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太神秘了!太神秘了!太神秘了!
提起这一件太神秘的事情,最初的起因,是在一个佛教团体的讲经法会里。
记得,那是在一个农历的九月中旬吧,本埠一个著名的佛教团体,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讲经会。这法会,并不宣讲整部的经典,每天只由主讲的法师,拈着自由的题材,阐扬一些佛教的教义。宣讲的限期,只有短短的十天。这种演讲,在佛教徒中间有一个术语,称之为“讲开示”。
这是宣讲的第五天。
这天,循例由会中的主脑拈着长香,迎请法师升座。两旁听经的男女居士们肃立着,跟随执事的僧众,宣唱“炉香乍爇”的香赞,并称扬“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圣号。在讲座前的炉鼎里,飘着柔和的烟雾,静静的鱼磬声,把肃穆的空气,播散在整个广厦中。这法会虽不盛大,但是相当庄严,能令心地龌龊的人们,处身其中,产生一种内怍的感觉。
唱念的仪式既毕,低眉趺坐的法师,轻轻叩着尺木,宣讲开始了。
主讲的法师,法名雪性,年龄并不很高,面目非常慈祥。他是一位台宗的尊宿,对于性相诸宗,也有相当的了悟。可是这天,他并不宣讲那些“一心三观,一境三谛”和“万法唯心,三界唯识”等的精微理论,他只拈出了极平常的因果二字,用浅显的言辞,说明了佛教对这二字的解释。
他说:“因果二字,在宇宙间,是一种最自然的自然律。因果间的关系,如同形影一样。世界绝没有离形独立的影,也绝没有远离影子的形。而且,形是什么式样,随形而生的影,也是什么式样。譬如,在一面镜子前,呈露一个笑脸,镜中所映出的,绝不会是怒容;反之,镜前呈露一个怒容,镜中所映出的,也绝不会是笑脸。所以,一切众生,造了善因,一定会获善果;造了恶因,一定难逃恶果。准着以上的定理,可知一个人,打骂了人家,以后,便要遭到人家的打骂;杀害了人家的,结果,也难逃被人杀害的惨报!”
“不过,我佛如来,也曾这样说过:‘罪性本空,不着体相,罪从心起,还从心灭。’因此,造了罪恶的人,如能发出猛烈的忏悔心,也能收到移因换果的后果的。”
以上便是这天宣讲的大意。
当天,这位雪性法师,他在阐明理论之外,又列举了几件真确可信的事实,以指证所说的不虚。他的声容,既是非常恳挚,他的口才,又是十分流畅,使两旁的听众们,像坐在说书台边听讲传奇那样听出了神。因之,这天的演讲,不但平时对于佛教已有信仰的人,都相顾动容;就连一向并不深信者,也都油然生出了信仰心。
在男居士的坐席上,有一位特殊的来宾,特别地由一个会中的职员专程招待着。但看这招待员的脸色那样的殷勤,可以反映出这位来宾身份的崇高。
这是一位气概华贵的绅士,蓝色的长袍,加上了黑马褂。估计年龄约在五十岁以上。此人长着一张甲字形的脸,粗粗的眉毛,高高的颧骨,一双细小而带峰棱的眼,眼角密布许多鱼尾纹。神情上,具有一种工于心计的特征。他在举手之际,左手的手指,时时蜷曲成一种拈惯雪茄的姿势。因之,无名指上一枚光芒四射的大钻环,常使那些清苦的佛教徒,受到眼膜上的刺激。
这位阔绅士,他是这大都市中的一位有名的“闻人”,在金融圈内,占有相当的地位。最近,他在囤积民食的伟大事业上,有过几次惊人的表现。因此,凡属久住本埠的人,提起王俊熙三个字,大都是不胜钦仰的。
最近一两个月来,这位“闻人”大概因着事业上的贤劳,精神上似乎发生了一种不很健康的现象。有钱人的玉体,和贫苦者是绝对不同的:打了三个以上的喷嚏,就有烦劳医生的必要。据医生诊断:说他是操心过度所致,需要良好的休养,倘不休养,恐有酿成Hysteria(歇斯底里)的可能。Hysteria这一个词,于一个有身价的人,确是一个严重的威胁。于是,他不得不放下一切,暂时接受了医生的建议。
休养期内,他在朋友们的闲谈中,听到了这讲经会的事。这一天,偶然高兴,来到这佛门里,做了一度处女的随喜。他对佛教无何种认识,初意只想借此舒散一下神经。不料他在听讲以后,竟受到了很大的感动。尤其是那法师所说的某几句话,竟像螺旋钉一样,深深旋进了他的脑门,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以上叙述的事,粗看似乎很细微,可是,就因着这样一个细微的因由,却使以后那件诙诡离奇的故事轻轻展开了无形的序幕。而这故事的神秘性,简直可以说是完全超越人类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
二、
王俊熙自从在佛教会里听了一次讲经以后,似乎已引起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心事,打那天起,他的脸上,浮上了一重阴暗的色彩,言语举动时常呈露恍惚不安的样子。素常,他是一个头脑极冷静的人,任何重大的事情,不易影响他的神态。因之他这突然的反常,凡是和他接近的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
他的妻——佩莹——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的年龄,几乎比他小去一半。他们的结合,是在青楼之中。那个年轻的女人,虽是一个桃色网内漏出来的人,却并未沾染上太深的习气。原因是:她本是一个生长于内地的旧式良家女,由于一个意外的事变,才被推进这都市的火坑,因此,从良以后,对于自己的丈夫,还能保持旧式女子温柔体贴的作风。
王俊熙的神情恍惚,使他这位年轻的妻子,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她屡次向他追问:为了什么事情,神色如此不宁?可是,我们这位闻人,连对他这最亲密的妻子,也矢口否认他有任何的心事。
还好,他这反常的状态,经过若干日子以后,似乎已渐渐平复下来。又过了几天,那阴暗的气象,已不复存在于他的脸部。可是,一颗细小的石粒,投进平静的水面,会激起许多许多的水花来。王俊熙在听经以后所引起的内心不安,只是水花中的第一个旋纹。当第一个旋纹还没有完全消灭以前,第二个较大的旋纹,却又随之而起,而在第二个旋纹之外,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以至不尽的旋纹,尽数地化开去。
以下便是第二个旋纹的扩展:
这天,王俊熙进毕了午餐,坐在一只软椅里,舒适地读着报。在报纸上,有一方广告吸住了他的视线,这是一张大光明的电影广告。原来,大光明戏院这天换了一部新片,片名叫作“再世复仇记”。在这新片的广告中,刊有如下的警句:
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一个电影广告,刊上一些刺激性的语句,那是极普通的事。在平常人的眼光里,至多是因语句的新奇,而引起了观赏欲。可是,这广告一映进了王俊熙的眼,立刻起了一种寒凛的感觉。他的心,有点怦怦然。他只觉这广告上的那些“诬陷”“仇人”“复仇”“坟墓”“扼死”等等的字样,一个个都在他的眼前,起了有力的跳动!同时,若干日前,他在讲经会里所听到的几句话,又在耳边浮漾了起来;他仿佛听到那个讲经的法师,用恳切的声吻,在他耳边说道: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杀的惨报!
其时,他的脸上,重又抹上了若干天前的阴暗。这一份极平常的电影广告,竟使他的心底,发生了不可遏止的困扰。
人们常有一种心理,那是相当有趣的,越是一件畏惧的事,越易集中注意力。譬如,一个怕鬼的人,独睡在一间空房里面,半夜,他越是觉得这房内的空寂可怖,他的注意力越易集中于这房内的一切。当时的王俊熙,便是陷入了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中;因之,他的第一个意念,很想去看一看这一张《再世复仇记》的影片,究竟是种什么情节。但,第二个意念,立刻掉转来想:不,还是不必去看。因为医生曾嘱咐过:在休养期内,使脑神经上受到不必要的刺激,那是不宜的。
去看呢?还是不去看呢?这两种意念,竟在他的脑内,起了微妙的争执。短短十余分钟之内,他向壁间的时钟,流盼了好几回。因为这时候,距离大光明的第一场开映,已很逼近了。但,无论去看与不去看,总之,他这困扰,使他在那只舒适的软椅内,已无法继续静坐下去。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室外,吩咐汽车夫:“把车子开出去!”
我们这位闻人,向来不喜欢看电影,而这一天竟破了例,车子终于驶到了大光明的门口。汽车夫举起了讶异的眼,目送他主人的背影匆匆走进了这戏院。五分钟后,我们这位被神经困扰的闻人,已在楼厅里占据了一个座位。坐下不久,洁白的幕上,已在放射银色的光芒。
《再世复仇记》,这是一张什么影片呢?大部分的读者们,或许是看过的。但,因这片子的情节,与后面故事的展开,有着一种奇异的关联,所以,这里仍有介绍一下的必要。
这张片子,是被称为“恐怖之王”的卡洛夫所主演。内容叙述一个失业的人,被五个坏蛋无端构陷成了一个杀人罪。由于坏蛋们的设计精密,使这可怜的被冤诬者,绝对无法自辩。于是,在无抗辩的情形之下,糊糊涂涂,被宣判了死刑。
有一个年老的医生,知道这失业者的冤枉,特地挺身而出,仗义加以营救。但是,那些坏蛋们,又多方从中阻挠,使他受到时间上的耽误。最后,那老医生赶到刑场上时,那个可怜的人,已是直僵僵地做了电椅上的屈死鬼。
老医生愤怒之下,把电椅上的尸体载回了自己的试验室。他竭尽所能,用电力医治这新被处死的人。仗着科学万能,居然把这屈死者的灵魂,从死神手内强劫了回来。
这可怜的人重履人世以后,似乎已换了一重人格。奇怪的是:在未上电椅之前,他对谁是陷害他的人,完全茫无所知。可是,在复活后,他凭着一种神秘的感觉,竟能把五个仇人清楚地指认出来。最后,他终于把那些坏蛋们,逐一生生扼死,而他自己也同归于尽,再度投入了死神的怀抱之中。
以上便是《再世复仇记》一片的大意。这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一部恐怖片。
这片子与其说是恐怖剧,毋宁说它是一个悲剧。其中有两个场面,摄制得最动人。其一,当那失业者从监房里被押出来而将踏上电椅时,他仰头向着天,凄惨地呼吁:“啊!上帝!只有你——相信我!”虽只这样短短一二句的道白,他的语声,蕴藉那样的悲愤与失望;他的面色,表现着那样的凄惶与无辜。配上了如泣如诉的提琴音响,与半明半晦的牢狱背景,使观众们的每一支神经上,不期而然都受到一种针尖挑刺似的感觉。另一个镜头,那个已死的人复活以后,他在一场音乐会中,遇到了诬害他的那些坏蛋。其时,他悄然举起他的阴冷的视线,沉着地,轮流凝注着他的每一个仇人,在这短短的特写镜头中,他简直把人世间所具有的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尽数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面,而尽量向对方放射了出来!于是,不但银幕上的坏蛋们,面上表现了极度的紧张,在黑暗中的观众们的情绪,也随之而发生了相同的紧张。
总之,这片子的确已给予了多数观者以刺激的满足。但是,笔者可以这样说:其中受到刺激最深的,无疑地,应数到我们这位幕下的主角王俊熙了!
三、
剧终了,银幕上的各个高潮,次第归于平静。许多紧张的神经,也逐渐恢复松弛。独有王俊熙的脑中,高潮正自涌起。他随着大股的人潮,从戏院门口冲泄出来。他的两腿感到疲软而摇晃,宛如醉酒一样。踏上了白昼光明的街面,两眼还有点昏黑。若不是汽车夫招呼着他,他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汽车。
啊!这影片给予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坐定到车厢中,那主角卡洛夫的两个凶锐怨毒的眼珠,还在他的眼前闪动,无论睁眼与闭眼,都是那样清楚。这印象,可以说,直到他临死为止,或许已经永久无法消灭。啊!难道卡洛夫的演剧艺术,真有如是动人的力量?不!并不完全由于卡洛夫的技术的高明,切实些说,在王俊熙的脑府中,还隐藏着两颗比卡洛夫更凶锐更怨毒而更可怕的怒眼,在向他闪射!
在汽车飞驰的归途中,王俊熙的脑内,展开了十二年前亲身所经绝顶惨酷绝顶恐怖的回忆的一幕:
十二年前的王俊熙,并不是眼前地位崇高身拥巨资的王俊熙。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他的原名,叫作王阿灵。他所存身的地点,是在浙江省中一个隐僻的小镇上。那个小镇,距离匪类出没的嵊县,约近二十里路。地面虽很窄隘,可是从嵊县到绍兴,那是一个必经的路途,因而这小小的市镇上,居然开有一家唯一的小客寓。那家设备极简陋的客寓,取着一个富丽的店名,叫作春华客店。那时的王阿灵,在这小客寓中,充当一名杂役。名为杂役,实际除了店主以外,他是一身兼任着经理、账席、招待、厨司以及其他各项要职。所以,他在那家小客寓内,可以称为一位要人。全镇的居民,提起王阿灵,那是如雷贯耳的。
王阿灵在这小小的市镇上,素以机警伶俐出名,就因他的机警伶俐,却一手描画成了后面的一幅血画。
故事的展开,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那时候,恰巧也是阴历九月中旬的天气,乡间内地不比都市,晚餐以后,全镇都已被笼罩在凄寂的氛围中。这小客寓屋檐下的一盏灯,摇曳于雨丝织成的夜幕上,远远望去,那一小片惨黄的光晕现出蒙眬欲睡的样子,将次归于熄灭。店内,店主与王阿灵收拾了一下,正待要收市,在这时候,忽然门外急匆匆地来了一个投宿的人。
那人挟着一柄油纸伞,拎着一个小包裹,模样像是一个乡间的苦役。看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而且厚的旧毡帽,帽子的边,几乎压住了眉心。——论季节,却并不是需要戴这种帽子的时候。再看他身上,穿着一件满是污垢的黑布破短袄,肩际已开了花。下半身,系着一条蓝布作裙。脚上穿的草鞋,沾有许多泥泞。显见他到这里来,必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路。
来客自报姓名,叫作陶阿九,是从嵊县城里出来,要到绍兴去探亲,路过这镇上。他要求找间上等干净而隐僻些的房间,单独住几天。
“哈!身上这样污脏,却要一间上等干净的房间!”店主呆望着来人,一种讶异的心理忍不住从眼角之间透露了出来。来客似乎已测知了店主的心事,立刻,他从湿淋淋的破短袄内掏出了钱,声明“预付几天的房饭钱”。
五枚雪白的银圆,塞进了店主的掌心,这使店主的手微微有点颤动。因为,他从不曾在任何一个投宿的寓客手中,一次接到过这么许多的钱。当时,他对来客的要求,当然是唯唯答应了。
可是,一旁的王阿灵,机警的脑内却起了疑。他想,此人既是路过,住了一宿,就该上路,为什么要预付几天的钱?这是一层。在交钱时,看他伸出来的手,非常的白净,小指上还留着很长的指甲。这分明和他身上的打扮完全不相称。这是二层。复次,他为什么一定要单独住一间房,而且是要隐僻的?这是三层。
以上几个疑点,使这机警的王阿灵,不免向来客更仔细地审视了几眼。来人的年龄,在王阿灵的估计中,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煤油灯光之下,照见此人一张白苍苍的脸,带有一种惊魂不定的神色。此人的脸部,更有两个容易辨认的标记。其一,在他左耳的耳轮上,生着一颗赤豆般大的黑痣,附有几茎寸许长的毛。其二,此人眉心中间,列有三条很深的皱纹,中间一条较长,两边两条略短,形成一个略带歪斜的钢叉形。在某一瞬间,这带有杀气的钢叉纹显得特别的深,使人一望之间,就会留下一个不易淡忘的印象。
当晚,这自称为陶阿九的来客,便被招待到一间所谓“上等干净”的房间里。由于来客付钱的豪爽,使这位小客店中的要人王阿灵,不得不给予他一个较优良的待遇。当他将要跨进这“上等”的卧房时,王阿灵殷勤地预备接过他的小包裹,代他送进房里去。不料,这善意却遭到了来客恶意的拒绝。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眉心间的钢叉纹,又作了一次深刻的显露;而同时,王阿灵的手却已掂到那个小包裹,觉得有些相当的分量。
因着上面这一个小动作,使王阿灵的疑念,格外炽盛起来。从多方面观察,他感到来客的行径未免有点神秘,而那个小包裹,更是神秘中的神秘。
那个郑重的小布包,裹着什么宝贵的东西呢?
