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台的巡礼
在眼前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各个的“前台”,与各个的“后台”,有着显著的不同。在每一种“前台”,你所能见到的,是光明、美丽与伟大。可是,一到“后台”就不同了:先前所见到的光明,顿时成了黑暗;先前所见到的美丽,顿时成了丑恶;而先前所见到的那样的伟大,顿时也成了异乎寻常的渺小。
不过,我们也可以掉过来说:在前面,你所见到的种种,那都是浮泛的、虚伪的与装点出来的,至于后面所见到的一切,那才是真实的、坦白的与毫无假借的。
基于以上的理论,所以,我想把我的笔尖,指引读者们到后台去,做一下简单的巡礼。
这里,笔者的钢笔尖已到达了“某”一个游戏场的某一个角度里——这是一个京班戏的后台。
为什么要写出一个“某”字呢?为什么不把那个游戏场的真实名字,直接痛快写出来呢?
答案是:这整个偌大的世界,就是一个放大的所谓游戏场;而每一个小小的游戏场,也就是这整个世界的某一面的缩影。写下一个“某”字,一处,也就代表了一切。这样,比较专指某一个地点,似乎更为广泛一点。
而实际呢?笔者的钢笔尖,毕竟指引到了什么所在,这在聪明的读者们,看了下文,那是不难想象而知的。
这里所谓后台,比较大场面的后台,当然有些不同。这是一个约莫近十码宽十五码长的所在。全部约可划分为三个部分。居中一部分,与前台的地面,有着相等的高度。后半部堆置着许多布景,其中有幻化的沧海与桑田,也有雏形的高楼与坟墓。凡此种种,明明都是假的,然而当它使用的时候,分明象征了人世间真实的一切。
在这些堆置着的布景与前台的分界之前,留出了一条狭长的走道,在这里,你可以从一弹指顷,由“上场”门急剧地直达于“下场门”;也可以在一霎时间,由下台处重新悠悠然大步踏到上台处。
左右的两个部分,比着居中部分,低去了二三尺。你若要从这较低下的地位踏上前台,那你需要伸出你的长腿,努力跨上两层阶级。先说左边一部分,这里入目就有一种非常凌乱的景象。靠壁安放着几口阔大的板箱,这就是所谓“大衣箱”。从箱盖的光滑程度上,你可以约略看到它的悠久的历史。在这些箱子里静静睡着的,有文官穿的“官衣”,与武将穿的“靠子”;上自帝王穿的“大蟒”,下至“饥寒人”穿的“富贵衣”,可称一应俱全,无所不备。可是这里任何一种新奇悦目的服装,你总无法把它穿上一个太久的时间。
靠壁用些木板,钉成几个壁架。粗粗一望之间,你会疑惑你已走进一所古董店,或是误入了一所博物院;但,细细地看,你也许要以为你已置身于一个售货摊子之前。
在壁架上,有的是实心而永远装不进东西的金色的酒壶——这可以象征社会上的某种镀金的人物;也有永远只供“卖样”而永远不会发光的烛台;更有市上永不通用的金的与银的元宝,你若把它施舍给乞丐,会使乞丐对你叹气。
看到墙壁的较高部分,悬挂着一团和气天官赐福的面具。啊!你看:这善良的面具,永远是那样的善良;有了它,便可以使任何一种丑恶难堪的嘴脸,立刻变成那样的和蔼可亲!然而,我要劝你留意,切莫把这东西揭起来看!在这善良面目的一旁,相反地,却悬挂着一个吊死鬼的狰狞的鬼脸。有许多人以为这很可怕,其实并不。因为这种鬼脸,无论怎样可怕,它并不会“变”;而人类的脸,有时虽很可亲,但它说变就变,你不能预料到它,将会变到如何丑恶的程度。所以结论应该是:人脸的可怕,百千万倍于鬼脸!
除了以上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外,你在这里每一个角度里,可以见到许多刀、枪、剑、戟、鞭、锏、锤、抓之类,所谓十八般的武器,般般俱有:这里有象征“八十一斤重”的大刀,有“银样”的“镴枪头”,更有大得可怕而其实是并不经久的空心大锤。假使你想用这些东西,作为一种“闪电”或“锤击”战的武器,那你不用请教瞎子算命,你也可以推算出一个准确合理的结论。
以上,是这后台的武备。除了武备,还有文艺哩!在涂满臭虫血的墙壁的空隙间,随处你能发现那些似通非通的旧式诗歌;你也可以看到“某某人,我把你这大胆的奸贼!”等等的白描散文。啊!妙文非常之多!可惜在这动乱的时代,文章并不为“市面上”所重视。因而笔者预备收转笔尖,不再加以贪多的“囤积”。
在这整个的所在,最触目的东西,要数到那个高供在壁架上的小小神龛了。这神龛,虽然不满一尺高,但是相当考究,外面居然张挂着黄绸的神帏。在龛子里,一张由大红大紫而渐变成灰褐色的狭纸条上,写着“翼宿星君之神位”的字样,这就是世俗所传的“老郎神”。据说人们供奉了他,可使颜面增加一重厚度,而便利他们的“摇尾乞怜”或“胁肩谄笑”的事业。这位伟大的星君,常年坐镇在这里,却看尽了人们上台与下台时的各种虚伪的面目。啊!可怜的神啊!我告诉你:当人们需要你的时候,他们拿香烛供奉着你;但是,他们在不需要你的时候,他们便每天请你吃些灰。
总之,在这整个的狭小的所谓“后台”之中,所能留给你的,只是一种凌乱、不洁的印象。假使有一个一流的画家走进这里来,你要请他把这里的每一件的事物,逐一描绘出来,那你准会使这位象牙塔中的人物,双眉立刻显示紧皱。而笔者却并不是个画家,所以格外无法加以详细的描写。
有一点是值得提出的,那就是:在现实的社会上,往往有许多事物,分明都是“假”的,而人们偏偏要强认为“真”的;至于后台则不然,一切都是虚伪的,他们就爽直地告诉你这是虚伪的。例如,就说那些面具吧,在这后台,他们承认这是面具;一到了现实的社会上,许多人们明明套着面具,而他们却无论如何,决不肯承认这是面具。这是后台的坦白可爱的地方。
然而无论可爱也罢,不可爱也罢,我的笔尖,却不能永远停留而不前进。
这里,笔者谨向那位“吃灰的”翼宿星君鞠一个躬,道一声“打扰!”便暂时抛弃这些奇形的静物,而用我的钢笔尖,把读者们指引到一种较有生气的目标上。
二、一个当家花旦
现在,我的笔尖已搬到了右边的一部分。
这地方用着一些薄板壁,拦成了一个小间,后台的群众美其名曰“特别化装室”——那是专供几位重要坤角化装所用的。在这小小的一间里,狭窄得连安放一张小桌子的地位也没有。代表着桌子的,那只是附属于壁间的两方狭板。在这狭板上,杂乱地摊放着些胭脂、花粉、簪、钗、头面、贴片之类的零物,那都是唱花衫的角儿的必需品。
这时,在这螺蛳壳形的特别化装室内,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低着头,静悄悄坐在木板前的一张凳子上。
这少女披着一头乌黑而柔软的长发,她这头发一直不曾花费过她水烫电烫或奶油烫的钱;换句话说,那只是天然的土产,但并不比那些烫过的摩登头发难看些。再看她的身上,也只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颀袍,而且已很陈旧;但是浆洗得相当挺洁,穿在她这苗条的身子上,也并不曾掩住她的天然的线条美。她的足部比较阔气得多,居然穿着一双长筒的丝袜——那是一种劣质的人造丝袜,在筒子上有两处地方已抽了丝,却用一种同色的丝线,小心地补缝起来的。
这少女低下了头,正自专心一致在整理手内的一副“大顶”。原来,这天她的戏码是“刺汤”,她在这出戏内,要扮演那个雪艳的角色。
喂!读者,你们可不许因这少女穿着得寒蠢而看轻了她。告诉你们吧,她是这里的一个挑二牌的当家花旦哩!
其时,这少女把手内一大股黑色的线条左一翻,右一弄,低头整理了一会儿。忽然,她的两颗秋星那样的眼珠骨碌地一转,同时有一丝轻倩活泼的笑意,挂上了她带着水浪似的线条的嘴角。
只见她把那副大顶顺手向狭板上面一摔,她像陡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急急抽身走出那间小室,像一阵风般带奔带跳,穿过居中那条走道。她的步子,简直用的是刀马旦“跑车”或“趟马”的步法;这需要配上一种“急急风”的“场面”,那才觉得相称。从她这走路的姿势上看来,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富于情感的年轻人的热力。
读者也许要猜想:看样子,她的年龄还很轻吧?十五六岁呢?十七八岁呢?还是十九岁呢?不!我要请求读者,多多增加一些。——其实,在笔者的钢笔尖下,一直用“少女”两字,称呼这位姑娘,那也有些失当,实际她的年龄,已有二十五岁。不过,从她外表所显露的面相、姿势、言语、动作等等,多方面看来,任何人都不能猜到她的真确的年岁,竟已超过了文人们所谓“花信”的年华。
现在,让我把这姑娘的长相,偷偷告诉给读者听吧!
这位姑娘,乍看并不能说怎样的美。她的脸色,在平常不施脂粉的时候,带着一点微黄;但并不是病态的黄。她的身材看去很纤细,却也并不显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风的瘦怯样子。她的睫毛很长,似乎天公有意替她画上了两个明星式的黑眼圈;躲在长睫毛后的两颗点漆似的眼珠,在某一瞬间好像充满一种磁性似的热力,任是一颗钢打的心,有时也要受到吸引;但在平常,你也看不出她的眼神会有怎样的活泼。不但如此,在她的右眼角间,还留着一小片的疤痕。啊!读者,你们也许要说“可惜”吧?不呀!她这眼皮下的浅浅的一小片,非但无损于美,似乎倒反增添了她的妩媚。
这位姑娘,她以一步一跳跃的姿势,从后台的右方奔向了左方,她的脚步还不曾跨下那两个梯级,却已用一种稚气的口吻,一迭连声在直嚷;她的超过了乙字调的清脆的嗓音,几乎要穿透了戏台上的锣鼓,而飞越到台外去。
在上场门的门帘后,有四名手执“门枪旗”的龙套和四员把双手藏在“靠肚”后的武将正自预备登场,他们被这“噔!噔!噔!”的急骤的脚声,引得一条鞭地旋转头来。
这一小队五颜六色的家伙,歪眼望望这一个苗条的后影,忍不住耸耸肩膀,互扮着鬼脸。
再说后台的左部,正中央横列着一张长而简陋的白木板桌,桌上罗列满了水纱、网巾、粉、墨、破笔,以及几把角儿们自备的小茶壶。这时,板桌旁的一条很长的木凳上,坐着一个穿好了“胖衣”的角色,正对着一面缺角的小方镜,在描绘着一个“三块瓦”的图案式的脸。他听得那位挑二牌的姑娘站在高处“叫板”似的连声在嚷:“啊啊!我想起来了,让我告诉你们——”
银铃似的语声,使这一个正在勾脸的家伙,从破镜子里收回了视线,“猛抬头”地说道:“嘿!你把我吓唬了一大跳!你瞧,我的好姑娘,你老是那种急三枪的脾气,几时才会改改章程呢?”
这时,有两个专演跑宫女的小女孩互相挤挤眼,在抿着嘴儿偷笑。
“啊!易老板,您奔得那么急,仔细又把您的拖鞋甩得飞起来!”说话的是一位已扮成的老员外,这老员外把他的美髯拿在手里,一小橛已熄灭的纸烟尾粘挂在他嘴唇的西北角。
“甩鞋,只要甩得边式,准可以得个满堂好。明天我们就‘贴’问樵闹府吧!”后台管事童一飞打趣地插口。
“哈哈哈……”众人的笑声,夹杂进了台上的锣鼓声里。
“你们别笑,今天我没有穿上拖鞋哪。”这位带着稚气的姑娘,像练习腿功似的把腿一跷;一面,她从高处跳跃地走下来。
“好姑娘,你那样急急忙忙的,你又想起了什么终身大事来了呀?”勾脸的家伙把眼光送回镜子里,他在他的图案上添上了几笔。
“嗳!啊——呀——让我想,我要告诉你们什么话呢?”这位姑娘似乎由于奔驰太急的缘故,她把预备发表的话,全部遗忘在对方那间小室里。她伸手掠掠她的鬓发,自已也忸怩地笑起来。
“你瞧!你瞧!”那张三块瓦的脸,在破镜子里露出了一个“俊俏”的笑容。
有一个颈脖子下扭着痧痕的瘦削的中年女人——此人不须装扮而天生一股“刘媒婆”的劲儿——拉开了她的鸭子叫似的嗓子,临时“抓哏”说:“我知道哩,易老板准是要告诉我们,她家里的那口老花猫,又被那些小耗子啃掉了胡子啦!”
“啐!”
“哈哈哈……”笑声又从众人的口角间滚出来,喷散在喧嚷成一片的空气中。
“好!老花猫拿掉了口面,它再扑点子粉,由老生改唱了小生,那我们易老板格外地要疼它啦!不过,这话让金老板听到了,那可有的是别扭!哈哈哈!”那个管理衣箱的许老二,他听众人一味调笑,嗓子似乎有些发痒,于是,他也在这欢笑声中,添上了一份小花脸式的哈哈。此人在后台有着一个新奇而又丑恶的绰号,叫作“抽水马桶”。喂!你们别看轻这一个丑恶的名词!创造这绰号的人,很有一些萧伯纳作风咧。所谓抽水马桶,意思是说:这东西的外表,永远是那样的美观;这东西的内容,永远是那样的垢秽;而这东西却永远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类所欢迎而需要。于是,在我们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便也永远留下了这种既丑恶而又美观的东西。
“啐啐啐!嚼烂你的舌根!小心着!别把你这抽水的链条子拉断呀!”这位艺名易红霞的姑娘,操着一口纯粹的北平土白,她向这塌鼻子的许老二,提出了天真而稚气的反抗。
“拉断了我的链子,哈哈!于你——”塌鼻子还想往下说。
“算了!别尽着斗口!”那个武二花勾完他的三块瓦的脸,掷下了笔回头向易红霞说:“正经,你想到了什么大事,要告诉我们?可是加包银的事,账房里有了消息了吗?”
“哼!加包银!想破些吧!再过六十年!”这一小串的牢骚,呻吟似的从那个口衔烟尾的老员外的嘴角吐出,他这语声含糊而又疲倦,众人却没有注意。
“得啦!加包银别提,加钟点有份。”另外一个下三路的角色响应着老员外的呻吟。
“嗳!老二提到口面,让我想起了我忘掉的话。”易红霞答非所问似的说,“小张昨天告诉我,他替我们编了一个本戏。他要让我在这新戏里,好好地露一下。”
“露?别砸了才好!”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忽然开了一大炮。
“小张,谁?张四维吗?”面对着墙壁,正在整私房行头的戈玉麟,突然旋转头来问。他是这班子里悬挂三牌的须生,有一条比马连良更甜的嗓子,一向自称是马派。好半晌,他没有开口,这时,忽然开始了他的“马叫”。
“你还没有知道吗?账房里新近派了这小子来,说是要替我们编新戏。”后台管事童一飞向这马派须生解释着。
“编我们的戏?他配?!”拥有新奇绰号的许老二努力拉动他的“链子”。
“那小子端着一脸大学生的架子,又自以为是潘安宋玉,我就瞧不上眼!”那张三块瓦的脸,眼珠骨碌碌地瞅着易红霞。
“刘老板的话,着!”这位年轻的须生戈玉麟面貌相当漂亮。他从那张三块瓦的脸上,把视线飘送上了易红霞的脸,嘴里吐出一种带有酸性的声气。
读者须知:在我们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每一种“同行”所免不了的,便是嫉妒两个字。这一位年轻的须生,和那个被提起的编剧家张四维,两人在年轻漂亮的一点上,好像带有一点“同行”的质素,因之,他们在某种情形之下,不免时常露着敌对的意味。
这时,他向他这稚气未褪的女性的同事,警告似的说道:“真的!易老板,您得留神呀!依我看,那个印度小白脸儿,对您怕没有好心眼儿哪!”
说时,他的一双带着一些高吊的眼梢,又斜睨到那张三块瓦上,使了一个眼色。
“他会吃掉我吗?”那位天真的姑娘,平时,她对这年轻漂亮的须生,似乎也有着某种程度的好感,但这时,她却使劲一扭头,她的羽扇形的长发,在白嫩的颈子后面微微飘成一个半圆的旋律。
“嘿!吃虽不会吃掉你,也许他要尝尝……”以快嘴著称于后台的许老二,又拉动他的抽水的链条。但他并没有说完他的话。
这时有一缕内心凄楚的暗影,霎时攒上了我们这位坤角儿的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的群众,却完全没有一人觉察——并且,他们将永远不会觉察这情形。
“别多嘴!让金老板听到这话,准保他在半斤面条子里,会加上五斤醋,那才没有味儿咧!”一个不知谁何的家伙,站在后台的高处,偷放了一支轻薄的冷箭,立刻旋转身子,带笑地跑了。
三、武生金培鑫
一个观剧者,倘要彻底了解一个演剧者的内心表演,最好的方法,便是先来研究一下这演剧者的个性。这里,让我们先来谈谈这位易红霞姑娘的“私底下”的为人吧。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天真”“无邪”“温柔”“忍耐”,如果以上这些好听的字眼,可以充作一种赠给女性的礼物,那么,我们这位姑娘,她对这些礼物,准可以“照单全收”而无愧。如果“温柔”“忍耐”这种字眼,在人类间有一种比赛,那么,我们这位姑娘,无疑地,她准可以取得一个世界性的锦标。她在这个世界上,虽已经过了二十五年的一段悠长的历程,她却从不知道什么叫作生气,什么叫作发怒。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也是个人类呀!既然是人类,应当有时会挑逗起情感上的反应的。可是逢到这种时候,她却自有她的特殊的方法,宣泄她的抑郁不平的情绪。譬如:遇到较小的不快,她只在背人之际,轻轻付之一叹;而遇到了较大的遗憾,她至多也不过以嘤嘤啜泣了事。她的啜泣,永远只是那样幽幽的;并且,她永远不让任何一人,见到她的泪容。而大多数的时候,她却以一种小孩似的天真跳浪的姿态,掩饰住了她的内心的隐痛;再不然,她就借着某一种戏剧中人的身份,痛快发泄一下她的悲哀的情绪。
说出来是相当有趣的!原来我们这位姑娘,她似乎就把演戏当作了整个的人生;而同时,她似乎也把人生当作了整个的演戏咧!
有人怀疑这位姑娘,她怎样会有如是的忍耐?答案非常简单:由于天性的柔和是一半;而由于她的特殊环境的养成,却也居其一半。
“忍耐”,似乎原是人类的一种美德,可是,太忍耐反而成了一种祸患。就为这位姑娘生性太柔和的缘故,却使她的那些同事们,找到了一味开胃健脾的妙药。他们——甚至也有她们——常在她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行为上,找出许多资料,而加以调笑、玩弄,甚至是欺侮。这大伙儿的混乱的一群,简直地,都把她当作了一枚甘芳可口而不须吐核的鲜果。
她——这位易红霞姑娘——在这一座狭小的戏台上,喜、怒、哀、乐,机械似的演出,已具有三年以上的平凡的历史。而在最近的两年之中,四周包围着她的粉红烟幕似乎特别的多。由于这,却使这后台大伙儿的群众越发找到了“磨刀片”的好机会。
在后台的群众,凡属提到易红霞的事,那位金老板,似乎已成为一个必要的连带名词。不错,在前面的一节杂乱的对白中,他们与她们,已屡次提到过金老板的大名,那么,这位所谓金老板,又是何等样的一个角色呢?
由于大众的重视,可见我们这位金老板,必是一位红角无疑。读者须知:世间一切等等舞台上的所谓红角,必然有着红角们的应有的架子。“开锣戏不必到场”,这已成为一切舞台上的一切红角所必须有的“排场”之一种,所以,在这开锣未久的时节,我们这位大名角,他是必然地还没有到场,那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可是这也不要紧!笔者可以把他的“身份证”预先签发出来,让你们提早看看他的照片与略历。
武生金培鑫,最初的悬牌,写作金佩勋。大约他曾算过命,缺金缺得厉害,因此,后来便改为现在的艺名。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一张银盆似的脸,一副带豁的眼梢,似乎颇有一点英雄气概。他有一个高得不讨厌的个子,阔肩膀,加上一个带挺的胸膛,总之,他具有一副武生必需的好长相。可惜的是,他的两道眉毛太浓而且太粗,太像两支板刷;眉浓眼大,于一个武生原是非常相宜的,可是上台相宜,下了台,未免显得刺眼。有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的两道浓眉拿下来细细分开,分配成十二份,赠给六位摩登女子分着用,那还绰绰乎有余。你们想:一个人的脸上,长了六个人的眉毛,那是好看不好看?
据我们中国的相书上说:“眉浓,主有杀气!”所以我们这位金老板的眉毛,与后面的戏剧性的发展,似乎不无一些小小的关系的。
再说金老板在台上,却具有十足“火爆”的表演。每逢星期日与星期六,是他格外卖力的日子。举例地说:譬如他演《九江口》,他能把手中的那支大桨,舞成电扇叶子那样的急骤。再譬如:他在《长坂坡》剧中扮演赵云,他能把那支长枪,在红色的衫裤之下,兜上几十个圈子——他明知戏台上的“赵四将军”,跨下不骑真马,因之对于是否会戳穿马肚的这回事,他是绝对不愿加以考虑的。
金老板的为人,不但他在台上的演出,是这样的火爆,甚至他在台下,也有着相同的火暴的性情。似乎由于“内外五行”相关联的关系吧,这浓眉毛的家伙天生一种非常固执而凶狠的脾气;在口头上他是如何凶狠地说着,在事实上他便要如何凶狠地做着,譬如:他向一个人说:“小子!今天我和你还是朋友,到明天三点钟,我非揍你不可!”说完这话,他能和这将被“揍”的人照样有说有笑,“欢若生平”,而一到明天约定的时间,他却真的把他的“黑虎偷心”,毫不容情地演习到了那个预先被指定的靶子上。据说有一次,他为了拿着一柄尖刀去戳一个人,结果,却“跌”进了笼子里去,“敲”了六个月的“洋铜鼓”。
金老板不但具有上述的“真实的武艺”,同时,他的身后却还具有一个有力的依靠,他和本埠那位著名以拳头起家的闻人赵海山,还拖着一线局跟皮鞋带上的关系——读者当然明鉴:在眼前这一个世界和眼前这一种年头上,一只高跟皮鞋带上所发生的力,较之一架具有千匹马力的机器的皮带上所发生的力,那必然的是前者超胜于后者的。
由于以上两种原因,后台大伙儿的一群,对于我们这位金老板,大都怀着一种“特殊尊敬”的心理;必要的时候,就是那位领导一切的翼宿星君,难免也要买他三分账。
四、幕后的伏流
如果我们要替我们那位易红霞姑娘开上一纸“追求者”的名单,那么,除了上面所介绍的金培鑫与戈玉麟之外,那个编剧家张四维似乎该在“冷门”的“黑马”之中,列入一个次要的位置。即使他的外表,并不曾把这种比赛的姿态明白表现出来,但至少他的内心难免有着跃跃欲试的趋向。至于他并不以公开的方式追求这位姑娘,他是自有他的理由的。
这小子很乖觉咧!
