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玉直觉到这件事绝不简单,她知道坊间关于陈家的议论,但陈芸儿临死前的话更让人恐慌,她的异常和暴毙,跟她哥哥年初时在大榕树那场意外确有什么联系?还有自己在噩梦里看到的情形,那大榕树究竟有什么古怪?
将养几日,身上的病气渐散,但心头的疑虑渐长;她觉得自己要去大榕树下看看,今夜就是陈芸儿的“头七”了,听说她的尸首由仵作检验过后,已由陈家领回,因是夭折的孩子不能入祖坟,所以她在前日就被陈家送到端州城北的山岭间草草安葬,曾家还出了一笔银钱安抚,但事情远远没有过去,巡检司署的李毅观李大人亲自几番来录过笔供,虽然闺阁下男女避嫌,家人没让曾小玉见到李大人,但曾小玉知道自己有嫌疑,官署的人仍然会怀疑她的。
二更时分,坊间大门早就关闭,只有巡更人在巷子里游走。
天气还算清爽,几颗噙水的星子和带缺的月影错落在虚空;曾小玉穿好出门的衣裳,挑了双软纳布底鞋子便蹑手蹑脚从厨房的狗洞爬出家。
禹门坊西北方巷子,向来没有几户住家,曾小玉借着月色,凭记忆的大概方向往巷子深处探去。
静谧的青石板路,她又想起病中的那场噩梦,自己也是这样独自走在冷清的街巷里,有些悄无声息的风在身后打着凉凉的旋儿,她的脚步不停且在加快,再转过一处拐角进去,很快大榕树那茂密的蓬冠大影在视野尽头显现。
这里的路鲜少人走,石板缝隙都漫出湿滑青苔,她几次差点滑倒,终于靠近榕树下,却依稀看到那浓暗中有个拉长的淡薄白影。曾小玉的心陡然提起,她想到坊间关于大榕树下有吊魂拿着绳套,出其不意地引诱误闯者的传说,她连忙收住脚步,借夜色微光想尽量看清那是什么。
白影飘飘摆摆,像一段祭奠的白幡,曾小玉强自镇定,也许是陈家在陈安出事后就经常来此供奉祭奠留下的吧。
近百年树龄的大树下,根须弥漫而盘根错节,终于看清那白影果然是系在树上的白幡时,曾小玉暗暗松一口气,但四顾周遭,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想到半年前,那陈安就被雷劈死在这树下,她又不禁紧张地咽一下唾液,想起先前梦境里,龙五在树下掘出东西的样子,不知为何那情景在醒后还能如此清晰,莫非树下真的有什么?
她俯身凭着记忆到处察看,无奈天色太黑,地上泥土和路径混淆,她深一脚浅一脚,实在找不到可能埋藏东西的地方,有些地方还长出尺把高的衰草,她用手不停地拨开,突然有一处草丛被她很轻易地拽了起来,原来是这里的虚掩着的,她心中一动,随手扔掉那把草就去察看,却不曾想身后冷测测传来声音:“别动。”
她背脊寒毛顿时竖起,脖颈僵硬地侧目去看,就在十步开外处,站立着几个高大的身影,她吓得小腿发软跌坐下去,牙齿也打起架来,但转念一想,对方只要是人,又是深夜出现在禹门坊的人,那肯定也是住在这里的街坊,不管是谁,总该认得自己,便大着胆子反问:“什么人?”
几个人影却不说话,慢慢靠近围拢上来,曾小玉后退两步,就见为那些人的手臂一摆,骤然露出藏在袖后的寒光,她畏惧地再退,脚跟不出意外地被虬根所绊,一下子后仰坐了下去:“你、你们……”她的瞳仁陡然放大,那几个人的轮廓显现出来,为首的中年人是陈家的父亲,还有陈角两兄弟?