终于,在一个暗地里的密切注视之下,这事情便迅速地有了新奇的发展。
四、
夜深了,来客的房内,灯光还没有熄。窗外,王阿灵贼一般地屏住了呼吸,在凝神偷窥。——这里须得说明,这所谓窗,当然不是上海国际饭店楼头垂着锦帷的钢骨玻璃窗;那不过是十九世纪的中国破纸窗,于一个黑暗中的侦察眼,那是非常便利的。
这样一个凄晦的雨夜,室中人深更未睡,他在做些什么呢?
王阿灵从纸窗的破隙中张望进去,立刻,他呆住了。
原来,来客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正把那个包裹郑重地打开来,在细细检点着里边的东西。在这小包裹内,除了底面两三件旧衣服外,其余,却是好几厚叠的纸币。估计数目,约有好几百元吧?不,至少也近一千;或许还不止!另外,几卷圆滚滚的纸卷,卷数虽不多,分量却显得很重,那必定是现洋!最后,只见一个厚厚的纸裹透开,呀!其中全是金饰!在惨淡的灯光下,四射着黄澄澄的耀眼的光华。
啊!夜是黑的,灯是青的,四下的环境是灰暗的。破桌子上,金是黄的,银是白的,纸币是花的,种种的颜色把窗外黑暗中的一双馋眼,映射成了红的。
王阿灵定定神,又见室中那个诡秘的家伙,匍匐在地下,正自忙碌地在把那些财物逐一隐藏于床下一个不易觉察的隐蔽处。随后,他站起来,拂去膝部的泥垢,又把那两三件旧衣服重新打成一个原式的包,安放在枕边。
王阿灵悄然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像在做梦。可怜,他自到人世以来,一双细小如鼠的眼珠,从不曾见到过这么多的财物!这天晚上,侥幸,他牺牲了若干时刻的睡眠,居然换得一些满足的眼福。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单单一饱眼福,于他似乎是感到不够的;他只觉他的心底,被拨起了一种饥渴似的感觉。
于是,一颗灵敏的脑球,在黑暗中开足了马力。
“这样的一个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这家伙,一定不是好人吧?”黑暗中的第一个意念。
“他为什么急匆匆地把他的东西隐藏在这床下呢?想来,他总不至于老远赶过来,特地专拣这地方做他的储藏库吧?哦!明白了!那一定是为防备我。因为,在他进门之初,自己曾对他的包裹几番密切注意过。他害怕了。急切之间无法可想,所以暂时匆匆隐藏一下子。对!一定是如此!”他的第二个意念,很聪明地这样想。
“这床下的东西,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假使,这家伙在今夜突然得了急病,死了,那时,自己……哈哈……”这一个灵敏脑筋中的第三个意念,有点想入非非了。
“但是,阎罗王并不是自己的妹夫,绝不会那样驯良听话的……”第五个意念。他转念:“那么,自己可有方法,代那老阎执行一下职务吗?”
“啊!不!罪过的!”第六个意念,他自己阻止。但是,最后一个意念,立刻又急转直下:“哼!这家伙并不是一个好人哩。也许,他是一个强盗。包裹里的东西,正是杀人放火抢来的。非义之财,人人可取,顾忌什么?”
一种类如在卡通画片上时常见到的五颜六色的高速度旋律,在王阿灵的脑内,搅起了风车似的疾转!
聪明的人,毕竟是聪明的。一阵乱想之后,终于,在他灵敏的脑球内,陡然想起了本镇上过去的一件事来。
不久以前,这小镇上曾发生过一件离奇的风波。原来,镇上的孩子们,忽被外来的拐子拐走了好几个。这是这宁谧的小地面上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并且,事有凑巧,就在拐失孩子的后一天,当地有位极具势力的大绅董,他的一个年方八岁的独生子,突然患了急症,竟在一夜之间狂喊心痛而死。论理,以上两件事,原是风马牛各不相关的。可是,内地的人,头脑简单,竟把两件事硬连到一起,而产生了一种绝对离奇而不合理的谣言——这也许是当时那种所谓武侠小说的影响,一时沸沸扬扬,大家都说镇上已到了白莲教的余孽,专和小孩作对。拐得着拐了人走;拐不到人,却用法术摄取心肝,那必定是拿去祭炼法宝或是合药用的。这谣言一发生,顿使这骨牌大的一方小地面上,闹成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局面。当时,那个丧失爱子的绅董,悲愤之余,还曾悬过一个五百元的赏格,缉拿那个无影无踪的妖人。结果不用说,当然是连风与影也不曾捕捉到。
以上的风波,还只是不到三个月的事。眼前,这风波虽已平息,但全镇有小孩的居户,偶然提到这事,还是谈虎色变。当然,那位大绅董,也还留着丧子的余痛。
王阿灵想到了以上这件事,在黑暗中,他的脑内陡然地一亮。他向破纸窗中,溜进了最后的一眼,蓦地,得了一个主见。
当晚,他悄悄地掩回了自己的卧处。枕上,独自筹划了大半夜。
第二天,他乘来客偶然离房的机会,偷偷掩进房去,预布了一个巧妙的机槛。傍晚,他飞奔到那位大绅董的府上,气急地报告出了如下的一段话。
他说:“报告乡董:那个白莲教的妖人,又来了!他正住在我们的店房里。那是一个相貌凶恶的人,左耳有一颗痣,眉心有三道纹;他是昨晚来的。唉!可怕呀!我亲眼瞧见他在煤油灯下,用白纸剪成许多小纸人,那纸人会走路!不相信,你们自己去看哪!”
这出人意料的消息,使听的人,受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震骇与骚扰。乡镇虽没有无线电,可是,眨眨眼,这飓风差不多已吹满了半个镇。不到半小时,在这春华客店的门外,卷起一股人浪,内中由地保领头,怒潮似的卷进了那个自称为陶阿九的卧房中。这骇人的情况,使店主与店主妇大大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自称陶阿九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已遭遇到了一个何等样的噩梦。并且,为着某种误会,他的意识中,只有逃的一个准备。他这惶惧失措,显见畏罪情虚,于他更为不利。结果,他像梦魇似的在群众拳脚交加之下被捆绑了起来。连着,众人匆匆一搜检,立刻在他简单的行李——那个小包裹——中,搜出了三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此外,还有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好几个小孩的年庚。那位大绅董的心痛而死的独生子的年庚,也在其内。
啊!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妖人,证据确实,铁证如山,还有什么疑义?
由于当时时代的黑暗,由于镇上群情的汹涌,主要的,更由于大绅董为子复仇的怒火的炽燃。当时,这事件并不曾经过一个正当法律的裁夺。结果,那个莫名其妙的罪犯连一个申诉抗辩的机会也不曾获得,糊糊涂涂,便在土皇帝的口头法律下,被判决了剖心处死的酷刑!
五、
一张血染成的画面迅速地在翌晨展开:
这是一种低气压的天气。苍铅似的天色,和死囚的容色一般的灰败。在一方萧飒的荒地上,那死囚赤裸了上体,屈着膝,双手被反剪在一根临时竖起的木桩上。三枚带着神秘性的小纸人,另外加上一道黄纸朱书的符箓,一同粘贴在这死囚的胸口——这是镇上一个老道士的建议,他说:“真的!那些小小的纸人,都是活的!倘不加上一道太上镇压符,一同处死,它们会作祟,会代主人复仇!”——因这一点小小的点缀,却使这事件,格外增添了诙诡恐怖的气氛。
在死囚的劈面,数尺以外,安放着一张白木桌,桌上,正中设供着那位大绅董的爱子的灵位;那几个被拐失的孩子们,不胜荣幸地被邀作陪宾,也供着灵位。祭酒,祭菜,祭饭,锭箔,罗列了满桌。两支蜡烛,迎风摇晃而震颤,滴下了鲜红的血泪,象征着这死囚的生命的短促。最刺眼的,是这桌子上还陈列着一只小木盘和一柄两面开锋的尖刀!
原来,他们正预备着表演一幕野蛮时代绝对惨无人道的剖心活祭的话剧!
小镇上的居民,几乎空巷来观。这一向寂寞的荒地四周,砌成了一垛人肉的围墙。在这许多人的脸上,有的是愤怒,有的是紧张,有的是在期待。他们大多数,都刻着一种欣赏“草台戏”的心理,来欣赏这一幕从未见到过的话剧。那位春华客店中的要人王阿灵,居然也是这特殊剧场中的免费来宾之一。
在惨剧将要演出前的刹那,那个死囚睁着噩梦初醒似的眼,彀觫地望望对面桌子上那只木盘和那柄耀眼的尖刀,他知道自己将要遭受一个如何的命运。他无力地微微仰起他的绝无人色的脸,哀声地向空呼吁:
“老天哪!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妻,还有儿,还有……”他的音带颤不成声。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在人丛里,起了一片诅咒声。有人在向他抛掷砖砾,还有人在遥遥地吐着唾沫。却没有一人向他抛掷同情。
例外的,独有仁慈的王阿灵,微微偏转了脸。
“如果,世间真有果报——”这死囚在众人的喧噪声中,忽然燃起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的火焰,他眉心间的钢叉纹,显得那样深,他切齿怒喊,“谁是害死我的,谁要遭更惨的报应!我虽死了,我的冤魂白日里也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在他发出这最后的毒誓的瞬间,他的眼珠变成两颗怒红的火球;他的冤泪已被烧而干涸。他把他毒蛇般阴冷的视线,在观剧群众的脸上,沉着地,逐一徐徐搜索过来,最后,却粘滞到了王阿灵的脸上——这在这死囚,还不知是出于有心为呢,或是出于偶然的,可是,在王阿灵的眼内,却感觉到这临死的家伙,简直已把人世间所有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完全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而向自己这边尽量放射了过来!
从这一霎时间为始,王阿灵的脑内,便永远被投进了一颗阴暗的种子!这种子一直在他心底浮漾,骚扰,直到他临死也无法消灭!
当时的某一瞬间,王阿灵的面色变得和这死囚一样的难看。但,他后来毕竟是一个伟大的闻人,所以,仅仅一瞬,他立即恢复了他的镇静;并且,为表示出他的镇静起见,他还悠然无事地看完了这好戏的最后一幕。
他眼看着那个客串性的刽子手——镇上的一个屠户——把那柄尖刀,用力地埋进了这死囚的心口。一朵怒红的鲜花,从这死囚的心头喷放出来,把箍在他的胸前一同处死的白色小纸人,渲染成了殷红可怕的血纸人!
一幕野蛮话剧在群众的鼓噪声中终了场。但是,这一个被处死刑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徒呢?
答案是:不!绝对的不!白莲教三个字与他,在他整个生命中,或许,连梦寐间也不曾发生过关系。他的面貌虽然相当凶恶,实际,他却是嵊县城外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富户。他的真名姓,叫作况锡春。在他手内,拥有好几百亩的田和数万元的资产。这虽并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可是,在当地,他不幸是一个出名拥有现钱最多的人。因此,竟引起了近处一股土匪的觊觎。这次,他突然接得那匪首的一封信,要求他于最短期间,拿出十万元的款子来充作所谓军饷。倘不答应,便要用最残酷的方法来对付他!——那匪首是出名凶恶的,说得到做得到。在过去,已有不少骇人的先例。这恐吓信,于这安分胆小的富户,无异一纸死刑的宣判书。在当时那种兵即是匪匪即是兵的时代,他根本无法获得合法的保护。他要答应那要求,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钱;不答应吧,他又无法逃出匪徒们的魔掌。万分无奈,只得采取了一个弃家逃亡的下策。他的家里,除了老母妻子,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儿子,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幼女。当时计议,全家五口一同出走,断难逃过匪徒们的耳目。因此,由他独自一人,改了装先走。临走,由他妻子把所有积储,悉数打入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乘着一个凄晦的雨天,在一柄破纸伞的掩护之下,提心吊胆,逃出了匪徒们的监视网。他素知离县近二十里外的小镇上,有着这样一家敞陋的小客寓。他约定他的家人,在这里等候。单等全家会齐,便一同逃到绍兴或杭州去。
不料,由于金钱的作祟,逃出了魔鬼的掌握,却蹈入了另一死神的机槛。这在迷信定命论者的眼里,岂非添了一个强有力的例证?
幕后的真相,终于在小镇上揭露了。无多几天,那个屈死者的老母妻儿的哭声,已广播到了全镇居户的耳内。可是,在这个时候,那位机警的王阿灵,已是悠然骑上鹤背,插上了远走高飞的翅膀。
当这位未来的闻人拜别这小镇的时候,他还挟着一小股的怨愤。因为,那位大绅董,竟吞咽下了五百元赏格的诺言。他想:若不看在店内床下的宝藏分儿上,几乎白弄死了一条人命!但是,当他悄悄发掘床下那注血浸过的财源时,他又深深吃了一惊。他发觉这一笔借刀杀人的酬劳费,单单纸币一项,已有九千四百五十五元之多,加上银圆与金饰,还有一些上回并未见过的珠宝,约略估计,总数将及一万三千元以上。就这样轻轻易易,他已成了一个速成的小富翁。
就在那年的九月里,他悄悄地溜到了上海。而同时,他更由鄙俗的王阿灵,摇身一变而为高雅的王俊熙先生。
如是匆匆过了十二年后,靠着他的智谋机警,他已跻登于上海闻人的宝座。
六、
王俊熙从大光明戏院出来,悄然蜷伏于汽车的一角,他的两眼虽脱离了有形的银幕,而他的脑膜上,却继续展开了另一幅无形的银幕。十二年前那幅绝顶残酷恐怖的画面,清楚地复映于他眼底。回到了家里,一想起卡洛夫的眼色,同时也就使他联想到那双与卡洛夫相同的眼色。他只觉那两颗毒蛇般的怪眼,那样阴森森的,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向他身边刺过来!
他脸上的阴暗,增加了严重的程度。
他非常后悔,不该去看那场含有刺激性的电影,以致引起无谓的忧怖。不过,他这忧怖,也并不能说是完全由于那场影片而引起。实在,近来另有一件离奇的事,却是引起他内心不安的真正的原因。
事情还是在他到佛教会里听经的前几天。那是一个天色晴朗的白昼。他从外面回家,刚跨出汽车门,突有一个中年男子在他身旁匆匆擦肩而过。当时的一瞥之间,他只觉那人的面貌仿佛非常熟稔,分明像是一个常见面的人。而奇怪,一时却无法思索。这是一个什么人?事后,他立刻记起来了。啊哟!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年前那个被判剖心处死的白莲教妖人!面部的轮廓,越想越相像!不想起还好,一想起,他的全身的血液,似已停止了流动。
他惶惶然,有了一种大祸将临似的预感。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物。细细一想,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未免幼稚得可笑。在这世界上,哪里真会有鬼。即使有鬼,哪里会来索命。即使鬼会索命,何至等到十二年后再来清算血账。何况,自己遇见那个人,时候又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定是面貌偶然的相像,加上自己心头的疑影,以致有这错误。对了!一定如此!
一经这样解释,他的心头觉得泰然了许多。假使没有别方面的刺激,他几乎已忘怀那件事。偏偏,在几天以后,他忽然到那所佛教会里去,听了一次经。那讲经的法师,会说出那样的几句: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杀害的惨报!”
连着,他又看到那则电影广告,恰巧有着这样离奇的语句:
“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由于以上两节话,顿使他联想到十二年前那个死囚临刑前的可怕的毒誓,那家伙曾恶狠狠地说:
“如果世间真有果报,谁害死我,谁要遭到更惨的报应。我虽死了,我的冤魂,白日里也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毒誓,使他不得不想到门口所遇见的那个人。啊呀!不要真的遇见了鬼吧?他越想越害怕。一种莫可名状的惶悚,像一条毒蛇似的钻进了他的心坎。自此,他往往无事无端,会惊悸地跳起来;在独自静坐的时候,仿佛常见一个飘忽的黑影在他眼角闪过。这情形,使他的神经遭到了严重的困扰。他虽仍自己解慰:“世间绝没有鬼。”可是,他的心,已不再接受他的建议。
本来疑心能生暗鬼,而王俊熙所遇的事,似乎并不是完全属于空洞的疑心。于是,一件绝对神秘骇人而使人不敢置信的奇事,终于在他眼前清清楚楚毫无假借地实现了。
可怕的事情最初发生的一天,恰巧是一个欧美人迷信地称为“黑色星期五”的日子。王俊熙从外面回来,时候是在傍晚了。阴森的暮色,先已笼罩于室内。近来,我们这位闻人,为着内心的黑暗,很需要外界的光明。而且在这一时期,他的性情简直变得非常之坏,一点小事也会动怒。他见这时候,屋内还不曾开灯,已经提起了肝火。他低着头,独自匆匆踏上楼梯,刚走到半梯距离梯顶约有五六级,偶一抬眼,只见梯口有一个人迎面急忙忙地正要走下楼来。第一瞬,他看到那个人,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铜盆帽,身穿一件黑色布袍,肋下还挟着一包东西。其时,王俊熙把佣仆们不开灯火的怒气,迁移到了这人的身上。他正待呵斥:“什么人,乱闯到楼上来!”