第一,他深知在恋爱的园地中,须用“血”液去灌溉,方能开放好看的花朵。这种常识,差不多连初读ABCD的小学生也都很懂得。喂!你们看,在二十六个西文字母中,“L”(Love,爱)之下,紧紧连带着的不就是“M”(Money,钱)一字吗?我们这位编剧家,他曾经自加诊断,他知道自已所缺乏的,正是“Vitamine(维他命)M”,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一种原因。
其次,他又知道,恋爱的成败,十九都以势力为依归。那个插翅膀的小家伙,表面上虽然弯弓搭箭,看起来颇有些刚烈的气概,而实际它却天生一种柳条似的根性:第一秒钟这边风大,它就倒向那边;第二秒钟那边风大,它又倒向了这边。这位编剧家,自知他的风势,不足以左右一切,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二个原因。
以上,还是属于理论方面的事,至于事实上,他知道这易红霞处着一个非常艰困的环境。原来,这位姑娘的身世说来相当可怜。她家里有一位年逾半百的老父,还有两个细菌式的兄长,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幼妹,一家五口的生活,都靠这位姑娘的演唱而解决。更不幸的,那位年届“知非”的“长者”,还犯有一种特别的嗜好。于是,这位姑娘的纤弱的肩膀上,除了“开门七件”以外,同时她还挑上“第八件”的负担;在最近生活飞涨的潮流下,却使这位姑娘的演唱,由唱而变成喘,由喘而变成了窒息!
再说那位浓眉毛的金老板,他就觑准了这一个可怜的弱点,而向这位姑娘发动侧面的进攻。在最近一年余中,常把一些“黑色的礼物”,送给那位“长者”,作为登门的“敬意”。当然哪!他送出了这些黑色的礼品,是准备收进一些粉红色的东西的,这里面,分明含有一点贸易的性质咧!那位“长者”,他已活了五十多岁,似乎不能算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当然,他也知道收进了这种礼物,会产生一个如何的后果。可是,在眼泪与鼻涕的“灾难”之下,只能接受这种“善意”的“赈济”。
至于那位姑娘,当然,她明知在这黑色贿赂之后,藏着一个无形的契约。然而可怜,她为顾全老父起见,她虽万分不愿接受这种契约,而她却万分不能拒绝这种契约;最后,也只能模模糊糊,万分无奈地暂时默认下了这痛心的契约。
讲到这位姑娘的“私底下”,至少,她很能当得起“洁身自好”四个字的评语——唯其如此,她至今还穿着抽丝的人造丝袜,可是一株鲜明的花朵,在她的叶子上,虽然并不写明“欢迎蜜蜂”的字样,而在她的四周,还是免不了“嗡嗡”的恋歌声。每一个“略具姿色”的女子,到了“法定的年龄”,便会惹起一些必然的纠纷;我们这位姑娘,当然也不能例外。近一时期,似乎有一位铁行中的小主人——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家伙,名字叫作贺桂生,对她很表示特殊好感。这是金老板眼睛里的一只钉。此外,在追求者的名单上,还有一名叶肖荪,是一个不知来历的赤鼻头的青年。对这位姑娘,似乎也有一种神经性的表演。这是金老板胸头的一枚剌。
除了这“钉”与“刺”之外,在金老板的眼睛里,不时还有一些其他的飞尘,刺激他的眼膜。为了这些,常使这个浓眉毛的家伙和这位姑娘发生一种不可免的摩擦。幸亏这位姑娘天生下那种忍耐的“美德”,在一贯的“张伯伦式的温柔”之下,终于使这两道浓眉,屡次欲竖而竖不起来;可是,在这里面,藏有一种不安稳的因素,那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以上种种情形,在那位自甘退后的编剧家的冷眼中,看得相当清楚。他知道在这位易红霞姑娘的身上,已造成了一个一九四〇年间的巴尔干半岛的形势,早晚之间,这小小的火药库,会有“轰通”地爆发的一日!这使他时常暗忖:自已似乎犯不着再以弱小国家的姿态,投进旋涡中去,染上一些火药的臭味。
这是他自甘退后的一个真正的原因。
那么,这一个冷眼旁观者,他本身又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他是不是一位真正的编剧家呢?
不!编剧家的头衔,于这家伙却是一个善意的嘲笑。实际,他是这游戏场里的一名职员。他和这游戏场的主人华大老板沾着一些三千里外的亲。因而,他在这里的总账房里,算是“重要”的一员。据他自已告诉人家,他曾毕业于某某大学;在这几经兵燹的年头,他拿不出那张“天晓得”式的文凭,却也振振有词,颇能提出相当的理由。可是,这小子的确相当聪明。有一个时期,他曾在这游戏场里的一个好友话剧团中,编过半本戏——因为是助人合编,而并不是出于单独的大手笔,所以只能称为“半”本——居然十分叫座。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取得了“编剧家”三字的荣誉;而他自已,从此便也自居这头衔而不疑。除此以外,他又自诩对于每一件事物,都能发挥他的精密的观察与判断,关于这,也许是他一向爱读所谓侦探小说的效果。
这位编剧家所以能够接近那位天真的姑娘,也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原来这位易红霞姑娘虽然识字无多,而奇怪,她却很有一些独特的思想。她对话剧中的“葛嫩娘”,与电影中的“香妃”之类的人物,具有一种非常“向往”的热忱。平时,在她的痴想之中,即使自已不能步武那种人物,退一步,如果能在戏台上面,模仿一下她们的声容笑貌,那也使她感到高兴。其次,在她美秀的两眼里,又颇有些远大的见地:她觉得她所演唱的评剧,有许多地方,似乎令她感到不满;虽然她也模模糊糊,提不出一个具体的意见,然而她终觉得很有加以改革的必要。为此,她对编演新戏抱有很大的热望。那位非正式的编剧家张四维,就依着这条路线,而找到了一个和她接近的机会。
后台的群众,大都看出这小张的编剧,无非是个“掩护登陆”的烟幕;而且,由于传统的习惯,即使这位编剧家真能编出一个戏来,他们也并不准备加以接受与欢迎。可是,那位稚气的易红霞,却并不管这些。你看,这时候,她还是一团高兴,在热烈地讨论着这问题。
“喂喂!我告诉你们——”这位姑娘不顾众人的非难,依然天真地嚷着,“小张告诉我:在他编的戏里,他要让我唱一个女扮男装的角色。”
她这样说时,这后台的一群,有的在向她挤眼,有的在暗暗撇嘴,那个“抽水马桶”却在向她掀动着塌鼻子。
众人的不合作,使这位姑娘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没意思”。为了要掩饰这“没意思”,她飘过眼梢,望见她的身旁正放着一件旧的黑褶子,她把它拿过来,就向身上一披,准备预先演习一下“女扮男装”的姿态。
可是,褶子虽已穿上,她不知道自已在这未来的新戏里,应有一种如何的表演。她的纤眉一皱,偷眼看看众人,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她索性把水袖向两下一撒,丢出了一个“蝴蝶双飞”的势子;她又翘起两个拇指,一下,两下,把袖子抖将起来;连着,她把双手向头上一比,做出了一个“整冠”的姿势,顺势再把双手往下一勒,做成“理须”的样子。
啊!这是一个很好的“青官衣”戏的架子哪!
在“抖袖”、“整冠”与“理须”的姿势之后,照规矩,这该开口唱几句了。只听她嘴里“笃落”一声,代表了鼓板的声音,她的纤眉微微一轩,便悠然哼出了一句《黄金台》里的“回龙”的调子。她把那结尾的“奔忙”二字,唱得那样苍凉而又悲壮,居然大有余叔岩的韵味。
这后台的一群,眼看这位姑娘天真而又稚气地自演自唱,一时看出了神,至此,他们听她唱得相当够味,哄然的一声,忍不住齐声喝起彩来。
“呃——好!”尤其那位马派须生的一条正工调的甜嗓抢在众人之前,几乎把这彩声送到了前台去。
巧得很哪!这时候,台上的表演恰巧得到了一个满堂彩,一阵雷响似的喊声从门帘里直钻进来,前后台的彩声像一正一负两个电流,一时交融成一片。
于是,众人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嘿!易老板唱几句老生,可真不含糊!”后台管事童一飞首先赞美地说,“你看!连前台的人,都把彩声送来啦!”
这位姑娘听到有人叫好,她像一个孩子受到夸奖似的有点忸怩,她把脖子一扭说:“嗯!你们说我唱得好吗!可别冤我哪!”
一面说,一面溜动俏眼,她见那位马派须生戈玉麟的身旁,放着一挂“黑参”的口面,她一扭身子把它抢在手里说:“让我戴上口面,试试口劲怎么样?”
说时,她把那挂口面向着嘴边就戴;一戴觉得太宽,她便立刻屈起她的一个膝盖,准备把它拗得小一些。
“我的好姑奶奶!你搁下吧!”马派须生急得一连串地喊起来,“唱了这几年苦戏,就只挣下了这点财产。这东西,你捧了上千的银子上北平去,可还没地方买。好姑奶奶!你饶我吧!”
“真寒蠢!”易红霞一噘嘴而把这口面摔还了戈玉麟,顺势又脱下了那件旧裙子。
“我的好姑娘,别尽着闹,只剩下两个戏码啦!还不上装吗?”三块瓦的花脸督促似的说。
有一个人接口说道:“真的,金老二怎么还没有来?别又误了场!”
这时,那个“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正要发表她的什么高见,一眼瞥见后台的高处有一顶漂亮的呢帽的影子在她眼角一闪,于是,她故意提高了她鸭叫似的嗓子,感喟似的说:“提起金老板,这几年来还在我们这小圈子里混,那也真可惜!谁说他的活儿,比不上盖老五,我就第一个不领教!”
后台管事童一飞一听这刘媒婆的话音,他不需要再飘过眼去,在直觉上也早已看到了高处的两道浓眉。他当然不甘落后,于是,他慌忙随声附和:“可不是?就说前儿晚上动的北湖州,你们瞧,他耍的那条鞭,不信就值不上个千儿八百戏份的!”
“我说,金老板的那根鞭,必定要在易老板的面前耍,那才格外有劲!”那个“抽水马桶”,他又拉动他的链条,他向高处挤挤眼,又向易红霞的苗条的背影噘噘嘴。
那个武生正打外边走进来,他向说话的许老二做了一个滑稽的耍鞭的姿势,两条可怕的眉毛,在这姑娘身后一起一落得意地飞舞。有几个人在抿嘴窃笑。
“随你们说去吧!快趁嗓子里不长疔的时候多说几句,别等烂掉了舌子说不成!”我们这位姑娘,照例佯羞薄怒,招架着飞来的舌剑。说话之间,一缕凄楚的暗影,不期而然又浮上了她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那些混沌的家伙,照例没有觉察到她内心的幽怨。
这后台大伙儿的一群,正自混乱地磨牙,这时忽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从下场门边走过来,她向这位姑娘招招手,嬉笑地报告说:“玲姐姐,您来看,捧您的那个大傻瓜又来啦!”
这小女孩子说时,一个指头抻着嘴角,她拿一种痴憨可掬的眼色,嬉笑地瞅着易红霞,又嬉笑地看看那个刚踏进后台的武生金培鑫。
那位姑娘回过头来,只见这浓眉毛的家伙敞开着领子里的一个衣纽,他把那顶“Steson”牌子的浅灰兔子呢帽拿在手里扇子那样地挥着,一面正以“花蝴蝶”的姿态从高处大步跨下来。
五、公共汽车中的社会革命史
如果说,这小小的后台是一座声音夹杂的收音机,那么,这里的前台可以比作一架特制的浩大的破风琴。你看哪,那一排排排列着的音键,不待有人按捺,自然都在发出各种高、低、轻、重参差不一的音响;这许多许多不成调子的音响,形成了一片嗷嘈刺耳的演奏。这是一些低级娱乐场所的特有的现象。
例外地,在这许多许多的音键之中,却有一个音键,似乎是坏掉了的一个,始终寂然不发一声。这是坐在戏台右侧第一排第四个位子上的那个人,也就是被那小女孩子客气地称为“大傻瓜”的那一位。
他是这小小京戏场中的一位熟稔的上宾。
此人用一种“专家”的眼光,赏鉴易红霞的戏剧,已有近三年的历史。特别的是,在这三年之中,每年,他有一个特选的时期,好像被指定为“专诚看戏不作别用”的时期;在这时期之内,每每一连许多天,殷勤光顾这小剧场,一天两次,几乎从不缺席。但,这固定时期之外,你就用了千倍显微镜,也无法在这游戏场内找到此人的影子。这还不算特别,最特异的是,此人不来则已,来则必定占据着戏台右侧第一排的第四个位子。从第一次开始,到眼前为止,从不变更方向。即使进门之际,那只位子已经被占,转转眼,你会发现他的大像,又复赫然雄踞于那只选定的宝座中。
奇怪呀!此人有什么方法,能在这种地方取得一个固定的位子呢?并且,他有什么理由,定要占据那个位子呢?理由相当简单:
第一点,原来那只位子,位于戏台的边缘,有一根柱子,挡住正面的视线,再加椅子又已破损,“坐”在上面“看”戏,“坐”,既太不舒服;“看”,又失却效果,别一个人,谁都不愿占据这位子,就是占据了,谁也不想“坚持”到底。这是他能独占这宝座的一个外表的理由。
第二点呢,那个位子虽然看不清楚戏台的正面,而.从这一个侧面的角度里,却能窥见后台的一角;这里清楚地可以看到那些“名角们”在“台前”与“台后”的两副绝不同的姿态。这是他特选这宝座的一个内在的理由。
总之可笑得很!此人看戏,有时他似乎是携带着一副哲学家的眼镜的。
而且,此人最初踏进这家游戏场,其间也有一个有趣的经过;他和那位姑娘的初会,却是在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中。
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里,公共车辆中对娘儿们让座的美德,有一时期差不多已成为一种绅士们的必修课。一般的情形,只要那个被让座的人穿的是一双高跟鞋,再附加一些明星眉毛与法国口红之类的点缀,便已取得被让座的初步资格;而更主要的是,那个被让座的人,最好必须执有一张有力的“照会”——这是说上帝特赐她们在公共车辆中取得优待的一张特别照会,这样,她们在任何一辆拥挤的车子里,便都成了最幸运的骄子,譬如我们这位易红霞姑娘,就因为照会相当有力,她在公共车辆中,便不时获得这种客气的待遇。
有一次,这位姑娘搭着一辆21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准备上她的戏场。凑巧那是一辆非常拥挤的车子,她正被许多国产大力士挤得喘不过气来。其时,她身旁有一位穿西装的青年侠客向她看了一眼,立刻很慷慨地昂然站起,把自已的座位让给了她。
照例,那些侠士们的让座,似乎也有一个一定的公式:他们既让他们的两腿,尽下了一点不必要的义务,当然他们必须让他们的两眼,享受一些必要的权利。于是,这位侠士照例便像一头守户之犬那样紧紧矗立在这位姑娘之前,专等收取他所必须收取的东西。
在这时候,如果我们这位姑娘,她能向这位慷慨让座的侠士,送上几个感谢的眼色,那当然会使这位侠士,得到一种鼓励与安慰。
可是不幸,在平常,我们这位姑娘,原是很知好歹的一个;而这一天,她非但忘了向这位侠士道谢,她连正眼也不向这位侠士一看,而反把她的俏媚的眼光,紧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这情形真可气!——连我(笔者)也在代他生气了!
那是一定的,那个被注意的幸运的家伙,一定他的状貌,比我们这位让座的侠士,漂亮得多吧?
不!当时易红霞所注意的人,那是一个衣衫并不十分整洁的人:那人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他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做成一种盘杆那样可笑的姿势。那人活像一个轰炸机下的伦敦居民,似乎已有三昼夜不曾获得良好的睡眠,一双失神的眼珠,也不像是开着,也不像是闭着,总之,现着极度疲倦的神色。显著的一点,却是满面病容,看神气,好像再过一秒钟,立刻就要躺下的样子。
由于九分的恻隐,加上一分的好奇,这使我们这位姑娘,感到大为不忍。好在她是从小练习过“跷工”的,在这活动的箱子里暂时站上一二十分钟,于她却也无所谓。于是,她也仿效了那位侠士的慷慨的姿态,霍然站起身子,把她刚得到的位子,“无条件”地让给了那个摇摇欲倒的家伙。
那个病容满面的人陡见身旁有了一个空座,由于疲乏不支,他已不暇问这空座的来由,只在一秒钟内,他以京戏班里摔“僵尸”的势子,猛跌进了那只座位。他的身子还未放稳,偶然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女子,他的神情似乎有点窘,分明感到有点出乎意料了。他想把身子撑起来,但终于没有把身子撑起来。连着,他向这位姑娘,较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忽而,他的疲惫的两眼,突然睁得非常之大!一时他的视网膜上,似已通过了电流,而在迸射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只见他的嘴角,开始微微颤动,一种呼喊的声音,已经挂上了嘴唇,在这一瞬之间,显然他已错认了人。不过,他这紧张的情绪,在他脸上只维持了几秒钟,连着他向对方斜睨了最后的一眼,只见他的眼角忽又闪出一丝苦笑,像释却重负那样地嘘出了一口气,渐渐地,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疲惫失神的状态;但虽如此,他还不时努力撑起倦眼,在向这位仁慈的姑娘,偷偷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这可怪的家伙,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怪的表情,我们不妨慢慢地谈。
这里,我先要请求读者,千万不要忽视了以上短短的一幕,因为,在上述这一个小镜头中,对街车让座史上,确乎已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如果你是一个社会学者,那你也许会滑稽而郑重地夸张着说:这里面,分明蕴藏一种社会革命的非常的意义!只是世上任何一件含有改革性的事,必然地会引起另一方面的不满;你看最初那位让座的侠士,他把两眼瞪得那么圆,显然地,他对我们这位姑娘,怪她不该“慷他人之慨”,是在大大生气了。
几站路程一瞥而过,我们这位姑娘,已到达了目的地,便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她可全不知道,在这绝短的旅程中,她已做了一次社会革命的英雄;她更全不知道,当她下车之际,她的身后,已悄悄尾随着一个人,而由此,竟使那座狭小的舞台上,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戏剧。
六、第四个位子上的人
在上述事件三天以后,那座小京剧场的戏台边添了一位上宾,这就是前面所说的一直坐在第四个位子上的人。
如果这一节“一〇二”的故事,是一本电影,那么,在上述几个主角之外,这第四个位子上的人,似乎也该列人一个重要配角的地位。因此,关于此人的状貌,也有替他摄取一个特写的必要。
此人个子相当高,生着两个阔阔的肩膀;可是左肩扛而右肩坦,形成一个写坏了的草写“m”形。此人面色非常憔悴,常带几分病容。两个眼珠,也显得全无神采。从第一次看见,直到眼前为止,身上一直穿的是一件蓝布大罩袍。他有一种习惯,走路时,喜欢撩起两面的衣胯而把双手分插在那条永远不见更换的西装裤袋里。脚上一双方头的皮鞋,其古旧的程度,似乎还带有一些前半世纪的气息。
他的另外一种习惯,无论在说话或沉默的时候,每隔两三分钟,他喜欢把头颅向上一仰,而把纷披在额角边的几股乱发,用力甩回脑后去。这种姿态,远在若干年前,好像曾在许多中大学生之间,流行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自从司丹康与菲律宾头发在市上盛行之后,这种作风似已受了时间的淘汰。这一类的动作,如果呈露在一个青年人的身上,那好像很足以显示一种青春的活跃;而不幸,上述的这位先生,他的年龄却已接近五十岁的边际,因之,他这一个习惯,便格外显得丑恶而刺眼。
由于他的光顾的频仍,由于他的状貌的特殊,再加上最初在公共汽车中所留下的一番怪异的印象,不久,他在这小剧场里,已成了易红霞姑娘的相识;同时,他在这里的后台,也连带成了稔熟的嘉宾之一。
此人不但状貌特别,他还姓着一个不很习见的特别的姓;他姓奢,单名一个伟字。后台有一名宁波龙套,把这奢伟二字,念成了“所为”的声音,每逢他光顾后台,这一名宁波龙套便不自禁地会念出“所为何来”的戏词。
这位奢伟先生在后台群众的轻薄的口舌间,拥有几个背后的代名词:由于他的言语动作,似乎处处带有几分傻气,他们——连易红霞在内——都称他为“大傻瓜”;由于他状貌的怪特与年龄的老大,再由于他和那位姑娘相当接近,而这姑娘的家内,恰巧又养着一口“耆年硕德”的老花猫,于是,在后台群众向易红霞打趣的时候,他又很荣幸地做了那口老花猫的代表。
普通在后台走走的人物,大都带有几分轻佻的气息;因为不这样,便不能取得环境的适应。可是这位奢伟先生的身上,除了傻气,却很缺少这种成分。“物以稀为贵”,“少见则多怪”,在这两种原因之下,却使后台大伙儿的一群不免感到了新奇,复由新奇感到了有趣,因此,他们对这一个大傻瓜,大都很表示一种“另眼相看”的欢迎。
奢伟先生具有一个沉默的性情。他自和易红霞相识以来,从不向她问长问短,也从不向她说东道西。在近三年的时间中,他似乎一直只以一种艺术家赏鉴名画的眼光,赏鉴着这位姑娘。
至于易红霞呢,除了知道这人叫作奢伟以外,却从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个什么来历。双方自相识以来,她却一直只以一种顽劣小孩拨弄玩具似的心理,对付着这一个傻气而又有趣的人物。
笔者时常怀抱一种疑念:世间有许多所谓捧角家,他们往往倾其吃代乳粉时代所获得的全力以捧一个女伶,他们张挂着鲜明的旗帜,说是欣赏艺术。喂!读者,你们相信吗?难道他们除了欣赏艺术之外,真的别无其他的作用吗?笔者以为这一个微妙的问题,除了那些女伶本人以外,也许,谁也无法取得亲切的了解。至于这位易红霞,她在八九岁上,她就学了戏;在十二三岁的童年,她已踏上了戏台;积十多年的唱戏的经验,她当然很了解每一个接近她的男子的心理;可是,饶她非常聪明,而对于这位奢伟先生的意向,却简直是整个地不了解。
你说他是专为看戏而来看戏的吧?那么,唱戏的人,并不止自已一个,他为什么专对自已那样的注意——甚至在某种地方,好像还带着一点恋恋的意味——呢?
你说他并不是专为看戏而来看戏的吧?那么,他像磁铁那样粘在这小剧场的圈子边上,毕竟又有何种的企图?——奇怪的是:在这近三年的过程之中,他似乎从不曾提起脚尖,向自已走近过一步;最初相识的一天,对自已站着怎样的距离,到眼前为止,还是站着怎样的距离。总之,说他专为看戏而来,他实在不像专为看戏而来;说他不像专为看戏而来,他实在又很像专为看戏而来的。
而且,你说这人有点傻,但有许多地方,可以看出他并不傻;而你若说他并不傻呢,却有许多地方,他却简直傻得厉害。
在上述的情形之下,一个有趣的“瓜”,分明已一变而为神秘的“葫芦”。这使我们这位姑娘,和他相识越久,而对他的心理简直有些越弄越不懂了。
人类毕竟是一种好奇的动物:世间有许多男子,往往因为猜不透一个女人的心理,而对这女人格外引起了兴趣;男子如此,女人或许也不能例外。由于这大傻瓜的态度是那样的神秘莫测,却使我们这位姑娘,同样地引起了微妙的兴趣。于是,在一半好玩与一半好奇的心理之下,她常常用一种话,故意挑逗着他。
“喂!奢先生——”有一次,她曾向他这样试探,“我在台上,你干吗老是那样死盯着我?”说话的时节,她把一种含媚的眼光,热烈凝注着他,等待他的回答。这一次,她似乎准备用她眼角中的无限的热力,去销毁对方铁打成的心潭,而探索出其中的秘密。
不料奢伟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他只很简单地回答:“我在看戏哪。”
“看戏?我知道。可是在台上唱戏的,不止我一个。你对别人,可并不如此哪。”这位姑娘进一步地追问。
“因为……”他有点吞吐。
“因为什么呢?”她紧逼着。
“因为——我只爱看你的戏。”他的语声,好像挟着一股北极的寒流;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那么,我在台下,你干吗也老是那样死盯着我?”这位姑娘,存心发动了她的磁铁战术,只顾死守着一个据点,而向对方作更进一步的猛攻。
“我也爱看你这人。”奢伟沉着脸,爽脆地回答。
“可真怪!我这人有什么好看的?”她笑了起来。她暗想:“好吧,毕竟招认出来了。”
“不管好看不好看,我爱看。”
“照这样说,你是爱上我了吧?”她本着她的一贯的顽皮作风,赤裸裸地跳出了战壕,而这样说。
“爱上你?谁说的?我没有这样说过呀!”这大傻瓜白瞪着眼,显然表示否认。
谈话至此,分明已无法继续进行。但我们这位姑娘,却还不肯放弃她的戏弄,停了停,她又变更了一种进攻的路线。这时,她的眼光凝注在对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个指环上——那是一枚鲤鱼形的指环,式样非常特别;也不知道是金子制成的抑或是银子镀上金的,或者竟是铜质的。她暗忖:“像这样一个怪模样的人物,也会有人给他当媳妇儿吗?”(据她稚气的心理,好像以为凡是年貌老丑的人,那就不该有妻子似的。)这样想着,她忽然很稚气地问:“喂!奢先生,你结过婚没有?”
