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曾小玉睡得极不安稳。
因为眠得太浅,所以连梦也没有做。
她只是觉得窗户和房门外,总有些拉长的影子在飘,她的心还跳得“咚咚”响,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天明以后就去跟爹娘坦白这件事?告诉爹说这禹门坊的陈家人要害自己?他会信?
闭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更不敢睁眼,她怕睁开眼会看到那种悬挂的白影就在床前——
龙五、龙五……她在心里默默絮念这个名字,他应该还在附近?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竟出现在禹门坊?那个身上似乎带着重重谜题的少年,到底是谁?
直到窗纸透入晨光,她才迷糊睡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沉重而急促的撞门在大宅中回荡,曾小玉腾地坐起来,光脚往外跑,扶着二楼围栏看到阿真走来:“怎么?”
“小小姐,听说……陈家一家几口人都死了,吊死在大榕树那边。”阿真吓得嘴唇哆嗦,眼泪都出来了:“昨晚是陈芸儿头七,陈家人来、来找老爷叫冤的。”
“什……”曾小玉登时跌坐在阳台地上。
与此同时就听到前头大门“咣”地被撞开,一众脚步声纷杂而入,有人喊:“曾老爷呢?请曾家大老爷给个说法!”
“小姐您快回屋去,别叫人看见。”阿真跑上楼推她进屋:“我去找大小姐来。”说罢她又走了。
曾小玉六神无主,洗漱几把脸,曾韶乐就进来:“小玉,娘让我送你从后面出去,你换身旧些不打眼的衣服。”
“后面哪里出去?前头怎么办?”曾小玉还想问清楚。
“爹已经到前面跟陈家人谈去了。”曾韶乐将她上下收拾一番,就推着她下楼往后走:“娘刚跟我说,咱家后面那个花园子,不是有个堆柴的旧仓库?仓库有个后窗,连出去是围墙,你把手脚包一下,待会从那窗户爬出去,别怕不高,管家已经出去找车子,你到围墙上等等,管家套好车就来接你走……娘说让你到城里大姑婆家住两天。”
“只能……这样了。”曾小玉叹一口气,下楼时还想去见母亲,也被曾韶乐制止了,一路催促着穿过后院花园,到阿真拿出仓库钥匙打开门,曾小玉惊诧于她两人这么风风火火的行径,完全迥异平日,直到曾韶乐攥住她的手推到那扇窗下:“别多想了,陈家几个大男人吊死在大榕树上,肯定跟你无关的。”
“那他们为何还要来家里闹?”
“因为他们有人说昨夜有人在大榕树那边看见你……”曾韶乐吐出这句话的时候,盯着曾小玉若有所思。
曾小玉一时无言以对,曾韶乐已经叫阿真去推开那扇窗户,扬起阵阵灰尘:“快出去吧。”
“嗯。”曾小玉用力点头,鼻子不禁有些发酸,连日来的无妄之灾让人手足无措,此刻只有家人不遗余力的帮助能让人心里安定温暖。
用破布包上手脚,由阿真顶着,她攀上窗棂,再摸到土墙的边缘,只是站起来那墙也只是齐腰高,她很容易就迈腿坐上墙头,墙下是一段仅容一人过宽的夹道,可是管家还没来,回头朝底下的曾韶乐摆摆手:“你俩回去吧。”
她的话刚出口,却听到柴房那头传来个陌生男人的暴喝:“找到了!快来!在这!想跳窗逃!”
“吓?”曾韶乐回头一眼,顿时魂飞魄散,抬头朝曾小玉摆手:“小玉快走!”
“走?”曾小玉的头脑一片空白,他们闯进来了?那些街坊居然光天化日下闯进曾家?还有王法吗?
与此同时,围墙另一边传来管家的声音:“小小姐,跳,跳下来?”
“哎?”曾小玉转而看这边,果然夹道一端已经停好一辆马车,管家在墙下伸手,顾不得许多了,她两条腿都伸出墙外,双手撑墙头就往下跳去,还好管家接了一下她勉强安稳落地。
“上车。”
她低了头就往车上跑,谁知刚走出夹道口,就听耳边“嘭”一下钝响,同时管家发出“啊”地惨叫,曾小玉回过头看时已魂飞魄散,管家张着口,双眼慢慢向上翻白,然后双膝软下去,他扑倒在地,曾小玉才看到他身后那个抡着粗大木棍的女人,她陈家药铺的老板娘,也是陈芸儿的娘,一副披头散发又双目血红的样子,若昨夜陈家的男人都被吊死在大榕树上,此刻她也疯了吧?