就在这将开口的片瞬,猛然间,他已看清了这人的面貌,他只觉周身的毛发吓得根根飞立了起来!
原来,楼头的甬道左侧有一间房,房门正自敞开着——这就是他的卧室——电灯光从卧室中渗漏出来,斜射在梯口那个人的脸上,映照得相当清楚。在日色与灯光的交织中,照见那人一张死白的脸,绝无半丝血色,像抹上了薄薄的一重石灰浆一样。这一个熟识而可怕的面貌,正是他近来在睡梦中也不易忘却的面貌!尤其是此人一双阴冷的眼珠,像毒蛇似的透着碧森森的光,正迅速地在向自己怒射过来!
当时的情形,只是短短一瞬间。奇怪!那人一见王俊熙,似也呈露相当恐慌,无声而飘忽地向着左侧一闪,转眼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了。
可是,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王俊熙已看清楚——毫无假借毫无错误地看清楚——这人正是若干天前在门口遇见过的那个人,说得确切点,这人正是十二年前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真的!他已实践了当初的誓言,竟从坟墓里面钻了出来!
王俊熙在肺叶狂扇之下,整个儿的躯体似被推进了冰窖。一阵阵的冷汗从他每一个汗毛孔中分泌出来,粘住了他的内衣。其时,他不知道凭着一种什么力量,还把他瘫软了的身子支持在半梯,竟没有跌落下去。
他的两腿,被钉在梯级上面,不知经过了怎样长久的时间——其实只是绝短的片刻——只见楼梯口,又闪出了一片黑影。在心头又一阵的狂跳中,他细看,这婀娜的身影却是他的妻子佩莹。
那个年轻的女人向下一望,吃惊得喊起来:
“呀!俊熙!你,你做什么?”她急匆匆奔到半梯,费了相当大的力,把他扶掖上楼。她发觉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而且,全身是震颤得那样厉害。
到了卧室里面,他的神魂略定了些。他妻子怀疑他是病了。但他竭力否认,只推说精神偶尔有点不爽。他连连催促他妻子,把全室的电灯尽数开起来。
那个年轻的女人,依了他的话,焦悚地望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平时,王俊熙并不很喜欢喝酒。这晚,在他妻子佩莹温柔体贴的劝慰下,却痛饮了一个烂醉,醉后,整夜胡言乱语,这使他的妻子,受到了极度严重的惶惑与惊扰。
从这天起,我们这位闻人,已无法维持他的镇静。假使我们抄袭一句哲学家的话,那可以说:他显然已由细微“量变”的过程中,进入急剧“质变”的阶段。
七、
在遇见那可怕的魅影的以后几天,幸喜不曾再发生什么事。王俊熙的心头略觉释然了些。可是,这不能说是水面的旋纹已经自此而止,不再有所扩展。
数天以后,王俊熙无聊地独坐在憩坐室中的一张书桌前,在读着一本书。静寂中,陡觉有一缕难堪的臭味刺进他的鼻官——那是一种焚烧布质的臭味。依据世俗的传说:大凡一个地方,无缘无故发生这种气息,那就是幽魂出现的征象。但当时的王俊熙,最初还没有想到这层。他放下了书,正待找寻这气味的来源。一举眼,忽见劈面关闭着的两扇窗,窗隙中有一件白色的小东西,在迎风飘舞。站起来看时,那是一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一条腿被轧住在窗隙中,那姿势恰像全身用力要挤进窗子来。
这小东西几乎使王俊熙的呼吸完全停止!好的是在白昼。他硬硬头皮,抬起震颤的手,把它拿了下来。细看:这小纸人约有三寸长。线条剪得非常生动,臂部的肌肉,隐然隆起。面部另外描绘着五官。虽然笔调很简单,可是怒目圆睁,宛然活的一样。最骇人的是,这小东西的面目,分明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剖心而死的人的缩影!
在纸人的眉心间,画着三条细线,分明代表了那可怕的钢叉纹。左耳还有一枚针眼大的细点,代表那颗黑痣。它的心口,涂着许多点大大小小的红点,那并不是红的墨水或颜料,看来很像真的血渍,像在那里淋淋漓漓滴下来。并且,这小东西的右手,还连手剪成一柄小尖刀抓在掌中的样子!
一种莫名的紧张,充塞于王俊熙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他嫌恶地跳起来,把这可怕的小东西愤愤地投进了壁炉。
这小纸人被投在一块半燃的煤块上,并不立时着火。坚韧的纸质,受到高热度,起了伸缩性。他眼看这小纸人的上半身,在怒红的火焰中突然凶狞地竖起,那条握有尖刀的小纸臂,痉挛似的徐徐弯举,宛然向他做成一个猛袭的姿态。
同时,空气中一阵阵带有血腥似的特异的焦布臭,还在他的鼻边飘浮。
他伸手抚着头,急于要冲出这紧张的氛围。他昏乱地闯到门口,抓住门球,刚把那扇门打开一条窄缝,在这慌张失措之中,偏偏门外又有一种喘息似的呼吸声,蓦地刺上了他的耳膜!这声音阻止了他开门的动作,在略一迟疑之顷他再急骤地拉开那门,向外一望,只见隔室空空洞洞,哪里有什么人?
当然,这诡奇的情况,使王俊熙在恐怖之上加了恐怖。一阵肤粟,他自觉他的躯体像在无限制地暴长起来。
可是,这神秘的事件,还在愈出愈奇地演变下去哩。
下一天,有一位来宾光降到我们这位闻人的府上。此人高高的个子,阔阔的肩膀,眉宇之间,呈露一种活泼好动的气象。他是王俊熙的商业上的学生,一个近三十岁沾染时代化的青年。同时,他也是这里最熟稔的来宾之一,平时出入无阻,亲密得和自己人一样。他的名字,叫作邱仲英,而王俊熙的全家,都称他为小邱。
这天,他是为送一份商业上的合同而来的。
因为那份合同的性质很重要,王俊熙接受以后,立刻预备把它收藏到银箱里去。他匆匆上楼,开了银箱的门,忽然,他又白瞪着眼珠,呈露了一个短时间的呆怔。
原来,这时他又闻到了那股特异的焦布气。定定神,他回眼看到小邱正在身后。他不愿让他内心的忧怖被人窥见。因此,他强自镇定,装作无事一样。但,当他伸手把那份合同放进银箱时,他的脸色变得更为惨白。并且,他这沮丧的神情立刻映射上了小邱的脸。
“什么事呀?先生!”那青年关切而又惊疑地问。
“不关你的事!我有点头晕。”王俊熙暴声回答。一面,他挥手将那青年驱逐,“你到楼下去,不要站在这里。”
这焦躁的辞色,完全显示反常。那青年只得趔趄而困惑地依遵他的命令。小邱方旋转身子,忽又听到背后紧张地喊:“小邱,你就在房门口等着我,不要走远!”
王俊熙慌张地回到银箱之前,他伸起触到了电流似的手指,在银箱内拈出了一件小东西——又是一枚与以前完全同样的小纸人——同时,他发觉这银箱里,有一点东西是被翻动过了:
一只专放股票公债的抽屉里,少掉了二十一张每张票额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奇怪的是,这抽屉内却飞来了一大卷的钞票,这一卷钞票,自十元券起,至一分的辅币券都有。数一数,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
银箱的另一部分,一包原放着的钞票,也有着相同的奇怪情形。在那个纸包里,本有十叠簇新的联号钞票,每叠十张,每张百元,总数是一万元。原是厚厚的一大包,而此刻却变作了薄薄的一小叠。原有新的百元票,只剩下了五张。奇怪!这里也多出了四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票子。总数由一万元,变成了五百四十五元。
啊!银箱里是失窃了!那个贼,真客气哪!他偷走了两大批整数,而又找出了两注零数。贼偷了钱,还找出钱来,真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俊熙目定神迷,简直已陷入于一种梦游病的状态中。
正自发怔,那一阵阵有血腥气的焦布臭,又在他的鼻边,若有若无地撩拂。同时他忽发觉,在那几张多余出来的钞票上,隐隐似都染有血渍。因这钞票上的血渍,他陡然想到,一万元减去五百四十五元,岂不等于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呀!这正是十二年前他在床下所取得的那注血浸过的钞票的数目!——照这样看,另外那注公债的被窃,其中也有相同的深意。也许,那算是抵偿当初那些现洋、金饰与珠宝的代价吗?——他不想上面那个印象太深的数字还好,一想到后,他的神魂又整个被驱进了恐怖的境域!
但,他的头脑毕竟是冷静的。虽在昏惘之中,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理智。细细再一想,他感觉到眼前这件事,分明大有蹊跷。他想:一个鬼,难道真会驱遣一枚纸人到银箱里来搬运东西吗?——自己在十二年前所制造的故事,那不过是骗骗人的玩意儿哩。纸人真会活吗?——倘说不是鬼,那么,一定有什么人在其中捣鬼了。但,什么人在捣这活鬼呢?想想有取到这银箱钥匙的可能的,只有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佩莹。难道这公债与钞票,会是她偷的吗?不过,佩莹素来非常节俭,她有什么事,需要这数目相当大的款子呢?即使她有意外的需要,尽可以开诚要求,何至于偷窃?就算是她窃取了这公债与钞票,为什么还要闹出这可怕的小纸人的把戏来?况且,这失窃的事还牵连着鬼魂出现的事件。如说是人闹的把戏,这需要一个相当精密的设计。至于佩莹,识字既不多,头脑又很单纯。一来,她既没有闹这把戏的理由。二来,她根本没有这种弄巧的聪明。进一步,若说幕后另有主使的人,主要的是,自己十二年前的隐事,绝对不曾向任何人——连佩莹在内——泄露过半句话。谁会知道那小纸人的故事?谁会那样清楚地知道那宗钞票的数目呢?
更主要的是,自己曾两度亲遇见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家伙,那是绝对非人力所能假装出来的。单看这一点,无疑地,这银箱里的事,真是鬼在作祟了!
真是鬼作祟的话,这一次,它既来索取了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钞票,它又搬走了一注公债,抵偿当初钞票以外的现样金饰与珠宝。料想下次再来不用说,那一定要来索还他的那条命了?
他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当他惶惶然逃出那间空虚的屋子时,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灰败,连带使守候在室外的小邱也惊吓得发了呆。
可怕的事还在继续而来。在上述的许多事件之后,他又两度发现那染有血渍的小纸人:一次,发现在一本放在案头的书里;另一次,这可怕可厌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内衣的袋里。并且,每次发现这东西,事前事后,老是嗅到那种带有血腥似的焦布臭味。在臭味散布得最厉害的一天,他又一度亲自遇见了那个鬼!
这一次遇见,时间是在一个微微有雾的早晨,地点是在园子内的玻璃花棚间——当时王俊熙是在花棚内,那个鬼却在花棚外——只隔一层花棚的玻璃,在径寸的距离间,面对面地他又看到了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
那个鬼,这次已“换了季”,不是前次遇见的装束了。它身上穿的是十二年前他到春华客店中去投宿时的衣服: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污垢异常的黑布短袄——这布袄的肩部,有一大块破洞,像开着一扇小窗。这块衣服上的记识,至今还在王俊熙的脑膜上留有一种一唤即起的印象。布袄以下,仍旧系着一条与十二年前同式的蓝布旧作裙,足部虽然看不见,料想一定也套着一双满沾泥泞的烂草鞋。它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不是雨天,一手也拿着一柄破纸伞。
痛快点说吧!这完全是十二年前那套旧印版中重印出来的一幅画!
在这一瞬间的会见中,那个鬼张开了嘴,露出了焦黄的牙齿,赠予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惨笑!——事后,王俊熙搜索他一生的经历,他觉得生平所遇最可丧胆的事,再没有比这次看到鬼笑的事,更可骇更可怕的了。
而当时,他在吓极反常之余,反而瞪大了眼,向那个鬼作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怔视。因此,比较前一次,也看得更为逼真。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眉心间的可怕的钢叉纹,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人左耳轮上那颗附有几茎毛的黑痣。啊!什么都看清楚了。这不是当年剖心而死的陶阿九,是谁?
呀!鬼!鬼!鬼!白昼出现的鬼!还有疑义吗?
八、
自此为始,有一种异样的阴森森的空气,似乎已把王俊熙的家,整个笼罩了起来。——王俊熙的家人们,不久都从王俊熙的脸上沾染到了那种可怕的阴暗。但他们不明白,主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可怕的神情?
在第三度遇见幽灵以后,当夜,王俊熙自觉他的体温,有了越轨的现象;尤其是他在镜子里面照见自己的面庞,竟已消瘦得失了形。可是,所谓闻人,他们常常是最珍惜他们白昼间的名誉的;王俊熙当然也不能例外。他怕自己十二年前黑暗中所做的那件不名誉的隐事,被人探究出来,因之,虽在不可支持中,他还尽力支持,不肯承认有病。甚至他本有一种仁慈的心愿,颇想超度一下那个冤魂,好让它早登仙界。但,为着同样理由的顾忌,他也迟迟疑疑,并未付之实行。
至此,我们这位闻人,大约已真正领受到了行善所应得的报酬!
当然,这一时期中,他在医药上的疗养,绝对不曾间断过。他的常年医药顾问,是一位六十开外富于经验的医学博士,名字叫作夏志苍。在一般社会上,很有相当的声誉。
夏医师很明了王俊熙的病源,是由于一种忧郁性的刺激而起,但苦于无法知他的忧郁的原因,他只能尽力劝告他:多寻娱乐,以舒散紧张的神经。
这劝告是迅速地被接受了。但是,到哪里去舒散呢?电影院,他根本不愿再去;舞场,不感兴趣。最后,由小邱建议:还是到茶室里去解解闷。
他们在大东茶室,一连坐了几个上午。王俊熙感到精神方面松畅了许多。因为最近他所需要的是人多、热闹,所畏避的是空虚、冷清。所以这地方,竟给了他一个短时间的安慰。不料之后的一天,一个完全出乎任何人意料的枝节,又突然发生了。
从那件神秘事件的本身而论,这一个意外发生的枝节,无异于一支神奇的手杖,因这手杖,才能挑开了这幽秘曲折的暗幕。假使那天不发生这意外的枝节,那么这一件神秘得超越乎人类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的怪事,是否能在最短时间中获得全部的解答,那是无人能够断言的。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王俊熙的精神较好,他和小邱,谈得相当起劲。在他们的隔座,有一个人,正自吸着一种土耳其烟。浓烈的烟味,不时在他们身后一阵阵地飘送过来。
最近的王俊熙,由于内心的极度忧惧,他的潜伏着的“歇斯底里”症,早已达于较深的阶段。尤其是一种杯弓蛇影的心理,随时随地,都有被触发的可能。当时,他嗅到了那股强烈的烟味,不知如何,竟会引起一种错觉:错认为他又闻到了那种带有血腥的焦布臭。于是,谈得好端端的,突然,他竟瞪着两眼,不自禁地高喊:“啊哟!它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
这神经性的喊叫,引起许多条视线乱箭般地射到了他身上。尤其隔座有一个人,听到这喊声,立刻急骤地转过了头。此人脸上,显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惊诧——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近于慌张的神色。
这一个人,正是隔座吸着土耳其纸烟的人。这人身上穿着一套暗绿而带银灰细条的整洁灰西装,配着一条紫色的领带。一头菲律宾式的长发,和他脚下黑皮鞋的鞋尖,具有同等的光亮。骤眼一看,年龄好像轻得很。
当时,这一个吸土耳其纸烟的人,眼看小邱扶着王俊熙,在群众的视线网下匆匆走出了这茶室。这人召唤侍者,结了账,挟着他的外衣、帽子,也匆匆跟随了出来。
在路旁,这人掏出了他的怀中记事册,他抄到了那辆新型汽车的号码。
下一天,清晨九点钟时,在那座法国式的洋房门口——这是王俊熙的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穿西装的人。前者手内提着一个黑皮包,很敝旧了。这就是那位年老的夏志苍医师。后者,一手也拎着一个黑皮箧,有一副精致的听诊器和提手握在一起。这样子,无异把一块医生的牌子悬挂到了手上。
在踏上那光洁的阶石时,后者忽趋前一步,和前者并了肩。他熟稔地招呼说:“夏医师,你早。”
夏医师先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他一望这人手内的皮箧,暗忖:“王俊熙的病,一定有了变化。否则,为什么又请了一个医生?”