这被审问的大傻瓜,向她看看,摇摇头。
“那么,让我嫁给你,好不好哪?”这顽皮的姑娘,她以一种黏腻性的眼光,诱惑似的粘上了对方那张苍老的脸上,可是,那枚大傻瓜的脸上,还是那样丝毫没有表情。
“嫁给我?好吧!”他镇静地这样说,“可是,我并没有爱上你!”
一场小小的试探战,结果,双方依旧退回原有的防线;而我们这位顽皮的姑娘,却依旧无法攻破对方坚固的壁垒。
在这小剧场的后台,易红霞一向出名,她是性情有点特异的一个。而这一次,这一个性情有点特异的卖艺的姑娘,她却遇到了一个性情有点特异的捧场者。不久,这很特异的一对,不期而然竟双双投进了一个非常特异的旋涡。可是这里必须声明:他们以后所演出的,却绝对不是普通男女所演出的刻板的恋爱故事。
说来有点奇怪,我们这位姑娘,在她二十五岁的生命中,似乎从不曾对任何一个男子,发生过真正的好感。但她对这一个又老又丑又怪特的大傻瓜,除了多方戏弄之外,好像颇有一点例外的垂青。不胜荣幸之至!在这近三年的认识的过程中,这大傻瓜曾被这位姑娘邀到家里去过三五次;而每一次的被邀请中,却都有一种小小的有趣的演出。
譬诸电影,这也算是正片以外的几张副片吧?
记得第一次,这天真而顽劣的姑娘,她就向这初次登门的贵宾顽劣地要求着说:“嗳!地下那么脏!奢先生,能不能劳您驾,就给扫一扫?”
我们这位姑娘,她始终以为每一个接近她们的男子,都抱着一种相同的意念,因而当她向这所谓傻瓜提出这请求时,她也始终带着一个残酷的探试的心理,她在想:“如果你能严厉拒绝我这要求,那我才承认你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咧!”
奢伟先生接到了这一个顽皮的命令,起先他皱皱眉,准备拒绝的话,似乎已送到了喉咙口,可是在一秒钟的沉吟之内,他终于默然演出了《空城计》中的“老军”的姿态。他以一种非常斯文的姿势,拈着那柄扫帚,像画图那样地在地下画着,结果,他终于喘吁吁地完成了他这“重大使命”。成绩似乎不坏呀!他所扫的那片地,比别人扫得干净得多!
又一次,易红霞皱皱她的天然的纤眉说:“嗳!丝袜的筒子又破了。没人给补,自已又不会拈针,要命!”她虽没有接续她的下文而说:“奢先生,能不能劳您的驾,替我补一补?”可是,她的一双有力的眼珠,却紧紧射在这位奢先生的憔悴的脸上。
这一次,这位太好说话的来宾,终于又负担了这一个更艰困的工作。依着这位姑娘的顽皮的心思,以为这一次的课题,决定会难倒了他。单看他把丝线穿过那枚针孔,却已费了一个用绳索穿过一头水牛鼻子似的力,可是,他在经过一番“埋头苦干”之后,毕竟又把这个难题努力地交了卷。
这位姑娘拿起袜子来一看,只见他的补缀不依成法,而完全用的是一种特创的方法;但补缀得却相当坚密,论成绩,很可获得八十分以上的嘉奖。
从以上的两件事上,可以看到这位先生的聪明与驯良,同时,他的傻的程度,于此却也可以见到一个大八成。
至于最后一次的演出,那是格外有趣了。
记得那是在一个摩登女子脱掉袜子上街的季节。易红霞从戏院子里下了场,她又牵驯羊似的把这奢伟牵了回去。
到家里,她脱掉了她的颀袍,只穿着汗衫与短裤,赤裸着她两条肉感的大腿。
这顽皮的姑娘,向这照例默坐无语的傻瓜看看,忽然,她又想了一个拨弄他的新鲜的方法。
她抹抹汗,嘴里嘟囔:“天气那么热,今天的戏,可真累够了我!”说着,她挨向这傻瓜的身旁坐下,把她的两腿,滑腻地搁到了他的腿上,一面说:“对不起,奢先生,替我捶捶腿。”
读者须知,一个在小班子里鬻艺的女子,对于男女间的普通的界限,一向看得无所谓。即使像易红霞那样一个实际并不浪漫的女子,她也沾染上了这种习气,而主要的是,她这放浪的姿态,始终只是一种顽皮的演出,却并不真正含有挑逗的作用。可是这一次的课题,却难坏了我们这位傻气十足的老孩子。
当时,只见他的眉毛皱得比以前两次更紧,他的丑恶的嘴唇一连牵动了几下。看样子,他几乎要提出“强硬抗议”了。而最后,他还是默然接受了这要求。
他的态度非常可笑,他从身畔掏出了一方手帕——这手帕是那样的小——他拿这小手帕,掩盖住了这赤裸的大腿的一部分,然后举起拳头,轻轻捶在这一方小小的地盘上,他的拳头仿佛黄梅季节的雨点,仅仅洒落了几十点,立刻,他便吝惜似的停止了。
“嗯!行了吗?”他紧皱着双眉这样说。
这时他的态度,简直严肃得像一个站在神坛之前面对上帝的牧师。他把他的两丰的指尖,畏缩似的轻轻推开那姑娘的两条腿;看情形,好像这大腿上面是涂满着烈性的镪水,稍微沾着点,就会使他的指尖立刻腐烂似的。
总之,这一次的成绩,比着上两次的扫地与补袜的成绩,是显得特别的坏。
第二天,这天真而顽皮的易红霞把他这种劣等的成绩,在后台当众一宣布,引得后台的大伙都哈哈大笑,甚至有人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自这一天为始,这一位怪特的家伙连续着一个好久的时期不复再见于场子里的第一排第四个的位子之中。他似乎因这隔日的侮辱而生了气。
那个浓眉毛的武生金培鑫,他是一个制造酸素的专家。平常,他对任何一个接近易红霞的男子——无论是同道或是捧场者——都不表示好感。例外地,唯有对这位有趣的奢伟先生,却始终毫无敌意。他常常向他点头,招呼他到后台去玩。
前面说过,奢伟先生每年似乎有一个固定的时期,一连许多天,每天光顾这游戏场;而每三次的光顾,必定要到这狭小而凌乱的后台去闲逛几分钟。他进入后台,也有一种刻板似的方式:每次,他都是趑起地站在后台的出入口,必待有人向他点点头,或是向他笑笑,他方始像领到了一张许可通行的证书;如果那位易红霞姑娘亲自向他微微一笑,那他更像接到了一张光荣的请柬。
下一天——那个小女孩子报告“那个傻瓜又来了”的第二天——我们这位有趣的奢伟先生,他在那只“包定”的位子里坐了一会儿。照例,他又双手撩着他的蓝布大罩袍,趑趄地走向后台的出入口,默默地期待着那恩典的颁赐。
可是,他白费了一个相当长的期待,非但没有得到那张特殊的“请柬”,甚至他连一纸普通的“派司”也不曾获得。他在这一个凌乱而狭窄的地点,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特异的情形。
七、“第一百零二枪!”
这里面,似乎有些小小的纠纷在进行着。
奢伟先生努力甩着他的乱发,他从门口里面张望进去,只见在屋子的一隅,他首先望见那个已上了装的易红霞姑娘,正自低头默坐而垂着泪,泪痕把她靥上的脂粉划出了人生欢愉与悲哀的疆界。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努力吞咽下人世的无限辛酸,而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不发一言。
在凌乱的另一隅,那个红满前后台的武生金培鑫,两条粗而浓的眉毛,竖得像一架救火梯子那样的高。只听他在咆哮着说:“咱们要不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有好些人带着满脸特异的神情,都在纷纷议论。
内中的一个人,用着一种缓和而小心的口气,在说:“快要一年啦!这也难怪金老板。”
另有一个人说:“易老板也有易老板的难处,担待她一点吧!”
第三个人插口说:“今年总不至于再会有变化,耐心点,反正你们总是好来好去的。”
奢伟先生生平似乎具有一个不爱预闻闲事的特性。他在这小小的后台走动,虽已有了近三年的历史,但他从来不曾打听或参与过这后台的任何一件闲事。因此,他对眼前这一个小小的纷乱,却也完全猜测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性质的纷乱。
他把头发向脑后一甩,趑趄地准备离开这地点。
在后台一群混乱的群众中,有一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这人似乎相当面善,但身上的色调,又不像是这里班子里的人。只见此人向他牵动着嘴,好像有向他招呼的意思,但结果,这招呼终于没有打出来。
奢伟退回前台,他的心爱的位子却已被人所占据,他无聊地走出了这嘈杂的京班戏场。
走出京班戏场,有一大圈栏杆,拦着一片士敏土的地,这是一个圆形的溜冰场。在沙沙的铁轮声中,有技术相当高明的业余溜冰家,有勤于练习跌筋斗的初试的勇士,更有几位国货“宋雅海妮”,在借此而卖弄她们全身多方面的曲线。
距离溜冰场数码以外,一个以骰子赌彩的小摊子上,有一个肥胖的人在高喊:“口+欧!劳莱!头彩!口+欧!七彩!口+欧!五彩!口+欧!来看看!”
这胖人的喊声,较之我们希特勒先生站在麦克风前向整个世界播音时的声音更兴奋。啊!这简陋的“蒙脱卡罗”型的都市,随处在以赌博的方式,引诱无知的广大的一群。
再走过来,一带狭小的柜台,拦成一个狭小的部分,这是一个气枪打靶的所在。离柜子几尺地位,有一方玻璃镜,上面画着五个彩色的圆圈,约有饭碗大小;每一个圈子的里层,有一枚铜圆大的红心,这是打靶的目标。这里打靶的方法,用一种装有橡皮头的细竹竿,插进一支短短的气枪的枪口里,那细竹竿上的橡皮头,特制成杯子形,向前打去,便能吸住在那玻璃上。如果你能打中那五个彩圈中的任何一个红心,那你便算中彩,而能获得一些柜子里陈列着的花花绿绿的小玩具。
这似乎是这整个的游戏场中,唯一的较有意味的游戏了。
这时候,这一座袖珍演武厅前,有一小堆“尚武”的人们,包括参观者与演习者,在围绕着看热闹。一个年约十二三岁而衣衫不很整洁的孩子,手执气枪,正自用心地在应试。很不幸哪!不知道是这孩子的命运不济呢,抑或是他的手法不行,只见一连打了好几枪,结果,他并没有获得这玻璃柜子里的半件奖品,而只获得了许多没有壳的鸭蛋。于是,我们这位落第的小英雄只能抹抹汗液,自动缴下了械,而处于在野者的地位。
奢伟先生在人丛里站了一会儿,他向那个吃鸭蛋的孩子看看,他的失神似的眼珠闪动了一下,似乎已引起了他一时的高兴。只见他把头颅一扭,甩动着额部的长发,却从蓝布大罩袍的插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抛上这柜台;他回眼向这身旁的孩子说:“小兄弟,让我打给你看。”
说话之间,柜子里的人,已把一枚竹竿替他装在枪口里。奢伟有气无力地举起这气枪,他一面以一种很不经意的样子,向着正中一个彩圈中的红心略略一瞄;一面他皱皱眉,嘴里发出轻亵的声音,咕哝着说:“这距离太近,打一百枪,会打中一百零一枪!那没有多大的趣味!”
由于他的话说得过分夸炫,却使四周许多道的惊奇的视线,不期而然都集中到了他的枪口上。
“啪——嗒!”奢伟的手指钩动机钮,一枪打了出去。
喂!打中了吗?
论理,他的话说得如此骄傲,这初试的第一枪,当然是必中无疑啦!可是不幸之至,他这一枪,非但没有打中红心,甚至他的成绩还不及那个落第的小孩;因为那个小孩,虽没有取得锦标,至少有一二枪却已接近这彩圈的里层。至于奢伟所发的这一枪,很可怜,却只打中了彩圈的最外层。总之,那枚竹竿和这彩圈的关系,只像一个站在赛马场外看赛马的人。
“哗!”四周的笑声哄然而作。
笑声中有一个人在冷酷地问:“咦!怎么第一枪就没有打中呢?”
“就因为是距离太近啦!”另一个人刻薄地回答。
“不!这是第一百零二枪哪!”第三个人附加了更尖刻的一句。
一件绝对细小的游戏的事,原该不会招致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是,由于奢伟的骄傲而大意,立刻使他吃到许多软性的流弹。一时他的苍白的脸上,不禁浮上了一些难堪的红晕。这时,第二枪又在他的手内徐徐举起。为着上面的教训,却使他这第二度的瞄准,不得不较为郑重一点。
他的执枪的姿势相当熟练而美观。当时众人的心理,以为他这第二枪,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中了。不料,在那枚竹竿将放射而未放射的瞬间,他的眉心陡然一蹙;同时他的执枪的右臂像痉挛那样微微地一震,手中的枪口便也随之而微微震颤了一下。
“啪!”一枪又从他震颤的枪口迅捷地射出。
“嗒!”许多条视线迅速地跟随那支竹竿而落到对方的目标上。
啊!这一枪的成绩越发不行了!
如果把对方的彩圈比作跑马厅的圈子,那么,他这一枪简直已放射到了新世界的大门口。
众人又是哄然一阵狂笑。
“难道这又是第一百零二枪?”有人这样发问。
“不对!因为距离太近,所以特地打得远些!”有人这样回答。
“哈哈哈哈哈!”
人丛里的笑声,像暴雨那样向奢伟身上猛烈地飘洒过来;这笑声也吸引住了更多人的脚步。
由于身旁难堪的讥刺,几乎使这位奢伟先生恼羞成怒。他把他的脸,一连向后几仰,使劲甩动披散于额角间的长发;他好像要借这一种小动作,宣泄心头的羞怒。这时,柜内的人又把第三支竹竿,替他装入枪口,一面向他提出善意的指导:劝他把枪口放得低些。
奢伟不理,笑笑。只见他把气枪换到左手,却向柜子里的人说:“我要闭着眼睛打。我只管打,你只管装,要快!”说时,他又举起失神似的眼珠,依然不经意地向前看了一看,立刻便把眼珠紧闭了起来。
“呵!睁大了眼珠打不中,闭紧了眼倒会打中吗?”
可是众人这种讥笑的声音,还不及发出,只听“啪——嗒!”一下,奢伟睁眼一看,只见左手的第一枪,已不偏不倚,打中了中间的红心。
“啪!啪!啪!”柜子里的人,接连替他装了三枪,他一连打中了三枪。他没有再睁眼,可是他的脸上很有一种把握,似乎并不需要睁眼而知道他所发的枪,每枪都已中鹄。
这“啪啪啪”的三响,塞住了众人喉咙口的嘲笑声。
“啪!啪!啪!啪!”接连又中四枪,他依然没有睁眼。
四周的“人圈”像一枚蜂巢那样越造越大。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沾染上了惊奇的颜色。
那个站在柜子里面替他装枪的人,感到有些呆怔;但,他并不是因为吝惜他的奖品而呆怔。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连续不断地在奢伟手内响着。他一连打中了十八枪。每隔三四枪,他才微微睁一睁眼,考察一下他的成绩。他所发出的每一枪,几乎都像是用密达尺量过了那红心的边线,然后把那竹竿上的橡皮杯子不差一丝地吻合上去的。
他在预备发出第十九枪时,忽然他又改变了一种发枪的方式。
人丛中有人在用一种兴奋的声音,又像督促,又像喝彩似的高喊:“不要睁开眼!闭着眼睛只管打!”
可是奢伟像疲倦似的抬了一抬他的眼睑,他把这第十九枪的枪口,向对方那个叠连打中了十八次的居中的彩圈重复约略一瞄,一面他的视线,却在那座玻璃镜的右角飘了一下。
“啪嗒!”第十九枪随着他眼睑的低垂而发出——这轻车熟路的居中的一枪,无疑是必然打中。
接连着,他忽把手中的枪杆一侧,那枪口便失却了原来的准鹄,而形成了一个很显著的仰角。“啪——”就在这枪口一侧一仰的瞬间,第二十支竹竿随之而迅捷地飞出。
众人以为他这一枪,一定又要归纳进“第一百零二枪”,刚自转念,只听“嗒”的一声,许多条的视线,随着这声音而向玻璃架上看时,只见这最后一支竹竿,却飞向了右侧上角的一个彩圈中间,正像一株风雨中的花枝那样在那里摇摇地颤动,再看那竹竿头上的橡皮杯,又是不差一丝地和那圈子里的红心在接着热吻。
“好——呀!”一阵春雷似的鼓掌,间杂着一阵秋潮似的呼喊,合并成一个巨大的声浪,无可遏阻地从人丛之中喷涌了出来!
这时,连天空里也送来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啊!难道有人会乘了飞机而把掌声送来吗?请读者暂缓驳诘。这是有理由的。原来,在这一片广场之上,四周筑有架空的天桥,天桥上有许多人居高临下,也在参观这热烈的一幕。他们看到第二十枪上出奇的一击,却都不自禁地送下了一阵钦佩的表示。
八、一零二的图画
在高空许多观众之中,有一个人凭栏看出了神,也在随着大众而热烈地鼓掌。可是,此人的两手仅仅开合了二三次,忽然,他的一张康健色的小圆脸上,蓦地浮上了一种特异的神态;只见他的双眉略略一轩,分明在这片瞬间,他已引起了一件什么重要的心事。只见此人掉转身子,立刻匆匆离开了人丛。
再说这里奢伟在震耳欲聋的喧嚷声中抬着他的倦眼,他把额际的乱发照例又向脑后甩动了一次。他轻轻放下了左手中的气枪。
只见柜子里的那个家伙,瞪着惊奇的眼,正把一小堆应得的奖品,推到他的身前。那个家伙因亏本而发生的沮丧心理,似乎整个已被一种惊奇的情绪所掩住。
奢伟举起无神的眸子,望望那些红红绿绿的玩具,一时似觉无所措手。回眼一看,只见即刻那个失败的小英雄,却还紧挤在他身旁,在向他投射一种惊奇而兼羡慕的眼色。于是他眨眨眼有了主意,他指指柜台上的玩具,向这衣衫不整的小孩说:“这是你的奖品,为什么不收下呢?”
说完,他不顾这小英雄的惊疑无措,捞着他的蓝布大罩袍,掉转身子,便穿出了许多视线组成的密网。
这时,有一大束异样的眼光,还在遥送他的背影。
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家伙,离去了这打靶的地点,他缓缓踱进了前面的弹子房。在一只铺绿呢的台子前,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一连举了三次弹棒,却并不曾获得可怜的一分。他摇摇头,打消了参观的兴趣。
弹子房外,露天设有几只木条铁腿的长椅,式样相似于公园中的椅子。奢伟拣着一只椅子坐了下来。这椅子的一端,已先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状貌粗蠢的短衣的汉子。两条刺着花的手臂间,捧着一张报纸,正自斯文而费力地,在把报上最大号的字,逐字用心诵读出来。一看,此人所读并不是报上的新闻,而是一家菜馆的开幕广告。
奢伟把眼光飘向这报纸的另外一角,只见这张报上,有一个特大的标题,刊着“菲岛最近神秘的酝酿”这几个字。
我们这位奢伟先生,生平对于什么“国际动态”或是什么“政治新闻”,他都不感任何兴趣;而且,他再仔细一看,这短衣人手中所读,并不是当天的报纸,而是一张数天以前的旧报。奢伟把他的视线从这张“非青春的报纸”上收回,他又很无聊地闲望着别处。
这里的长椅,每两只设为一组,却是椅背对着椅背放在一起。在他的身后,有两位熟悉时事的先生,正自提高了嗓音,在发表他们的广博的见闻。
内中一个人说:“喂!你知道吗?新近那个魔鬼差一点就要进网。”
“你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家伙吗?”另一个人接口。
“这一次,有十五个人四面包围着他。结果,依然被他在警探们的指缝中漏了出去。”第一个人兴奋地这样说。
“听说他在肩膀上吃到了一枪。”第二人的声音。
“这是吃了他的‘三不主义’的苦。”
“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的三不主义之一,就是永远不用手枪。”
“听说这家伙的枪法非常高明。依据许多人的传说,简直有些近于神话。但他为什么不喜欢用枪呢?”
“如果他要用一用手枪,哼!十五个人,再加上十五个吧,别想近他的身!”
这背后的两位时事评论家,越谈越起劲。
“唉!真倒运!”奢伟心里这样暗想。今天他似乎已交了一个“背时”的命运,碰来碰去,会碰到一些“冰箱里的新闻”。即刻刚看到一张报,那是一张几天前的旧报;现在,听到了一件新闻,却又是一件一星期前的陈迹,他觉得有点可笑。于是,他又捞起他的蓝布大罩袍,把双手插在他的旧西装裤的袋里,站起身来就走。
他向这游戏场的大门口走去,他的颀长的影子,掠过了几座奇形的镜子,在一种无聊的情绪之下,正待举步出门,猛然间,他听得有一个急骤的声气,在他身后高叫:“先生!等一等!”
旋转头去看时,他立刻认出那个叫唤他的人,正是即刻那个打靶失败的小英雄。奢伟站定了步子。只见那个小孩拦在他的身前说:“谢谢先生,给了我那么许多东西。”
“没关系!”奢伟掉转身子想走。
“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奢伟想说并没有丟掉东西。可是那个孩子,只把一张折叠着的纸片,送进他的手内。奢伟不及说话,眨眨眼,那个小孩已消没在那蚁阵似的人丛中。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小事,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他且走且自展开这纸片,这时他的身子已走到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他方始看清这纸片,是从一种拍纸簿上揭下的一页。咦!奇怪呀!这纸片是用铅笔画着一张很奇怪的图。有一点非常显明:看这图画的笔调,分明画的时候,出于非常的匆忙,那是一望而知的。
这撕下的一页拍纸上,横列着一些很神秘的东西:正中,草草画着一个不整齐的三角形;左边的边角,一旁注着一个英文字母“A”字;右角,注着一个“B”字;在顶角上横列着“102”三个阿拉伯的数字,这数目之后,加有短短的一画,而连着一个英文字母“D”字。三角的中心,画着一个小圈,圈子里,写着“LC”两字,个个附有一个小点,略如西文中表示缩写的方式。
总之,以上种种,很像一个几何学上的图案。
此外,纸的左边上方,画着一个镂空的曲尺形的东西,粗看,简直不懂这是什么玩意。经过一种揣摩以后,方始看出这东西,算是一支简陋的手枪;在这简单的手枪的枪口,伸出了一条略向上仰的虚线,虚线的尽头,有一枚小小的箭形符号,那箭头恰好指着这“102”的三个数字。
纸片的另一部分——下角,另书着“2,”“26,”的数字,这很像是一个“日期”的样子。
为使读者醒目起见,这里,笔者特将那张高明的图画,照式描绘一幅。——好在这并不是一帧Rembrandt(荷兰名画家伦勃朗)所画的作品,即使像笔者那样并无图画经验的人,摹写起来,那也并不感到费力的。
奢伟把这怪图,拿在手里细看了一看,他完全不明白这一张神秘的纸片,算是一种什么玩意;而主要的是,自已根本不曾丢掉过这样一张纸片,那个小孩子,怎么无端会把这东西送还自已,而说是自已所掉下的呢?