曾小玉被她的样子震住,直到看那木棍朝自己挥来,才本能地往后躲开,但还是被硬生生地敲在肩膀上,疼得她半身都木了,顺势歪倒跌坐在地,那女人一棍打中,接着又高高抡起,完了,要是再当头来一下自己就完了——
曾小玉下意识就往那女人身上撞去,这也是下了死劲儿的,果然“咚”一下俩人撞到墙上,曾小玉再一把推开她就往旁边跑,才跑出几步,那巷子尽头又走出几个女人,正喊着:“芸儿阿娘,芸儿他娘……哎、哎在那!”
几个女人都是陈家的叔伯妯娌,想是追着陈芸儿她娘出来的,看见曾小玉就指着大叫:“曾家的小玉在这!”
面对几个比自己高壮魁梧的女人,曾小玉知道必然闯不过去的,惊得收住脚步,可身后的陈芸儿他娘,这时一棍又重重地捅在她后背上,曾小玉只觉后背闷地一疼,喉咙里生生涌上一股腥甜,登时扑倒在地,紧接着那几个女人赶到,七手八脚就将她架起:“曾家的小玉,是曾家的小玉!”
几个女人扯着嗓子喊,远处嘈杂的脚步声就往这边来,曾小玉觉得胸口泛着恶心,干呕几下,不由自主就被那几个人半拖半扯着往外走。
“你们要、要带我去哪?”她抬头看那几个女人,身后还有陈芸儿娘的嘶吼,好像也被人按住了,不然还要冲上来厮打。
拐出这爿巷口,就是禹门坊正中的直街,三五成群的陈家的男女老少还或站或坐在曾家大宅周围,看到几个女人制住曾小玉出来,为首一个男人立刻说:“就猜到曾家会从后门送人走,快,带她去大榕树那边,给陈家几条人命一个交代。”
“你们、你们放开我!”曾小玉脚下又踢又踹,转头去望向自家大门,两扇门敞开着,里面也站着好些人,但那些人都没作声,难道他们的人还在里面跟父亲谈话?家人还不知道自己被带走了?
“爹……”曾小玉刚想大喊出声,口就被人死死捂住,几个婆娘干脆将她拧住双腿抬离地面,就朝禹门坊深处走去,曾小玉瞪圆了双眼看着周遭的那些从小熟悉的面孔,光天化日之下自家的门前,自己又不是犯错的陈家族人,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胁迫自己?还有那陈芸儿一家,当真都死了?
* * *
陈家父子三人盖着白布的尸身就陈列在大榕树前的空地上。
这家惟一还活着的陈家大娘,刚拿着大棍在曾家截堵曾小玉倒是很有预知的样子,可这会儿被人带回,又是失心疯一样瘫坐在地上发怔。
陈家的宗长是两位太公,已经是八十几岁的人了,正由后生搀扶着坐在离尸首不远的屋檐下,其他的陈家人也站了十几个,曾小玉打小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到那几个抬她的女人把她放下来,都脚软得站立不住。
其中一位太公便开口道:“曾家的玉小姐,知道这样 ‘请’你来于礼不合,但事关陈家几条人命,曾老爷虽是官府衙门的大人,但家有家法,我们陈家人只想知道一些缘由真相,并不会为难你。”
曾小玉看看那边怔忡着的陈大娘,才明白他们早就合计好,曾宅前后也早就被围住,自己家人还想从后门送自己逃走,也真是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但姐姐应该知道自己被带走的事,现在已经通知到父亲了吧?他们很快会来找自己的。
努力吸几口气压下紧张和恐惧,曾小玉嘴唇发着抖说:“陈家太公,您想、想问什么?”
“昨夜你为何来大榕树,陈家父子为何身亡?”
