”
“在下并不得知,只是推测。”司青简变色,连连摆手。
但李毅观还是起身朝他拱手:“谢举人公指点。”
司青简点头:“既如此,为保曾家安全,我有一位医道翰林,请他帮忙调查一下药粉吧。”然后就再也不愿停留地起身告辞。
李毅观送出门去:“得举人公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 * *
当夜曾小玉则发起严重的高烧,并且被噩梦纠缠、梦呓不断,所以她不知道曾家当天发生了怎样的事故——
禹门坊曾家牵扯上人命官司了!
禹门坊二巷陈家的幺女儿陈芸儿死了,死因有疑,但表面来看,应是被她自己活活掐死的!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么?但曾家上下众口一词,包括当时正在曾家作客的外人,所有人都是在听到曾小玉的尖叫后赶到的,曾小玉绝不是凶手,因为她当时在死者一丈多开外的地上坐着,已经吓傻了,而大家赶到的时候,陈芸儿还没断气,她站在那里,却用不知哪来的力道和狠劲,居然死死地掐住自己脖子,把舌头都吐出来一截,再到大家将她制住,让下人去陈家喊人,以及请大夫什么的一通忙乱,曾家人把陈芸儿躺在曾家偏厅的一张榻上,等陈家那边赶来了芸儿的父亲和二哥,听到亲人的几声呼唤,她多少恢复了一点神智,但睁眼半晌后迅速又故态重萌,直着嗓子喊了几声,又扼住自己喉咙,并停止了呼吸。
没有人能解释发生了什么事,陈芸儿就这么死了。
衙门的仵作连夜来查验尸体以及了解经过,最后初步得出的结果,是陈芸儿全身除脖子上被她自己掐出的淤痕外,没有任何外伤,加上双目圆凸和吐舌等症状,应是单纯死于窒息,一切就跟大家的眼睛看到的那样。
但整件事疑点颇多且让人抓不住任何头绪,官差在坊间巷子的街坊中一盘问,才知道陈家昨儿晚上就挨家挨户在找陈芸儿,说她不见了,一早就想去报官府来着,但不知怎么,第二天傍晚就突然出现在禹门坊曾家。问到在坊门外闲坐的老人,则说看到陈芸儿坐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车回来的,自己一个人下车后眼睛就定定的,跟她说话也不应,没想到回头就混进曾家找曾小玉的麻烦,最后还死在里面。
而惟一在她死前跟她有过交集的曾小玉,又因为惊吓变得人事不知,只能事后等人醒来再录供词吧,而她拿来的药包则带回去仔细查验。
坊间的谈论就沸腾起来了;怀疑曾家害人的倒不多,人们的主要矛头还是指向今年初陈家发生的那场变故,就是陈安砍榕树然后被雷劈死的应。
所谓女子心性薄弱易犯癔症,又最招吊客,必定是陈家的人得罪的大榕树上那些吊死鬼,这日瞅准机会又来索命了,虽然不知她怎么的就跑到曾家去,怕不是吊客还想多带上一个曾小玉吧,都是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儿,死了多可惜!
* * *
茫茫雨中的小巷,被冲刷得澄净的青石板路倒映出黯淡的天光,分不清现在是邻近黑天,还是即将晨早。
她只知道自己没命地在雨中跑,每一步溅起水花,几次差点滑倒,人也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明明拐过这条街去,就能看到曾宅的大门了吧?但这段路回家的路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身后“嘘嘘”的寒风如影随形,她本能地知道身后有不得了的东西在追赶自己,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吗?偷了别人的东西?应该没有吧?从小家教甚严,虽然偶尔会偷摸出门去玩耍,但再淘气也从不敢擅自跑到别人家占摸什么,毕竟这是禹门坊啊,几百年来都这里生活的百多户人家都过得太平安逸,她家也算当地有名的书香仕宦,又从来没有与人结怨,自己凭什么这样逃跑?
一念至此,她心里底气足了起来,由不得就收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但身后只是空荡荡的灰色深巷,风挟着雨丝冲面,什么也没有……
诶?怎么回事?