当他这样想念时,他甩动了一下乱发,方知自已已离开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为要向孩子说明误会起见,这使他不得不重新买了门票,而再度进入这游戏场内;他准备找到那个小孩而告诉他这纸片并不是他所掉下的。
可是,在这样像一个捣乱了的蜂巢似的地点,你要找寻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当然感到相当的困难。他在楼上楼下一气兜了两个圈子,不见那个小孩的踪影。没奈何,他只得把这纸片折叠起来暂时揣进衣袋。结果,他无聊地再度走出这游戏场。
奢伟回到了他的隐僻而简陋的寓所里。
当夜,横到了床上,他还在想着那张好像飞来一样的神奇的画图。他把那些“ABCD”的字母,和那“102”等的数字,在脑海里默味了许多遍,结果,却依旧想不出究竟这是一种什么玩意。
可是他想起,那个孩子在交给他这张纸片的时候,曾这样说:“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于此可知这一张纸片,却是由另外一个不知谁何的人,差遣那个孩子,把它转交给自已的。这里要问的是:这纸片误交在自已手里,还是那个不知谁何的人,错认了人呢?还是这被差遣的孩子错交了这纸片?
他又想起,他取得这张神奇的纸片,是在一时高兴而打了几枪气枪之后;而这怪纸片上,恰巧画着一个手枪的图形,由于这一点,好像有些连带而又好像并不连带的关系,会不会那个不知谁何的人,原意正要把这纸片交给自已而并没有弄错呢?
从好几方面想来,这一种揣想,似乎很有相当的可能性。
那么,那个人,知道自已是谁吗?
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特地把这纸片送进自已的手内,其间具有何等的作用呢?
而更主要的是,这怪图画的内容,又含藏着一种什么秘密呢?
以上都是可供探索的问题。
只有一点,那很显明,就是:这怪图画上,明明画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以一种直线的姿势,攻击着那个“102”的数目字。总之,一支手枪,绝不会表演出一件使人感到欣喜的戏剧来,那却是无疑的事!那么,也许,这数字后面的一个“D”字,或竟代表着“危险”(danger)一字的字样,也未可知呀。
然而,这所谓危险,于自已有何关系呢?
那个“102”的数字,又是什么东西呢?
以上,又都是困人脑筋的问题。
由于脑壳里被放进了一层浓厚的烟幕,这一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他并不曾获得一个像平素一样安稳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上,他还在想着这件事。
九、八打半岛的战事
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奢伟,他是一个非常喜欢用脑的人。而且,他的生活的状况,也相当奇特:在他忙碌的时候,他会比一个受命组阁的大臣更忙;而在他空闲的时节,他简直比枯庙中的瞌睡着的泥偶更闲;他似乎确能体会人生的真谛:因为能忙,所以也能闲;因为能闲,所以也能忙。
恰巧这一时期,他又临到了充当泥偶的时期,因为闲得发慌,所以脑子更易活动。一连好几天,他苦苦思索着这一个似乎相干而又似乎不相干的怪问题,结果,却因这问题太无把握,而依然一无所获。
他曾为此而特地再到那游戏场里去,想找那个孩子问问究竟。但结果,也只白费了一些买门票的钱。
于是,这事情便搁了浅。
为那纸片的事件,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而且他想,也许这纸片或许竟是误交进自已手内的,似乎犯不着因之而消耗宝贵的脑细胞。由于以上两种理由,他把这事渐渐抛到了脑后,而几乎要整个地忘却了。
可是,笔者却不允许他忘却咧!如果他真忘却了,那么,笔者这已写成的半篇故事,将用什么方法结束呢?
有一天,奢伟为要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急骤的步伐,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直闯。这里需要说明一件事:这一天的奢伟,躯体固然还是奢伟的躯体,而形貌却已不是奢伟的形貌。他所显示的年龄,只剩了三十左右,多余的岁数,好像暂时已寄存进了保管库。他的眼珠不再失神;他的头发不再散乱。他的脚下,每一步路都在踏出得意的响声;原因是,他像那些暴发财主一样,已脱却了“被人轻视”的蓝布旧罩袍,而换上了“轻视人家”的笔挺的新西装。他的神气,也不再闲得像冷庙里的泥偶,而变成了受命组阁的大臣那样的匆忙。
这天,为急于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旋风式飞机”的姿势展开大步,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前进。其时劈面人丛之中,卷起了一小朵的浪花,那是三四个报贩,个个抓住着一小沓纸片,在怒涌过来。内中有一个被烟火熏熟了的嗓子喊嚷得最起劲;随着他的加足电力而鼓动的两腿在怪叫:
“口+欧!要看——刚刚出版——号外来哉!菲律宾群岛出毛病啦!”
前面说过,奢伟对于任何国际性或政治性的动态,他都不感兴趣。但这时,他在这好像被一阵旋风吹卷得飞舞过来的另外的一角间,看到了半个特大的标题——“八打半岛……”
那整个的句子,至少下面还有三五个字,他没有看清楚。但,单这四个字上,已好像附有一枚小钩子而在他的某一条脑神经纤维上面轻轻地钩住了。可是他自已当时却没有觉得。
“八打半岛”这字样,最近的几天,似乎常在他的眼前浮漾而撩拂,这地方也许很重要,于国际形势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吧?当时他脑海里,曾有这样的意念在一闪。
说起来很可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在过去还是一个大学生哩!可是他对于世界地理,其知识的贫乏,足可傲视眼前“一般的”所谓大学生而有余。他对于这“八打半岛”四字的认识,只知道在这地球上面,有一个“半岛”,名字叫作“八打”,如是而已。除此以外,这地方是在亚洲或是欧洲,美洲或是非洲,是大是小,是方是圆,像一柄茶壶抑或像一块巧克力糖,他完全一无所晓。其实,单只一个地名,还是最近从别人牙缝里漏下而在无意之中捡拾起来的。更有趣的是,最初他听到这名词,他把“八打”“半岛”的方式,误认为“八打半”“岛”。到眼前,他虽已纠正了这可笑的错误,而有时偶然看到这四个字,他依然还留着最初的印象,很有趣地记着——
“八打半”“岛”!
总之,他的一向嫌着空间拥挤的脑球里,并不愿意留意这些事。
这天,他把他所急于要处理的那件要事匆匆处理完毕,归途中,他在一家百货商店的样子橱窗里,看到一种廉价的小东西,想购买而不曾购买。
晚上,他恰巧想要使用白天所见的东西,他对自已的懒惰有点懊悔。他还记得那种货物上,用一枚小纸签,标明着价格,写着“$60. per dozen”(每打六十元)的字样。
无聊中,他在无意识地计算着那种货物的每一件的价值。
正计算间,蓦地,他的脑内忽然触起了一种特异的感觉;好像有一个人,突将一颗石子,投进了他的静止的脑海,而激起了一个水花来!
啊!一“打”(1 dozen),等于12,两“打”,等于24,四“打”,等于48;“八打”,就等于“96”,而“半”打,则等于“6”,“八打”加上“半”打,等于“96”加“6”,这算式的答数,岂不就是“102”?!
总之,“102”的数字,就是“八打半”,那是清清楚楚的事——再清楚也没有了!
那么,一支手枪指着“102”,这明明是在说明:正有某一方面,准备要攻击“八打半岛”,那也是无疑了!
他几乎要高跳起来而喊嚷:“啊!那张怪图中的秘密,终于发现了!”
可是那张怪图上面,除了那支手枪与“102”的数字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在着哪!为这事情,搁浅了已有好几天,他对这图画的整个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于是,他又慌忙找着那张纸片,准备细看一个究竟。结果,忙得满头大汗,方从一个准备丢弃的废信封里,把它找了出来。
他把这张纸片抓在手里,细细加以研究。
他点头暗想:“不错,这图画中的三角形,周围注有‘A’‘B’‘C’‘D’全套的字母,这显然是指‘ABCD’的联合阵线;那么,图中的手枪,不用说,确定是指站于ABCD对方的一面,那也是很显然的事。”
简单些说,在这张神秘的图画里,包含着一个此方攻击彼方的消息。
眼前先得知道:这一个以“102”数字代表着的“八打半岛”毕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属于A的呢?是属于B的呢?是属于C的?还是属于D—面的呢?可惜手头一时没有可供参考的书籍与地图,他只能眼望着那张纸片,而无法再做更进一步的探索!
但他毕竟是聪明的!书籍与地图手头虽然没有,而各种日报,却是现成的东西。最后,他在许多近期的报纸上面一阵乱翻,他居然翻到了一个他所需要的简单的答案:
他查明了这“八打半岛”乃是菲律宾的一个小省,在最近正在进行中的军事上,占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由于这一个证明,使他更为确信他的理想——“102”就是指“八打半岛”的理想——格外显出了事实化。
至此,他简直感到了非常的兴奋,而也有些傲然。他想:“世界上的不论何种难题,只要能运用一点聪明,再加上一点幸运,那都不难迎刃而解。而自已,恰好正是常常具有聪明而又常常具有幸运的一个!”
他越想越得意,简直自已有些佩服自已了!
可是他这傲然自得还不曾终了,立刻,另有一个思想却像一枚针尖那样在他脑膜上面尖锐地挑刺了一下,他想:这怪图中的秘密,虽已逐渐揭露,而有一点却显然是非常可怪,那就是:自已并不是一个国际间的名人,而本身也并不担任着什么任何方面的近于间谍性的秘密工作,那么,对这一个远在九百十浬以外的具有军事上的重要性的“八打半岛”,会有什么关系呢?其次,那个不知谁何的人,他特地绘制了这张图,而把关于八打半岛的重要消息透露给自已,又有什么用意呢?而更主要的一点是:那个把图画递送给自已的人,毕竟是一个何等人物呢?
横想竖想,他几乎想得脑内发沸,而结果,却并不曾把这问题的影踪想出一丝来。
他由兴奋一变而为颓丧。
当夜,他又丧失了良好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时,他依旧收藏起了他的较多的年龄,而仍以近三十岁西装笔挺的姿态,匆匆踏进了他所常到的大东茶室。
在这有闲阶级消磨时光的所在,奢伟拣选了一个被众人摈弃的僻处于一隅的位子坐了下来。
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他从身畔掏出他的精美的纸烟盒,轻轻放在他的身前;连着,他又把这盒子翻了一个身。
他这一个极平常的小动作,立刻引起了这茶室里的另外两位先到的来宾的注意。那两个人和他似乎是认识的,可是他们略略抬眼向他瞟了一下,随即都把视线收回,而并不表示和他认识的样子。
第一个人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西装,一张橘皮色的脸,加上一撮小胡子。读过“了红笔记”的读者们,对他也许有一种认识。此人就是那位著名的“法学家”——孟兴先生;同时,他也是本埠各向导社中的一个有经验的“被向导者”。
第二人的年龄还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多岁吧。此人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不住的青年人的真挚与活跃。这青年的身上,并没有加上上装,也不系领带。虽在这种游息的地点,身前却还摊放着一本厚厚的烫金字的西装书。
这时,这青年第二度抬眼,他远远看到奢伟从纸烟盒里小心地取出了一支烟,他把这烟在烟盒的正面轻轻舂了两下,翻转烟盒的面,又轻轻舂了三下。
这青年立刻掩下了那本书,他缓缓走向奢伟所据的那张小桌子前,移开一柄椅子,坐下招呼说:
“Ah!mon chief! qu’est ce qu’ilya?”(“啊!领袖!有什么事?”)他操着一种熟极而流的法文,严肃而低声地问。
“你可知道八打半岛?”奢伟以相同的异国音调,向这青年对答。他所操的,却是一种极不纯粹的法语;和电车上常常听到的那些“卖弄式”的破碎英语差不多。
“当然!”青年点点头说,“这地方近来很紧张哪!”
“你把这地方的消息,搜集起来交给我。需要快!”
“消息?关于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的消息吗?啊——”奢伟沉吟了一下,“我需要多方面的消息,只要是有关于八打半岛的,都要。”
青年点头表示接受,但他有点讶异。
奢伟把眼光在那位“法学家”的身上掠了一掠,又说:“你知照孟兴,让他通知各家电讯社,说我需要这一类的消息,还有——还有电台方面的直接消息,我也要。”
“Comrne vous voudrez, mon chief!”(“照办!首领。”)
青年站了起来预备走,但奢伟却叫住了他而嘱咐说:“所有的东西,直接送进第五箱。”
这最后一句话,读者显然不易了解,这需要一个简单的解释:我们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行踪常像一缕烟雾那样的飘忽而无定;而同时,他的住址却也有好多个。平常,他把他所住的寓屋称为“箱子”,所谓第五箱,就是指他第五处的寓屋。呵!这不是很可笑吗?
青年回到了他自已的位子上,招呼侍者付了钱,他把那册书本掌在手里,做了一个特异的姿势,随即匆匆走出了这茶室。两分钟后,那位“法学专家”,也站起来付掉了他的账。
最后是奢伟悠闲地离开了这消闲的地点,他舒舒气,似乎已放下了一重心事,单准备接受他所需要的情报。
有一件事可见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在社会上似乎的确具有一种相当可惊的潜势力:就在当晚,他回进他的所谓“第五号箱子”,他发现这里有些东西,几乎使他自已也吃了一大吓。
在他的办公的案头上,那些飞来的纸片几乎积压得有二寸多髙:这里有公家电讯社的电报原稿,有钢笔版上所印的分发的消息,有从中外各报上面所剪下的已刊的新闻,并有许多钢笔或铅笔草草写成的报告,有些是属于电台方面的消息。
这太多的情报使他感到眼花缭乱而无从措手!
他费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方把那些纸片草草整理了起来。在这些纸片之中,他首先拣出了一张关于八打半岛的概括的报告,仔细读了一气。
这报告上是这样写道:
八打半岛,英文名为“Bataan”,处于东经121°,北纬14°~15°之间,地点在“马尼拉海湾”口;为“菲律宾”的一个小省份,地势作长方形,掩蔽于“马尼拉”之外围;故在军事上,实为马尼拉之屏障,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这一扇掩护马尼拉的门户,实际并不如何广大。面积计五百二十五方英里——或是说,一千三百六十方米+千。在一九二九年曾精密统计:全岛人口有六万八千九百七十余名;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信奉天主教;其他则信奉佛教或回教,等等。
半岛的西南部分,有一条“Marivelles”(马里维勒斯)山脉,那里有着广大的森林,出产丰富的木材,除了供给本地居民以外,更有大量的余羡分供马尼拉等地。除了这“Marivelles”附近的高原以外,余地均属平原。在非耕地上,产生多量的野草,土人称这些草为“Tanbo”;还有一种叫作“Lasa”,大都作为燃料之用。这里的耕地非常肥沃,农产品计有蔬菜、水果、甘蔗、米,等等;在首邑“Balango”附近,年年可得二熟。而该岛所产的香蕉与扯果,在各地尤负盛名。
八打东西南三面临海,因之渔业亦非常兴盛;土人于四月与七月间,纷纷出外捕鱼,用的大都是网;马尼拉市上所售的鱼十九来自八打。故土人有“山”“海”“田”三大财源之称。
这里除了首邑“Balango”之外,其余“Moron”“Bagae”“Oron”“Zimay”“Lamo”等,都是沿海著名的港口。
这里的交通线,有自“Balango”经过本省海岸各处而直达马尼拉的新式公路,各货均由此而运往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
以上就是那张报告的全文。
读完了这一节报告,却使奢伟的脑膜上,镌刻下了这所谓八打半岛的一个大体的轮廓。然而,他读完了这一节短短的地理教科书,于他眼前所要解决的问题,得到了些什么帮助呢?
他又随手捡起另外的一纸,这是一个电讯社里的消息,报告着最近这半岛上的军事措施。这消息的措辞相当有趣,大致说:
菲律宾的军事当局,最近已把那只长方形的餐桌,浸入了一片广大的“鱼雷水”中,他们希望有人撩起了燕尾形的礼服而来享受这“美味的鱼羹”;但同时,他们希望那些贵宾在涉水而来赴餐之前,先到齿科医院中去检查一下口腔,免得在吃“铁鱼”的时候碰坏宝贵的牙齿!
另一个针锋相对的消息更有趣,那条电讯上说:
我们知道有一只舒服的餐桌,已被布置在一片三面环绕着的“鱼雷水”里。我们已准备着用一架大滤水器,先把水里的毒质完全滤清;然后,再携带多量的钓竿,以便钓起“鱼”来到那只餐桌上去享用!
呵!你看!这是一个何等斯文而幽默的国际性的笔战哪!
简括些说,在那一大堆的纸片里,十分之九,都是有关军事消息;而每一条消息里,都在蒸发严重的火药臭味。
啊!“军事”!的确的,在最近期的八打半岛上,当然再没有一种消息,会比以上两个字眼所表示的更重要的了!可是奢伟对这两个讨厌的字眼,却似乎很有脑涨的感觉。他在眼前所得的消息之外,似乎另外还在期待一些什么特殊的消息;但,他所期待的,毕竟是何等的特殊的消息呢?这,连他自已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总之,他好像正在寻找一个环子,准备把他自已,和那个距离这里有九百十浬的辽远的半岛,双方联系起来,然而,他有什么方法,能找到这个神秘的环子呢?
十、第二种解释
在以后的二十四小时之中,那些由他自已轻轻一语而招致的讨厌的报告,还在源源不绝而来。
整整两天,他把他的头颅,深深埋进了那个纸堆之中,整理,归纳,检查,思索,忙得他满头是汗。这严重的辛劳仅仅使他获得了四个字的奖励:“不得要领”。
从许多“不得要领”之中,他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结论,他决定:“那张神秘的图画,一定是在一种可笑的错误之下误落进自已手内的!”
费了一大阵的忙乱,使他感到懊丧。于是,他决计整个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可是,那些关于八打半岛的各方面的消息,倒还在推不开地向他身边飞过来。于是他又打出了两个电话,关住了这讨厌的自来水龙头。
读者须知,奢伟平素为人,一向具有很大的责任心。他想:那张怪图虽与自已无关,而那个“发出”这怪图和那个“应接受”这怪图的人,一定视为很重要,那是无疑的事。那么,这东西虽因一种错误而落入了自已的手,论理,自已却必须把它归还到那个原人或另一个应接受这图的人的手里,那才对。可是,自已有什么方法,能找到那两个不知谁何的人呢?
唯一的方法,只有先找那个打气枪的孩子,从他身上抽动瓜藤而再设法找出那个瓜。
因之,他特地又光顾那家游戏场里,再度去找那个不知名姓的小英雄。这是他的一种强烈的责任心的表现。
而结果,他这无把握的拜访,依然还是失望。他怀挟着一种沮丧的心理,准备退出这下层阶级的乐园。
在一道石梯之下的走道里,他遇到两个神色仓皇不定的人,在他身旁匆匆地擦肩走过去。其中的一个,是身体枯瘦得像一支干柴那样的老者;另一个身穿西装而长着一个棕色的小圆脸,年龄相当轻。
这两个人,在奢伟是认识的:前者,是易红霞的老父;后者,就是前几天在后台想和自已打招呼而结果并不曾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个人——这是打气枪的那一天的事。奢伟虽不知道这人的名姓,但他曾见到这人,至少也不止一面。
可是,当时奢伟虽认识这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绝对不认识奢伟。原因是:这一天的奢伟,他因嫌着累赘而并不曾“携带”他的较多的年龄;再加,他又脱下了他的专在某种时期中穿的蓝布大罩袍,而换上了漂亮的西装。那老少的一双,只见过一种样子——布袍的奢伟,而并不曾见过多种样子——西装或其他的奢伟,因此,他们对他虽细看也不会认识。
由于这两人的神情有异,却使奢伟有点讶异,于是,他无意识地信步跟在这两人的身后。
“嗐!这事情透着有点怪!”老人且走且说,语声带着讶异。
“哼!岂止有点怪!我吃准这事大有危险!”棕色脸的青年,声音显得很紧张。他又用力补充:“嗳!危险极了!怎么办?——你记得那个电话的号码吗?”
“记……记得……那是10……”老人因着那青年的话而加重了喘息。
“弄错了吧?你方才说是2字打头。”
“啊!我说错了。我记得,那是21020,不会错!”
这二人的对答声,和他们的脚步一样的急骤。眨眨眼,两个身子已卷进了一小朵人造的浪花中。
这时,奢伟根本没有听出这老少二人谈论的是什么事。而且,他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事。只为看到了那个枯干的老人,使他想起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卖艺的姑娘。好在这一天,他已放弃了那个八打半岛的怪问题;而同时,又找不到那个递给他那张怪图的小孩,一时他已无事可为。因之,他又回身进来,想去看看那位姑娘今天唱些什么戏。
他无可无不可地,信步走近了那个京班戏场后台的出入口。他把眼光向后台的内部飘送进去。
在一种不经意的搜索之下,他并不曾搜索到那个姑娘的倩影。这一天,在这凌乱的地点,似乎透露着一种比平日不同的冷落的光景。只听得那里有几个人在闲谈。
“那倒很好!误场也成了传染病,连素不误场的也误了场!”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气在这样说。
“你管不着!反正包银扣不到你的头上哪!”另一个语声苍老的男子这样回答。
“人家误场,咱们就得多唱戏,还说管不着吗?”年轻女人牢骚的调子。
“人家总是角儿哪。”
“好大角儿!难道梅兰芳也和他一样吗?”
奢伟悄然离开后台出入口,他无聊地走出了这游戏场。
喧闹的马路上,奢伟在想:听这后台的话,好像那个被议论者,正是易红霞。据自已所知:这位天真的姑娘,虽是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而责任心却相当重。一向,她把这小小戏台上的任务,看得比罗斯福先生在白宫里所担任的任务更重要;甚至,在害病的时候也不肯放弃她的可怜的工作。而今天,她为什么竟误了场呢?
她已遭遇了什么意外的事件吗?否则,即刻她的老父,为什么现着慌张的神色呢?
“啊!别管这些啦!”
奢伟的两腿,鼓动得相当快。他一面向自已提议,一面只顾无目的地前行。走了几步抬眼看时,不觉有点好笑。原来,他已走到了一个并不准备走到的地点。
奢伟发现他的身子在不自觉中已被携带到了易红霞的家门口。这里和那游戏场,只有两百码的短距离。
“已经来了,姑且进去看看吧。好在,这并不是‘专诚’而是‘顺便’。也许,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真的病倒了吧?”
在易红霞的家里,他只遇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是易红霞的妹子。在蓝布罩袍时期中的奢伟,他曾见过这女孩子,但不曾加以注意;而这女孩子对于西装的奢伟,却也绝对并不相识。
今天,奢伟发现这小女孩的颦笑的姿态,和她姐姐像得厉害,这使奢伟感到有趣。于是他开始和她搭谈起来。
“你姐姐不在家?”奢伟问。
“刚出去不到半点钟。”小女孩子回答。
“上戏场了吗?”
“不呀,有一个电话,把她叫出去的。”
“电话?”奢伟心里这样暗忖。因这女孩子的话,使他想起即刻曾在游戏场里听得那个老人说及一个电话的号码。他记起,那是一个“2”字打头的号码,属于西区的电话,距离这里相当远。
奢伟不经意地想着,他听这小女孩子说下去:
“电话来的时候,姐姐可巧不在家,那人留下一个号头,让姐姐打回电给他。”小女孩子伶俐地说,“不一会儿,姐姐回来了。她依着留下的号头,打了一个电话,随即匆匆出外,衣服也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梳。”
“啊!”奢伟不经意地应着。
这小女孩子忽然把两条眉毛蹙到一起,天真而关切地,她向奢伟问:“你看,我姐姐不会碰到什么事情吧?”