他还没有开口,只听后者自我介绍道:“我是余化影医师。我的分诊所,距离这里很近哩。”
“久仰!”夏医师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但实际,他对这余化影的名字,正像对这人的面貌,一样的生疏。
他们并肩进了门,王俊熙的家人以为后面这一个年轻而陌生的人,是这老医生的助手。
这天,王俊熙已是不能支持地睡倒了。在那间小皇宫般瑰丽的卧室里,除了病人之外,另有两人在着。一个是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妇,鬈鬈的乌发,并没有梳整。身上仅穿着一件蓝士林布夹旗袍。一张略带一些憔悴的脸,薄施一点脂粉,显得楚楚可怜。她的眉梢眼角,隐隐含有一种颦蹙的神情,表示她的心底正被一件什么不乐的事情打扰着——这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便是王俊熙的妻子佩莹。其余一个体魄壮健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厚法兰绒的袍子,那是小邱。
当一老一少两位医师踏进这卧室时,病人仰面看着承尘,低低地,在那里自言自语。他的语声,显得柔弱无力,室中人都没有听清楚——或许是并没有注意——他所说的是什么了。只有那个紧随在夏医生身后的余化影,一进这屋子,立刻目光炯炯,露出了全神贯注的样子,而他的听觉,似乎也特别比众敏锐。他已清楚地听到病人在喃喃地说:“嗳!让我忏悔,我一定要忏悔!”
实际,病人的神志却并不昏瞀。他一见这老医生,立刻在枕上微微颔首,并低声招呼:“夏医生,早。”一面,他也像佩莹与小邱一样,凝注着老医生背后的这一张陌生面孔,略略有点讶异。
“哦!王先生,今天觉得怎么样?”这是这位老医生每天照例的开场白。
接着,他便开始了照例的诊察:他替病人量热度,按脉搏,察听着心脏。那位余化影医师,却在一旁帮同料理。当他看到夏医生从皮包中取出一管两公撮的注射剂时,他急忙代他燃起酒精灯;又抢先把那注射器,小心消着毒。他的举措,显得熟练而敏捷,而他的态度又显得极诚恳。
呵!代替别人,尽点可能的义务,这并不是件吃亏的事哪!当时,这一位不需要聘书而亲自送上门来的助理医师,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中,立刻,他已给那位年老的夏医师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夏医生感到这一个“初出道”的余……余什么医师,态度谦和得可爱,很具有一般医生从来未有的道德,这是难得的。
于是,他们闲闲地开始搭谈起来。
“病人的心脏很衰弱,他每夜失眠,这是讨厌的事!”老医生凝注着手内的注射器,把那液体中的空气小泡,小心地射出。一面,目不转睛地轻轻地说:“并且,他还有一些‘胃加搭儿’的现象。为此,我想冒一下子险,试用一种百分之几的‘马钱子精’的溶液,和在我原配的方子里。你知道,这是一种从国药里面提炼出来的东西,用得适当,对于他的肠胃,也许有点帮助。不过——”
老医生皱皱眉,没有说下去。
“是的!这东西的反应,有些讨厌!所以,在分量上,我们必须慎重考虑一下。”余化影医师眼望着那老医生的眉毛,立刻随声“和调”。他的声吻,显出了那样的肯定而有经验。而实际呢?也许,他自生耳朵以来,对这所谓“马钱子精”的名目,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哩。
夏医师的诊察完毕了。处了方,便匆匆告辞。但这位余化影医师,却还逗留在那里,并没有就走的意思。夏医师以为这是王家另外聘请来的,当然要另外诊断一下,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
夏医生走后,余医师告诉病者的妻子说:“夏医生曾留下两颗药片,他嘱咐须等两三小时以后,察看了病人的情形,方能决定要让他服不要。所以我在这里,须有一个相当时间的守候。”
在这守候的时间中,这位年龄看似很轻的余化影医师,在王宅楼上楼下的各个所在,东走走,西逛逛,一无拘束,毫不客气。
他独自走到车间之前,和汽车夫老李谈了一阵子。他和保镖的保定人曹广南认了同乡。又找着园丁张贵三,拉扯上了几句特别的“十八句”。接着,他又和厨娘、小丫头等,各说笑了一会儿。他的谈话艺术,是那样高明——几乎像是挟有一种魔力似的——他能测知每一个对方的个性与心理,而予以各种不同的应付。他的谈吐极风趣,真是谈笑风生。不到两小时,全宅的人,都已感到这位助理医生,一点没有架子,比那位古板的老医生可亲得多。
中午,王宅供给了他一餐极精美的免费午餐。他吃毕后,似乎感到太不过意。因此,他从他的皮箧里,取出了两片不值钱的苏打片,郑重地交给病人的妻子,送给病人服下,算是一种报酬。然后,他悠然地燃上一支土耳其纸烟,喷了几个圈,抹抹嘴,走了。
九、
在第二天早上将近八点钟时,夏志苍医师的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声明是王家打来的。电话里说:病人今天精神较好,此刻正预备去逛公园,诊治可以暂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时光——九点钟——那位余化影医师,却独自拎着他的皮箧,溜到了王俊熙的家里,他摇摇摆摆很熟稔地直走进了病人的卧室。
其时,卧室里除了病者的妻子佩莹,和一名女佣以外,那位诚恳的小邱,也早已先到。这青年本在那家著名于全沪的建华企业公司中,担任会计主任的要职。最近几天,为着关心他老师的病况,所以特地请了假亲自前来照料。这时,他正躲在卧室的一隅,亲手调制一盏鲜牛乳,预备送给病人吃。他用一柄银质的小茶匙,在杯子里左调右调,调溶那沉淀的糖块。他又把那小银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试着这牛乳的温凉。从这细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们师生间的感情的密切。
这青年一抬眼,看到余医师进来,慌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说:“哦!余医生,早!”
那个少妇的眼光,却像要问:“夏医生为什么没有来?”
只听这余医师高声报告说:“夏医生今天因有两个急要的出诊,时间上有了冲突,所以让我先来。”
他说完,便用演戏似的方式,开始替病人诊察。在诊察的时候,他听病人嘴里,仍像昨天一样,喃喃地,不时在说“忏悔”两个字。
余医师一面开着“天书”似的药方,一面忽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说:“对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请你们回避几分钟,让我施行一种较精密的诊察?”
医生的话等于命令。那女人虽然有点讶异,但没有说什么。那青年把那杯牛乳递给了病人,也没有说话。他们带着那名女佣,默默走了出去。
佩莹与小邱,在对面那间憩坐室中,静候了一段相当悠长的时间。咦!奇怪!所谓精密的诊察,却还没有完毕。他们几番走过去,试推那扇卧室的门,里边竟下了闩,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些儿声息。他们不明白,里边在做些什么。
足足等待了有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这憩坐室的门外,起了一种轻轻的剥啄声。连着——几乎是同时的,这门很轻而又很快地自外推开,门口里,露出了那位助理医师的脸。其时,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挤在屋子的一角,在低声而密切地谈着话,门开处,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地一分为二。他们同时抬眼,只见这余医师,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嘘嘘吹着嘴唇,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活泼的脸上,带来了一团高兴。
“哦!王夫人,我报告你——”他用愉快的声气说,“我看,王先生的病,最短时期就会脱体。”
“谢谢你,余医师,这都是夏医生和你的功劳。将来我们真要好好地报答你们哩。”这少妇感激地说,说时,她的脸上,露着一丝特异的颦蹙。
“余医师,你看,王先生的病,不会是神经病吧?”高个子的小邱插口。
“很有点像。”余医师回眼看着这衣衫整洁的青年,“据我看,这是由于一种不可解慰的忧郁而起的病。你们可知道,他有什么忧郁呢?”
“正是哪!夏医生早就问过他,我们更不用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哩。”佩莹皱皱眉,接口回答。
“听说,王先生近来,有点胆小?”余医师喷了一口烟,他把一只皮鞋的后跟,在地毯上左右旋动着。
“这——”佩莹纤细的眉毛,又微微一皱。她只说了一个字,以下的答语,却被小邱劫夺了去,只听小邱接口道:“在最近几个月内,我们这位老师,做过几笔金子的交易,数额相当的大,风浪当然也大得吓人!也许,对他的病来说,这也是一种起因。”小邱这几句话,像在和佩莹说,又像向这医师解释。
余医师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说:“在他恢复康健以后,你们最好劝告他,多做一些怡情养性的事,譬如种种花、养养金鱼,或者,画画画。那都很好。”他说到这里,似乎因画画的问题,联想到了另一件事,他不经意似的向这青年问:“哦!邱先生,有一次,我好像在‘美专’里,遇见过你的。你在那边读过书吗?”
“没有呀!你弄错了。”小邱望着这医师。
“可是你的静物画,却画得很好哪。”
“胡闹罢了。千年难得玩一下,哪里算得上画。”小邱不经意地谦虚,但他的语气,分明被引起了一点高兴。
“你对于速写人像,也很有相当的研究哩。”余医师把语声略略提高,突然这样说。
“呃嘿!”这时急有半声轻浅的咳嗽声,挤进了双方的对白,这是那年轻女人喉咙口的声息。
“速写人像?”小邱向佩莹掠了一眼,他发觉这医师在提出以上的问句时,眼色有点异样。立时他像省觉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他迟疑了一下,却用一种过分严肃的声吻答道:“人像!我根本不会画,我只会画国画,那——那是中国式的静物画。”
“哦!香蕉苹果之类,是不是?”一串轻松而圆整的烟圈,从这医师的口角间溜出来,这烟晕遮掩了他口角间的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意。
三人暂时静默。室中充满了沉寂,这沉寂似乎带有一点紧张的意味。
“让我看看他去,那边没有人哩。”佩莹娇柔的声气,首先打破了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医师忽然走近那扇门,挡住了这年轻女人的去路,他说,“我知道王先生怕冷静。我已招呼了许多人去陪他。车夫、园丁、湖州娘姨,还有小丫头,大队人马都在卧室里,请你放心吧。”
医师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这纸片的反面,潦草地写着许多阿拉伯字,像是一个相当繁复的乘法算式。正面,却清楚地写着一行字。他把这纸片,交给佩莹说:“这是药费,请你核算一下对不对。”
佩莹把这纸片接到手里一看,她的点漆似的眼珠,立刻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惊诧地喊:“呀!这是什么药?那么贵?!”
这惊呼声把小邱吸引了过来。他凑近这少妇的身子看时,只见这纸上写着一行自来水笔的字迹道:
合药费,九千四百五十五元
这一个含有神秘性的数字,使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种特异的转变。足足有十秒钟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讶异地问:“余医师,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两个,或者是两个以上的人,他们‘合’成了一种‘药’,他们共同取得了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合药’费。”他从那少妇手内收回了那张纸片,耸耸他的肩膀。
“我不懂!”小邱暴声说。
那少妇的两靥,泛出了一重白色。她在悄然赏鉴着地毯上的花纹。
“你们都不懂吗?不懂也好。我有一个很曲折的故事,预备告诉你们。我自己听到这故事,也还不满一小时咧。”医师向这二人摆摆手,像主人招呼宾客似的说,“最好,请二位坐下来,静听我说。一听,你们就明白了。”
十、
当时,这一室中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是相当有趣的:
这年轻的女人,举起她的彷徨的视线,有点失措。她呆看着小邱似乎要取他的进止。而小邱呢,似乎已被这医师的凶锐的眼光所慑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对方这个言行离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无端说出这种离奇的话来,又是什么用意。他满腹怀疑。但结果,终于叔昔地退向室中半垂着窗帷的一角间,占据了一只光线较暗的沙发。那女人,见小邱已先坐下,于是,她也在对方一只距离很远的沙发内,困扰地坐下来。她抽出了肋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识地反复玩弄着。
二人眼看这一位莫名其妙的医师,把他的烟尾,随便而又准确地在远远数码以外抛进了室隅的痰盂,他又回身掩上了门,然后捞一捞裤管,取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近门一张坦背的软椅内悠然坐下。
室中三个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
这位余医师的纸烟瘾,相当的大。他不让他的嘴角获得较长的休息,接连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这暂时静默的空气中,他似乎在卖弄他的吐烟圈的技巧。他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颤动着他的光亮的鞋尖,喷够了一阵烟,然后从容演述他的故事。他开始这样说道:
“昨今两天,我曾屡次听到我们这位王先生,喃喃地在说‘阡悔’两个字。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含有一些动人的故事。于是,我特地制造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准备用一种舌尖做成的钩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设法钩索出来。”
在浓烈的土耳其烟的烟晕中,只见对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地默然谛视着他,在倾听他的下文:
“我向他托言:我是一个可靠的基督徒。我劝他把我当作一位牧师,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如此,方算真诚的忏悔。”
对方的两人,现出了紧张的表情,好像要问:“那么,他到底说了没有呢?”
他——王先生——起先不肯说哩。他坚持着说:一定要向一个和尚忏悔。于是,我又用了一点手段,在恫吓与诱骗相加的方式下,终于逼他吐出了真相:
“事情真是相当幽秘的。他——王先生——说:距今十二年前,他在浙江省的一个市镇上,当着一家旅馆的经理。有一夜,旅馆里来了一个投宿的人,他发觉那人是一个白莲教的余孽,会用白纸剪成活的小纸人,放出去,摄取小孩子的心肝。当时,他为代地方除害起见,立刻报告了当地的军警,把这妖人捕捉了。当场,他们曾在这人身上搜到了几枚已剪成的小纸人,还有几个幼童的年庚,写在一张红纸上。”
医师说到这里,一眼瞥见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迅速地浮上了一丝凄楚的暗影;连着,他又见她微微一撇嘴,呈露一种轻鄙不屑的样子。他不明白这女人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他暂时不管,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不知凭着一种什么野蛮的法律,那个妖人,竟被判处了一个极端残酷的刑罚,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心肝!——据说是代那些被害的孩子报仇。而同时,那几枚拽出来的神秘小纸人,也粘贴在那个死囚的胸口,很滑稽地一同活活处死。”
说到这里,他又发现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眶里,泛起了一圈红晕。只见她借着一个挤眼睛的小动作,迅速地偏转脸去,用她的小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这少妇以为她的动作,对方并不曾注意;而这医师也就装作不曾注意。他又说下去:
“那个死囚,在临刑之前曾发过一种可怕的毒誓,他说他死后,要从坟墓里钻出来,找到那个告密的仇人,向他清算血账。”
医师的话头略顿,在纸烟的烟雾中,只见对方两人,个个惨默无语。由于这故事的恐怖,似乎已使这屋里的空气,沾染上了一种特异的气息。
医师继续说道:“那死囚在旅馆里,遗留一包财物,其中包括着金饰、现洋和一些零星的珠宝,还有一注钞票,数目共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哦!王夫人,邱先生,请你们二位,注意这个数目!现在,我快要说到正文了。”
这医师陡然又将话机截住,他把他的凝冷的视线,轮流逼射到这男女二人的脸上。连着,他用恬静的口气,说下去:
“那妖人死后,那包财物便成了无主之物。于是,我们这位王先生,便不客气地悄悄把它没收了下来。这事情一直过了十二年,并无一人知道。不料,到了眼前,竟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最近,我们这位因仗义而为众除害的王先生,在这里屋内屋外,竟屡次遇见了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人!同时,他还在各间屋子里,发现了好几个沾有血渍的可怕的小纸人!以上,便是他的忧惧成病的原因。而他所要忏悔的,也就是这一件事。”
“哦!你们别性急,奇怪的事情,还在下面咧!”
