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门坊的一场纷乱偃旗息鼓,曾小玉暂时被送回到家中,被母亲和姐姐、阿真她们拥簇着料理安慰,脑海里还是“嗡嗡”乱成一锅粥。
爹和司青简都随李毅观去了衙门,临行前看爹的模样,明明是知道许多事情的,只有无端卷入其中的自己,还是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
在家休憩两个时辰,晌午后便来了一台轿将曾小玉接往巡检司署。
没有人陪同,只有她自己被一个弓兵引入内堂一个房间里。
原以为会看到会审场面的曾小玉,没想到这里只有曾兆寅一人在等她。
“玉儿。”曾兆寅抬手让她坐。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小玉上前就拽住他的手臂,心里压抑良久的各种头绪终于忍不住爆发。
“嗯,你坐,爹会告诉你。”曾兆寅还是把她按到椅子上。
“玉儿,爹也没想到会牵涉你,这本是公事。”他拍拍女儿肩头:“还记得上一任修塔杀人为自己填禄的王允贾王知县吗?”
“记得。”曾小玉莫名其妙,已过去两年的事了,当时禹门坊附近江岸上的一座宝塔年久失修,在任的王县令出面命人招工修缮,背地里却相信什么血祭填禄的风水,故意割断修缮竹棚的绳索,使得许多工匠跌落被竹竿压倒惨死,当时很快就被曾兆寅和跳月人班主等人揭穿,王县令逃走后却很快意外身死,死时如失心疯发作,但这事绝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曾小玉有意忘却,今天曾兆寅忽然提起,她不免大惊。
“王县令死得蹊跷,我在衙门负责管理文书档案,后来又整理他的遗物,便发现了他参与不少地方私自开凿玉矿并偷运盈利的往来信件,当时便交予巡检司李大人继续调查此事……唉,小玉,这些事本不该说与你的。”曾兆寅摇摇头,默了默才接着道:“不知是不是注定,将你这孩子养在闺中,却怎么都会和这些事件相连。李大人沿西江流域往广西追查线索,想不到越查越多迷雾,那些人爪牙已经深入许多地方,上下贯通导致阻碍重重,他们不仅链条分布极多,除私贩玉石,还有拐卖妇孺,对……去年在乐善亭时,你和骆家小玉也险些遭遇毒手。”
“什么?那、那……”父亲的话终于使得脑海中一些线头有了些连贯,经历过这几次,曾小玉即便再养在深闺多年,头脑也已多了许多理智:“去年乐善亭的那件事就有陈家人参与,所以爹和李大人就发现禹门坊人也有问题?”
“是。”曾兆寅叹气:“都是意外……还有去年在广宁竹萝村那次事故,爹怎也想不到,黄家居然也牵涉在内,还把你骗去,爹领的是朝廷俸禄,做的事也是替朝廷效命,却几次三番将你也牵连在内,爹也想不通啊。”
“原来如此。”曾小玉低下头想了想:“难道禹门坊的陈家人都跟那些坏人是一伙的?但陈芸儿……”
曾兆寅摇头:“当时仵作检验王知县尸身的时候,就发现他被人下毒,尸首的鼻孔和喉咙里都有些不知名的药粉,这东西在被雷劈死的陈安,甚至陈芸儿身上都有发现。玉儿,这些事爹本不该跟你说一个字,本来也与你个女孩儿家家无关。”
“可现在都与女儿有关了。”曾小玉揪着衣角,再抬头望向曾兆寅:“您就都说了吧,总让女儿明白。”
“嗯。”曾兆寅又拍拍她的肩:“这些人都是被他们组织内部处理的,他们对待有二心的叛逆,或者有可能泄露组织秘密的人,都会这样处置。这组织说起来也年深日久了,分布两广流域各地,禹门坊的陈家倒不是个个知情,其中只有陈太公为首的主家以及亲信参与,那陈安因为说了门亲事,接连要张罗买地盖房和娶亲,那父子几人便起了贪利的异心,不知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就被处置了吧,当时验尸就发现陈安并不是死于雷劈,而是火药,李大人表面依此处理,而陈安家心里有鬼,自然也不敢提什么异议。”
“那芸儿她娘说大榕树那块地是从咱家买的?”曾小玉还是觉得不解。
