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江溯流而上五十里登岸,上去便有一处山谷。谷内有错落的几处寨子,混居着瑶人和汉人,两下通婚融合得久了,渐渐也就分不太开。
天刚大亮,一只大船徐徐靠岸,上岸的人各色嘈杂,有收山货的贩子,也有远地归来的瑶人,但当中最打眼的是三个作武夫打扮的汉子,为首的那个人领着同伴顺着码头石阶而上,粤西季节湿热,到这深秋时节仍不凉快,只是空气还算清爽。
三个人在寨子周边逛了一圈,时近中午才回到码头附近唯一的一座茶寮坐下,随意点壶茶又叫了几碗馄饨。
“盛捕快,这里几个寨子的瑶人自称 ‘红瑶’,和粤西一带其他的瑶族村寨都不一样,听说是因为寨子后面野生大片红萱草,就是金针菜,寨民就拿来晒干倒卖到省城,靠卖这类山货,一年都有不小收益。加上极少跟外面人通婚嫁娶,所以几个寨的人口加起来只有三、四百左右……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说赵捕快在这失踪的,难道咱挨家挨户去搜?”郑青道。
“不行,只能慢慢查探。”盛全沉着脸:“叫全哥,怎么又忘记?”
“咳,叫顺口了。”郑青闪了舌头,众人也心里没底,遂都不说话了。
本来事情很简单,端州府巡检司的赵捕快赵肆是出来追找一个人的;端州府城郊,西江畔的禹门坊甚有名望的书香门第曾家,有一位二小姐芳龄二八,在今年八月刚下聘给邻近封州县丞司举人家,可这位即将未出阁的新娘子不知怎么就不乐意,竟与应承婚事的父亲吵翻了脸,终于在这月初一纳吉之日后,半夜里跑出了家门,据禹门坊的街坊说,天没大亮时,曾看见仿佛是曾家姑娘的人穿着一身灰衣裳,自己拿着包袱去码头上了一艘渡船。曾家的人报到官府,巡检司便叫赵捕快循着那时辰的渡船去找,但凡那种江渡,都停特定的码头,大概描述一下形貌,船家就说那姑娘生得精细白净,所以确有几分印象,但她在红瑶寨那码头就下了船,之后再没见过。
想来只要找到人便可,于是初三日一早,赵捕快一个人直奔红瑶寨,却从此就断了音信,到初七时巡检司的李毅观李大人也坐不住了,便派出同是捕快的盛全,由他带两名皂隶,也就是郑青和郑云兄弟俩,也走一趟红寨村。
“几位壮士来红寨探亲?”茶寮小二过来加茶水,顺口搭茬。
“来看看你们这的山货。”盛全随口道:“难道只有红寨的金针菜是天生红色?”
“嘿嘿,我们就是专门来找你们红寨这种金针菜。”郑云是个活络人,对小二就道:“我听城里卖的贩子说,红寨这里水土与别处不同,都是鲜红色的,当地人还流传一个故事,在三百年前有一个仙人降临,为帮助这里贫困的瑶民,所以在土地中施展仙术,于是生长出这样神奇的红菜。”
“那是当然!红寨有神仙庇佑。”小二生得小鼻子小眼,但笑得天真洋溢:“对了,我看几位壮士生得好生威猛精神,前几日也有像你们几位一样的一位壮士来过,同样在本小店同样喝过茶。”
“哦?是这么高,有一把铁丝儿胡子模样的?”郑云忍不住问。
“对啊、对啊,他说来探亲的,三十年没回来过了。”小二附和道。
“那你知道他去哪了?”郑云有点兴奋。
“我们老板让他去屠老头家问,喏,就是往里走,柿子树山坡上最大那幢竹楼,他家山货又好,给点钱可以借宿,你们问问他去。”
“哦。”盛全估摸这小二是替那户姓屠的人拉扯生意的,便点头不理,四人吃完东西离开,在山寨之间又寻摸了一下午,可还是没有分毫收获,眼看日落西山,只得找到那柿子树山坡的屠家,打算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姓屠的人家看起来应是当地富户,但也无甚特别;那竹楼紧挨着盖有两栋,其中一栋就是用来堆山货以及客宿的,有个二十出头的丑姑娘接待他们,说屠老爹进山去了,想住宿一人给十个铜钱就行,还有简单的茶饭供应,三个人简单吃完洗漱过,就闻着满楼的制干金针菜和冬菇的味道,在二楼一间大房间里凑合睡下了。
却不想,半夜就出了状况。
月斜窗角,郑云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起来撒尿,无意中瞥了窗外一眼,黢黑的丛林中闪动着许多光点,是远处有许多人点着火把在走动!
郑云抖了抖立刻醒了,回头去拍盛全他们:“全哥,快、快起来!”
那两个也都是警觉之人,当下起身去看,盛全很快开明白:“他们在往那边山里走?那边是不是他们种黄花菜的花田?”
“对啊。”郑云附和道,白天他们探过周边地形,这红瑶寨主要就是靠种植贩卖黄花菜这类山货为营生的,但这些人大半夜上去是干嘛?