两个问题,像锤子打在曾小玉心上,是承认自己来过这里?但这样又怎么能跟陈家父子的死脱去干系?后背的伤持续闷疼着,她觉得又想吐了,还是深吸一口气想了想:“昨夜是陈芸儿 ‘头七’,我想到巷子里没人看到的地方给她烧纸,虽然我确实不知她为何会来曾家死去,但到底是从小的街坊……”
这话有些掺假,但到底还是真心实意,她确实一直为芸儿的死很过意不去。
“那陈家父子死在大榕树下,你不知情?”旁边有人发声追问。
曾小玉想起昨晚的情形,要说出陈家父子要杀自己,这些人肯信?陈家的人如果真有什么预谋,恐怕只会拿这个作托辞,便打定主意摇头再也一问三不知。
曾小玉想的是家人很快会找来,陈家人总不能再软禁着自己,便可以脱身,没曾想接下来的意外始料不及——
那陈太公一招手,几个陈家人又拧着一个捆绑的人从巷子中走出来扔在地上,曾小玉转目望去顿时惊住,居然是龙五!
他双手被捆在身后,上身撕破,露出前襟和手臂上几道噙血的伤口,但面色依旧淡然,看见小玉也没有丝毫动摇,就像从不认识,摔在地上后踯躅着就要起身,又被旁边一人在膝盖处踢了一脚,才颤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淡漠的样子并不挣扎。
“玉小姐,这人你可识得?”陈家太公威严地问,曾小玉才想起收回自己脸上惊愕的神情已经晚了,一时愣在那里。
“此人来历不明,身上带有凶器,昨晚有人在巷子里曾见到玉小姐和此人走在一处。”那太公的话音阴恻恻的:“玉小姐真想不起来么?”
曾小玉背脊都麻了,曾家乃是本地有名的书香门第,自己若被人抓住夜里与陌生男子相会的把柄,那是跳下西江也洗不干净,何况还牵扯到几条人命的官司……但自己确是无辜的,莫非这也是陈家人有心预谋安排的?
“玉小姐,牵涉到我陈家人的命,即便闹到官府那去,你也是脱不开干系的。”陈家太公似乎很清楚她内心的动摇,话也一步步威逼着。
曾小玉不自觉又觑了一眼旁边地上的龙五,他的头低在那看着地面,不畏不惧,只是沉默。
“去年端午那时……”曾小玉想了想道:“你们陈家的人勾结外面歹人,拐骗小孩儿在我祖父的坟前乐善亭聚集上船,我和骆家的小玉都曾被他们捉住,险些被一并掳走。”
此话一出,在场的陈家人脸色都变了变,像是没想到她会提起这出事件,一时也没人搭话。
曾小玉其实也没有任何头绪,只是觉得眼下提起这事,或许能给自己的处境带来转圜余地:“我和芸儿自小认识,两家也算常有走动,也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忽然会来我家里要掐死我,何况她当时模样,也不像常人……大家都议论她死得蹊跷,没错她就死在我面前,当时还想掐死我,我想她死得冤屈,也许昨夜会现身呢?”
这话说完,围着她的几个女人都身上止不一颤,尤其是那怔忡的陈大娘,突然就喊着她家汉子和儿女的名字嚎哭起来,接着扑向几具尸首,掀开其中一块布料看到死者的脸,谁也没想到她突然就疯了,脸涨成紫红猪肝色,转扑过来抓住曾小玉拼命摇晃:“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芸儿会死在你家?我们陈家与你什么仇?为什么事事都有你?说……”
曾小玉顿时呆住了,是啊,这一年多来身边发生那么多怪事,为什么都与自己有关?
旁边的女人们上来拉扯芸儿她娘,但无奈这绝望的女人终于崩溃,竟顺势双手按上曾小玉的脖子,几下推搡更是用整个身子将她压倒在地,曾小玉被勒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徒劳地撕女人的手,两下混乱起来,与此同时又有几人快步赶来,跟两位太公急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位太公刷地都惊得瞪圆了双眼,一个指着地上:“快!把陈角他娘拉起来,衙门来人了!”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现出慌乱,但那太公还算冷静:“带上凶手,咱抬尸首到曾家大门口去喊冤。”
这边好歹那芸儿的娘被人拉开了,曾小玉伏在地上一通干呕咳嗽,但陈太公等人刚挪步,就听得一众整齐而快捷的步伐传来,并且空中荡起暴喝:“端州巡检司李毅观大人到。”
在场所有人都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一队弓兵就利索地奔入眼前,紧接着当中闪开,但从中率先快步出现的居然是个身形颀长而眉如墨画,自有一副孤雪瘦霜姿态的云履儒衣公子,但见他面带焦虑神情,甫一出现目光就在众人中寻找什么,很快发现地上的曾小玉,便飞快走上前来伸手搀扶,口中唤道:“玉小姐?”