她脑子里也断了线一般失去想法,低头看看地面,寒意像蔓延的蜘蛛丝那样爬上脊背,再猛地回头望向身后,霎时间惊呆得瞠目结舌——
就在她面前的高处,影影绰绰挂下来几片肉干色的阴影,在不甚明亮的光中,像一排钩在树枝上的破风筝似的,下端分岔垂的双脚离地悬空,作飘飘荡荡的人形!
吊、吊丧客……?
她脑子里“嗡”地一震,从小到大,街头巷尾的阿婆婶娘们最常说的鬼怪故事里,都有关于吊丧客的,其实说白了就是吊死鬼,大多是那些跟男人或婆婆怄气后满含怨愤上吊死的女人所化,它们藏在废弃的房梁上、磨盘后、砖缝里,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将你蒙头魇住,当你浑浑噩噩之际,那上吊的麻绳就会套进脖子里,将你跟它们一般吊起挂到高处,直至断气为止。
“啊——”曾小玉面对眼前一众吊丧客,登时脚软跌坐在地,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救、救命……”
“别看!”突然眼前一暗,有个湿凉的触感覆上眼睛,轻轻地遮住她视线,耳边响起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同时感觉到一个人的胳膊不由分说伸进腋下,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那胳膊挽起,然后凌空架了起来,那声音在耳后道:“别回头。”
谁?她循声想去侧目去看,但身体已经被一股力量拽着往后退去,她脚下趔趄了好几步才算稳住,随着身后那人往吊丧客相反的方向奔去。
脚底踩在路面的感触轻飘飘的一点都不真实,曾小玉把目光落在前方牵着自己手在奔跑的身影,是个颜色与周遭景色同样灰淡的形体,只是从修削的肩背轮廓来看,应是个较为年轻的男人?
男的?曾小玉心中陡然又是一惊,随着逐渐成年的闺阁家教,让她本能知道要抵抗一切与陌生异性的接触,但是……她目光落在两人相连的手,这莫名的熟悉和安定感是怎么回事?因为身后的威胁?她想回头去确认那些漂浮的吊丧客有没追来,前方的道路却突然拐了一个大弯,然后那人的脚步收停住,她也随即站立——
大榕树?
雨帘中伫立的是蓬大连天的树冠,茂密枝叶木桠在摆动,前方的人松开她的手,缓缓走到树下,俯下身去用一把匕首状的东西开始挖泥,曾小玉的疑惑更甚,不由自主跟过去:“你在挖什么?”
“这个。”那人从浮土中拿起个东西,举到她面前,好像是个雕镂作不规则圆形的玉佩,但颜色深暗又肮脏,她下意识就觉得这东西恶心,连忙后退一步避开:“什么东西?”
“死玉……”那人答了两个字,平底骤然刮起旋风,将那人面上的阴翳吹散去,曾小玉瞪大双眼:“龙五?”但周遭立即被无形的力道拖入一片漆黑,她的心也如坠落石块般“咯噔”掉入虚空之中,双手拼命伸出想抓住什么,却挣扎着就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原来……是做梦啊?
梦里的情景如潮水般迅速在脑海中消散,她才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床头有一灯如豆,床边雕花窗框上蒙蔽的洁白窗纸透进朦胧微光。
曾小玉撑着想坐起身,一动额头上的湿水的凉帕子掉下来,她想起方才梦里的情形,看来刚才有人进来看过她,可能因为不想打扰她熟睡,所以又出去了吧。
这么没头绪想着,屋外细碎的人声走动,接着有些话语声飘来:“小玉还睡着?”
“是的,大小姐。”
是姐姐曾韶乐和王婶的声音。
“这丫头……啧啧!”曾韶乐用惯常的口气道:“这状况竟不知是好事抑或坏事?”