“不多几天之前,王先生又发现那个染血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的银箱!并且,那银箱里是失窃了!被窃的东西,共有两注:其中一注,是二十一张每张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综计价值共是二万一千元。这不算可怪,所可怪的是:那个窃贼,在窃取了这公债之后,却很客气地,留下了一些零散的钞票——这像一个店家,收受了买客整数的款子,而找出了多余的钱——哦!让我看,这找出来的钞票的数目,是多少呢?”他把方才那张纸片,重新掏出来看了看,接下去说:“那遗留的数目,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真奇怪呀!那个贼,偷钱还偷出一种花巧来。他搬走了这样一个不整齐的数目,却是什么意思呢?”
医师暂时停住话,他把一种疑问的眼光,缓缓输送到对方两人的脸上,似乎在静待他们的解答。但这一男一女,却依然惨默无语。于是,他只得自己回答道:“关于这,我们姑且放在一边,停一停再说。现在,且说另外失窃的一注,那另一注,是在一万元的整数钞票内,偷剩了五百四十五元。——一万,减去五百四十五,该是多少呢?这数目,方才我已经说过,二位也早已知道了。”
他吸了一口烟,不等对方开口,接连着又道:“据王先生的意见,以为这失窃的两注钱,自然是那个鬼差遣那可怕的小纸人特来搬运走的。他想到了过去的那件事情,害怕得了不得。因而他连带对这失窃的事,丝毫不敢声张。”
“以上的故事,便是王先生在刚才告诉我的。这故事,真是非常诙诡的。——但是这里面,很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咧。”医师挤挤眼,用一种俏皮的声音道,“你们想吧,那个鬼,不到锡箔庄上去偷锡箔,而到人家银箱里来搬公债钞票,不太幽秘吗?如果真是鬼的话,我们不是王道士与张天师,那是不用说了。不过,我们不妨姑且假定:这事是人干的,那么我们很可以探讨一下,这人而鬼的家伙,究竟是谁呢?”
“王先生对于这一点,也曾有过一小片的疑云在他脑内闪现过。他以为:有取到那枚银箱钥匙的可能性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他将话头陡然截住,却把一种冷峭的眼光,掠到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是谁?”那女人绯红着脸,锐声问。
“——是你!”医师用冷峭的语声,完成了上面未完的语句。
“是我?!是我?!这是狗咬人!梦话!他有神经病,难道你——你也有神经病吗?”这年轻女人愤怒地从椅内直立了起来,她完全丧失了先前那种温文娴静的体态。
十一、
这时,那个默坐在光线较暗处的小邱,颈间的动脉呈露了显著的贲张。那样子,分明也已达到了无可忍耐的地步。他欠欠嘴,似乎想要插口说什么,但结果,却终于不曾说什么。
只听这医师又冷然说道:“嗳!王夫人,我劝你平平气,静听我说完。我的话,不过是假定罢了。”他把一种强制似的眼光,逼射着那女人的绯红的两靥,他似乎警告她说:“嘿!知趣些,还是请你坐下来。”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这种严冷眼光的压迫。只见,她像用力扔掉东西似的,把她的躯体重新扔回了原座。
“哦!王夫人,我们姑且假定:那只银箱,是你所开的。但是——”医师的目光仍旧紧逼着这女人,又道:“但是单凭你一个人,绝不能做成那样的事。在幕后,至少有一个以上的同谋,在帮同设计。至于那同谋的人,不用说,当然是一个和这里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物。”
小邱的呼吸又加急了些,在语声略顿中,能清楚地听出来。这时,他的干燥的嘴唇,又牵动了一下。
医师不等这青年有所表示,他接着说他的下文:“于是,我想到了王先生说起的那些神秘的小纸人——王先生在陆续收到那些奇特的赠品之后,他曾乖觉地保藏着一枚。即刻,他把收藏的所在指示了我,让我拿出来看过。”
小邱睁大了眼,听他用一种讥讽式的赞美,喝彩似的说道:
“嘿,好!这小玩意儿真不错哪!那线条、笔意,剪绘得那样生动,令人一望而知,这是出于一个具有绘画天才者的手笔。也许,这正是那位设计家的得意之作咧。我们固然不能确定地说,这东西一定是出于那个同谋者的亲手绘制,但是,从多方面想,出于那人亲手绘制的可能性似乎也很多哩。”
医师说到这里,竟毫不客气地,向这青年开始做正面的攻击:“邱先生,我认为你,很有做这同谋者之一的重大嫌疑。所以,刚才我曾绕着一个大弯子,用话探试你是否会画画。多谢你,居然很率直地告诉我,你果然是会画画的。”
那青年再也耐不住了,紧握着拳头,在那沙发的靠手上,用力猛叩了一下。他像弹簧般地从椅内直弹了起来,盛气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并不会画人像,你的耳朵聋了吗?”
他又用力补充说:“你打听打听,哪一个说我会画人像?”
“是呀!唯其没有人说你会画人像,所以你才敢放胆画呀!”医师声色不动,依然冷峭地说,“而且,我在探试你的时候,我早已准备着,你将会告诉我不会画人像。”
那青年铁青着脸,一种急骤的喘息,阻梗住了他喉咙口的语句。
只听医师又道:“会画人像与否,这是一个绝对无足轻重的问题,是不是?哈!邱先生,假使这里面,没有一点幽秘的关系,方才你的语气之间,为什么那样重视这问题呢?”
“你不能凭你的舌尖,随意压死人!”青年努力鼓动着他的勇气,又努力嗫嚅着说。
“嘿!你想讹诈我们吗?”一旁怒气冲冲的佩莹,她忽然想出了这样一句无理由的问句。
医师不理他们的话,他自管自静静地吸着他的纸烟,又自管自静静地说道:“喂!证据还有哩。即刻我说过:要做那个同谋者,必须具备几种条件。第一,那人和这里,关系必然很密切。第二,那人会画人像。除此以外,还有第三——”
医师又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了方才那张纸片,拿在手里说:“据王先生告诉我:那银箱里,除了被窃的六厘公债之外,另有许多别的股票与债券在着。那个偷的人,他不看中别的,却单单选中这些眼前市场上面比较吃香的六厘债券。于此,可见这一个人,必是一个熟悉公债市况的人。你看,这一点,也是一个线索吧?”
他顿了顿说:“就说这一个线索,并不十分有力。但是,还有呢。”他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纸片说,“刚才我曾说过:那银箱里,失窃了二万一千元的公债,而多出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钞票。所以,计算实际的损失,应是二万零二百十八元八角四分。那个偷的人,他搬走了这样一个参差不整的数目,当然,他一定也像搬走另一注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钞票一样,其中必然含有相同的深意。我们王先生,他是被那个活鬼吓昏了,他已无暇思索其中的理由。可是凭我拙笨的脑力,细细一计算,方知这一个奇怪的数目,正是根据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数目而来的,换句话说:这数目正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的利息;那是依长年一分的利率,而用复利计算的。于是,线索又来啦!由此,我们可知,那位密斯脱同谋者,他还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会计人才咧。”
医师说到这里,他把仰倚在那只坦背椅子上的上半身,挺直了起来。他向那个青年耸耸肩膀,扮了一个鬼脸说:“好!让我把这同谋者的条件,总结一下吧!第一,他是一个和这里关系密切的人。第二,他是会画人像的人。第三,他是熟悉公债行市的人。第四,他又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人。呵!条件太多啦!”
他又闪动着眼珠,把声音放得和缓一些说:“而你——邱先生,恰巧完全具备以上的条件,一件也不缺少。若说是凑巧,那真未免太凑巧了!哦!邱先生,关于我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提出没有?”
医师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串话。他把那张纸片,揣了起来。一支新的纸烟,拈上了他的手指;他把那支烟,在那只精美的烟盒的盖上,轻轻舂了一阵;掏出他的小巧的打火机,预备取火燃上。他的态度,显得那样悠闲;而相反地,对方那个小邱的神情,却显出了比较的紧张。只见小邱面红耳赤,不发一言。那种懊丧的态度,明明表示着他,已经吃到全军覆没的败仗,无复再战的余地。
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个年轻的女人,见她的同盟者受到了这样猛烈的攻击,向这青年看看,在不自觉间露出了一种顾惜的神气;同时她自己的面色,也呈露出了相同的窘迫。
在几秒钟的犹豫之后,那青年似乎已锁起了他的反攻的勇气,他忽从另一条路线上,向这医师进袭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干涉这里的事?”
“一个医生,眼看他的病人,将被人家送进殡仪馆或疯人院,难道他没有权力可以干预吗?”医师悠然地这样反问。
“你是一个医生罢了,你不是一个官。你配管我们的事吗?”佩莹仗着小邱反攻的声势,她也鼓动了勇气。
医师不理这女人的话,他只向着小邱说:“你问我是什么人,这是应该向你声明一下的。——你记得吗?两天之前,你陪着你的那位老师,在大东茶室喝茶。他无缘无故,忽然高喊:‘啊哟!他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当时,他这神经性的呼喊,曾使我大大吃了一惊咧。”
那僵挺挺矗立着的一双男女,不明白他这话的含意。他们只能怔视着他,静待他的解释。
“当时,我为什么要吃惊呢?”医师说,“说起来是有些惭愧的!在我的生命中,不幸常常被许多人尊称为一个恶鬼;并且,我的耳朵上,恰巧也有一颗痣。所以当时,我误认为你的老师已揭破了我的面具——你须知道,我的面具,也像社会上的所谓闻人伟人们一样,那是万万不能让人揭破的。这便是我吃惊的理由。而同时,我怎会参加进你们这出好戏的原因,你们也可以明白了吧?”
医师说时,他再把他的身子趋向前些,略略侧转了头。他伸手指着他的左耳,让那青年看。
小邱趔趄地走前几步,他把眼睛凑近前来看时,只见医师的左耳轮上,果然,一颗绿豆大的痣,鲜红得像一颗小火星。
奇怪哪!这小小的一颗红点,它的魔力,竟相等于天文家望远镜中所发现的一颗新彗星;同时,这小东西一映上了小邱的眼膜,他简直像王俊熙看到了那个鬼魂耳朵上的黑痣一样的害怕!
这青年瞠直着他骇愕的眼,一种惊怪的语声,运输到了他的舌尖上:“你!”
“嘘嘘!”医师急忙伸起两个指头,掩着他自己的嘴唇,装出了一种诡秘害怕的样子说,“哦!说出来是无味的,反正,看了我这善良而诚实的招牌,大概你已明白我的为人。所以,最聪明的办法,还是请你们,向我说实话。”
他又向这一男一女,温和地摆摆手,意思是招呼他们坐下。那青年反复地在他的脸上端详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退回了他的靠窗的坐处。那女人,虽然不明白小邱那种突然惊怪的理由,但她也困惑地,第三次又坐了下来。
十二、
医师看这二人坐下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骨节松弛的样子。他先打了一个呵欠,再把他的视线,在这男女两人的脸上,轮流兜了两转,然后懒洋洋地说:“问题是要逐件解决的,第一点,请你们先告诉我:谁拿了这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呢?”
他的眼光,先停留在小邱的脸上。
“……”
“请说呀!”
小邱抬了抬眼,立刻又沉下头去。这时像有一种舞台上的灯光,打到了这青年的脸上:只见他的脸色,红了泛白,白了又泛青;最后,却变得非常灰白。
那女人偷眼看到小邱这种难堪的神情,她踌躇了一下,忽然鼓起了勇气,锐声说:“钱是我拿的!”
“好!”医师点点头,故意把语气放得很缓和,“妻子拿丈夫的钱,那是平常的事。”
“不!钱是我拿的!”小邱终于被迫开口了。
“好!”医师又点点头,“一个学生偶因急用,向他老师暂时挪移一下,那也不算过失。”
“不是他,是我!”
“是我,不是她!”
由于一种情感的冲动,这二人似乎已忘却了他们眼前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他们变得那样慷慨,个个尽力把那偷钱的责任,硬拉到自己身上去。
“哈哈!我看你二位的感情,很像一杯法国式的咖啡哪!”医师弹掉一点纸烟灰,笑笑说。
一朵新的红晕,迅速地飞上了这女人的怒红未褪的腮间。
小邱听到这话,第二次又提起了火。但,他望望对方耳朵上的那颗小红点,他只在他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宣泄了他的怒气。
“你们为什么要拿那公债和钞票呢?”医师望着小邱。
“当然,为了有急用。”小邱克制着他的情绪,沉吟了片晌。他向那扇虚掩着的门,掠了一眼,用轻细而带恳求的口吻说:“如果……如果你真肯代我守秘密,我可以把实情告诉你。”
“你记清,”医师又指指他自己的左耳说,“在耳朵上,有一颗红痣的人,他便是一个最善良最诚实最守信用而又是最肯守秘密的人,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把实话告诉你——”小邱用一种富于情感的声音说,“真的,那公债钞票都是我拿的。因为近来,我也做了一点‘条子’,亏蚀得很大,没奈何,才出此下策。”
“这也许是实话。”医师点点头,“但是,我要请你说得详细点。”
“那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实际上,我是分两次拿的。第一次,我只拿了钞票,但是,我还不够弥补我的亏累。所以,第二次我又拿了那注公债券。”这青年说到这里,他向佩莹看了看,却用一种热烈的声调,义形于色地说,“一身做事一身当!请你不要把偷钱的罪名,加到佩……哦!加到我师母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师母”,红涨着脸,她刚待发声,但她的话,却被医师的眼光拦住了。只听这医师向小邱说:“我想,第一次,你拿钞票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注六厘公债。所以,你们第二次开那银箱时,预先已预备下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钱数,顺手放了进去。你的意思,是表示清算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间的利息,是不是?”
小邱红着脸,微微颔首,没有响。
“但,这一招,是含有一点危险性的!”医师说,“如果你们那位王先生,他能细细想一想,他从核算复利的一点上,也许很容易会疑到你。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那青年沮丧地低着头,仍旧没有发声。
“依你这样说来,那么,你们是专为需要钱而拿钱的。哦!这里面,没有别的副作用吗?”医师又这样问。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小邱猛然抬头。
“如果你们专为要钱而拿钱,那么,拿到了钱就算了,为什么要在银箱里,留下一枚可怕的小纸人?”
“这是傻话哩。”那女人似乎忘了神,她忽抢着插口,“谁都知道,俊熙的情性,那样啬刻。倘若银箱里,无缘无故地丢掉了那样多的钱,他肯不声不响,默忍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医师掉转视线向着这女人,“他见到了那枚可怕的小纸人,他就不会声张查究了,是不是?你凭什么理由,才这样想呢?”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已在懊悔她的插口。因此,她也局促地沉倒了她的头。
“请说呀!”医师只顾催促着。
“因为最近,我们……”她被逼无奈地回答。说到我们二字,急急改口,“因为最近,我在无意中,知道了他的隐事——就是即刻他向你忏悔的那件事。”她和那青年交换了一下眼光,迟迟疑疑这样说。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隐事呢?听他说,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在任何人前,泄露过半个字哩。”医师追问下去。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女人因为对方步步进逼,语声透露着憎恶。她说:“有一天,”她想了想,“约莫距今已有十多天了吧,他从外面回来,站在半楼梯中,忒愣愣地发抖。当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害着急病。就在那夜里,他喝得大醉。在烂醉中,说出了十二年前那件凄惨怕人的事。但是说过之后,在第二天上,他都忘记了。此后,我又用酒灌醉了他一次,渐渐骗出了他的细情。”
医师一边用心听,一边猛吸着他的土耳其纸烟。
那女人忽又自动解释道:“我有心灌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我很担心他的病况,只想借此探出他的病源来。”
医师点头表示同情。他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是的,王先生曾告诉我:在半楼梯上吓得发昏的一天,正是第二次遇见鬼魂的那一天。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日子咧。”
医师说后,他闭上了眼,沉思了片瞬。他猛然睁大眼睛向这女人问:“喂!那个扮鬼的角色是谁?”
“咦!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这女人始而呆了一呆,继而又想了想,最后,勃然这样回答。
“嗳!你大概知道的。”医师冷冷地说。
“我不懂你的话!”
“你一定懂的,我想。”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女人的声带起了水浪般的波动。但她的神色,却显得非常坚决。
医师无奈,他把视线移转到了小邱身上。他说:“邱先生,我想那个鬼,绝不会是你所扮演的吧?”他又解释说,“若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一种化装的作用,或是套上一个面具,就能幻出另一人的面目来,这是小说或戏剧上的梦呓!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梦呓的!那么,还是请你说明,那位密司脱鬼,是谁?”