曾小玉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抬头望清来人,心中咯噔一下沉:司青简?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她的目光却立刻越过司青简一侧,望向那不远处的龙五,意外地他也正用波澜不惊的沉静目光望向自己,一时四目相对,曾小玉不知龙五是什么心境,但去年在广宁竹萝山上的种种都浮现心头,嘴唇颌动了下欲言又止,一边手臂被司青简扶起,耳边是他彬彬有礼的话语道:“玉小姐,在下来迟,小姐受苦了。”
“什……”曾小玉抬头像受惊的兔子样下意识往旁躲避,那边就听陈太公喊:“巡检大人,凶手就是这厮!这贼人昨夜持刀杀死陈家三口……你们快把缴获的凶器物证呈上。”
就听见有人窸窸窣窣地搬出什么东西,曾小玉循声去看,果然有人搬出一长段白布包裹的东西,送到那巡检大人面前。
那巡检大人却冷着修罗面孔不看物证,雕鹰似的目光盯着两位太公道:“五更时分五条伪装成夜捕的渔船,在下游十里处羚山与文殊口段,被吾等截下。”
此话没头没脑,曾小玉听得云里雾里,那两位陈太公则惊得讶开个口,其中一位甚至即昏厥过去,其他人好些似乎还不明就里,就围上去或撑或抬地乱喊:“阿公!阿公!”
“玉小姐受伤了?请恕在下无礼,”司青简对身后的死人,以及周遭的混乱竟全不在意,他的关注只在曾小玉的身上:“在下这就送小姐先行回家?”
男女授受不亲乃礼教大妨,众目睽睽之下曾小玉赶紧收回被他拉住的手,就听李毅观又适时地清一清嗓继续道:“被缴船只底层已检获大量玉矿璞石,而捉获船上艄公中三位已验明身份,乃本地禹门坊陈氏,目前按本官掌握线索,禹门坊陈氏多人与一宗多地联合的玉矿私采及运输案件相关,想不到这里还有死人?”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三具盖住的尸首上:“带回署内让仵作验尸。”
他这话一出,陈芸儿的娘突然指着曾小玉喊:“是曾家!是曾家害的我们一家!”
曾小玉顿时目瞪口呆,本能对她反驳:“曾家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们?”
“从大榕树这块到陈安他家年初新买的地皮,原本就是从你曾家买来,你太爷在时就买下禹门坊多处地界,就算你不知道,你爹自然清楚。”旁边有女人阴阳怪气地揶揄曾小玉,看来陈家针对曾家的议论私底下就有不少,只是曾小玉从没听过,她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接话。
“小玉——!”
又是一阵脚步声,曾兆寅也带着人急步赶来,但曾小玉没来由地诧异,为什么爹迟迟才来?刚才陈家人说大榕树这边的地,本来就是曾家产业?自己怎会从没听说?
曾兆寅还是一派儒雅,与巡检司李毅观见礼后,这边王婶就过来搀起小玉,那司青简也就好整以暇走过去向他见礼。
“大人,想不到还是引动骚乱,还累及大人家的千金,只是事关重大,恐怕待会也得请小姐移步署内录一份详细笔供,”李毅观向曾兆寅建议道。
曾兆寅脸上有些苦笑:“只能这样吧。”
“将这些人都带走,年老高龄的,可在家听候传招。”李毅观向手下弓兵发号施令,目光才终于落到龙五身上,不无疑惑:“你又是何人?与此事有关?”
“是他杀的陈家三父子!”旁边的陈家人似乎不服,都在吵嚷。
“行了。”李毅观有些不耐地挥手:“将此人也带回巡检司,一并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