“那不会!”奢伟不明白这女孩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仍随口答应。
“那么,她临走,脸上为什么那么不痛快?她背人偷偷抹着眼,还说别让爸爸知道这事!”
“啊!脸上不痛快;偷偷抹着眼;不让她爸爸知道这事。这是为了什么事情呢?”奢伟这样忖度,他有点狐疑;但他嘴里,却安慰这小女孩子说:“没有什么事,也许,她又和谁生气了。”
“生气!哧!你胡猜!”这小女孩忽然笑起来,她噘噘她的真像樱桃那样小而红的嘴唇,稚气地说:“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姐姐咧!再过两辈子,她也不会和人生气哪!”
奢伟感到这小女孩,太觉天真而可爱,他不禁伸手抚弄着她的柔软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易。”
“我知道,我问你的名字呀。”
“我叫珑儿。”
“啊!一条龙的龙,是不是?你肖龙吗?”
“你弄错啦!我的名字,在‘梅龙镇’的‘龙’字边上,有一个小的王字。”小女孩子说时,她用一个小指头,在她姐姐那张简陋的妆台上,细细画出了一个字。
奢伟随着这小女孩的手指而注意到这妆台上时,只见桌子面上满布着一重灰,东西也堆得相当凌乱,这和那位姑娘平时爱好整洁的习性完全不相符。
奢伟一面不经意地观察,一面注意这小女孩的说话。
“啊!那是玲珑的珑呀!”他想开口这样说。可是,他这话还没有说出来,蓦地,他的心头,好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他急急地问:“哎呀!你的姐姐,是不是另有一个名字,叫作玲儿?”
“谁告诉你的哪?我们家的人,只有爸爸一个管着她这样叫。可是……”女孩子的乌黑的睫毛,在奢伟脸上闪动了一下,她忽然叫喊起来说:“咦!怎么啦?你!头疼吗?要不要吃点人丹?”
“不,慢一点!你让我静静想一想,你不要说话!”
这时,奢伟的神情,好像已陷入于一种神经突然错乱的状态:他的语声有点颤,而两颊也泛出了死灰那样的惨白。
原来,就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对那张飞来似的神秘的图画,无意中忽然找到了另外一个“确切不移”的解释。
他一想到这第二种解释的可怕的性质,却使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像钟摆那样摇荡了起来!
十一、死亡的边线
奢伟心里焦暴地连声呐喊:“啊!易玲儿!易玲儿!”
从这意外发现的三个字上,使他立刻联想起了另外三个字音相近的字:“一〇二!”
从这三个神秘的数目字上,使他立刻又联想到那张怪图上的另外一些东西,主要的是: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自紧对着这“102”的数目,显示着射击的姿态!
哎呀!“有人要用手枪,射击易玲儿!”这就是那张怪图所含藏的“真正的解释”。
从多方面看来,这第二种的解释,几乎已像铁一般的确定,再也不会造成先前那样可笑的错误。
奢伟一面喘息,一面掏出手帕,用力抹着额角。接连他又立刻想起:在那张哑谜似的怪图上面,好像还留着一个“日期”似的数目字。那是几个什么数字呢?在慌乱之中,他已完全不复省记。还好!今天他出外,原意准备把这怪图,还给那个不知谁何的人物,因此恰好带在身上,可以立刻査看一下。这时,他的动作,已很有点慌乱失措。他用震颤的手指,在他的各个衣袋里面,慌乱地搜索着那张纸片;在匆忙摸索的片瞬之中,他的脑内,还在闪动着一线唯一的希望,希望那张纸片上所留的数字,并不是当天的日期。如果不是当天的日期,那么,不论如何,他还能抓住一个挽救的机会。他自信,只要时间来得及,当前纵有天坍那样的祸殃,他也能硬着头皮,代那个可怜的姑娘顶一下!
然而不幸之至!他这一线可怜的希望,只在短短几秒钟内,却已整个被击得粉碎!
当他把焦灼的视线,接触到那张纸片上时,只见这纸片的一角间,清楚而简单地留着如下的字样:
“2,26。”
他猛然抬眼看到壁间悬挂着的一座日历上,赫然显示着一个“二月二十六日”的鲜红如血的日期。
正是一个都市分子星期休假的日子!
“哎呀!就是今天呀!”
奢伟满身冒着冷汗。他诅咒自已年龄的老迈,以致在脑力退化之下造成上面那种不可恕的错误!他不知道截至眼前为止,在时间上是否还来得及挽救当前这一件自已所万万不愿意见到的惨剧,他更不知道自已将用什么方法才能挽救这一件可怕的事变。而更主要的是:眼前,自已还不知道那个身处危境的姑娘,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一种火烧似的焦灼包裹住了他的整个的心。
焦灼中他蓦地再度想起了即刻在游戏场里所听到的电话号码。由于脑内某种相类的记忆,使他很容易地记住那个号数。他忽然跳起来喊:“啊!不错,那是21020!一个西区的电话!”
他这无端发狂似的态度,惊得那个小女孩子扁扁小嘴儿几乎要哭。
奢伟定定神,感觉自已的状态有点失常,他急忙柔声抚慰那个小女孩子说:“好孩子,你别吓!——你说,你们这里有电话?”
“二房东家有。”小女孩子懦怯地回答。她的丧失了活泼的小眼珠里,充分反映出了对方脸上的慌张。
两分钟后,奢伟被指引到了一架电话机前,他匆匆拨动了那个“21020”的号数。他用震颤的语声和对方通着话,实际,他并不曾和对方接谈,他只从话筒里,探询了一下这电话的地点。当时,他既问明了地点,他的眼珠一阵闪烁,脸上顿又添上一层严重的惊惶。他把那个沾满了手汗的胶木话筒重重向电话架上一掷,他不顾那个小女孩子的惊骇和余人的讶怪,立刻像酒醉那样踉踉跄跄地蹿出室外。
他以抢救失火似的姿态,飞奔到了街面上。
在扰攘的人行道上,他用衣袖抹着额上的汗液,一面略略放缓步子,考虑了一下进行的路线。这时他的目标,是在那条冷僻而辽远的大西路上;而他所要找寻的地点,却是在一家专供人们“总休息”的殡仪馆里。
啊!殡仪馆!他为什么要找到这一个地方去?
原来,即刻他在电话里所探听到的,就是这一个地点——那个“21020”的号码,却是一家大西殡仪馆的电话。
在他掷下话筒的瞬间,他的脑内,立刻已浮上了若干天前在后台听到的几句话:“嘿!咱们要不是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要么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这几句骇人的话,正是那个浓眉毛的家伙,把浓眉毛竖得像救火梯子那样高而说出的话!
同时他又记起:听到这话的一天,又正是后台那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好像想和自已招呼而并没有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一天的事;这也就是自已打气枪那一天的事;而也就是自已莫名其妙地拿到那张怪图的那一天的事。
至此,他差不多已完全明了那张怪图中的整个的含义;他已知道谁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他也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姑娘;同时,他已隐约猜到了那个把这怪图送给自已的人是谁;并且,他也隐约猜出了那个第二人把这怪图送给自已的理由。
主要的是他在考虑,这一纸怪图中所预示的惨剧,不知是否真会“准时”而演出。基于某种推断,他觉得这一幕戏剧,十分之九,含有无可避免的因素!
那么,更主要的要问:截至眼前为止,这一幕骇人的戏剧,是否已经揭幕开演?甚至,这幕戏剧,是否已经完成了呢?
关于以上的问题,他已没有勇气加以细想,越想,他简直越感到了捺不住的战栗!
总之,眼前只剩下了一根游丝那样若断若续不可捉摸的希望,那就是:那位姑娘离家还没有很久;他记着那个小女孩子曾说:她姐姐刚出门还不到半点钟。
由于时间还很短暂,也许,那个姑娘还不曾踏上死亡的边线;也许,那一幕血染的戏剧,将揭幕而尚未揭幕;也许,这里面还留着一个可以挽救的机会。
这时他脑内的唯一的感觉:只觉当前每一分钟,甚至是每一秒钟,其价值都已超过每一吨重的钻石。自已能否挽救这一幕惨剧,全看自已能否利用当前每一分、秒钟宝贵的时间而断定!
于是,他的脑力和他的足力,开始了同等速率的鼓动。一面奔,一面却在精密地计算着时间上的消耗量。他把焦灼的眼光,不时飘到街面上的许多人力车上,他想:这里距离大西路,约莫有六七里的途程。如果雇坐一辆人力车,如果挑选到一名壮健的人力车夫,而以最高速率计算时间,那需要三十分钟方能到达目的地。而自已在若干年前,曾参加过某一大规模运动会中的万米长跑,记得,当时曾以三十四分六二的纪录,完成那个比赛。眼前倘把万米赛跑起步与冲刺的平均速率计算,那么,到达大西路的时间,至多应为二十分钟左右。乘车与步行两相比较,还是后者差胜于前者。他这样想着,便决计放弃乘车而采用步行。
他把汗液直冒的手掌,紧握成两个拳头,开始了长距离赛跑的步法。
可是,人们的心理变化,对于生理却有很重大的影响。由于他的情绪的异样,竟使他的血液循环起了急剧的变化。他只奔驰了短短的一段路,他已发觉他的两腿,竟是那样的疲软而无力,甚至每一举步,都像践踏在棉絮上面。而且,可怜!由于两腿的急进,使他的两臂,也不得不加速了鼓动;不久,他迅速地感到他的右肩,已在一阵阵地开始抽搐那样的痛楚。
他咬咬牙关,脸上泛出了异样的惨白。在这片瞬之间,他的皱纹满布的额部,清楚地又显出了一重近五十岁衰老的暗影,而不复再是盛年活泼的样子。
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若干天前,奢伟在游戏场里打气枪的时节,论理,那一天,他在第二枪上,就可以打中红心。可是扳机之顷,他忽因臂膀的震颤而失却准绳,结果,那一枪再度又打成可笑的“一百零二枪”。于此,可以知道他的右臂,必然受有创伤;而从右臂受伤的一点上,细心的读者先生们,也许早已揭开了这位奢伟先生的假面,而窥到他的真面目是谁。
再看这位神奇的人物,此时分明已动了极大的情感,那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关心那个姑娘的生命呢?一定,他是真正地爱上了那位鬻艺的姑娘了吧?
准确的答案是:不!他并不是真正恋爱那位姑娘。
如此,他为什么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援救那位姑娘的生命呢?
以上的问题,另外含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当然,笔者在后文,必须负责提出一种解释。可是眼前,请恕我这一支柔弱的笔管,却已绝对无法或无暇顾到这一点。
为着生死边线上的时间的珍贵,主要的是我必须帮助奢伟先生赶快到达他的目的地。
这时,他亡命地向前奔驰,他一面喘息,一面抹汗。一面,他开始第一次抱怨那浄狞的战神,吸干了整个世界的汽油,致使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竟绝对无法觅到一种高速率的代步;而一面,他仍闪动着冒火的两眼,搜索着马路的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当的车辆,可以“借用”一下。“最好是流线型的跑车之类。”他这样想。
劈面一条横路的转角上,有一件庞大的东西,迅速地堕人了他的目光的搜査网。——在一座巍巍的大厦之前,停着一辆八汽缸的福特汽车,车身虽不是一九四二年的式样,可是,看去还相当结实,在挡风的玻璃板上,粘有一张红十字的印刷品,分明表示它是一个时代的宠儿;正像人类中的一般“识时务的俊杰”一样,虽在时代的动荡之下,依然具有在市上“横冲直撞”的资格。
驾驶座上,一个穿号衣的汽车夫,正自取着一个三十度仰倾的姿势,叠着腿,斜倚着靠身,在专心地阅读一份彩色的印刷物。
看这汽车夫的悠闲自得状态,可以见到这辆车子的主人暂时还并不需要他的车子。
“呵!叨光借用一下,大概没有问题吧?”奢伟心里转念。
他的眼珠骨碌碌地向四下一阵转动。
只见在这汽车的背后,宽阔的人行道上,有一小队衣衫褴褛的孩子——看去都是活泼的“准乞丐”——着地蹲踞成一个小圈,正拿一些市上停止使用的分币券,在用两颗小散子,兴局米烈地赌输赢。
奢伟伸手理了一下因狂奔而披拂在额际的乱发,一面他急忙向上装的里袋伸手摸索;在左边的袋内,他摸出了一厚沓簇新的小纸片;在右边袋内,他又摸到了另外一件奇形的东西: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小玩意。
立刻,他的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而获得了主意。这里可以借用小说家的成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再说那个悠闲的汽车夫,歪躺在车子里,全部的精神正贯注着一张四开的电影周刊。文字他或许不感兴趣,可是这粉红色的可爱的小刊物上,印有一张某一著名电影明星的游泳照片。这里两条粉红色的肉感的大腿,如果你把眼皮合成两道缝而悠悠然地看,那好像有些凸出纸背,也好像使你感到一点温软的感觉,而且离鼻不远,还好像浮漾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粉汗香味,这使我们这位“开车老大”的两道目光,形成了武侠小说家们所喜欢夸张的“剑光”,几乎要飞出眼眶,而划破这照片上的粉红色的三角游泳裤。
一个沉醉的灵魂,正自溶化在纸片上的时候,蓦地,“嗄——!哇——!”像一种泼翻了海水似的杂乱的人声陡起于车后!“啪——!”紧接着复有一个车胎爆裂那样的音响,杂在一片喧嚷的人声中;内中有一个人,提高了嗓子在喊:“咦!怎么啦?车子下会漏出这么许多油!”
爆车胎而会影响到油箱,这是少有的奇闻!这使我们这位“开车老大”,不得不把紧贴在两条粉红玉腿上的眼光暂时揭下来,而下车去看看了。
开车老大急急地从右边车门跨下车子,奢伟先生悠悠然从左边车门跨进了车子。
汽车夫走到车后,他发现一小队衣衫褴褛的孩子,加上几个贫苦的路人,在争夺散乱得满地的簇新的贰角辅币券。喧嚷的人声,却是由此而来。看看自已的车子,车胎既没有爆裂,车身下也没有半滴油。
他轻轻诅咒了一声,低倒头,重新钻进车门。因为全神贯注准备继续欣赏那一条诱人的粉红色的三角裤,一时竟未及注意到车子里面已发生了一些新奇的花样。
他的身子还不曾放稳,侧转眼来,猛然发现一个身穿漂亮西装、头发散乱、汗液满额而又面目凶狞的家伙,严冷地坐在自已的身旁。同时,他迅速地感觉到,有一个“挺硬的管子”那样的东西,正自无情地紧贴到了自已的碰不起的腰部里!
这里需要一个小小的说明,原来:奢伟先把一百张簇新的辅币券,“祭”法宝似的向空一掷,一阵缤纷的花雨,恰好降落在那个赌钱的小圈子里,却使这一个平静的小小的世界,顿时引起了掠夺的战争。紧接着他把一枚雪茄那样的东西,用力向地下一掷,跟手便发出了“啪——!”的一声怪响。(这是他的一个伙伴——一位化学师替他特制的一种小玩意。)这东西很像世上那些吹法螺的宣传家,响声大得厉害,实际却并无多大的用处。可是那位开车老大却上了这“宣传品”的当!
说来相当有趣:真的,我们这位奇特的奢伟先生,每逢出外,他的各个衣袋里,却是常带着一些新奇有趣的玩意的。
再说,在当时那种特异的情形之下,那个上当的汽车夫,看看身旁这个飞来的家伙,不禁吃惊得发了呆。但,不到几秒钟,他立刻省悟自已已遇到了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劳您驾——”奢伟满口操着北方的音调,把手中那个“挺硬的管子”在对方腰间轻轻移动了一下而说,“开到大西路!”
(在以前,奢伟一直不曾说过“劳您驾”的这种句子,自从遇见了易红霞,接触的次数一久,不期而然他也沾上了这种北方的口语;而且,往往会在不自觉中,不时流露出来。这时,他既冲口说出了这“劳您驾”的三个字,立刻他的耳边好像已飘动了一阵银钤似的清脆的语声。他不知道这一位爱说“劳您驾”的姑娘,此刻已遭遇到了何等的事件。他恨不能在一秒钟间就插翅飞到目的地去看一看!由于内心极度的焦灼,却使他的面色,也格外显得凶狩而可怕!)
“呃!——”汽车夫瞪圆着两眼,望望那张煞神似的“脸谱”,嗓子里有点发毛。
“开!”刺刀那样锐利的声音。
“嗯!——”
“快!”
读者须知,“当今之世”,有一个人人懂得的定例——这比牛顿氏万有引力的定理更确实,那就是“挺硬的管子”等于世间一切一切的“公理”,也等于世间一切一切的“正义”;在公理与正义的指导之下,“你敢不服从吗?——嘘!你敢吗?”这使这位开车老大,不得不接受“无条件的晦气”而颤抖地发动了车子的引擎。
“轧——轧——轧——轧——轧——!”车身中的机件和人身中的机件——汽车夫的心脏一同开始了急剧错综的交响。
在引擎的发动声中,奢伟理了一下乱发,歪着眼,看看他这“临时雇用的伙伴”,只见他的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脸上,满露着一种狡猾而又干练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对于开车,必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手。可是这位“老手”,这时好像已被“公理”与“正义”所吓昏,他的手脚似乎有点失措,他慌乱地摸索着座前的机件,一时似已忘掉驾驶的方法。
奢伟的嘴角像冷笑那样微微牵动了一下,他立刻已猜到了这汽车夫的心头的意念。
“喂!朋友!”奢伟严冷地说,“你要不要变小戏法?让我来教给你好不好?”
汽车夫伸着不稳定的手,握着那个“离合器”的柄(俗称排挡),望着他发怔。
奢伟继续道:“照规矩,开车子当然是先‘吃排’,再踏风门;倘然颠倒过来做——先踏风门,再吃排,那你会使齿轮上的齿,像老婆婆吃炒豆那样地折断下来。于是,我们的‘船’,不离码头就会抛下锚;这是小戏法中的一种。还有,吃了头排还没有吃过二排,接连就用力踏风门,那你会使车子像射箭那样不规则地直射出去,这样,被那些热心的巡捕先生看见了,马上便会引起注意而上前来干涉,这是小戏法中的又一种。除此以外,戏法还有咧!……”
他耸耸肩膀,接着说:“你准备玩哪一套戏法呢?”
汽车夫的灰败的脸上迅捷地飞上一层怒红,他默然。“轧轧轧轧!”那引擎的震颤声,代表了他的震颤的答语。
“你如果想让你的车子在这里抛锚,我就让你的身子也在这里永远抛锚!懂得吗?”奢伟把手中那个挺硬的东西,又在对方腰下“斯文地”点了点,他冷冷地这样说。
汽车夫的两瓣肺叶扇动得厉害。他仍旧不响。大约他在想:“呵!看戏法的人,门槛比变戏法的人还精,这戏法还是不必变。”
“呜!呜!呜!”几声急骤的喇叭,代替了汽车夫的“OK”,于是,车子迅速而“有规则”地依着被指定的方向立刻疾驶了出去。
车子一面开,奢伟还在独自叽咕:“我们都在三脚木架子里兜过圈子(注:指汽车夫领执照时的驾驶测验而言),‘自家人’,还是不必‘打棚’的好。”
“呜呜呜!呜呜呜!”
车子开了一小段路,奢伟把那个挺硬的管子——一支笔形的手电筒——从汽车夫的腰部里轻轻收回来,悄然袋进了衣袋。
他向他这临时雇员客气地说:“我读过相书,懂得相,知道你是一个可靠的人,所以,我们不妨亲善点。但是,朋友,请你开得快点,越快越好!”
说时,他从衣袋里掏出纸烟来,在一只附有打火机的精美的烟盒盖上用力舂了几下,从容燃上火,把一串烟圈,悠然吐在这狭窄的空间中。
但,他在从容打火之顷,他的十个手指,每个都在发着抖。
“呜呜!”车子在热闹的马路中间像一颗流星那样地滑过。
那个倒运的汽车夫慌窘地拨弄着驾驶盘,他始终弄不清楚身旁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凶狞的家伙,是个什么“路道”。主要的是:经过了上述的一番小交涉以后,他已完全“服帖”,再也不想表演什么新奇的魔术。
可是,他偷眼望望他这位临时的主人,只见他的外貌虽然装得十分镇静,而内心却显见异常焦灼。他不时发出干咳,不时拭抹脸上的汗液,不时看手表,不时又把头脑伸出车窗探望前方,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安定。
车子开驶得那样快,早已超过规定的速度,而他,却还不时顿足催促,嫌太慢。
速度表上的指针,创造了一个这辆车子所从未有过的纪录,四个轮子像注射了过量的兴奋剂那样疯狂地疾进。只见两旁的屋子,仿佛一批批“自动调整阵地的军队”,飞一般地在作“有秩序的”倒退。汽车夫的发根里冒着蒸汽,他疑惑自已已把这辆车子误驶上了一方映电影的白布,而在表演一幕极度紧张的镜头了。
还好!仗着车前那枚赤色十字架的圣灵的护佑,这疯狂的驾驶,侥幸没有受到干涉;至于翻车身、撞电杆、遭追击等等可能的高潮,幸而也没有演出。可是他在想:“等一等,到‘行里’去吃一顿大菜,那大概已是免不掉的事!”
啊!感谢上帝,无多片刻,车子已飞驶进了冷僻的大西路。可是这无多片刻的时间,在这汽车夫的感觉中,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比环游全球更悠长的时间!
“先——先生!大西路到——到了!到——到什么地方?”汽车夫不转睛地望着前方那些像潮水那样冲激过来的事物,他紧张地抓着驾驶盘,连眼梢也不敢歪一歪。他喘息着,从发毛的喉咙口,挣出了干燥的问句。
“呜呜!”喇叭还在惨厉地吼叫。
“啊!让我看——”奢伟打车窗里探了探头,他抹着汗说,“再过去一点!”
事实上,连奢伟自已也不知道这一个“总休息”的地点,是在大西路的哪一段上。这时,汽车夫接受了他的命令,车行的速率已经略减,他望见前面一条横路口,站着一个雄赳赳的岗警,他想:“这很可以询问一下地点。”他急忙回头说:“好!朋友,就在这里停下吧。”说毕,他不等这汽车夫扳那制动器,已打开车门,踏上了踏脚板。
当他将跳下而未跳下的时节,只见他这临时的雇员,正把一种迟疑的眼色,远望着路口的那个警察。于是,他向这汽车夫冷笑了一下,这好像警诫他说:“嘿!你还是安静点!”一面,他把一小沓十元的纸币抛进车厢,而又顺手碰上门;一面却还打趣似的说:“朋友!能不能请你等一等,再把我带回去。”
他不等这汽车夫的回答,也不等车轮的完全停止,已经轻捷地飘落到地下。
“恶鬼!你自已去寻死吧!我不想再和阎罗王比赛开车哪!”汽车夫狠毒地轻轻诅咒了一声,他慌忙用力转着驾驶盘,像一艘轻巡洋舰躲闪鱼雷似的飞速掉转了头。
“呜呜!”一辆轻捷的车子载着一颗轻松的心,轻畅地从原路上绝尘飞驶回去。
十二、大西路之血
其实,奢伟在回去的时节,他根本已用不到再搭这辆原车,因为,无多片刻之后,他已被一辆免费的车子,静悄悄地装载了回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奢伟跳下了汽车,远在数十码外,他已望见大西殡仪馆的牌子。于是,他以百米赛跑最后冲刺那样的步法,向前直奔过去;一面奔,一面还在用焦悚的眼色,扫射着马路的四周,他希冀从这里发现他的目的物,但,他并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东西。
他拖着两条发抖的腿,喘息地冲进了这“死亡的集中营”!