小邱感到无奈,他用一种征取同意的眼光,痛苦地看看佩莹。他见她红涨着脸,并无表示。于是,他也仿效了她的声吻,回答说:“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
“你当然知道的!”
“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明白!”
“不错,当时你替那位鬼先生写照,你忘却了请教他的尊主大名咧。”医师向这青年挤挤眼,说出了这样一句幽默的讽刺话。
说着,他又悠闲地吸着他的纸烟。他的沉着的面色,被笼罩于缭绕的烟晕之后,格外显得神奇莫测。这时他静静地在想:“还好!重重的暗雾,一小半,渐渐吹散了。那神秘的小纸人,那银箱里被偷窃的钱,总算有了着落。现在,只要把那位鬼先生的履历,设法追究出来,那么这事情的暗幕,也许可以全部揭开了。”他继续想:“不过,看眼前的情形,这事情,还需要费掉一点小小的唇舌咧。好吧!让我改换一条路线来试试……”
想到这里,他徐徐睁开了半闭的眼,用一种懒怠的声气,向那男女二人说:“如此,你们对那鬼先生的事,都不肯说了,是不是?”
说时,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只见对手方的男女俩,都低着头,丝毫没有反响。
局势成了僵持,谈话暂时停顿。就在这一种极短促的紧张的死寂中,忽然有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突然地,从另外一个角度里,阴森森地接口说:“那么,让我来说明,好不好?”
十三、
家中僵持着的三人,同时迅捷地举起了惊诧的视线。只见那扇被推开了尺许宽的门,门口魅影般地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一袭并不曾穿着整齐的黑缎绣花的睡衣,手里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那人的面目,相当的可怕:两条浓而粗的眉毛,几乎皱成了一线;一双细小而透凶光的眼珠,正闪烁于深凹的眼眶之中;在他高耸起的颧骨以下,那脸的下半部,形成了一个上丰下锐的锥子形。
这第四名登场的角色,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神经错乱的病人王俊熙!
病人摇摇晃晃走进门来,他把他的失了重心似的身子,支持在手内那支橡木的手杖上。他先不说话,却将一种凶狞得如同一头饿虎似的眼色,凶射到了佩莹与小邱的脸上;那神情,简直像要把这一男一女整个儿地活吞下去方始甘心似的。
在这完全出于不意的局面之下,室内的一双男女,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在一秒钟的犹豫中,他们立即感觉到了他们所处的局势。当时,那个青年的后脑骨上,似已被压上了一方沉重的铅块:只见他的头,逐渐地,逐渐地,在那里一分,一分,尽量低沉了下去。
而这少妇呢,她的两靥,好似将要滴下鲜红的水浆来。她的失却了媚意的眼珠失神似的死盯着脚下的地毯——她似乎在默祝那条毯子,快快变成“月光宝盒”中的神毯,好把她的身子载起来,快快从窗子里破空飞出去。
病人把这一种神经上的酷罚,加在了这男女两人的身上之后,他自己的神经,似乎已感到了一种宽畅。他回转身,关上了那扇门。想了想,他又俯身插上了闩子。然后,他暂时收起怒眼,愉快地向那医师招呼。
“哦!余医师!”他用兴奋的声调这样喊着。他的形容,虽是那样枯悴,而他的语声,几乎已和无病的人们一样。他说:“凭你轻轻的几句话,竟扫清了我胸头的疑影。你看,我的病好啦!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
“我的提议怎么样?”医师从坦背的软椅里,略略抬起他的身子,他似乎感到很高兴。
“真聪明!”病人跷起一只拇指。他走向这医师贴近的一只软椅,缓缓坐下来。他把那支手杖,倚在身旁说:“你向我提议细细盘问一下那些下人们:在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物,瞒住了我,常在这里走动。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结果怎么样?”
“我把那些的下人,逐一唤到我的卧室里,逐一向他们细细地盘问。几乎问到了一半的人数,他们都推说不知道——哼!他们明明是不肯说哪!”病人又举起他的怒目,在佩莹脸上横扫了一下。他高声续说:“后来,问到秋兰——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她居然被我吓出来了。”
他说时,咯咯地发出了一阵神经性的怪笑。
“哦!”医师敏锐的眼角里,闪动着期待的光。
“据秋兰说:在最近的一两个月中,果然有那样一个人,鬼鬼祟祟,常在这里出入。这人像是太太的亲戚——那是一个吃白面的人,很穷,常常来借钱。所以太太嘱咐我们,千万不能让主人知道。”
“根据这小丫头的话,我计算日期,我在楼梯上遇见鬼的这天,那个活鬼,他是来过的。秋兰说:当时他还曾向我们这位好太太要去了一包旧衣服——是呀!我看见的,那家伙的肋下,夹着一个包!”病人又恶狠狠地连声说,“好啊!不能让我知道!不能让我知道!哼!鬼戏!”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医师打断了他的恨恨声。
“这要问她呀!这要问我们这位好太太哪!”病人那双细小而可怕的怪眼,又猛袭上了佩莹的脸。
那女人喘息着,不发一言。她只下意识地,使劲摩擦着手中的小手帕,那方不幸的薄薄的绸子,几乎被她揉出一个洞来。
“好呀!你不响,装死,那就算了吗?”病人只管咆哮,“好好的人不想做,偏偏要做鬼!那个活鬼是谁?你说!你说!你说呀!”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那种难堪的侮辱,她猛然抬起头来说道:“那是谁?告诉了你,不怕你会吃掉我!那是我的哥哥。他来走动一下,那也犯法吗?”
一旁的那位医师,听到了这话,眼光立刻一亮。他在微微点着头。
“哟!你的哥哥!”病人似乎感到一呆。连着,他又冷酷地讥刺道:“哦哦!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位体面的令兄哪!恕我失于招待,不胜抱歉之至!喂!我的好太太,我们是至亲,你为什么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呢?”
“嘿!那是用不着的!他穷,你有钱,高攀不上。”
“哦!他穷,我有钱,高攀不上!不错,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他既知道高攀不上,为什么常在我的眼前,白日里出现呢?”
“做哥哥的,来探望一下妹子,那也犯法吗?”
“是呀!做哥哥的探望一下妹子,那并不犯法。不过,你们串通着,那样装神弄鬼,吓人,那也并不犯法吗?”病人说到“你们”两字,眼内的怒火,却像横飞的流弹似的连带波及了那个蜷缩着的小邱的身上。
“呣——呣——呃——”这时,有一种要想遏止而不能的二期肺病似的干嗽声,从这室内光线较晦暗的一角间发出——这是小邱喉咙口的声息。他像一头五月里的垂死的病狗似的,不时伸着舌尖,在舔着他的干燥欲裂的嘴唇。
“我……我们曾吓过你吗?”这是佩莹答辩的声音。她的声带,分明有了显著的变异。但她却还勉强支持着她最后的壁垒,不愿立即移转阵地。
“还说不曾吓我!还敢说不曾吓我!你们,你们串通那个活鬼,扮成了十二年前那个死鬼的样子,当面向我捣鬼,还说不曾恐吓我?!”一种无可遏制的盛怒,使这病人,完全忘却了多年来的顾忌。他一面怒喊,一面颤巍巍地作势,好像要从椅子里站起来,扑向那个女人的身上去。
此际,室内唯一镇静的人,却是那位言行奇特的医师。他本来是仰着脸,取了一种懒惰的姿势,平稳地靠在那只舒适的坦背软椅内,做成一种躺在理发椅上静待修面的样子。他的神态,简直表示出:即使地球翻了身,与他也完全不相干。至此,他感觉到这室内的“火药味”,已增加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他觉得他已不能再维持他的镇静。于是,他微微抬起了他疲倦似的眼皮,发出一种冷水似的声音浇向那个病人头上去,道:“嗳!王先生,最好请你平平气,静静地讨论。夏医师说过:你不宜发怒,一发怒,你的血管,很有爆裂的危险哩!”
呵!这兜头的一勺冷水,其灵速超过了任何最有效的灭火器!当然,一个有钱的人,他决不肯把他自己的血管,看得像一头猪的血管那样轻贱的!因之,这医师轻轻一句话,马上已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验。只见病人掉转了他细小的鼠眼,悚惧地,在这医师脸上,闪烁了一下。立刻,他竟很驯良地自动收敛了他十分之五的怒火。
病人的怒火,已被一种无形的冷水,迅速浇熄了下去。但是,相反地,那个女人一听到了“十二年前”四个字,她的俏媚的眼内,立刻被掮起了一种怒燃的狂焰。只见她的身子,脱离了她的座位。她重重咬了咬牙,然后,发出一种恶毒的冷笑,轻鄙地说:“哼!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我正要请问你:在十二年前,你做过了些什么好事呀?!”
这突如其来的反攻,使这病人瞪直了眼,一时呆怔得失掉了应付的语句。
只见,那个女人,她使劲一扭她的颈脖,把几缕披拂在耳鬃边的乱发,抖到了脑后去。连着,她竟像一头发威的母狮似的,直抢到了病人的身前。她一迭连重复地数说道:
“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想想:你在十二年前,做过了什么好事情呀!?”
“嘿!好——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我不问你;你倒还要问我吗?很——好!就请你说:我——我做过了什么事呀?”病人定定神,他用一种拖长的调子,强横地这样说。他的刚收敛的暴怒,分明又被对方盛大的火焰,迅速传引了过来。可是,他的语声,虽很汹汹可怖,而在音调之中,分明已含有一种虚怯的意味。
只听那女人,嘶声叫道:“你做过什么事?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谋夺了我父亲的财产!十二年前,你在那家害人的黑店里,做的是什么事?你自己想!你自己说!”
这女人带喘,带说,一面提起她的纤足,在地毯上面狠命地践踏,就在这重重的顿足声中,她的凄酸的泪水,却像黄河决口那样,从她怒红的眼眶之中,不断奔泻了下来!
十四、
这出奇的揭发,无异于一颗猛烈的手榴弹,抛进了这一间纵横数十尺宽的屋子里!
那个骨节松懈的医师,有一小片的纸烟灰,从嘴角间的纸烟上,被震落了下来,跌在他的坎肩上,但他却没有觉得。
室隅蜷缩着的那个青年,透出了一口别人听不见的气。
尤其那个病人,听到了这出奇的话,他又睁大了眼像在做梦——正像他十二年前半夜站在那扇纸窗前一样。好半晌,好半晌,他方如噩梦初醒似的说:“啊!你……你……你就是陶……陶阿九的女儿?那……那个……”
“我不知道什么陶阿九陶阿十,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叫作况锡春!”女人用力顿顿脚。
“啊!你是……你是那个……那个白……”病人期期然,想往下说却并没有往下说。
他这一句吞吐未尽的话,却使对方那座已喷放的火山,又作了一度更猛烈的喷放:只见那个女人,眼内飞爆着火星。她发出一种轻机关枪怒扫似的声音,一连串地锐声接口:“白、白、白什么?白莲教的妖人,是不是?”她惨笑一声:“哼!直到如今,你还硬冤诬我可怜的父亲,是白莲教的妖人!凭你这样一句丧尽天良的话,你……你害得他,活生生地,被人挖……挖出了心肝!你……你……”她抽噎着,泣不成声,“现在,请你也把你的心肝挖出来,让我看看,你……你的心,是……是什么心?”
一种悲伤、怨艾、毒恨混合成的情绪,在这可怜的女人的每一滴的血液里,鼓动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酸性的燃烧!这时,倘有一柄十二年前那样的尖刀放在她的手边,她很可能地会抢到手里,立刻埋进她那阴险残忍的丈夫的心口里去。
在一阵飓风疾卷似的叫跳之后,她的不可逼近的怒焰,似乎已因疲倦而低减;接连着的,却是一阵凄酸入骨的悲泣。她用一种郁怒而兼轻鄙的眼光,续续扫袭着那个病人。于是,她带哭带说,申诉出了她的惊心动魄的心事。
“啊啊!我的大经理!”这女人忽用这种奇特的称呼,称呼着她的丈夫,“你用那种毒手,杀害了我的父亲之后,我的全家,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你……你要听听吗?”她哽咽着这样说:“那时候,我们全家,为了要避难,由我父亲独自先逃到那个镇上去。他和我们约定在那里相会。不料……”她又顿顿足,“不料我们到了那个镇上,已见不到我父亲的面!只见到了低低的一个土堆——那是在一方凄凉的义冢地上——竖着一片惊心刺眼的木片,做着伤心的记识!”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中寒似的发着震颤;她的喉头,已被她的呼吸所梗塞。由于这震颤,由于这梗塞,她分明已无法继续她这断续不连的语句。但她仍努力按说下去道:“嗳!真可怜哪!我的老祖母——她是一个近七十岁的人了,当她远远看到那片木片时,一口痰立刻推升起来,当场晕死了过去!在第二天,她就死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小镇上。”
她向那个目瞪口呆的病人,发出一种反常的惨笑说:“现在,请你算一算吧!连我可怜的父亲,一条,两条,这……这、这是两条命了!”
那个病人,举起了他的深陷于眼眶中的两眼,似恨,似羞,似怒。他先看看别人。最后,像无奈似的狼顾着他这盛怒的妻子,仿佛在吁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但他这种无声的求恳,只增加了这女人的悲伤与暴怒。只见她仍努力控制着她的情绪,勇敢地往下说:“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当时,她在那堆浅土上面打着滚,喊着天!她的嘴角喷着血沫!那些血沫、眼泪、泥土,把她的脸,涂抹成一个鬼脸!有一个尖锐的小树根,刺进她的耳后,有好几分深,她没有觉得痛!唉!真凄惨呀,不到半年,她——我母亲,她也抛下了我……我们,啊!去……去了!”
那个仰靠着椅背的医师,听到这里,他又用力猛吸着他嘴角间的纸烟;他忘却了他这纸烟,熄灭了已有好久。
一声声“呣——呃——呣——呃——”的难堪的干嗽声,仍在室中光线较暗的一角间,不时轻轻发出来。
这时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昼,而这一室之中,却像堆起了一重阴雨似的可怕的凄暗。这种无形的凄暗,使每一个人的神经上,都感到了一种冷水直浇似的感觉。就在这种难堪的感觉之中,只见那个面白如纸的女人,正自屈着她的震颤的纤指,在做成一种计算的姿势,只听她凄声计算着道:“你……你们记清楚,这……这、这是三……三条性命了!”
她又努力说下去:“我哥哥虽然不很争气,但是天性所关,自从经了这可怕的事变,他像顿时老了十岁;不久,他的头上就有了白发!还有我……啊!还有我自己……”
说到“我”字,一种过往的可怕的辛酸,使这女人扁扁她的嘴,几乎又要放声大笑。她在一种气息不连的抽噎声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说:“那时候,我看到了那片惊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这泥土下的父亲,死得那样的惨!我只觉天地都翻了身!从此,我已变成无父的孤女;从此,我已不再有保护我的人;从此,我失掉了世上最爱我的老父!”
“我猛扑到了我父亲的身上——那个土堆上,我不想什么,我只想拥抱住我可怜的父亲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尽力刨着那泥土!”
这可怜的年轻的女人说到这里,她忽然震颤地,平伸着她的手背向上的两只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缓缓挥动;同时,她的滞定的瞳仁,凄凉而又僵直地向着四周缓缓看过来,她这表情仿佛表示:这室内正有一千个人,而她却要伸出手来让这一千个人看。
只听她凄厉地呼喊道:“啊!你……你们看!你们看我的手指哪!”
医师随着她的呼声而凝视她的手指时,只见她的十个指甲上,虽然也像别的摩登女子一样,涂着悦目的蔻丹,可是,细看这些指甲,分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的光洁齐整;那样子,分明是曾经脱落以后,重新长起来的!
啊!这是她当时刨那义冢上的泥土的“成绩”啊!