我惊讶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王婶接口道:“自然是大好的喜事,对方是那样的人家,小小姐这两年总受些惊吓横祸,但到底没有性命大碍,想来等进了那边门,自然时来运转……”
那边门?什么意思?曾小玉敏感地头皮一跳,顾不得许多翻身下床去,却不小心碰到床边水盆架子发出“嘭”地金属响,立刻把屋外两个人惊动了,王婶首先冲进来:“哎?小小姐?”
曾小玉站在那里,头脑止不住有些晕眩,扶住架子一边望向她二人:“你们、你们刚才说什么?”
曾韶乐又“啧”了一下嘴,过来扶我上床:“没说什么,让你快养好身子。”
曾小玉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张地审视:“那芸儿呢?她怎么样了?我恍惚听说她……死了?”
这话一出口,曾韶乐的脸色立刻压抑下去,目中掩饰不住的惊惧并捂住她的口:“你、你别提成么?”说到这她的身子也赶紧挨小玉坐到床上,曾小玉看她的样子:“姐,你怕?”
“嘘!”王婶也打手势做个噤声:“还未过 ‘头七’,白天莫说人,夜里莫说……小小姐,老爷已经请僧道做过法事了,这几日你们也待在楼上别乱走。”说罢,她就转身出去了。
曾小玉拉着曾韶乐的手:“阿真呢?”她问的是曾韶乐的贴身丫鬟。
“阿真帮我铺床去了,我来看看你。”曾韶乐双脚缩到床上:“今晚我还是跟你睡吧?以后也许咱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曾韶乐忽然极其罕有地露出不舍,过往她的性格有些刁钻,小玉又天性执拗,所以姐妹之情虽然深厚,相处却不算融洽。
“姐……”曾小玉已经预感到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你给我开玩笑的吧?”
曾韶乐有些古怪地笑了笑:“没想到身为长姐我的亲事还未定,就有人来对你提亲了。”
“提亲?”曾小玉只觉五雷轰顶一般,慌乱起来:“什么提亲?谁?”
曾韶乐却弯起嘴角:“说真的,姐姐我还挺羡慕你,对方那家人极好的……”
“你说什么呢!”曾小玉急了就要下地:“我不同意,我去找爹娘说去!”
“大晚上你胡闹什么?”曾韶乐一把拉住她:“爹娘还没同意,你昏睡几日,并不晓得家里发生多少事,爹爹忙得什么似的,今晚还在衙门里过。”
“既然家中出事,那怎么还有人上门提亲?”曾小玉顿时觉得她的话前后矛盾。
“其实这件事早前已经提出来了,全家暂瞒着你罢,只是没想到那一日居然生出这样变故,”曾韶乐心有余悸:“那天你晕过去了,不然你兴许还能看到未来夫婿一面,就是那天的客人,也算是父亲甚有知交情谊的同僚,现任封兴县丞的那位司诚毅公……”她说到这,故意把话停住,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小玉:“听说,你跟那位司公子去年在广宁竹萝村,曾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他竟对你念念不忘,拜托他父亲着人上门提亲了,但爹爹还在斟酌,没马上应允……那日司大人与公子来端州城有事,顺道登门拜访来咱家的。”
“什么?”曾小玉突然觉得有股冷落的暴雷朝着头顶劈落,整个人好似炸开了一般,耳朵也蜂鸣地作响,不禁无措地伸手抚住额头,再抬眼不敢置信地确认:“你说的真是……司青简?”这几乎等同联系着厄运的名字当真说出口,曾小玉连手指尖都冰凉了。
“看把你高兴得!”曾韶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那天我们大家都冲出来,所以跟那司公子打了个照面,啧啧!当真如书里写的人物一般,所谓风流倜傥就是如此吧?”
“不、不……”曾小玉犹如听见魔咒一般双手不自觉抱着头,全身害怕地蜷缩起来,脑海中过灯画似闪过一幕幕画面,从广宁的江水到山峦,从蛇群到崩塌,但一瞬间又跳到刚才的梦境中,那里有个牵着她的手在奔逃的修削身影……
曾小玉没来由地心中揪紧,倒头伏在枕头上:“姐,我头疼……先睡了。”
“嗯。”曾韶乐在旁边看了她一会,也默默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