这里入口处,砌有一条坦直的煤屑路,可供车辆的出入。路旁两片隙地,点缀着花木假山,附带着些茅亭与小池,这对于那些“总休息”的人们,确是一种考究的设备。
这天,这家殡仪馆中,正有两三份人家,在举办丧事。生意之好,显示这动荡的大时代中,正有大批懒惰的人们,在结队拔腿逃出这世界。
奢伟在人丛里乱撞了一阵,依然没有发现易红霞的瘦小的身影。他本想找这殡仪馆中的职员,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继而一想: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提出这样的问句显然不会有效果。于是,他又焦悚地奔出了这殡仪馆。
黏性的急汗,已渗透了他的“Ada”牌的漂亮的衬衫,他在左近的马路上踉跄地乱撞了一气,结果还是失望。
他重新带着一颗铅一样沉重而狂跳着的心,再度回身撞进这殡仪馆。
这殡仪馆的后方,附带着一部分寄存“盒子”的地方。由于需要“休息”的“顾客”太多,使这殡仪馆里,不得不添造一些“客房”。有一带竹篱,拦着一方空地,正预备开始建筑。奢伟从一扇开着的竹篱内直闯进去,在这里,他蓦地发现了一个出乎意外而又正在意中的局面。——这是一个这全篇故事中的最紧张而又最惊险的局面,不幸!当奢伟匆匆赶到而发现的时候,这一个最紧张最惊险的镜头,恰已到了“最后一分钟”!
其时,奢伟焦悚的眼光,仅只匆匆向前一瞥,顿时他的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像触到电流那样发起抖来。
你们试猜,奢伟看到了怎样的一个情形?
由于那张精彩的画幅,画面恰是横列在他眼前,本可使他看得非常清楚,而事实上却已不容他看得清楚。
只见——
一支短小的手枪无情地劈对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娇弱的胸膛勇敢地迎凑着那支枪口的线路!
两条可怕的浓眉似在飞爆火星而蒸发火药的焦臭!
一双失却媚意的眼珠却在特异地猛扫着这两条可怕的浓眉!
奇怪之至!论理,那双被压迫的眼珠,被笼罩在死神的暗影之下,至少应有一点惶悚的情绪。可是,不!事实上她只显示捺不下的狂怒,而并没有半点惧怯的意味;由于那双眼珠并无惧怯,却使那两道浓眉格外增加了浓厚杀气!
当时这种紧张局势的发展,绝不像笔者记述时那样的迂缓,而更主要的是,当奢伟觳觫的眼光接触到这特异的画面时,一枚因狂怒而发抖的手指,已是毫不容情地扳动了枪机!
“啊——呀!”事实上奢伟已来不及把惊极的喊声发出,因为,当时他的目光的接触,与他心里的喊叫,他身子的飞跃而前,与对方枪机的拨动,这四件事几乎是同时的!
论奢伟的为人、外表,他虽具有一个温文的状貌,而实际,他却绝对不是一个“文绉绉”的人。生平他对国术,却是一个说得起的好手;“空手夺白刃”,是他“拿手”的一套;并且,他在研习非国粹的Boxing(拳击)时,他曾学过那些“G-man”(特务、秘密警察)的各种各样的抢夺手枪的方法。只要距离够得到的话,他可以使任何一个对方抓着手枪而无法射击。例如:在眼前这种太紧张的情势之下,他可以飞起一腿踢在对方的脉窝里而把敌人的手枪踢得像一片纸鸢那样地飞起来;再接近些,他可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把枪口的射击线,猛然抬起或捺下,使那子弹击破空气或地层;此外,他还有好多别的方法,能使无情的子弹,很“识相”地变更预定的路线。
在过去,他已屡次曾这样做过:眼前,他当然很可能地“如法炮制”。
可是,当时很可能这样做而他竟并没有照这样去做。似乎由于情感作祟的原因吧?为了舍命保护那个姑娘,他竟完全慌了手脚,在这最重要的生死关头,他却取了一个最拙笨的方法:他像一头疯狂的野牛那样怒抢而前,竟把整个血肉的身子,挡住了那枚“斯文的”枪弹的去路!
(这正如那本著名的《西线无战事》小说中所描写的德国补充兵一样:那些可怜的孩子,在没有上前线的时节,他们已学会了好多躲避危险的方法,可是不幸,一旦真的遇到那些事情,他们却把所学会的许多方法,整个都忘却了!)
“砰——!”
一个尖锐而曳长的声音,像划玻璃那样划碎了空气!一缕淡蓝的烟雾,从那支“四寸头”的枪管之中急骤地射出;一朵怒红的鲜花,从一袭洁白的衬衫上迅速地开放!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四条完全出于不意的骇愕的视线之下,仰天直倒下去!
这梦一般的变幻,至少使这神经紧张的一男一女,停止了一分钟以上的呼吸。他们一个浓眉毛的武生,一个演悲剧的花旦,在这“急急风”的场面之下,呆着!呆着!他们简直已扮成了戏台上面“亮相”那样的姿态!
可是,台面上的戏剧虽很动人,却难为了那一名过于卖力的配角!
可怜的奢伟,当时只觉有一件比冰还冷的东西,像一个虫钻进乳酪那样轻轻穿过了他的某一根肋骨;一阵冰冷的感觉之后,立即继之以一阵火烧般的灼热,他只觉全身的血液,悉数怒涌上了他的神经中枢;他感到一阵难堪的恶心;紧接着眼前一阵乌黑,仿佛整个的太阳系的星星,都已打翻在他的眼帘之前。
自此他便昏然不省人事。
十三、一串冋题
这不省人事的状态,连续了一个不知怎样久的时间。他只是昏昏然,昏昏然的,仿佛已堕入了一个梦魇织成的密网;有时,他好像被活埋到了一座几千万吨重的大金字塔之下,感到不可堪的窒息的苦闷;有对,他又像被一阵旋风吹进了大戈壁的沙漠,全身都被烦热包裹了起来;更有一回,他梦见自已悬挂在一顶五彩的降落伞下,上升,上升,上升,好像已越过同温层而飘进了无边际的太空;在那里,他看见美丽的月球,像是一个庞大的肥皂泡,在一缕烂银细丝那样的轨道上面飞旋;蓦地,这月球忽而分裂成无数碎片,千丝万丝烂银那样的月雨,飘洒满了整个的空间,恍惚间他的身子随着这缤纷的月雨竟从无际的高空之中,头俯脚仰飘然直堕而下,却跌进了一座烂银那样洁白的宫殿;而这宫殿里,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的墙垣,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的器具,更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而美貌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前蹑足走来走去。
至此,他的灵魂已重履人世,而把意识之门微微推开了一线。
一次,他觉得有人正把一样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嘴。他突然“挣”——这只是“挣”而不是“睁”——开眼缝,他发觉自已正睡卧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面。四周幽悄悄的,听不到跌落一枚针的声息。这里,有髹着白漆的洁白的门、窗;有洁白的沙发、小桌。而自已,正仰躺在一张白漆的小床上,盖着洁白的被单。
他的第一个感觉,觉得自已好像已从原有的世界之中跌进了另一个星球里。
奇怪的是,他所睡的那张床,被安置成一个斜坡形,他的身子头向下而脚向上,躺成一个倒栽的姿势,并且全身已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了起来。他想转侧一下,咦?连动一动也不可能!他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惊骇,疑惑自已又和以前一样,遭遇到了虎兕人柙的命运!
他努力撑起困惑的两眼,搜索着周遭的一切。只见这屋子的一隅,有一个女子背向着他,悄然站在那里在写什么东西。那苗条的身影,在他迷惘的视网里面好像有点稔熟。
这女子,白帽,白鞋,背后两条交叉的白带,系着一个洁白的围身。——这分明是一个看护的打扮。
突然,他理会到这是一个医院。可是他还想不起自已为什么会到这医院里来。他怔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蓦地想起了那个死神阴影下的姑娘;接连他又想起了自已所经过的一切;他恍惚记起自已,曾从易红霞的家里,亡命赶向一个地方去;他恍惚记起有一个人,正拿一支手枪向那个姑娘扳机射击;他又恍惚记起自已那时,曾舍命飞跃而前,因挡住那子弹的路线而吃到了一枪!
以上,好像都是真实的事情;想想,好像是一个梦。再想想,又好像不是梦。最后,他记起这完全不是梦而是事实;而且他记起,他所赶去的地方,是一家殡仪馆;那个开枪杀人的家伙,正是那个浓眉毛的武生。
——他所能记忆到的一切仅止于此。但,之后呢?之后又怎样呢?自已是怎样到这里来的?那个被压迫的姑娘,又遭遇到了何等的情形?还有那个浓眉毛杀人的家伙,之后,又演出了何等的戏剧?
凡此种种,他简直茫然一无所晓。
这时,他虽已进人苏醒状态,可是他的意识,却还没有恢复健全。他像晕船,又像酒醉;他觉得天地在旋转,身子在晃荡。他的头脑,仿佛已埋进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他极力想思索,但他却绝对无法思索。他想大声呼喊,但终于没有喊出来。不久,他迷迷糊糊,重又进人了昏睡的境界。
他第二次苏醒的时候已在夜晚。这墟墓一样的空间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不知哪里送来一点灯光,在他周遭抹上了一片淡淡的乳白。窗外有几颗星,一闪一烁,刺促着他涩重的眼球。这一次醒来,他的头脑比较已清楚得多。他试着转侧一下,身子依然受着束缚;他感到一种不可堪的烦躁,全身仿佛受着炮烙的酷刑。尤其是喉咙口,好像已被人放下了一把火,一种焦渴难耐的感觉,使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不懂自已的声音为什么竟会那样的疲弱而无力,在这静静的夜里,他自已听着,觉得完全不像是自已所发的声音。
幸喜,他这幽幽的呻吟声,立刻已获得了反应。
仍像白天一样,有一个白衣帽的女子,一条魅影似的蹑足走了进来,悄然扭亮了灯。
那女子轻轻走近他的床,低头凝视了一下,向他嫣然一笑;这笑容带点惊奇,也带点神秘,好像在说:“啊!你居然清醒了!”
奢伟尽力挤着眼睫,以适应灯光的刺激。他伸出他的病犬似的舌尖,连连舔着他的枯燥欲裂的嘴唇,示意那个女子:他的嘴里,干渴得厉害,想喝点水。
奇怪!那个女子却只向他笑笑,不开口。
“水!我要喝点水!”奢伟忍不住呼喊起来。这短短几个字,在他,认为已用尽了力,而实际,他这喊声却比一个蜜蜂的叫声高不了许多。
那女子只是向他摇摇头。
咦!这是什么意思?他焦躁得几要跳起来。他想向那个女子责问为什么不让自已喝水,为什么要把自已绑缚起来。
他还没有开口,只见那个女子急急伸出两枚手指,按着她自已的红嘴唇,意思不让他说话。
只见她轻轻走上前来,伸手看着手表,一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捺了一会儿。她又把他的被单,轻轻整理了一下。连着,看她一言不发,轻轻旋转身子,扭熄了灯,又轻轻走了出去。
这女子像是一个“天方夜谭”中的仙女,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简直是来无声而去绝迹。
这里依然抛下了奢伟孤单的一个,却让无边的寂寞,占领了整个的空间。
啊!想动,不能。想喝水,不许。想说话,不理。这是什么理由?若在平时,奢伟先生遭遇到了这种情形,即便他的身上被绑上了一条胡桃大铁链,他也忍不住要跳起来,设法挣断这链子而攫取他应得的自由。但在眼前,他甚至连挣断一根线的气力也没有。在万分焦躁中他忽想起,自已在吃了一枪以后,也许因子弹并没有穿出胸腔而施行过手术;曾经听人家说:凡是施行过大手术的人,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要被束缚起来不许转侧;并有一个更长的时间,不许喝半滴水。看这光景,自已会不会已经被施行过手术,而才受到这种亲善的待遇呢?
立刻,他果然觉得他的胸肋间的某一部分,好像有点麻木,也好像有点痛。
他想:假如真的施行过手术,那么,即使暴跳或呼嚷,也绝不会获得较好的效果,那是无疑的。
无可奈何,他只得尽力耐住他的焦灼,准备再度回进睡乡,寻求他的好梦。
可是过去他已睡得太多,眼前无论如何他已无法再睡。越是不能人睡,他越感到烦躁、渴热和寂寞;越是烦躁、渴热和寂寞,他越想转侧一下,喝一点水,说几句话解解闷。
他再尽力呻吟,但是没有反应。
啊!转侧,喝水,说话,这在任何一人,都是最小限度的自由,不须唾手之间,谁都可以获得;而在眼前的奢伟,却已认为这是最重要而最迫切的需求。
越是不能获得,越感到这需求的可贵;甚至,在这时候,他几乎愿意牺牲他的生命,以换取这几件事,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也办不到。至此,我们这位奢伟先生,方始真切地认识到世间自由两字的可贵。有时,连最小最小的一点限度,那也是花了最大最大的代价所不能获得的。
可是,还好人们的肢体,虽不幸而有时会遭受束缚,但人们的思想,却永远不会失去他的自由。——世上尽有许多人们,他们能以种种方法约束另一人的躯体的自由,但无论如何,他们却没有方法能禁止人家思想的活动。
夜,幽悄得像一片广大无垠的旷野。奢伟的身子虽已一筹莫展,而他的思想却开始了无缰野马那样的奔驰。
由于一切离奇的遭遇,都起因于那张高明的图画,于是,第一件事他就想到了那张图。
当然,到这时候,这一纸图画在他心目之中已无复丝毫秘密之存在。一个三角,那不过表示三角恋爱;A与B,是代表着两个敌对的角色;而一支手枪紧对着“102”,是表示因三角恋爱而酿成的危险局势;此外,另外几个数字,是预示着危机爆发的日期。那张图画中所提示的事实,不过如此而已。事后想想,这比小孩子们猜着玩的哑谜还要简单。总之,一件眼前浅近的事,被一个很聪明的人,装点成了一个神奇无比的哑谜;不幸,碰到一个更聪明的人,却把这件眼前浅近的事,胡猜到了千里以外辽远而不相干的地方去;甚至,还牵涉到什么八打半与九打半岛,又几乎疑惑这一纸草图,竟有关于整个世界大战的局势!这未免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然而这事情的发展,却并不怎样可笑咧。就为猜想得太聪明的缘故,自已已领受到了太聪明的酬报;也就为猜想得太聪明的缘故,差一点点几乎眼看到那件可悲的戏剧当着自已面前而轻轻揭开了血溅的幕布!
他想:假使在早一天,甚或提早几小时,就猜破了这可笑的哑谜,那么,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这戏剧演成眼前这样的局面。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浮上了一丝特异的苦笑。
他对自已吃到一枪,觉得无所谓,但他轻鄙着自已思想的迟钝;他对自已因年老而退化的脑力,感到有点悲哀。
连着,他又想到那个把这图画送给自已的人。
那个人是谁?
有一点是可以吃定的:这一个人,必然很接近那个小京戏场的圈子,也必然很接近那个鬻艺的姑娘。否则,他怎能预先看到这事情的演变,而画出这一张“推背图”一样的神秘的作品?可是,细数那后台混乱的一群,大半都是头脑浑噩的家伙,不像有人会弄这种花巧。有之,只有那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也就是那一天想和自已打招呼而并没有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个人——看来,却很有弄这玄虚的可能。
关于这,自已在未曾吃到一枪之前,十之八九已猜定这一纸“天书”,是出于这家伙的大手笔。不过,先前却还吃不准;眼前想想,越想越无疑义。
第一,事前,自已在游戏场里,曾亲听得此人和易红霞的老父,清楚地说起“我吃准这事大有危险!”的话,可见这位神秘的预言家,早已“夜观天象”而预先推算出了这事情的演变。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证据:在那张二十世纪的“推背图”内,他把“102”的数目字,谐着“易玲儿”三个字的声音。从这“2”字上,可以看出玩这把戏的绝不是北方人,而是一个南方人。因为,这去声的“2”字,与平声的“儿”字,在北方人的嘴里读起来,有着非常显著的区别;但南方人,却把这“2”“儿”两个字,几乎读成十分相近的声音。于此可见画这一张图的人,决定不是一个北方的老乡;而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在后台习见的一群之中,恰是一个唯一的口操本地声吻的人物。这虽是非常细小的一点,似乎也可以算作一个小小的旁证吧?
好了,这图画的含义,与这图画的作者,两个问题总算解释出来了。
其次,第三个问题,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为什么要把这张图,送到自已的手里呢?
这里面,必然有些理由,这理由也该想出来。
唯一的理由,一定是那个家伙,虽已看出了这件事情的危机,而他自已却无法挽救这事情的危机;因此,他特地画出了这张图,把消息透露给自已,而希望自已能把这件事的危机挽救过来。
但,他怎么知道自已会愿意挽救这件事呢?其次,他又怎么知道自已会有能力挽救这件事呢?
关于第一个问题,那很容易解答:一定,他见自已和那个姑娘相当接近,因此,他才把这艰难的工作移到了自已头上来。
现在要问的是:他凭什么理由,竟能吃准自已一定会猜出这图画中的哑谜,而又一定具有挽救这危机的能力呢?
难道,他已窥破自已的面目而知道自已是谁了吗?他从什么地方,窥破自已的真面目的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那一天,自已在游戏场里打气枪,第二枪上,曾因手臂的震颤而失却了准的。这在细心的人物,必已看出自已的肩臂受着伤;而自已肩臂受伤的事,在一星期前,恰正宣传于全市大众之口。一定,那个家伙,当时他也在场。从这一点上,他已窥破了自已的假面。因而他特地把那含有火药味的消息预先透露给自已,而希望自已能在事前加以挽救。
对了,一定如此。
但是,还有问题咧。他既预知了那事情的危机而希望自已能予以挽救,那么,他为什么不用比较清楚些的方式把这消息告诉自已,而要把这画符一样的哑谜,让自已猜呢?他在戏弄自已吗?或者,他想试试自已的聪明吗?那不会的。
他不用比较清楚的方式而用图画透露这消息,唯一的理由只有:他虽怀疑自已是他心目中所想象的那个人,但是,也许他还吃不准自已一定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因此他只把一种探试性的哑谜让自已来猜想。他一定是这样想:如果自已正是他所猜想的人,那一定能猜出这哑谜中的含义;而也一定能依照他的预期,去挽救那件可怕的事情;万一,他的猜测错误,自已并不是他心目中所猜想的人,那么,即使这一纸神秘的图画,流落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手内,至多不过随手抛弃,必不至于引起意外的麻烦。这也许就是他的故弄玄虚的唯一理由?不错,他这试探的方法,的确相当聪明哪。
这时,这位受着重伤的奢伟先生,困兽似的躺在病榻上面,他一任他的思想,像野马一样在幽悄悄的夜气中间向前奔驰。他自觉他的思想之箭,箭箭都已中鹄,再也不会像先前的打气枪那样,竟会打成可笑的“一百零二枪”。
不过,还有一点,他却始终猜想不出。那就是,在那张故弄玄虚的图上,明明留着一个非常确定的日期。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他凭什么理由,竟能在这图上,留下一个那样确定的日期呢?更可怪的,还有那浓眉毛的杀人的武生,居然会很驯良地依照这“新式推背图”的预示,而真的在这被指定的日期,演出了这可怕的武戏。他为什么不能在提前几天演出?又为什么不能递后几天演出?他又凭着什么理由,一定要选中这“二月二十六日”的固定的日期,上演他这精彩无比的全武行的戏剧呢?难道,他这拿手杰作,真的也像舞台上的戏剧一样,一定要等贴出了海报,而后才能“隆重登场”吗?又难道,他这精彩的武剧,必须选择了历书上的“黄道吉日”,而后才能“荣誉演出”吗?
否则,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从哪一点上,能预测出这可怕的杀人的日期呢?
以上这一点,却是那张图画中的很细小的一点,然而这很细小的一点,也就是全部秘密中的最不可索解的一点。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
十四、棕色圆脸的家伙
以倒栽的姿态,躺在斜坡形病床中的奢伟先生,竭力探索着那张二十世纪“推背图”上的最不可索解的一点,但是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
他却始终揣测不出,就是在那张故弄玄虚的图上,凭什么理由,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竟能在这图上留下一个那样确定的日期呢?更可怪的,还有那浓眉毛的“主有杀气”的武生,他居然会大胆地上演他这精彩无比的全武行的戏剧,但是又怎会如一头羔羊似的,偏偏会如此驯良地按照这图上的预示,真的在这被指定的日期——“二月二十六日”这“黄道吉日”——“隆重演出”这毒辣凶狠的惨剧呢?
这位受着重伤的奢伟先生,脑神经相当衰弱,他虽有思索的能力,虽然他的思想之箭,箭箭都已中鹄,但对于这一点,对于那张图画中的最细小的一点,却无论如何在短时间内揣测不出所以然来;他分明知道他自已现在的处境,还是离“生”远而离“死”近,所以他立即“适可而止”“悬崖勒马”了,他准备安静下心来,让他的“思想之箭”暂时休息一下。他所以如此打算,他有他的理由——
第一,他记得他在游戏场里打过“一百零二”枪之后,得意地准备返回他的寓所去时,他碰到那位打靶失败的小英雄,那个小弟弟递给他一张说是他——奢伟先生——遗落的“文件”;当他看到“他”遗落的“文件”的内容中,有着一个标明着“102”数目字的被射击的标的时,和在街路上偶然听到卖报孩子高喊“八打半岛”时,他——我们的奢伟先生——不是曾经“灵机”一动,把“102”当作了“八打半”岛,而钻进了“牛角尖”中去?“兴师动众”,会合了许多许多的人力物力,从电讯中,从图片中,去研究这张图画与“八打半岛”的关系。但是,结果都是白费时间与精力。原来,当他知道易红霞姑娘的妹妹的小名叫“珑儿”,而间接明了了易红霞的小名是“玲儿”,更因之完全彻底明悉所谓“102”即是“易玲儿”的谐音,而那张怪图上所要他挽救的“102”,并非远在九百十浬之外的“八打半”岛,却是差不多与他天天相见的“易玲儿”时,岂不是这谜底,恰是符合了一句俗话,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因此,奢伟放弃“新式推背图”上的“日期”的揣测,是避免自已拼命向“牛角尖”中去钻,而或者可以从偶然中触机得到答案。
其次,奢伟先生明白,他困兽似的躺在病床上,决计弄不出什么花样来的。这应归咎于他的脑力与体力,他神经衰弱而且不能动弹。神经衰弱,失去进一步思索的能力;不能动弹,失去了帮助思索的能力;换言之,不能动弹,当然无法找寻关于这一可疑之点的蛛丝马迹;没有情报,凭空幻想会产生出怎样的好结果来呢?因此,奢伟之放弃“新式推背图”上的“日期”的揣测的第二个理由,是准备在病体恢复之后,再“全力以赴”地去探索;现在,在病床上凭空悬想,不但不能找寻到答案,反而足以影响自已的病体。
基于上述二种理由,所以,奢伟先生准备放弃一切徒劳无益的空想,让他衰弱的脑细胞静静休息一回。
但是,或者是适才他的“思想之箭”射击过猛,一时难于收煞;因之,奢伟先生虽然想休息一回,事实上已失去了自制之力。他的“思想之箭”在“二月二十六日”上遭遇了“劲敌”,深厚的堡垒坚不可破,碰住了壁,于是,虽无“预定计划”,但也只得“撤换新阵地”,退到三角边沿上,先探索清楚三角之中的圆“葫芦”里究竟藏的是什么药。
自然,谅读者诸位,既然于“二月二十六日”的谜底无从揭晓,也定必急于并且愿意“撤换”一下“新阵地”,知道另一个谜底的吧!
不但是读者诸位,就是笔者又何尝不想获得另一个线索,而进一步(如果有可能的话)帮助奢伟先生解决“二月二十六日”的问题呢!