陈父脸上是黑沉阴郁的死气,他不作声只是攥住手里的刀逼迫过来:“曾、小、玉……”
“你们想做什么?”曾小玉再天真,此刻也能清楚明白自己受到死亡的威胁,她一介女流,自问与陈家没有要命的过节,除了陈芸儿意外的 ‘死’。
“想不到你就自己送上门了……该死!”对方恶毒的话语在这冷僻不详的巷子尽头回荡,陈父的刀尖已朝她狠戳下来,曾小玉双手撑地不断后退躲避——
“你、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曾小玉崩溃地大喊。
“爹,解决了她,咱就赶紧上船了。”陈角上来就按住她的手脚。
哪知突然“噹”地一声,有什么打中陈父的头,疼得他“啊呀”一声摸着头弯下腰去,陈角两个同时一愣:“爹?怎么?”
“别管我,快!先解决掉这曾家女人,误了船要被发现的!”陈父即使这样还不忘他的目的,止住想去察看的陈角:“别管那么多快动手!不然你们妹妹白死了!”
陈角立刻拿起刀就要往曾小玉的脖子上抹,但曾小玉本能地低头就去咬陈角抓住自己的手,这一口用了死劲儿,疼得陈角“咝”地一声,趁他手上略松,曾小玉手脚并用就往旁边躲开去。
陈角也不含糊,拎刀追着就扑过来,但这时从旁的黑暗中猛地窜出一个人影,凌空光寒挥动,又是“噹”地锐响,陈角擎着手呆立在那,他的刀已经应声落地。
“谁?”几个人震惊之余,一个修削的身影从一侧暗影中走出,一柄刀横在胸前蓄势待发的模样。
“你、你是什么人?”陈角瞠目结舌,他手忙脚乱摸起地上的刀,威胁地问:“你是本家的人?”
对方却似乎没打算答应,而是步步逼近,陈角也不含糊,起身就挺刀冲上去,黑暗中看不清两厢怎么缠斗,但几声肢体的冲撞,陈角“啊”地一下弹飞出去。
接着那人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曾小玉面前,曾小玉本来害怕得要躲,却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快走。”
立刻手腕被人攥住拉起,不自觉就往旁边跑,而陈父还想上来阻止,但忽听得背后大榕树方向传来“沙沙”摇动的枝叶摩擦声,陈家几个人的目光也被转移过去,然后发出恐惧的叫:“啊—那、那是?”
等等,他们在自己的身后看到什么?
不对……曾小玉想转回头去看,但抓住她手的人脚步也在加快,不由分说绕过陈家几个人,不管不顾地朝榕树相反方向跑,曾小玉还想说等等,出什么事了?
但接着就听到陈家人发出压抑的嘶叫,曾小玉没看到脚下的路,慌乱间被什么一绊,差点扑到前面带她跑的人身上,那人敏捷地回身搀住她的胳膊,低声警告道:“别回头。”
陈家人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闷住,已经发不出来,只剩濒死的挣扎和喉咙骨头的错响,曾小玉再好奇也知道眼下应该逃命,便顺从眼前人的忠告,随他继续拼命往前跑,拐过几道街巷,终于在一道黑暗里的门廊前,那人才拉着她躲到门内停下脚步。
这样仓皇的逃跑,让曾小玉错觉自己又回到去年的竹萝山上,她靠墙大口喘着粗气几乎要颓坐在地,想对身边那人说谢谢,黑暗中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对方似乎没有因为这段奔跑而狼狈急促,只是静静地在门边向外张看一番,才转身望向她,昏暗中,是一双有些似曾熟悉的淡漠眼光在平静地看着她。
“你……”曾小玉勉强压下胸口的翻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
“呲”地亮起一星火光,那瞬间曾小玉看清土制火折子上端的火苗一跳,旁边依稀显现出少年人的面庞,他轻轻朝火苗再吹一口气,火种遇风复燃更旺,但他只是停顿片刻,随即又迅速将火折塞回竹筒里盖好,虽然只是几乎这一瞬的光,曾小玉也惊得倒吸一口气:“龙五?”