这医师感到他的肌肤上,起了一阵虫子蠕行似的感觉。他又静听这女人述完她这悲惨故事的最后一节:
“啊!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咧!在以后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亡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家,会消灭得那样快——真比大风卷去还要快。那时候,我只剩下了一个哥哥,两人相依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样不争气!他因失了管束,赌钱,抽烟,无所不为!不多几时,挥霍尽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岁的那年上,可……可怜哪!我被我的哥哥,骗到了上海,轻轻推进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带走了卖掉同胞亲妹子的一笔钱,从此,一去七年,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见到他。”
这女人一阵战栗,猛然伸手掩着面。接着,她又缓缓放下手来,凄声长叹说:“嗳!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里,我又受尽了嘲笑、侮辱、作践,种种忍受不下的磨难!天保佑我!还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说到“嫁人”两字,这女人忽而举起她的含着万分幽怨的牌子;像燕子掠水那样,蓦地掠到了室隅那个青年的惨白如纸的脸上,凄凉地停留了几秒钟;她这灼热的眼光,顿使那张奇异的“白纸”,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异的红色。
在这一刹那间,这青年的眼角间,呈露出了一种异常痛苦的神情;这神情,正像一个爱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爱的“暖室里的蔷薇”,生生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而竟无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个医师,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灭已久的半截烟,暗暗点着头。他在想:“嗳!一支回忆的毒箭,穿碎了一颗心;而那箭镞,又带伤了另外一颗心!”
连着,又见这女人,用她狠毒的视线,猛扫了那个病人一下;她无力地仰着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我……我的天!我……我哪里想得到呀!我竟会嫁给了仇深如海的杀父的仇人!”
这可怜的女人,说完了她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她也用尽了她全身最后的一分力。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气,奔驰了一百里的路程。她伸手抚着头,身子一连几晃,仿佛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变成了太平洋上一艘海船中的甲板。
“啊——呀!”这时忽有一个比蚊呜更轻细的惊呼声,不自禁地,从小邱的口边吐出。他分明想要抢上前去,搀扶那个摇摇欲倒的女人。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斜对面的两条冷酷的视线时,他像猛然省觉似的,并没有这样做;甚至,他连预备动作的姿势,也像刹车那样强制住,而并没有表现到外边来。
而那女人呢,就在小邱将动作而不曾动作的一瞬间,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催眠,只见她的身子前后几晃,酒醉那样摇摇地向着小邱怀内直扑了过去,而结果,她却颓然倒入了贴近小邱身旁的一只椅子里。
十五、
以上的动作,分明隐藏着一种细微而不易觉察的情感的伏流,暗暗在摩擦出一种灼热的火花来。这在那个医师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这时有一个新的意见,走进了他冷静的头脑。他想:“从多方面观察起来,显见这一双男女,他们在某种过程上,必已具有一页相当长的历史;甚至,这女人在未嫁王俊熙之前,她和这青年,先已培植着一种粉红的蓓蕾,那也说不定。”
这一点意见,是这医师冷眼偷觑这女人提起嫁人时的那种特异的眼光,而观察得的。
当他这样想时,他取出了打火机,把那半支烟,矜持地燃上火;由于他这严肃的矜持,使他的额部,堆起了一种近五十岁的衰颓的暗影。但,这仅仅是片瞬间的事。他把他的背部,在椅背上靠得更紧一些,一面闭上眼,把他的思绪,送进了冥想的渊海。
他开始这样想:“全部的事情,前后聚集起来,可以得到如下的归纳:这王俊熙,在十二年前,曾用阴险的方法,杀害过一个人。五年以后,他无意中,娶了那个被害者的女儿做了妻子。又过了七年,他又遇到了那个被害者的儿子——他的从未见过面的妻舅,他误认他这妻舅,就是十二年前被害者的冤魂。他恐慌得了不得,在醉后吐出了他的隐事。他的妻子,才知她的丈夫,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于是,她索性串通了她的哥哥,和另外一个人,用种种可怕的方法,加以有计划的恐吓。因之,便演成了许多离奇的事实。”以上便是这件神秘事件的全部的轮廓。
他又想:“在全部的事实中,有好几点,值得注意。第一,那个被害者的儿子,最初出现于王俊熙的眼前,分明出于无心,那完全是件偶然的事;直到第三次的鬼魂出现,方始构成有计划的恐吓。第二,这全剧的导演,当然是小邱;那个吃白面的‘鬼’,料想起来,一定不能构成这种精密的设计,他不过处于演员的地位而已。第三,那个扮鬼的角色,他的面貌,和他十二年前死去的父亲,真会像到一模一样、丝毫无异吗?这问题,牵连着一种心理上的变态的问题。由于遗传的关系,父子之间面貌大体相像,那是习见的事,并不足怪。至于一定说,像到丝毫无异,那也许不会呢?因为,一个人的脑膜上,无论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经过了十二年的悠长的时间,无疑地,这印象必然有了模糊之处。这也像一张照相的底片,日久以后,影子必然要逐渐淡褪。不过,由于心头多年的疑影,偶尔遇见相似的印象,便很容易会引起一种心理的错觉。于是,原来只有一分相像的,会扩大成三分像,原来有三分像的,竟会变成九分或十分相像。王俊熙所遇到的事,大概也是这样。第四,这一出戏剧中,所有的道具服饰以及化装,等等,怎么会那么的逼真呢?这问句,是容易解答的:因为那个扮鬼的名角,十二年前,亲眼见过他老父逃难时的化装,当然留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在十二年后,要他依样画成一个葫芦,当然并不十分费事。至于眉心间的钢叉纹与耳朵上的黑痣,也只需要举手之劳,便能装点起来,格外不成为问题。第五,那小伙儿一群人——佩莹、小邱,加上那个吃白面的鬼,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地恫吓着这位闻人先生呢?代父报仇,使那个阴险残酷的家伙,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报罚,这是属于佩莹方面的主要的动机吧?但这报罚的方法,也许还是出于小邱的提议。其次小邱本身,因急用而需要钱,这也许是一个凑合的原因。但,这一个原因,并不一定可靠;也许这是一个烟幕,也论不定。除了以上两种动机之外,在这离奇的事件中,分明另外还有一种较隐秘的动力,含藏在里边。这多是出于小邱方面趁火打劫的企图。至于那个女人,是否谅解这种隐秘的心理,那还不可知哩。”
“总之……”他的口角间,露出了几缕微烟。他准备再细细思索下去。但是,他的静静的思绪,却被一种极度严重的喧嚷所打断了。他只听得那个病人,忽又发出疯狂似的怒吼,在他耳边震荡着道:“哈哈哈!好!你们……你们这一群鬼!一个是代父复仇的孝女,一个是打抱不平的英雄!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嘿!你们吓死了我,准备怎么样?嘿!好!看你们真要好哪!眉来眼去,以为我永远不知道。”
声音略顿了一顿,那狠毒的声气,又切齿地说:“好呀!你们收拾过了我;现在,轮到我来收拾你们了!哼!”
这疯狂的轰炸声,使这冷静的医师,睁开了他的疲倦似的眼。他一眼看到他身旁的情景,不禁感到一种震惊!
他不明白这病人,怎样会引起这第二阵的大火。实际,病人这种较前更炽的火势,正是被那男女俩的眼中的热电,摩擦出来的。
只见那个病人,已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拄着那支粗手杖,忒愣愣地正在发着抖;他的怒气,委实已由炽燃,而成了白热,复由白热,而起了升华的作用。尤其怕人的,却是他这时的那种使人一看就要睡不熟觉的脸色!
啊!读者们,你们可曾看到过地狱中的厉鬼吵架时的神情吗?——你们当然不会看到的,那么,请看这时的王俊熙,至少,他这时的神色,可以代表那种地狱鬼怒的神情!
他的带病的苍白的脸,已由盛怒而泛起了一重青灰色;青灰上,抹着一层薄薄的油光;在抹油的青灰之下,隐隐又透出了许多浅黑的斑点——关于这一点,当时曾使那个医师,向它发生了好几秒钟的诧视。再看他的牙床,向外突张了出来,做成一种龇齿的姿态。两个眼眶,看去更显得深陷——不论何人,一看到他这眼眶的样子,很可能地会联想到仪器馆中所悬挂着的骷髅!但是骷髅的目孔中,是没有眼珠的;而他却有一对深陷着的发光的东西,在那里一闪一烁!因此,看去比那骷髅,显得格外可怕!
这时他又像一条刚出洞而被人惹动过的毒蛇。他不时举起他的手杖,颤巍巍地,向前撩拨作势,代表了毒蛇吐吞的姿势。那两枚蕴毒的蛇眼,凶射了佩莹,缓缓回过来,又凶射着小邱;凶射过了小邱,缓缓回过去,重又凶射着佩莹。他分明小心地,在选择他的敌人,看要先噬哪一个?同时他又像在选择敌人的要害,准备把他的毒液,猛烈地喷过去。
这种极度可怕的神气,不但使对方那双遭受攻击的目标看着战栗不止,个个觳觫作了一团。就连这一个身处局外的冷静的医师,全身也感到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时候,倘若没有一种意外的事情,从中加以阻拦,也许,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以内,这间纵横数十尺的屋子里,便要有些疯狂性的事实,会演变出来。
然而,那意外的阻拦,毕竟来了;因之,那疯狂性的戏剧,也终于不曾演成。
“嗳!慢一点!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咧!”极严冷的语声,忽然从医师嘴里这样吐出来。
“什么事?”由于这医师的语声的特异,却使这盛怒的病人凶狞地旋转了头,暴声发问。但他的语气,分明已不再顾忌“血管爆裂”的警告。
“请你坐下来听,好不好?”医师做出了一个他所习惯的小动作,他把他的一支未燃的烟,向前画了一个圆圈,悠然地重复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还没有解决,这是有关你的生命和名誉的。”
“有关我的生命和名誉?”病人的怒眼中,包含了困惑。他真驯良!驯良得像一头哈巴狗。他迟疑地坐下了。
“昨天晚上,夏医师告诉我,他有一点东西在这里失落了。”医师又恢复了他的不冷不热的声音。
“在这里失落了东西,要我赔偿吗?嘿!”病人挟着怒气。他的鼻孔,翕张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够不必负这赔偿的责任,那才好哩。”医师冷然这样回答。
“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呢?”病人焦躁的声音。
“一小管马钱子精——那只是一小管而已。”
“马钱子精是什么?”病人的问句,已经有点异样。
“毒药!”医师用钢打那样铮铮然的声音,简单地回答。
病人的眼珠,现出了严重的惶惑,其余四条视线,也现出了相类的骇怪。
只听医师继续说道:“那虽是小小的一管,但它的含量,足以毒死十口猪猡而有余!”他说到这里,蓦地,用一种极度紧张的眼光,扫上了小邱的脸部,厉声说着:“喂!邱先生,方才你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偷偷倒在牛奶杯子里,那是什么东西呢?!”
小邱的头上,似被打了一个不及防的暴雷,他的惊惶的眼珠,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管束而跳出来。
那个女人,突然听了这种完全出于意外的话,她喘息地看着小邱,呆住了。
一室之中,一共八只眼珠,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有三双视线,不同样地射到了这青年所在的晦暗的角度里。
这时,室中最紧张而又最骇人的一个场面发生了!
只见那个病人,额部像泉涌那样,分泌出了黄豆般大的黏腻的汗珠。他把他的全身的重量,支撑到手内那支橡木手杖上。霎时,狂颤而挣扎地站起;立刻,又无力而颓然地倒下。他狠命举起了他的惊、讶、畏、恨,一时聚集而不可名状的眼色,死劲盯着小邱。他从一种粗重可怕的声气之中,迸出几个字音来道:“小……邱,你……你这鬼!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他本来想说:“你竟敢用毒药来毒死我!”但他这一句句子,终于没有完成。说到半中间,他蓦地伸手,抓着自己的颈项,好像他的喉内,已在冒着烟火;接连着,他又一把抓起他那黑缎睡衣的胸襟,显示一种非常的痛楚。在这最短促的片瞬之间,啊!可怕啊!他忽把他的眼光,从原来的地点,突然收回——那样子,好像他的视线,是被一种什么声音,呼唤过去的——当时他不再看着小邱,也不看着佩莹,也并不看着医师。他缓缓举起一种战栗的视线,搜寻似的看到了室中另外一个并没有人的角度里,他这怕人的表情,仿佛表示:这室中突然又走进了另外一个第五个人来!只听他发出一种鬼迷似的哀吁的呼声,模糊,断续,而又阴森地呼喊道:“啊!你——你——你让我——忏——悔——”
一语未毕,只听他的喉头,发出了“轰!”“轰!”“轰!”火车机头开动似的声气。在几秒钟内,众人眼看着他的目光,由扩张而涣散,而昏瞀,而盲瞽!最后,他再伸出一手,在空气中,盲抓了一阵,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只听“啪”的一声,那支橡木的手杖,在他另一手内松放下来,跌落在那精美悦目的地毯上。
于是,寂然了。
十六、
读者或许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笔者可以这样回答:“看样子,似乎我们这位闻人先生,在这极短促的瞬间,已鼓动他的赛跑的长腿,用了最高的速率,到达了‘马拉松长跑’的终点了!”
此时,那位医师先生,他和这位生命赛跑的锦标者,坐得最为接近。论理,他看到了这种赛跑的惊人速度,应当表示一点惊诧——至少是讶异——但是,他并不,甚至,他的钢制似的颜面神经,并未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动;那样子,好像他在五十年前,早已知道了这么一回事。
他真从容哪!
你看,他把手内那支残烟,郑重地熄灭了火,吝惜似的把它收藏进了他的精美的烟盒——这明明表示:在他眼内,看得身旁这位闻人的价值,还远不及他手中半支残烟那样的可贵。
收起了纸烟,连着,他轻捷地跳起身子来,走到那扇室门前,验看了一下那个闩子是否闩得好。
最后,他方回身走到那位和平而又忍耐的闻人的身前,俯下身子,一在这闻人的额上,亲密地抚摸了一下子。他又拨开这位闻人生前瞧不起人的高贵的眼皮,约略看了看。旋转身子,他一脚踢到了那支横在地毯上的手杖,他从容捡起,把它安放到它旧主人的身前。然后回过头来,向着刚触过电流似的那双男女,恬静地说:“呵呵!米虫钻进饭锅,煮熟了!”
只见那双男女,活像一对冰块雕成的塑像,睁圆了眼,声息全无。
那女人好像一个跌重了的孩子,好半晌,她方始透过一口气来。只见她很慌骤而又很迟疑地,预备抢到她这最亲爱的杀父仇人的身前去,细看一个究竟。但她这热心的行动,却被那个仁慈的医师挡住了。只听医师说道:“这是并没有什么参观的价值的。这种讨厌的东西,近年来,马路上多得很哪。”
“哦!他……他……他死了吗?”这女人的舌尖跳着舞,发出“悲婀娜”上弹出来般的音调。她好像方始省悟似的那样说。
“嗯!他好像……”医师说道,“他好像并不活着了。”
呵!女人的心理,正是一种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三分钟前,那位闻人在这女人的眼光里,还是一个所谓“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可是,仅仅隔了三分钟后,至少她已并不再把他当作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因之,她的还没有干燥的眼圈,忽又微微泛上了一丝红色的潮润。她悚惧地抬起了她那双矛盾的痛苦的眼睛,先向对方那只寂寞的椅子里偷觑了一眼,她再望望那扇门,随后,她回眼死盯着小邱,责问似的颤抖着说:“你……你……你……”
她分明想说:“你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现在怎么好呢?”
“不必慌!这里暂时还不会有人闯进来,一切有我哩。”医师也望望那扇门,用镇静的语声,安慰似的这样说。
这医师的代答,使那遭受了天打似的青年,得到了一个召回灵魂的机会。他看到那女人的责问的眼光,用一种带哭的调子,非常费力地说道:“啊!佩……啊!师母!我没……没有……没有呀……”
他的喉头,好像已布下了一道封锁线;而舌尖上,也似乎张有一重不易通过的铁丝网。
医师举眼向这失魂似的可怜的青年看看,眼角露着怜悯。她又回眸,望望那个怒目狰狞的死尸。医师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起头来,发出了一种怪鸱夜鸣似的扬声大笑。
这笑声把对方的一双男女,推进了重重大雾之中。
只见这医师走上前来,拍拍小邱的肩膀,好像父亲抚慰着一个被责过的孩子。
“好兄弟!你别急!”他说,“我知道你没有——你没有偷过夏医师的毒药;你也没有把什么东西,放进那杯牛奶;换句话说:夏医师根本不曾失落过什么马钱子或马后子精;这就是说:你也根本不曾毒死你的老师!”