那么,且听听奢伟先生对于圆“葫芦”里的“L.C.”做怎样的和是否合理的解释吧。
一个三角,那不过表示三角恋爱;——奢伟先生的脑海里又在奔腾翻滚——而两个尖角上的两个字母“A”与“B”,也就是代表着两个敌对的角色。但是,三角之中的一个圆圈,是什么意思呢?再说,圆圈中的“L.C.”,又是什么意思呢?
奢伟不得不想得远些地过去了。
甩着蓬松长发,穿着蓝布罩袍的奢伟先生,从游戏场里进进出出,差不多已有三年的历史。京戏班里,后台的角色和台下的“玻璃杯”,他虽然很少和他们交谈,但由于他具有独特的识见,已把他们的举止行动,井井有条地深深刻画在心版上。前面也已经说过,奢伟先生的估计,作这幅怪图的“画家”绝不会是别的浑浑噩噩的家伙,必定是那位棕色圆脸,曾经想和自已打招呼而并没有把招呼打出来的家伙,那么,事情就非常简单,要知道“L.C.”个中的玄虚,只消去请问这位家伙就是了。
然而,这种想头却应该打嘴。因为如果那个家伙,真肯当面答复这个谜底,又何必故弄玄虚,造一幅怪图出来呢?而且,即使他真肯回答,目前他并不在这里,又怎样个回答法呢?无法,只得再进一层想想。
再进一层想想,这位家伙为什么要制造这一幅怪图,它的原因何在?他如此清晰地知道易红霞姑娘和她的小名,包围她的“A”与“B”,甚至并不“涨价”,也不打“折扣”地正确明了发生惨剧的日期,可想而知,他对这件事也是非常注意。
其次,这位棕色圆脸的家伙,以前,奢伟先生曾经有意无意地请教过他的“尊姓”。姓张,弓长张,后台的正角儿到跑龙套,都赶着他叫“张先生”,或者“小张”。那么,“张”,“Chang”,“张”,“Chang”,咦!咦!“小”这个字在英文里不是“Little”吗?如此,圆“葫芦”里的药已经知道了:是“小张”,是“Little Chang”,是“L.C.”。
最后,制造怪图的这位先生,为什么要把自已送进这圆“葫芦”去呢?而且,在这圆圈之外,还有一个三角。说他是“圈”外人,明明关在圈内;说他与三角无关,但是,又偏偏钻在三角之中。
奢伟杂乱地把所想到的凑拢起来,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棕色圆脸的小张,至少是非常同情这位坤伶易红霞姑娘的身世,甚至,或者也有恋爱她的暗流潜伏在他胸中。总之,他对于她的和包围住她的各式各样人的动静,随时随地,都不肯放过它们,而注意着的;因此,他能够非常准确地知道,她将在何时何日,要遭遇到不幸的事变。但是,或者他没有能力,或者他有能力,但是已经窥破了我的行踪,知道自已有更多的力量会去保护和挽救这位易姑娘的生命,于是他把这重任卸到了自已的肩上;而同时,他也在暗中随时随地帮助我进行;本来他可以直接向我诉说,这一幕悲剧将要上演的缘故、日期、地点,但是他恐怕他自已错认了人,把机密要事告诉一个真真的“大傻瓜”,因之而为好反成歹,弄坏了整盘“棋局”,于是他布下了这幅推背图。至于,他在图上留下“L.C.”这一个他的“大名”的记号,是证明他并不怕事而匿名告发,而坦坦白白地承认这是他本人干的事,如此而已!
但是,我们看遍漫画册子,从来没有发现过作者的名字大大地安放在漫画中间的。他的这种“独树一帜”的作风,又是什么理由呢?这样,似乎适才所猜测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未免太简单。如果再进一步想,那么,或者是这位棕色圆脸的小张,一定在向我表示:他在这整个二角恋爱故事中,详尽地知道一切的发展过程,因此,这是他所以“躲”在这三角之中的理由;而他的“L.C.”又紧紧裹住在圆圈之中,无非恐怕我缠误,他把“L.C.”放进三角是表示他已占有了这三角的记号,因之,他特别道地地用圆圈替他自已分一道“不相授受”的界限,分清在局内人与局外人的界限。这样的揣测,大致又中了鹄的。
奢伟先生明白,虽然小张为他自已的身份撇清,其实他也正是其中之一员,否则他决不会如此清晰地明了一个不相干人物的私生活和其他的关系。由此,他单恋易红霞之深,以及要挽救她生命的用心之苦,也可见一斑了。
如此,奢伟先生又发掘出了一个谜底,一缕笑意也随着在他的嘴角上一闪。至此,仅仅只有“二月二十六日”,这一个确定日期的由来,还没有获得线索,这是需要等待病痊后,放出全副精神去探索的了。
虽然只有一个疑问还没有得到解决,而且他还是在重伤之后,无论脑力和体力,都不曾恢复到伤前的百分之十的样子,理该静下脑子不再乱想;但是他不可能,在这漫漫长夜里,他总无法安静。
除此以外,在那张图上,另外还有一点,他也不曾获得确定的解释,就是——那个三角中间,有一个小圈,圈子里,有L和C两个西文字母,边上各附有一小点。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想不出来。最后,他觉得这一点已不能单凭悬想找寻答案,而必须有待于别方面的探索。思想至此碰住了壁,差不多已无法再前进。
漫漫的夜,悠长得像一条走不完的路。烦躁混进了他的血液,每一秒钟在增加。思想活动时,烦躁略减;思想略停,烦躁更甚。无可奈何,他只得开足了脑神经的机栝,继续再向乱想里面钻进去。
于是,他又想起了他中枪倒地前的一刹那。
想到当时的情景,立刻,有许多布景的材料,在他脑膜上面开始移动:殡仪馆的牌子,煤屑路,竹篱,空地,手枪,浓眉毛,这些零星而纷乱的东西,渐渐在他眼前,凑成了一幅图。在这流动性的图内,那个杀人的家伙,像一头发疯的狮子被灌醉了酒,一手执枪,扳机待发。由于盛怒,他的手在发抖。那支枪的枪口,距离那个姑娘的胸膛,不到一尺宽。
因为当时的演出真像闪电那样的快,在那个时候,似乎并不感觉到这局势的紧张;实际上,却因他的太紧张的神经,已使他无暇感觉到这局势的紧张。但是,眼前再想想,觉得回想比之事实反而加倍的可怕。
在回想中,有一件事使他感觉到很可怪。
他记得当时那个姑娘,双足站在那条死亡的边线上,她竟全无惧怯。看样子,她把那支枪,简直看得像舞台上的木头的道具;她把对方的浓眉怒目,完全看得像戏剧中人所戴的虎脸子。她非但不怕对方马上开枪,甚至,她还拿一种轻蔑的眼色,在讪笑对方:“为什么不快开枪?”
在过去,他只知道这位姑娘性情非常温柔;他从来没有看出,她在温柔之中隐藏着如此的倔强。他只知道这位姑娘为人非常懦怯,却从来不曾发觉,她在怯懦的后面,会掩饰着这样的一份刚烈与勇敢。
他越想越感到那个姑娘的勇敢。
而且他觉得:自已虽然被那个密斯脱死神,上了一个大钉子,结果,却把一个勇敢得可爱的少女,从死神手内强劫了回来。这事情,似乎不能算是做得怎样愚蠢。而且,更使自已欣喜的,果然这个勇敢得可爱的少女,与二十一年前他所熟稳的,旨趣相同的另一个少女,完全一模一样的,具有内藏刚烈和外貌温柔的性格。
然而那个二十一年前的少女,与目前这个少女,实际上却是毫无关系,即使她们有相同之点,但是以时间推算起来,至少已隔了差不多一世纪的四分之一了。而要紧的,是目前的那个姑娘。她,要是在这一刹那,她与那个武生之间,没有陡然地跳进了一个自已去,也许早已“香消玉殒”,魂归奈何天去了!幸喜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代她受了这场灾难。那个武生,瞄准了目标,扳动机栝,“砰——”的一枪,一颗滚烫的、火红的、应该射进那个姑娘的胸膛的子弹,无情地钻进了自已的肋骨,自已摇晃着,摇晃着,倒了!
之后呢?之后自已就不省人事了。等恢复知觉时,自已已经躺在这个斜坡形的床上了。
但是,之后呢?说得明白一些,在我倒了之后,不省人事之后呢?
在奢伟先生“倒了”之后,“不省人事”之后,武生金培鑫又干了些什么危险的事?易红霞姑娘是否脱险了呢?说不定在自已晕去以后,浓眉毛家伙又接连放射了两枪呢?如此,则……
思想至此,奢伟先生似乎听到“砰——”一响,接着,又连接听到“砰”“砰”两响,他的脑膜上,突然浮现着一个胸前喷射出血泉的少女,向地下倒去,倒去……接着,奢伟见她,双手捧住胸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不时地痛苦地痉挛着,咬着牙,发出低弱的呻吟声;不过又过了二三秒钟,但见她在高低不平的石卵子铺成的地面上,翻滚到东,翻滚到西,结果,她是停止了动弹,停止了呻吟,绝无声息地躺倒在鲜红的血泊中了。
“啊!”
奢伟不自觉地用出了四十年前吃乳时代的气力,极声地叫出了上面的一个字;随着,他的衰弱的心房和衰弱的脑海都在急速地砰跳,使他消瘦的面颊痛苦地一阵阵地痉挛着,他竭尽全力,又大声呼叫:
“姑娘!易姑娘!”
此际,奢伟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使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从回想中回到现实。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向髹着白漆的,在灯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来的病房中,勉强定睛“巡礼”了一回。所收进他的眼帘的,是那个白帽、白鞋,背后两条交叉的白带,系着一个洁白的围身的看护小姐。
他,奢伟先生见到站立在床前的女子,好似获救了似的,在斜坡形的病床上挣扎着——想起来——而且还叫着:
“小姐,请帮助我起来,我要去救那个姑娘,我要去救她!”
但是,他失望了!他的反常的过于兴奋的,也可以说是“歇斯底里”的动作,并未获得反响。相反地,那位看护小姐还是轻轻地用两条手把他按捺下去,表示不接受他的请求;同时,不说一句话,只从樱桃般的小口里“嘘——”的一声,阻止他说话和禁止他这种有碍病体的疯狂动作。
但是,奢伟先生却完全变成了任性的小孩,完全不肯听从大人的嘱咐似的,他在两条柔软的,但按捺在奢伟的病体之上,恰像两只铁腕的铁掌之下,拼命地挣扎,迷惘地继续大嚷着:“姑娘,那个勇敢得可爱的姑娘呀!”
然而,一瞬之间,他觉得他的衰弱的身体之上,已失去了两只铁腕,再一瞬间,在他的面前,光明又忽然消逝,被无边无际的、深不可测的、高不可攀的黑暗统治了他,统治了这一位心头焦悚的、受着重伤的奢伟先生。
他苦恼,烦闷,心房里恰像有千头万绪无论如何不能彻底解决,无论如何无法梳理得清。而且,他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又失去了可能扶助他的人。他孤独,寂寞,他苦痛地,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姑娘,姑娘,易……”
奇怪呀!怎么灯光又倏地亮了!他费力地睁着眼,他认清了,在这病房中,除了适才的看护小姐之外,另外还跟随着一位,同样穿着白色外衣的男子,他,奢伟先生疑心是她去请来的,特地为了要援助他的人。因此,他又极声叫道:“帮助我,帮助我起来,我要去援助那个可怜的姑娘!”
穿着白色外衣的男子,紧蹙着眉尖,低低地向看护小姐说道:“思索过度,神经太衰弱了,只有替他再打一针……”
奢伟先生见她没有答话,仅仅连连地点着头。
他预备不顾一切,再向他们呼吁,不错,为了易红霞姑娘,他险些与密斯脱死神认了“郎舅亲”,如果她照旧牺牲在那个浓眉毛家伙的无情的铁丸之下,他,他的奔忙,他的中枪,他的现在痛苦地困兽似的被捆扎在这病床上,岂非一切等于“流水”?他要……
此际,他感觉到大腿上被蚊虫叮了一口似的,隐隐有些作痛;随着,他的脑海里一切纷乱无序的思绪都“逃之夭夭”了。
他的脑海里说是空虚,并不空虚,说不空虚,但是却一点什么都记不起来。他的意识已完全模糊,变成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了。
甚至,又隔了几秒钟,他的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模糊了,他分辨不清。站立在病床面前的白鞋、白帽、白衣服,仅仅变成了一团白,扩大,扩大,模糊,模糊,扩大到,模糊到什么也不再可以辨认出来。
至此,他又昏昏沉沉,跌进了睡梦的境界去。
十五、二月二十六日的谜底
冬天,每每我们可以听到有人在祈求:“春天快来吧!”因为,正如众所周知,冬天是寒冷得叫人相当难受的,谁都厌恶它,不欢迎它,除了不知寒暖的无灵魂的家伙。谁都希望它快快“滚蛋”,谁都渴求着“春回大地”“春到人间”。
相同地,谁都酷爱黎明,憎恶黑夜的。黑夜里,人们所挨熬的是恐惧的、焦悚的、寒冷的,一分钟如一天、一月一年般悠长。黎明则相反,它给人们带来了光明,温暖;光明指示人们向人生旅途中迈进的正确的目标,温暖的阳光,爱抚在“旅人”的背上,增加了旅人前进的勇气。因此,在人生的旅途上,不甘后退的人,是都欢喜光明的。
当然,这儿也是同样的。悠长的黑夜,给奢伟带来的,是纷扰、焦悚、寂寞、烦恼!如果他的“思想之箭”,绝无阻挡地,尽管向“牛角尖”中钻去,而没有大腿上的蚊虫似的一刺,没有在此“一刺”后的一刹那模糊了意识,失去了知觉,那么,在这漫漫的长夜里,也许,奢伟会思索成一个疯狂的人,甚至,因之而影响到他的不曾恢复健康的病体,而发生不幸的变故!
但是,毕竟靠了此“一刺”之后,帮助奢伟,平平稳稳地度过了这可怖的黑夜。而当他疲乏地想睁开眼睛时,一线光明,紧紧地射进了他的半开的眼缝中。
奢伟先生感到口渴,同时,或许是昨夜思索太甚之故,头脑中微微有点胀疼,而耳膜上,也似乎有一种不可见的槌子,在不断地槌着,发出了“嗡嗡嗡”的烦人的声音。
他感到不适,也感到口渴,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昨天的那个白帽、白鞋、系一条白围身的看护小姐是否在这里,想要求她给他一些医院里所可能允许给他喝的饮料。
正在此欲睁未睁之际,猛然间,他的耳膜上,被一个熟稔的沙哑的叫声,重重地刺了一下,他立即中止了他适才的想望,而假装着熟睡,要听一听这些谈话。
这熟稔的沙声是谁啊?
诸位读者,谅来不至于健忘到连这个沙声也记不起来。虽然诸位读者都牢牢记着,但是,笔者可并不放心,仍旧要不惮烦地告诉读者的。
他是——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西装,一张橘皮色的脸,加上一撮小胡子的,著名的“法学家”,同时,又是本埠各向导社中的一个有经验的“被向导者”——我们早已认识的孟兴先生。他正在低低地,然而相当兴高采烈地,在和什么人谈着什么。
刺进奢伟耳膜的第一句话,显然已是“中场”,离“序幕”很远很远,因此,虽然相当让我们的奢伟先生引起注意,但是,他却摸不着头脑,这一句话究竟是指谁而言。
孟兴从他的沙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声是:
“……我必定把他的身体,一段段切开来;再把他的一段段片成片,然后,嘿嘿!有心再这样继续下去工作吧!把他的一片片剁成酱;于是,把他的酱……”
至此,奢伟听到了另一个,他所熟识的声音。那个声音是冷冷的,相当挖苦的,阻止了孟兴的不着边际的“聊斋”式的奇谈,说道:
“老孟的主意真不错,把他剁成了肉酱,装了瓶,再在报纸上大吹一下,倒可以大大捞一笔意外的‘外快’哩,是不是?可是,在这种米珠薪桂的非常时期,老孟,我劝你还是不必如此傻,节省点时间吧。第一,剁成酱要时间;第二,收买旧瓶又要时间。所以,你还是干干你的老本行吧。”
从这语气声调里,奢伟先生知道他是余雷。他,读者们也早已久闻他的大名了吧?他是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真挚与活跃的二十多岁的青年。由于他身段瘦小,更由于他的“尊姓”与“大名”,是“余”“雷”二字,所以,不论他所相识的朋友,或与他共事的同事,都称呼他为“小鱼雷”,或“袖珍鱼雷”。
鱼雷是一种被某一方放置在海中或江中的,借以使敌对一方的船只触到它而立即船身炸裂、沉失的武器;但是,如果事先谨慎防范,而永远与它避免“见礼”,则万万不会发生诸如上述的不幸情事。
孟兴的话所以会“触”上“鱼雷”,而被“炸”得“一塌糊涂”,还不是他咎由自取,他的说话,“驶”出“路线”之外一万八千里之故?
不错,仰天说“不知所云”的大话的人——新名词叫作“吹牛皮”,往往会冷不防,被人塞住嘴巴,弄得哑口无言;或者,被人拆穿“西洋镜”,弄得丑态毕露。然而,实事求是、稳扎稳打的人,则最后还是能够不动摇阵地的。
孟兴此际似乎颇为讪讪然,他只得老着面皮“转移阵地”了!奢伟听他已换了语气,说:“好啦!好啦!‘小鱼雷’,炸得够啦!小余,为什么你这样钳牢我,不放松一步?你看,我们的首领不是好好地睡在这里,没有答应‘老阎’的邀请,去过清明节吗?我不过是说说玩的,我不过是说,假如我们的首领,牺牲在那个武生手里的话,我要把他……”
此际,躺在病床中的奢伟先生,偷偷地微睁开眼来,想看一看这二位此刻各有如何的滑稽表情。然而,因为他正以头在下,脚在上的倒栽姿势,躺在斜坡形床上的缘故,他仅仅能够看到悬在房顶上的白壳罩的电灯,之外什么都不能看见。
虽然他的视线受到限制,不过他的耳朵是自由的,他不能看,但是他能够听,他不能直接看到二位的表情,但他能够间接听到他们的表情。
他听到余雷的表情不大妙,没有说话,仅仅从鼻管里“嗤——”地表示他的“敌人”已经失败。
然而,坏了“喇叭管”的“留声机”,倒又开足“发条”了!“麒派”老生又兴高采烈地卖力演唱着:“喂!我的‘袖珍鱼雷’,停止舌战吧!来,我们谈一谈,我们自从得到这个不幸消息之后,约定‘分道扬镳’,各凭各的本领探索这出事的近远因,现在,交换一下彼此探索的过程怎样?”
此时,余雷与孟兴讲和了,他热心地兜搭上去,说:“自然,昨天一整天的辛苦,谅不致白费,总有所获的。而且,或者由于彼此的交换,而会得到更多的线索。”说到这里,“鱼雷”又爆炸了:“现在,且先领教领教,老兄怎样会把金培鑫切成段,片成……”
显然,孟兴有过类似阻止的表示,否则,怎么余雷不继续说下去了呢?而代之而起的,却是孟兴的“卖夜报”的喉咙:“嗳!好啦,好啦!至于说到有无所获,我不敢在你‘孔夫子’面前读‘三字经’,我只把昨天探听所得,拉杂做一个约略的报告。”
“请!”这是年轻的甜润的嗓音。
接着,是沙哑的声音:
“昨天:京戏班的前台与后台,显得十分纷扰混乱。原来,贴出的大轴是‘失’‘空’‘斩’,那位老生戈玉麟,在‘空’后下场的时候,大肆咆哮,他说:‘什么?易姑娘跟金老板不是告什么病假,他们连影子儿也不见,知道他们几时回来?这样不加包银,要咱天天唱大轴,可不干!明天,咱也……嘿嘿!’”
“‘那么,戈老板!’是那个‘抽水马桶’的声音,‘您老就别等待到明天,爽爽快快您此刻就别哭,咱们吵塌了场,拉倒!……’”
余雷茫然地插进去问:“为什么不要‘哭’,‘哭’又哭些什么?”
孟兴胜利地大笑,继续着说:“着!小余,你也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的时候吧!让老大哥来告诉你:诸葛先生斩马谡的时候,不是他老先生要‘挥泪’的吗?‘别哭’,就是‘抽水马桶’叫他捣蛋,不唱,‘斩’下去。”
余雷不耐烦地说:“老兄,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省了吧!讲要紧的事要紧!”
“快了!快了!你等等,我总得一句句说下去呀!”
“其时,一个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家伙,模样相当怕人,然而他却有着一颗慈悲的心,双手放在‘靠肚’后面,唉声叹气地说:‘唉!唉!易姑娘不知被那个凶横的金老板,轧到哪儿去啦!死活不知,怪可怜的!’”
余雷真的有些恼怒了,狠狠地说:“老孟,这是聊闲天的时候呀?!”
“对!对!我知道——”
“其时,一个暗角落里,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议。一个女的,她的颈脖子下扭着痧痕,身段瘦削;一个男的,站在她的面前,他穿着一身不大漂亮的西装,面色带些棕色,脸庞滚圆——看模样不是戏班子里的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忽上忽下,或左或右地,滔滔地在谈论着他们——易红霞与金培鑫的许多许多的事情。”
至此,奢伟又引起了注意,他准备竖起双耳,一字不漏地捉住孟兴说的话。
因为奢伟先生十分明白,关于易红霞的事,只有此公知道得最详细。只要看他以前对于易红霞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的过分的关心,就可断定他对于易红霞姑娘的现在的行踪,也是必然了如指掌的。虽然当他得知了将有不测的大祸降临到易姑娘的头上,或者急于想挽救她的生命,感到他自已能力的不够,而把此重任委卸给自已,似乎表面上已卸了责任,但是,事实上,他是决不愿,也决不放心,就此置之不闻不问。或者,他曾暗随在自已的左右,静观一切发展,必要的时候,也“下海”串演一个角儿。如此,在自已中枪倒地,昏晕之后的一切变化,他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吧?
基于这个理由,因此,奢伟先生虽然感到口渴难忍,他却仍旧忍耐着,静听孟兴的“下文”。
此时,也是感到口渴吧,孟兴舔舔嘴唇,挤出他的沙声,继续讲述他所听来的话:“我听到那个中年女人,非常焦悚地在问:
‘小张,毕竟咱们的易姑娘丧身在浓眉毛手里啦!您瞧!到今天还不见她的影踪!’
然而那个小张只是淡淡一笑,回答说:
‘放心!我担保金老板不曾把易姑娘弄死,她还好好地活着,活在医院的病房里。’
‘那么,准是她伤了?’
‘不错,受了伤。但是,不是被金老板打伤的,而是,她为了救一个人,救一个就是这一次救她的人,才受了伤。’”
显然,这几句莫名其妙‘土地堂’的话,引起了中年女人的骇异,她急速地问:
“‘易红霞没有死?她反而救别人伤了,进了医院?小张!那么,咱们的易姑娘进的是什么医院?救的又是她的什么人?再有,金老板又到哪儿去啦?’”
这一连串的问题,这位滚圆脸的西装家伙,却一个都不给答复,还是淡淡地一笑,只是说:
“‘你问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是一笑,分明他什么都知道,而故意掩饰不知。“不过,金老板我倒知道他的去处,他满心高高兴兴地挽了易姑娘的胳膊,踱进殡仪馆,双双搁在‘大礼堂’中,来一个‘冥婚’的仪式,但是他失败了。事实不曾如他的愿,反肇下了大祸,他,求助于他的有高跟皮鞋关系的赵海山,但是,事情比较大,似乎非‘此公’所能援救,于是他走了,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接着,他又说:“怪只怪,金老板偏偏要拣选这个二月二十六日的‘黄道吉日’,否则,如果提前一天,那么,我们的易红霞姑娘,就要‘寿终正寝’了!”
“‘那么,干吗咱们的金老板,偏偏要在这一天,跟咱们的易姑娘闹别扭呢?’”