“你太爷在世时,确实买下不少土地产业,本是保佑子孙福荫,并不为别的,那些人只是借大榕树闹鬼的由头说事,陈家大娘也许并不知情,也就信了。”曾兆寅疲惫地摆摆手:“但那些人早知我与李大人联合在追查此事,是以安排针对我们曾家,散布些谣言,又用那怪药迷住陈芸儿,可能想让她混入咱家伤人引起事端,嫁祸于我们曾家,总之眼下再闹下去,这禹门坊恐怕也住不安生了。”
想不到整件事背后有如许多深沉的阴谋,曾小玉只觉得胸口又钝钝地痛起来,其实早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好像经历过去年竹萝山那场事故后,她的人也被磨砺得坚韧许多。
“爹知道的大概都告诉你了,待会你就到后堂做个笔录吧,放心只是过场,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就是。”曾兆寅站起身,曾小玉只得随他径直往那后堂去了。
* * *
后堂是个半敞的刑堂,曾小玉入这院子,便闻到浓重铁锈气。
正中一案子后坐的是李毅观,案旁加一张椅子,坐的居然是司青简,两边是虎视眈眈的狱卒弓兵,墙上挂满各式刑具。
几个陈家人,包括两位陈太公都在,但意外的,还有龙五。
他被绑在那里,身上的伤痕没有处理,血都发黑地糊在破损的衣料上。
他们是在审案,此刻正说到龙五是否杀害陈角父子三人,只听得李毅观指着面前白布垫底,上方横陈的刀问:“再问一次,这佩刀可是你的?”
龙五没有作声。
李毅观又问“陈家三人是否是你所杀?”
曾小玉已看出来,李毅观恐怕是将龙五看做那些人派来处置陈家的杀手了。
龙五仍不作声。
李毅观冷笑,一手握住那把刀向光处细看:“是把好刀,兵不血刃,你到底是何人?”
“此人姓龙,”旁边的司青简突然张口接道。
“举人公识得此人?”李毅观侧眉。
“曾有一面之缘,去年在广宁竹萝山,对了就是那场挖掘玉矿导致的山难。”司青简还是一副温和书生的笑容可掬:“此人出自故居青萝山巫族龙氏一门,历代自称侍奉大青蛇神,且专研懂些驱蛇下蛊的邪术,常年来通过这些手段,威胁或利用不少唯利是图的乡人做帮凶,又与一些地方士族乡绅上下串通一气瞒骗官府,为非作歹十分阴险厉害,在下举人功名,天子门生,家父亦为封兴县丞司诚毅公,无一官半职在身,所以近年皆蛰伏四处暗访,寻找龙氏危害一方的证据……”他说着,话留余音,面色沉冷下来看着地上的人:“龙氏族人身上皆佩戴一块墨玉,据说从镂刻花纹即可知其在族内身份,大人可搜身。”
随着司青简的话,李毅观便以目示意一个手下去搜身,然后上下翻遍龙五的衣服,却不见任何长物。
“禀大人,没有。”那人说罢退开。
“没有?”司青简与李毅观对视一眼。
“且不说玉佩,到底不说你昨夜为何出现在禹门坊?难道要本官上刑吗?”李毅观突然一拍桌面。
此刻曾兆寅拉着女儿在堂外等候,曾小玉听到要上刑,顿时惊得心都提起来,向内张望去,只能看见龙五的侧面,他抿着唇面无表情,似乎打定主意一字不说。
“与此事既然脱不开干系,不说也由不得你了。”李毅观目视左右:“杖刑,臀背分受,杖十。”
两个弓兵上来就将龙五掀在地上,另两个专司刑具的皂隶提来大竹杖,把龙五按到长凳上,朝他背后便一通拍下。
“啪啪”几下竹杖击在人身上的声响,把曾小玉便听得三魂丢了七魄,还好靠在墙壁不然险些晕倒,只她恍惚的一阵,行刑皂隶已雷厉风行打完十下,把后半身已皮开肉绽的龙五又拖拽回堂内地上,可直到打完也没听得他一声疼哼,跪回地面时,身体有些微颤但背脊到底还是直的。
“说是不说?”李毅观起身走到他跟前。
龙五只是抬头望他一眼。
“你想再杖十?”李毅观觑一眼旁边的司青简,不无着恼。
“等等。”曾小玉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入刑堂,将众人唬得一愣。
“李大人,”曾小玉因为紧张止不住倒几口气,便双膝跪下:“此人不是凶手。”
“什么?”李毅观双眉竖起,他身后坐的司青简也登时立起来:“玉小姐?”