“走吧,去看便知。”盛全绑好袜腿,便率先下楼去。
* * *
漫野的花田旁有一条山溪,潺潺的水声可以掩藏他们的脚步声。
所以他们是循着溪水边跟上去的,那道零星的火线大约蜿蜒在数十丈外,除了草木摇晃的 ‘沙沙’声,什么也听不到。
几个人有点干着急,郑青忽然从裤腿里拔出一把匕首:“全哥,咱摸到后面去,撂倒几个跟着那伙人不就行了吗?”
“你是兵不是贼。”盛全有点嫌弃这个建议,但其实想一想,这个方法确实直接有效,三个人部署了一下,当真朝那队伍后方潜行过去。
吊尾的几个人年纪略大,穿着瑶家的花纹坎肩,拿着几捆绳索没拿火把,正好方便他们上去捂嘴并把人敲昏,再扒掉他们的坎肩套自己身上,抱上绳索继续跟着走。
此时队伍已经上到山坡那一头,听到前方有人喊:“泉眼真出红沙子了!”
“绳子呢?”
喊要绳子的声音一迭声传过来,盛全三个人故意走在火把照不到的地方,把绳子递过去,前面的人也没注意,都很焦急似的往大片花田深处走,他们也跟过去看,领头的一群人里有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不时回头斜视他们,盛全几人赶紧侧过脸。
所谓的泉眼在坡地的低洼处, 大大小小错落着,最大有一头牛的身子宽,最小的则只有拳头大,此刻’咕咚、咕咚’往上冒着水,其中浑浊的东西带出,火光里确实看着红彤彤的。
盛全几人面面相觑,就因为这事大半夜就跑上来?看泉眼要绳子干什么?
一个特别魁梧的壮汉站在最前头,他旁边的人就指手画脚指着其中最大那口泉眼道:“那天晚上我就是看那男的长得眼生,跟过来看,他居然追着一个姑娘跑,那姑娘从这跳下去,那男的也跟着跳下去。”
这话一出,盛全几人的心也提了起来。
有人就附和说:“都死在里面了吧?泉眼冒红不吉啊!”
“可不是嘛!我爹说这些泉眼连着西江底的龙宫,不会是冲撞到龙神……我听说冒红就得往里面扔牛羊和童女……”
“闭嘴!”壮汉突然暴喝一声,他转过身来,火把光映在身上,只见瑶家花纹的背心大敞下,胸口露出一格格骇人的鼓胀肌肉,他说话很有威严,出声就把所有人都被镇住了,壮汉扫视众人:“谁下去看一下?”
“下去?”众人都惊住了,纷纷后退。只有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站在原地不动,他正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泉眼,察觉到周围人的举措,他环视一下周围,才慢慢举起手:“我去。”
这话一出,连盛全几人都咂舌,但他们还没来得及惊讶完,那少年却忽然往盛全身上一指:“让他跟我一道下去。”
“什么?”郑青第一个喊起来,他把手里的绳子往地上一扔:“这底下才多宽?一起下去不是找死吗?你想死别带上别人啊!”
“死不了。”少年却淡定地捡起绳子开始尝试韧度和强度,盛全盯着这少年人,忽然觉得有点眼熟,旁边郑青还想咆哮,他立刻出手拦住,然后朝少年一抱拳:“这小哥,该怎么做还请指教一二。”
“地下有很多岔道,找两块大石头来,在人身上捆紧就沉下去了,你们两个在上面接应。”少年已经往周围张望,很快相中不远处一棵最粗的树,便拿着绳子一端走过去固定在树身上,盛全看着这样,便也拿着手里的绳子过去依样画葫芦绑好。
郑青和郑云哥儿俩不知盛全的葫芦里卖什么药,还呆呆站在那,壮汉就向人发话:“你们去搬石头过来……还有你,是谁家的?看着面生?”
“屠家的伙计。”少年已经绑好走回来。
壮汉还不信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又转向郑青几个:“你们呢?”
郑青俩人的心一下提到喉咙眼,那少年却轻飘飘地扔过来一句:“屠老爹的货你们都备好了吗?那三百斤黄花别沾到露水。”
“哦、哦,捆好了!”郑青的反应还算快,连忙打着哈哈道,旁边有人小声嘀咕:“屠老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啦?”
壮汉不作声了,大伙搬来压田头的大石板,来到最大的泉眼边,少年和盛全相互帮着将石板绑在身上,两人离得近,少年人用最长的一根绳子,两端分别系在自己和盛全的腰上:“我先下去,你跟着下来,把绳子攥紧不要松开……还有,赵捕快就在下面。”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却如水入滚锅,把盛全几人都炸得一怔,盛全盯着少年的脸:“他、他死了?”
“不一定。”少年还是波澜不惊地答了句,三人对视一眼皆点点头,那少年深吸一口气便捏着鼻子跳入那冒红泉眼中,盛全虽然心里打怵,但心中静数几下,便也学着模样吸一口气捏鼻子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