略停一停,他再坚决地补充道:“是的,我必须承认,刚才我所说的话,那完全是玩笑,请你们不要介意。”
“玩笑?”小邱的声音带着颤,他完全迷糊了。
“啊?!你说,他没有毒死他吗?他……他没有毒死他!这……这是真的吗?”那女人抢上前来,急急地这样说。惊悸的眼角中,夹着一种快慰的希望,但她的语气,明明透出不信。
“我何必骗你呢?”医师恳切而坚决地说。
“咦?那么,他怎样会……会死的呢?”女人望着那个僵硬的东西,悸恐而又怀疑。
“我在施行我的一种试验……”医师似乎关心着他半支未吸完的烟,他又缓缓掏摸他的纸烟盒。他继续说:“如果你们的肚子还不饿,可要听听我的试验的方法?”
小邱愈听愈糊涂。
那焦悚的女人,愈听愈不懂。
只见这医师,又像招待来宾那样,在向他们摆着手:“请你们暂坐片刻,好不好?”
这一双男女,分明早已感到了这位神奇人物的不好说话。他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客气的命令。
坐虽坐下了,却像坐到了一个烧红的炉子上。他们的精神,已全部被那死尸所吸住,每一秒钟,都在增加着焦悚。他们似乎感到他们的手足全部成了多余,而有无处安放或遣散之苦。
“我劝你们二位——”医师自己坐下,喷出了几个恬静的圆圈,他说,“应该把你们的目光放得大些,愈大愈好;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看得小些,越小越好;你们不妨把它看作一个死苍蝇!能够这样看,于摄生方面,必定有些益处的。”
医师的话,虽然说得像半寸灯草那样轻飘,可是,陈列在眼前的死尸,毕竟是一个庞大刺眼的死尸哪!它绝不能因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而真的变成一只死苍蝇。因之,他说的话,仍不能影响这一双男女的刺促不宁的神态。
他向他们看看,似乎有点不耐。于是,他沉下脸来,用一种严肃的调子说:“的确!你们应该仿效一下死者生前的人生哲学!喂!你们想:十二年前,他眼看人家,活活被挖出了心肝,他并没有皱皱眉!这是发财人的必要的镇静态度哪!你们不能学学吗?”
这最后几句话,似乎产生一点小小的效果了。只见,一缕凄楚的暗影,迅速地又浮上了这女人的惨白的两靥。她果然把注意那死尸的眼光,怨愤地收回,而凝视到了她的那些刨过泥土的指甲上。
再看那个青年,一听这话,他似乎已想到了死者生前的阴险残忍。只见他勃然作色,好像他的胆力,一时已壮健了许多。
医师向他们笑笑说:“那很好,就请你们静听我的新闻吧——”
“在外国地方,有一个很著名的心理学专家——”他吸了一口烟,抖动着他的交叠起的脚尖,开场这样说起。
哈!真可佩服!在眼前这种局势中,他居然有这闲情,演讲什么新闻!而且,一个外国地方的心理学家,于眼前的事,会有什么联系呢?
那双男女,焦悚地看着那扇门,又焦悚地看着他。他们感到肠子有点发痒。只听他又悠然说下去道:“那个心理学家,告诉人家:他能不用刀,不用枪,不用一切杀人的东西,而能凭一种神奇的方法,送人回家,取得“总休息”。
“一次,他向刑事当局,求得一名将被处决的死囚,施行他的试验。他向那个死囚幽默地说:‘吃饭’与‘死’,是人生的两大问题。吃饭,应当选择可口的菜肴;死,当然也该选择‘可口’的方法。上缢架是苦味的;坐电椅,滋味也太辣;所以现在,我要请你尝尝一种‘美味’的死法——”
“他——这心理学家——用一方布,扎住了这死囚的两眼。然后,把这死囚牵引到一个自来水的龙头边去,说道:‘我要割断你的脉息,放尽你的血液,使你死得毫无痛苦。’说时,他用一柄小刀,在这死囚的脉窠上,用力割了一阵——你们记着,他用的是刀背——随后,他把自来水的龙头,开放了一线,使它发出滴滴答答的声息。他向这死囚说:‘你的脉息,已经割断了!听到没有?你的血,正在流出来!是不是毫无痛苦?现在,你全身的血,流掉十分之三了!啊!十分之五了!十分之七了!啊!还剩二成了!一成,半成了!啊!差不多——呀!完了!现在你立刻就要死了!你看,毫无痛苦,是不是?’”
“这心理学家一连说了三遍毫无痛苦,只见那个死囚的头,渐渐低沉了下去。当他把死囚脸上那方遮眼的布拿下来时,只见这死囚果然毫无痛苦地,升上了天国!”
医师滔滔然,一口气说完了他这新闻。他忽又扬声大笑,一面解释着道:“这新闻的性质,似乎有点荒谬,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我因为不相信这话,所以亲自要试试。感谢我们这位王先生,他真慷慨,给了我这样一个增进学问的试验的机会!”
那青年听出了神,直到听完,他瞪着眼,似乎依旧有点迷惘。但,他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只听他“哦”的一声喊道:“啊!你仿效了那个心理学家的办法,你——”
“不错,我的话,和那心理学家告诉死囚的话,原是大同小异的。”医师微笑着接口。
青年期期地道:“他……他是被你吓死的!”
医师又点点头:“正是,吓死了他,解救了你们。”
“解救了我们?但,但是,你……你已害了我们咧。”青年的紧张的眼光不期而然,又飘到那个死尸身上去。
“害了你们吗?我要提醒你们,请你们记着:夏医师说过,死者本来害着极厉害的心脏病,而且我,我也是一个医师,我有我的舌子哪。”医师站起来,把他第十枚的烟尾,轻轻抛进痰盂。他用抚慰似的声吻,补充说:“我请你们‘节哀顺变’,先放开胃口,吃毕一顿过时的午饭,然后提起精神来,准备料理盛大的丧事。”
他又掉转视线,向这新出品的孀妇说:“喂!王夫人,啊!不!暂时我应称你为况小姐——我希望不久,我能称你为蜜雪丝邱——啊!况小姐,在热闹的孝堂里面,我预先祝福你们二位,能合饮一杯法国式的咖啡!”
那女人的惨白的脸,变成绯红。她已不暇流盼那个死尸。她只下意识地,低头整理她的衣纽。
小邱抑制着怒气,期期然说道:“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也要请你记着:这……这是人命呀!”
“人命?”医师猛然回过头来说,“在眼前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最轻贱的,就是这两个字!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吧!有我哩!”
说到“有我”,他并不指着自己的鼻子,却是指着自己的耳朵。
十七、
写到这里,这一篇用过了好几百“!”式符号的冗长的故事,应该可以结束了。可是,在笔者的疲倦了的钢笔尖之下,似乎还有几句话,是有补充一下的必要的:
那天,当余化影医师走出那间憩坐室时,他已预先拨开了那只常用的落地式的收音机,使它播放出了必要的节目。他走到外边,向众人报告说:“那位王先生,心脏病勃发,打强心针也来不及,死了!”当时,王家的那些下人们,虽然有些讶异,可是近一时期,他们看到主人的形容,那样的消瘦、失常。他们久已准备,迟早之间会发生这么一回事。因此,他们接受了这意外的消息,并不感到如何的奇怪。
并且,余医师走后,第一个到场的人物,便是那位夏志苍医师。这老医师把死者的尸体,检查了一下之后,他的眉毛皱得很紧。最后他也声言:“死者正是由于急剧的心脏病,不及救治而死。”有这两位“可靠”的人物,一致加以证明,于是,这事情在当时,便不再有何麻烦——并且,直到以后,也不再有何麻烦。
我们这位闻人死后,那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他的妻子佩莹便接受了他的全部财产。哈哈!细想起来,这里面含有一种循环式的因果哩。然而,这因果却也十分自然,似乎并不含有任何迷信的意味在内的。
那个女人的胸襟,相当的阔大。她对她的哥哥——况又春并不记前怨。她很慷慨,把她的财产,剖出了一小部分,对她哥哥,做了一个自愿的赠予。在她的意思,以为王俊熙的财产,原是由她父亲遗传下来的;父亲的财产,原该传给哥哥。所以分赠他一些,那也非常合理。
可是,一个吃白面的家伙,一旦得到了大量的金钱,将会产生如何的后果,那是不难想象而知的;结果不久,这一位扮鬼的名角,他由扮演假的鬼,竟进一步而扮成了真的鬼。他对于那种一度尝试过的工作,似乎已发生了兴趣;他的工作态度,委实是相当“认真”的。
其次,那位邱仲英先生,与这位况佩莹女士,他们在这一场风浪之后,是否已经结合起来了呢?笔者记述这篇文字,初意只想写出“吾友”鲁平生平经历的事实之一,并不准备描写关于情感的文章。因此,对于这男女俩的最后一笔账目,准备不再提出负责的报告。
最后,这该提到“吾友”了。那位神奇的余化影医师,他在这件事里,得到了些什么呢?
提起这位余医师——当然,他另有许多别的姓名与职业——他的生平,一直抱着一种“决不空手”的主义;他所习用的口号,乃是“一切归一切,生意归生意”。这一次,他虽充当了一名临时客串的医师,可是,在这一次客串之中,他已沾染到了一般大名医的习气。在他的临时性的“诊例”上,居然也有病贫一概不“记”的字样——所谓不记,当然是指决不记账而言。何况这一次,他所遇到的,又是一位有钱的闻人。
因之,那天当他跨出那位闻人的公馆时,他的玩具式的黑色手提箧内,早已很谦让地,装进了二万元的出诊的诊费——不!这该说是秘密保险费;或者可以说是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也像十二年前的王阿灵,取得了他的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一样。
光阴先生,不问人世间有几许离奇曲折的故事,它只是向前飞奔,绝不顾盼。眨眨眼,距离我们这位闻人的死,匆匆已达一百天。
这一天,那位王夫人,假座本埠极著名的玉佛寺,举行“照例”的超荐。在这古丛林的一角庭院之中,王夫人照例在播送她的特别节目,小邱先生,照例在帮同“照料”一切。那些和尚们,照例在叮叮咯,咯叮叮,欢送那位王阿灵的亡灵,大步踏进那座专接恶人的天堂。
巧得很!笔者准备向旧小说家们,乞假一句成语:“无巧不成书!”这天,在这古丛林的另一部分——大殿上,那位最初出现于这故事中的天台宗的雪性大法师,恰巧又被请到这寺内,在做佛学上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又说出了以前说过的几句: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人杀害的惨报!
可惜这位雪性法师,对于我们这位闻人的“行述”还并不知道哩。假使知道,也许他会补充上如后的几句:
谋夺了人家财产的,结果,自己的财产,终于会被人家谋夺去!
更有凑巧的事哪!这一天,那位余化影医师,他居然也在男居士的听经度中,占了一个位子。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说出来很滑稽。原来他在那位闻人的府上,取得了那笔沾有血腥的出诊费后,在短时期内,竟用这些钱,换得了一些失败的“惨报”。——本来他对于佛教,原是一个具有某种信仰程度的非形式的信徒,不过平常,他并不喜欢听经拜佛。而这一次为了失败,他却遁迹到这佛地上,做了一度五分钟式的逃禅。在他,也算是忏悔忏悔他的业障吧?
提起忏悔,他用那种离奇的方法,杀害了那个闻人,这该忏悔一下吗?
不!该忏悔的,并不是他,却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在这故事之中,还有一个最后的小小的曲折,不曾揭露出来咧。
当王俊熙初死的时节,这余化影医师,曾经拨开他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啊!奇怪!当时他发觉,那死者的突然暴毙,真的竟是中毒而死的!但是,为了某种原因,他非但没有声张出来,反放出一种离奇的烟幕,掩护住了那个凶手的罪行。
这凶手是谁呢?不用说了,当然是小邱。
可是这小邱,他用什么东西,毒毙他这老师的呢?
据这余医师的料想,他一定是用着一种慢性而不易觉察的毒品,在许多日子内,渐渐分次送给他的老师服下的。
那么,那天他在调制牛奶的时候,可曾把那毒物,真的偷偷放进那杯中去吗?啊!那不会,那一定不会的。你们想:一个下毒药的凶手,当着一个医师的面,他会把他的毒药,堂堂皇皇使用吗?料想世间绝没有那种傻子的。
还有那个夏志苍老医师哩,他怎么也会一无表示呢?是的!他的观察与判断力,一定不及那个“初出道”的余医师吧?呵!这是笑话!
可是这里面,却真的有些笑话在着哪!
原来,当天这夏医师一眼看到死者的状况,立刻便已感到情形有些可疑。并且,他还看出死者在临丧命前的刹那,曾发生过一种“强直性”的痉挛——这在国医们的术语中,称之为“角弓反张”,这正是中了某一类毒物的现象。想到中毒,立刻使他想起:隔日,他曾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医师,提到过马钱子精的话。啊呀!不好!不会是那个家伙,因为偷到了自己的口风,而竟把过量的马钱子精,送给病人服下了吧?看情形很有些像哩!因为误服了马钱子精,正有这种角弓反张的现象的。果真如此,那么病人的暴毙,自己似乎该负一点间接的责任哩!这位“可靠”的老医师,原是一个胆怯畏事的人物。想到这里,他立刻自动取出了他的橡胶布,在他自己嘴上,加上了一道十字形的封锁线。
呵!倒霉了王俊熙,便宜了小邱。仔细想想,这事情真是有点可笑的。
那么,小邱为什么要毒死他这有面子的老师呢?关于这事,里面还牵连着一段悲剧式的罗曼史。如果读者肯守秘密,笔者可以悄悄报告出来。
原来,那位况佩莹小姐,与这小邱先生,不出余化影的意料——他们的结识,果在王俊照之先。结识的所在,就在所谓“火坑”之中。当然,那时候的况小姐,她是另外有着她的霓虹灯上的芳名的。当时,他们“照例”盟山誓海,已有嫁娶之约。可是,读者们,你见过那张弓插翅的爱神吗?嘿!你看,这可恶的小东西,它的造像,不是往往是用黄金鼓铸起来的吗?于是,在一种必然性的结果下,这小邱终于做了情场上的劣败者。当时这事情,曾使这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几乎疯狂,几乎要自杀。最后,他在无办法中,找到了一个办法。他打听得他这未曾会面过的情敌,是本埠一位富商。于是,他辗转托人,投拜到了这位富商的门下,做了他的一名门生。借此,可以接近他的“生命之泉源”。
这可怜的家伙,他的用心,着实是很苦的!
至于这一次,他从佩莹嘴里,听到了他老师的十二年前的那种残酷的隐事,青年人的热情之火,引起了他的不可遏的“正义感”。于是他毅然决然,暗自下了这仁慈的毒手,准备把他心底的偶像,从不合理的环境中解放出来。
那么,他这勇敢的举措,是否完全由于纯粹的正义感呢?关于这,笔者至少在暂时,还不敢下肯定的答语。
不过读者们是明白的,你们请看:在那产金沙的沙滩上,有几多耀眼的金沙会是纯粹而竟不掺入一点其他沙土的杂质的呢?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推想:也许王俊熙在这件闹鬼的把戏上,他对小邱,已经有些怀疑;小邱无奈,方始下这毒手。这也是一个可能的理由。
总之,由于以上这一个最后的揭发,可知杀人的责任,并不需要我们那位神秘朋友负担起来,那是无疑了。
讲到这位神秘人物,他的为人,有一部分的读者们是知道的:他生平,虽曾做过许多许多“恶意的善事”,或是“善意的恶事”。但是,他所最恨恶的,却是杀人与流血。——这是他和那位震惊一世的“海尔希特勒”,最显著的不同点。他既不曾杀人,当然,他也无须忏悔。
然而不!仔细想来,他还是要忏悔的,论理,他在这件事里,既知道了这暗幕中的真相,就应该使那杀人的人,受到制裁才对。
他为什么并不声张呢?
从人世间的法律上说,他有“庇护罪人”的过失(这在法学上的名词,就叫作“不作为罪”)。而在佛教上,他这过失又名为“随喜的”罪恶;这种随喜的罪恶,从佛法说来和直接的罪恶,几乎是相等的。
可是,在那位神秘人物的脑球内,却具有一种思想上的隐秘。趁这机会,让我一并揭发了吧!他的一生,抱有一种绝对错误的思想:他以为不论哪一个人,在某种热情状态之下所造成的罪恶,都应该加以宽恕的。由于这种乖僻的主张,所以他对小邱的杀人,非但并不声张,而还给以掩护的烟幕。
以上,便是这种神秘事件中的全部的秘密了。
请读者们判断吧!那位神秘朋友的罪恶性的思想,是否应该忏悔忏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