“李大人,昨夜在禹门坊,因陈芸儿 ‘头七’,又因坊间一些关于吊客的传言,小女确曾离家去过大榕树,当时撞上陈家父子三人,他们当时想杀小女灭口,却得这位相助脱身,当时一同逃离榕树附近,他……小女未见他有出手伤人。”曾小玉一口气说完,她也想不起那么多,只觉不该再让龙五受罪。
“曾家小姐,你认得他?”李毅观面色暗昧起来。
“是,如方才司先生所言,去年在广宁竹萝山曾有过一面之缘,虽不相识,但当时小女被黄家当人祭送至山中的大青神祠,却是这位小哥救小女脱身,并指点明路下山的,之后直到昨夜,期间并未再谋面。”曾小玉如实回答。
“那事隔大半年,为何他昨夜会突然出现在禹门坊?曾家小姐不觉奇怪?”李毅观自然不信。
“小女不知。”曾小玉摇头:“但小女相信这位小哥不是歹人,不然昨夜小女已遭到陈家父子的毒手了。”
“曾小玉,你可知民女私相授受是何等伤风败俗?”李毅观的脸板得死黑:“曾家世代书香,你不单在夜里独自出门,还与陌生男子接触,闹出这么多事还要替个不相识的男子说情?”
“小女只为义气不为私情,这位小哥不止一次救过小女性命,他身陷囹圄又与小女有关,大人,若叫小女独善其身,小女实做不到。”曾小玉心中是又气又怕,一番话也说得嘴唇发抖,但李毅观的话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份量跟是重可影响后半生。
“我是去找玉的。”——
突然平地一声,所有人包括曾小玉都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跪着的少年人,他没有看曾小玉,深如夜色的瞳仁直直对上李毅观:“我的家族玉佩失落在禹门坊,昨夜就是去找玉的。”
李毅观的眼神顿时像猎猫看见自己的捕鼠:“肯开口了?你确实是司先生所说的青萝山龙氏?”
“是。”龙五的背脊挺一挺直,神情无惧。
“那你的玉佩为何会失落在禹门坊?”李毅观冷笑:“与曾家小姐有关?”
“与她无关。”龙五淡然道,他的话永远都是简短意赅,再问什么,他又闭口不言了。
最终李毅观面色僵持,目光又落回到曾小玉身上,末了又看看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的曾兆寅,满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曾兆寅意外地却只是苦笑轻摇一摇头,过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司青简慢慢出言道:“李大人,此人来历不明不如先收监到牢里,首要之急是将禹门坊陈家以及那几条大船的赃物彻底料理清楚,并且上报都府衙门,其余的事顺延几日再议?”
李毅观这才狠狠吐一口气:“也罢。”然后挥手:“既如此,曾家小姐请先回吧。”
他的态度不无一点鄙夷在里面,曾小玉心中憋闷,但还是礼数周到地起身朝众人福了一福,退出了后堂。
* * *
傍晚的天色灰灰淡淡,不知不觉小雨又淅沥下来。
街巷当中没半条人影,曾小玉打一把白纸伞再一次踏入禹门坊内,瞧着脚下湿漉漉的青砖地,四下墙壁砖缝间,亦都沁着水气,氤氲缭绕得到处都是雾,跟她这些日子以来,心头眼底纷繁遮扰的诡异谜底一样啊……她终于觉得,原来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竟如此陌生,这座数百年来屹立于西江一畔高处,诡谜的禹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