“嗯。”重归黑暗后,少年人沉声简短答应。
“你怎会在禹门坊?”曾小玉心惊肉跳,近日经历种种离奇的事,尤其司青简的出现,姐姐透露给她的提亲,再加上眼前的龙五,这一切萦绕的未解,似乎开始露出点端倪。
“那天在竹萝村,你没死?”曾小玉还想问下去,却感觉到少年人一挥手,带起微弱凉风:“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有人要害你。”
“谁?陈家的人?他们为……”曾小玉也急了,刚才陈家人的举动就够奇怪的,都是多年的街坊邻居,他们一家为什么都处心积虑要害自己?但话没说完,就觉得一个凉而宽厚的触感覆在嘴上:“嘘。”
龙五不知道何时已经挨近她身边,与她并排靠在墙里,与此同时外间的巷子一端隐约有杂乱的脚步声,深夜里有谁会不睡觉在坊间乱跑?对了,巡更的人呢?似乎好一阵子没听到他的敲更报时声了……曾小玉心乱如麻地脑子里翻书页一样,把困惑都过了一遍,接着意识到龙五的手还在自己嘴上,顿时脸一红将他的手推开,龙五也不在意,全神贯注地贴在门边倾听。
那些脚步声逐渐又远去,曾小玉不明白自己在家门口附近为何还要跟做贼一样,龙五这时转回来:“要小心禹门坊的陈姓人。”
“为什么?”曾小玉觉得他的话说半截就停住,忍不住追问。
“陈家的人参与一些见不得光的事,现在内讧。”龙五的语调平淡,他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意外地惜字如金。
“见不得光的事,就算是那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曾小玉迟疑地嗫嚅道,一些往事在脑海里闪过:“去年……端午节时,也有几个陈家人和一些广西人串通着,绑骗很多孩子去外地卖掉,利用我家祖父在江边的坟头翁仲编些灵鬼传闻,那些广西人里还有会操纵大只的黑鸟,放火杀人……后来也差点绑了我和骆家的小玉走,还好 ‘跳月人’戏班的阿端救了我俩,难道……难道跟这也有关?”
“广西人?”龙五的声调冷冽下来:“那绑卖应是幌子,没这么简单。”
难道先前自己经历过的意外,都不是“意外”?但自己曾家,至少从祖父辈起,就安居在这禹门坊,近百年来与邻里街坊和睦,即使是跟禹门坊第一大族的陈姓人家,也向来相处融洽,自己当年还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陈阿实……曾小玉一时觉得头里钝痛起来,她从小生活简单,很难去接受和处理这样一个庞杂无头绪的阴谋论。
“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曾小玉追问。
“不知道。”龙五答得很干脆,但过了一会,似乎体察到曾小玉此刻心里的纠结,他还是加了一句:“你别想了。”他也许是想宽慰她,但效果甚微。
湿黏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停顿了片刻,直到龙五再度打破沉默:“你不该夜里跑出来,尤其不该去大榕树那。”他的话近乎强制命令,但口吻只是他一贯的平淡:“待会找到机会,我送你尽快回去。”
“那你呢?”曾小玉脱口而出。
果不其然,龙五又用沉默应对她,像没听到一般回身去张望巷子里,又过了一阵,他才小声道:“跟我来。”
可能鉴于方才被她推开手,所以这次只打个手势让她紧紧跟上,然后就顺着墙根往曾家的方向走,曾小玉心中疑虑太多,却无法再问出口。龙五好像十分熟悉禹门坊的路线布局,很快就以最近的路拐到曾家狗洞的围墙外,曾小玉准备俯身进去。
“这个东西,”龙五突然从衣襟内取出个物件递到她面前:“暂且放你这,我带在身上……不便。”
“什么?”小玉十分惊讶,伸手接过,入手触感却是一块没有配络但雕镂繁复的玉佩,看不清花色,但她一下子想起先前的梦境:“这是……死玉?”
“你知道?”龙五似也诧异,曾小玉抿着唇却不知该如何答他,难道说自己在梦中见过你和这东西吗,夜色中龙五那清瘦分明的脸如冰棱削骨,淡漠中好像碎出一丝涟漪。
突然远处一阵激烈的犬吠,她猛一惊连忙回身钻回狗洞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