是中年女人,在迷惘地询问。
西装家伙若有所感地,叹息地说:
“‘你不记得了吧?去年这一天——二月二十六日——不是金老板要求我们的易姑娘,双双挽着胳膊,上‘大酒楼的礼堂’去举行订婚礼?其时,易红霞不是如此回答说“过一年再说”吗?所以,今年此日,既然易姑娘不肯答应金老板的要求——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我们的金老板,为着要留一个‘终身’的纪念,才选择了这一个‘隔年’的‘黄道吉日’,硬逼我们的易姑娘,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大礼堂去。……之后,小余,我不再听到什么了。”
奢伟先生实在不想“醒”了,他乐于“睡”着听他们两人讲述彼此所获得的情报。即便就是仅仅孟兴一人,给予他解答了多少的难题目?第一,他知道了那位易红霞姑娘依然健在;第二,从“救了一个就是这一次救她的人”的一句话上,知道了易红霞姑娘已经受了伤,是为了自已受了伤,然而并无大碍,这,可以从另一句“她还好好地活在医院的病房里”的话上测知;第三,自已又在无意中揭晓了一个谜底,一个思索了多时不曾获得答案的“二月二十六日”的谜底,这简直使他高兴得要从床上跳起来。
但是,易姑娘为什么会救自已的,怎样知道自已就是甩着头发的,穿着蓝布罩袍的,五十上下年纪的,神气颓败的“大傻瓜”呢?除此以外,她是用什么方法救了自已呢?
这一连串问题,又在奢伟先生的脑海中盘旋,他放射着他的“思想之箭”,急速地前进!前进!结果,他中鹄了一个目标。那是他记起了自已手指上套着的那只鲤鱼戒指。它曾经被易姑娘不止一次地讨索过和羡慕过;但是,它是自已数十年来未曾离手的心爱的标帜,因此不曾满足她的欲望;然而,她必定是相当深刻在记忆里的。她之所以知道,救她的穿着一身“叫得起”的西装的三十开外的人就是那个“大傻瓜”的化身,无非她发现了自已手指上的鲤鱼戒指。
至此,不但了却了一笔“宿债”——“二月二十六日”的哑谜,而且又知道了她的健在,和她曾经报他自已的恩而受了伤,躺进了医院的病房。不过她是怎样救自已的呢?为了相救自已,所受的伤有没有危险呢?
谜,恰像走马灯似的,去了,又来了,永远解决不清。但是,这两个问题,好在还有一个未曾开过口的余雷在着,或经他的一开“金口”,就什么都可以解决了。因此,他依然静静地躺着,虽然口渴得要命,但是却私自压抑着,不想去打扰他们。
“现在是轮到我了吧?”果然,此际余雷说话了,“那么让我也来一个‘开场白’:要是这一次Mon Chief因为流血过多,同时又偏偏因为‘输血会员’,为了他们的此‘血’与彼‘血’的价格相差悬殊,要求加价,罢工着,得不到一个输血者为他输血,而回到了‘老家’,那就不必多噜苏。但是,如果他由于那位姑娘的‘热诚输浆’,幸而得起死回生,恢复了康健,和病前一样站在我们的面前谈笑自若,那么,老实不客气,我先爽脆地揍他两记耳刮子!”
这个“异峰突起”的“开场白”,使奢伟大吃一惊。差不多与他思索同时地,孟兴也惊异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余雷静静地反问,接着说道:“我们的首领,几十年来,干过多少扶弱锄强的侠义的伟业;而这次,他竟为了这个不相干的姑娘,险险乎牺牲了自已的生命。这种举动,是否为我们所满意,真是愚蠢到如何地步?所以,你想,要不要请他尝尝耳刮子的风味?”
诚然,我们的奢伟先生,数十年来,他干了许多“不及备载”的锢强扶弱的伟业!而这一次,为了这个无名的鬻艺的姑娘,耗费了差不多整整三年的时间,每天以“大傻瓜”的姿态,出现于京班戏的台下和后台,终于,又酿成了这个险乎不可挽救的惨祸,难道他真的是年迈无用,或者是别有原因?
如果说别有原因,这原因却又安在?
请读者诸位耐一耐心,让笔者暂时把孟、余二君的谈话搁一搁,轻轻挑开一幅布满了尘埃蛛网的二十一年前的旧幕布——
十六、二十一年前可歌可泣的旧账
如果要从头算起,即应该不是二十一年,而是二十二年之前的“旧账”了。
二十二年前,鲁平正是看富力壮之时,风度翩翩,朝气勃勃。他根本连自已也意料不到,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会以“奢伟”的假名,在崇拜着一位与二十二年前容貌相似的少女(然而并不是追逐或甚至想占有),并且因她险乎丧失了生命。
正因为“年富力壮”,少不得也“血气方刚”。凡是社会上,发现一些杀人不见血的、不平的、欺诈的勾当,只要映进他的眼帘,闪过他的脑海,都会惹得他怒发冲天,恨恨之声不绝。
也正由于上述的缘故,虽然当时鲁平,仅仅还只有一十九岁,因为他秉有“抱不平”的天性和具有独特的感觉与敏锐的视觉,他曾经搜索到若干证据,代一个被遗弃的弱女子,向一个玩弄女性的劣绅,痛骂得体无完肤,并予以相当的惩罚。最后,为她索得了一笔足够维持三年个人生活的赡养金,鼓励她利用这批“血腥臭”的金钱,去培植她自已。后来,他知道,二年的勤奋耐劳,刻苦研习,她已速成为一个与二年前性格绝对不同的刚毅有为的女子,她不怕一切障碍、阻挠,毅然决然地投身到轻视女性的社会中去,成为为社会服务的一员了。
复次,他曾经为一个与他年龄相仿佛的“初出茅庐”的青年,辨明了冤屈。他搜集到足够的凭证,在法庭上分清了是非黑白,使那个青年从“不白之冤”中跳开身来,仍旧有充分的机会,让他发挥青年的热诚,为社会服务。
之外,他又曾干过其他若干侠义的事。然而,他虽竭力为弱者方面予以援助,但是,他却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从不曾纯粹干过“义务”工作,白当过差;他必须从中获得一些利益,虽然这“利益”是完全从弱者的对方攫取到的。
所以如此,也自有他的苦衷。因为,他本身是个贫苦无依,寄居于“他人篱下”的人,所有一切衣食等等费用,如果自已可能想法得到,又何必要仰仗他人呢?久而久之,积“陋”成习,无形中他已成为“盗”中之一员了。所可以告慰于他人的,他另外还具有“侠义”之风。
上面一节记述,粗粗看来,似乎与本文“一〇二”无关。因之,笔者十分担忧,会使读者诸位感到枯涩乏味而不满。如此,笔者且撇开“闲话”,“言归正传”吧。
那正是二十二年前。
一个暮秋的清晨。如往日一般,鲁平匆匆从寓所出来,挟着一份当日的新闻纸,循着走熟的道路,上兆丰花园而去。
进了兆丰花园,他径往池边的一块他多月来坐熟了的石块。离它十来码远的斜坡形的沙滩上,也是固定不移的,安置着一张有靠背的、漆着草绿颜色的单人椅。在它上面,每天,或先或后,总是也被一个“老主顾”占据着。那是一位淡妆倩影的二九模样的少女。她,十分用心地总是低头于相当厚的书本上。
差不多近两月来,他与她,每天总是在这十来码之隔的两地对坐着。他,管自读他的当天的新闻纸;而她,管自读她的书籍。
他与她从不曾交换过半句话。事实上也没有交换谈话的机会。所给予他们的机会,不过是仅仅在彼此抬头的时候,一瞥彼此的“尊容”,或汇合一下“电流”。
在一次加一次的“一瞥”,使她的容颜,在他脑海里,由陌生,半陌生,到相熟,极相熟。虽然他不曾与她说过一声“您早”或“您好”,他的心房上,是早早刻画上了这一位少女的倩影。
两月来,她总是穿着一身湖色竹布的上衣,包裹着一个相当纤细的,却也并不显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风的瘦弱的身材。袖子短到——也可以说是长到臂弯里,露出一段如削去了皮的藕般白的手臂,一条黑纱的短裙下,可以窥见她的滚圆的膝盖,它们是被白色的长筒纱袜紧紧包裹着,脚上套一双平底圆口,有打配纽的白帆布鞋子。
领口的正中,平平正正地长着一颗蛋形的头颅。两条弯月似的秀整的长睫毛下,藏着一对含情的、深不可测的、点漆似的清秀的眼珠,在某一瞬间,好像充满一种磁性似的热力。颇高的鼻,不偏不倚地“居住”在整个脸庞的正中;在櫻桃般的小口的两边,当若有所思,或若有所得之时,往往会堆上两朵笑靥。
相当美丽,也在一瞥之下,就令人会感觉到相当可亲。
然而,毕竟在某一个机会之下,继“睹”而进一层到“谈”,由闲谈到热烈的讨论;从不相识成为相识,进一步变成腻友,再进一步而超出友谊之上,连续又拉开了一幕哀凄的悲剧的幕布。
而所谓“机会”,即就是产生在这个“阴”“暗”两可的清晨。
当鲁平正自倾全神于报纸上,细细详读新闻之际,陡然间,蓦地眼前一暗,使纸上的铅字模糊起来。他心头知道不妙,还不曾喊出“啊呀”来,也不容他抬起头来,暴雨已如突然损坏了的自来水龙头般,任意地打落到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所幸在离他一箭之外,有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土墩,一棵生长得弯曲到可笑的树木歪斜在它的旁边。然而,幸亏它生长得“可笑”,才使它倾斜到一方的枝叶,形成了一个绝好的躲雨所在。
鲁平瞥见这个所在,当即就“勇往直前”,奔到彼处去。他一边抽出手绢,拭去头上脸上的雨滴,一边抬头向天际望去,只见浓意地含着不知多少“辛酸泪”的云块,正连续不辍地推来。
当他的视线收下,他看到了十来码远处的那位少女,惊惶失措地在找寻她躲雨的地方;她分明也看到了他旁边的空位子,她羡慕,但是又迟疑,尽让无情的雨珠洒落到她的穿得非常单薄的身上,不知所措。
由于怜悯与同情她,鲁平不自禁地向她第一次打着招呼,稍微提高点声音,说:
“喂!密斯!这里来,快到这里来躲一躲!”
说后,在鲁平的眼网里,这一位少女的倩影迅速地扩大,扩大,直扩大到仅仅被她的脸部塞满了两颗瞳仁为止。此时,这一位两月来与他永远相距十来码远的少女,经过苍天的“作伐”,已在他的身旁了。
他们间隔着相当的距离,管自坐下,管自拭拂着头上脸上的雨珠。暂时沉默无语。充满空间的,仅是“沙啦沙啦”的如山巅上往下冲泻的瀑布般湍急的雨声。
经过相当难挨的沉静之后,“吾友”鲁平,第二次向此少女开口:
“密斯真用功,每天我总看到您捧着书。”
她含羞地轻盈地一笑,两朵笑靥瞬息在她的颊上一闪,温柔地回答说:
“说什么用功,那只不过是一些小说而已。”
说话相当稳重、文雅。然而,她所说的所谓“消遣品”,却是一册描写下层社会的作品。当鲁平说声“谢谢”,借到手里,翻看一遍内中的分标题,知道是自已早早拜读过的,同情贫苦者的佳作,而自已也相当受到它的影响的。
鲁平若有所感地叹息说:
“这一册真是好书,不应该侮辱它是‘消遣品’。密斯,您说,和书中同样生活着的人,即就在上海一隅之地,也难以计数,是多么令人愤怒与感慨啊!”
她并不答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又是沉默。
之后,这位少女嚅动着嘴唇,低低地问:
“密斯脱尊姓?在哪里读书?”
“余,人未余,”鲁平毫不滞疑地回答,“去年毕的业,‘毕业即是失业’,人浮于事,至今还不曾找到职业,赋闲在家。密斯尊姓?”
“罗!”,
“鲁?”鲁平稍稍惊骇地截住问,“鱼日鲁?”
“不,是四维罗。”
“哦,密斯罗。久仰久仰!在哪里读书?”
对方“扑哧”一笑,笑什么呢?鲁平猜测不出。大致是他的“久仰久仰”的“应酬”话出了毛病,但是,不容他思索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已在回答他的问句,她依然温柔地说道:
“与密斯脱余一样,我也是去年脱离中学的,我父亲不愿意一个女孩子家继续升学上去,原因是‘女孩子家总是别人家的人’……”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一阵红晕浮上了她的容貌,使她更显现得可爱。虽然这一变幻早已闪进了鲁平的眼网,但是,她还是需要掩饰。她故意地低下头,瞧一瞧左臂上的手表,突然,她“呀”地喊叫起来,说道:
“呀!现在已经八点钟,我要回去了,母亲等着我一同吃早饭呢!”
“但是,这样的大雨……”
“我也要走!”
她坚决地回答。
于是,鲁平“毛遂自荐”,愿意陪伴她回家,并且,脱下上装,请她兜在头上,权充一下雨衣。但是,她接受了前一个,而拒绝了后一个提议。
他们正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之际,一线阳光,射开了阴霾的云层,而雨也稍稍地微小下来。
在细微的小雨中,他们相互偎依着,从旁人看来,恰像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异性伴侣,匆匆地出了兆丰花园。
※ ※ ※
第二天,已是“天高气爽”,鲁平挟着报纸,到兆丰公园去。沿着斜坡形的沙滩,绕水池而行,那个固定地位的草绿色单人椅上,并没有昨天的那位密斯罗,而相反,她却躲藏在昨天避雨的地方。
她看到鲁平,微微抬起身来,招呼道:“密斯脱余,这里来坐。”
谁也不忍拒绝这种邀请的,如果也逢到此种艳遇之时。于是,鲁平顺顺从从地,按照指定的座位,放下了屁股。
他们继续谈话。一天,一星期,一月……越谈越深入。他们继续谈话。从生活、家庭、嗜好、思想……越谈越接近。
他知道她的姓名是“罗绛云”,较自已迟出母胎七个月零十三小时,有颇为糊涂的,拥有一妻三妾的父亲,对于她一概不闻不问,只有一点是相当“关怀”的,严厉吩咐她“不许胡来”,也就是中辍她继续求学的理由,有“心经”不离口的慈祥的母亲,相当爱护她,视她如掌上之珍珠,然而,也只是给予她一点物质上的安慰而已。她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家庭中除她之外,只有母亲和一个愚笨的佣仆。父亲是经常住在外边“金屋”里的,偶然,恰像去拜访朋友似的,回一次家,顺便放下一笔维持几个月的费用。她非常孤独、寂寞,日夜与书籍为伍,如此而已。
然而,遁迹在“空门”中的僧尼,多半是受到过深刻的刺激。“空门”般的生活,岂是富于热忱的、拥有年轻热力的她所可忍受?因此,她在内心中选择,选择一个与自已所具有的一切完全相同或近似的同性或异性做一个腻友,既可解除寂寥,复能增进智慧。
基于上述理由,她之与他,立刻成为深交,似乎并不突兀吧?
他们已成为无所不谈的莫逆交。甚至,坦白到,一次他曾经这样向她询问:
“云!当然,你有你的目标,你将用你的志向、毅力,走向你的目标去!结婚不是你的事业,但是,你总不能终身不嫁,你总在挑选一个符合你理想的人,与你结合,换言之,你将帮助他,同时,也以他的助力,来完成彼此的事业的愿望的吧?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她一点也不含羞地,坦白地承认,说:
“有!”
“那么,”鲁平再紧逼一步,问,“映进你心坎上的,是谁呢?”
她仍然毫不含羞地坦白地说:
“萍!是你,是你!”
(在彼此交谈中,鲁平告诉她,他的姓名是“余萍”,这在前文里,笔者无暇插入,特此补正,请读者诸位原宥!)
鲁平听了这话,却惊骇到目瞠口呆,无言回答,要不是那位少女,在他的耳边低低说着:“萍!你怎么啦?”他真不知会呆到几时咧!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演变,使鲁平堕人到沉思中去——对于这位罗绛云小姐,他是深深地爱慕着,而且,也颇有占有她的欲望。以前,鲁平——虽只有十九岁——与异性交际过的,却也有相当的数目,然而都没有让他留下怎么深的印象。只有这位罗绛云小姐,在未交谈之先,他已经熟稔她的举止;而在已交谈之后,又探索得了她的性格、思想有与自已类似之处。而在两月来接触的过程中,又深深地窥知了她心底的深处:她是有着温柔和忍耐的特长。一次,鲁平偶然在某一项新闻内,找到了可恼的气人之处,大发雷霆,恨声不绝。而她,罗绛云小姐,却温柔地,然而不是带着使他消沉意志的媚态,闪上两朵逗人的笑靥,鼓励地轻声说:
“萍!这样的暴跳如雷,就能够使这类不合情理的事从人间自动消除吗?不,不!萍!你真傻!以后不要如此,还是静静地发掘它的根源吧!忍耐着!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把它齐根铲除!那多么好?不要冒无名之火吧,对你的康健有损害的啊!”
是多么温柔而深情的话语呀!但是,并不叫人沉醉在她的怀抱里,而是叫你去干有意义的工作:努力去“发掘它的根源”;同时,她叫人再“忍耐”,而不是叫你“忍耐”着一切不问不闻,是“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然后“把它齐根铲除”!
是这样一位逗人欢喜的姑娘,正是许多人“梦寐求之”而得不到的,鲁平会不爱她的吗?
那么,为什么他听到她诉说她心目中的人是“他”时,他会惊骇到目瞪口呆呢?它的原因安在?
由于,他既倾全生命爱她,因此,他不愿意害她。他固然要影响她成为一个更有为的女子,所以如此之与她接近,有意无意之间,把一切灌输给她,但是,如若接近到精神而上,甚至实行结合,却不是他的本意……其时,罗绛云小姐见他沉思不语,异常疑惑不解,柔声地打断了他的沉思,说:
“是嫌我的话说得太突兀?或是……”
“不,不!”鲁平矢口否认,截断她的话,说,“并不突兀。事实上,我心中又何尝不作如是想呢!不过……”
至此,鲁平缩住了往下的话,面部上呈露着杌陧不安之象,显然有难言之隐。
罗绛云小姐痛惜地低低地说:
“难道,萍,到此时期,你还有什么不可告诉我的话吗?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坦白告诉我!”
“我……我……”鲁平吞吐地说,“云!不知道会不会使你惊骇和鄙视我,如果我坦白诚实地向你说,我是个……我是个巨贼!”
“巨贼?!”听至此际,果然,罗绛云小姐惊惶失色。继续嚅嗫地说:“这……这……”
鲁平之说出他的行踪,恰像吐去了一根哽住咽喉已久的骨头,反觉得轻松平静得多。此时,他镇定地向她摇摇头,滔滔地告诉她说:
“云!不要惊慌!且听我说完我所以干这勾当的由来——”
“我向你诉说我的姓名是余萍,其实,我不姓余,而是姓鱼日‘鲁’,不叫浮萍的萍,而是不平的‘平’。”
“从我有知觉起,我就没有了父母。我的父亲本是一个五金富商。一次,他老人家为一个老友申冤,耗损了他一半以上的财产,结果,他老人家的老友,虽然是用金钱买放了,但因为遭受了过多的极刑,就奄奄病死了!他们真情同手足,自小平素又在一起合伙。我父亲眼看他的老友被歹人觊觎财产,伪造凭证,栽害而亡,于是郁郁不欢,不满两月,相随他的老友,脱离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继着,我母亲悲伤过甚,染上了火症伤寒,不治而死了!此时,我不过不满四岁。从此,我由我的叔父领养。他——我的叔父——模样‘道貌岸然’,实具‘狗肺狼心’!不但吞噬了我父亲的财产,而且,把我如同‘猫’‘狗’一样地喂养,一直到现在。”
“一次,偶然的机缘,从我的乳娘处得到了上述的悲惨的报告,我的‘愤怒之火’不禁油然而生,这,也所以是导诱我走到这‘巨贼’的一条路的一种力量!”
“我看到许多许多的所谓‘正人君子’,他们花天酒地,出入汽车,在路上横冲直撞,稍有不豫之色,动辄呼幺喝六,颐指气使,视同是十月怀胎的他人如狗彘,动辄以‘强盗’‘贼坯’等等‘头衔’冠于他人之头上,然而,他们的卑鄙恶劣的‘敛财’行径,正要比‘强盗’‘贼坯’高明万千百倍!”
“我的叔父即是此中之一,我目所见,耳所闻,都深深地‘储存’在心房之中。如你所说,忍耐着,等抓得住若干凭证,即予以严厉的制裁!然而,从另外的偶然的机会中,我曾代若干人,消除了冤屈、侮辱。我自以为非常得意,并且,由此而从所谓‘正人君子’那里,我也取得了若干‘臭钱’,超脱了我的‘猫狗’般的生活。”
“云!我就是这样的人物,是一个罪犯,是一个敲诈、盗窃犯。我爱你,我的整个心,已经无形中被你攫夺了去,跳进了你的心腔。但是,回视我自已的‘作风’,使我退却——虽然我是怎样地悲哀于此种退却,使我畏缩不前,走向你的面前,要求你属于我。云!我怕,我怕我会害了你,害了你的名誉,害了你的……”
至此,鲁平无力再往下说,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想从她的深不可测的瞳仁中获得什么。
她滞疑了片刻之后,勇敢地向鲁平提出抗议,说:
“不,不!萍!哦!平!我不赞同你说的话,我希望把我属于你,也把你属于我……”
由于这一席话,在鲁平的心房上,镌刻上了永世不可泯灭的伤痕!……
※ ※ ※
光阴先生颇不留情,在“吾友”鲁平与罗绛云小姐相持不下之际,悄悄地流逝,流逝,从暮秋到隆冬。突然,爆竹一声,轻轻地给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个个添加上了一岁。
虽已“春回大地”,但是,气候还是相当寒冷,兆丰公园中的枯枝上,恰像“风烛残年”之老者,风光惨淡;风,“呼呼”地掠过枯枝,被“榨”出苍老的“哗哗”的沙声。
风是那样的猛烈,谁都会被刮得颤抖。但是,逆风而行的鲁平与罗绛云小姐,却似乎都一些也感觉不到,只是在热烈地争论着什么。
罗绛云小姐的容颜,显然消瘦得多了!樵悴,疲乏,焦悚,惶惑,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爬出来,爬满了整个脸面。她默然地、低低地柔声向鲁平说:
“平!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吗,你与我之间的事?”
“是的!”鲁平沉痛地说,“云!委实我考虑不到一个妥善的方策,如果一定要在现在决定。”
凛冽的寒风卷起披散在她额际的细发,但是,她已失去了整理它们的情绪。她的心绪,也恰像细发似的散乱无序。她继续说道:
“让我再说一遍,可以吗?平!对于你我的事,我说得快‘舌敝唇焦’了,但是我还是再想唠叨一遍。平!你不记得我第一次对你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不管你是个‘强盗’,或是个‘贼坯’,我还是愿意做你终身的伴侣。那时,平,你以为我知道了你是个强盗之后,我就鄙夷你吗?不,不!平!请你放心!我绝对没有一点鄙视你的念头。我只有更敬慕你,更爱恋你!我觉得,如果我能够在你的身旁,不但不会辱没我,相反地,只会使我骄傲。你,平,以你的行为,与那些伪善的‘正人君子’相比,不是一方面卑鄙得可耻;而你是干得赤裸裸的叫人可爱啊!而且,纵然你的行为有可议之处,也并不是你的错,而是社会之罪啊!平!这种话,请你记一记看,我向你说过了多少遍了呢?平!我的平!我愿意做你的伴侣,我也愿意做你的帮手,我要帮助你,完成你的理想——把一切不合理的事,发掘它的根源,然后,绝不容情地铲除它!我希望你,在今天,不再叫我失望,拒绝我的请求啦!”
“在今天?不能,不能!云!请你不要悲伤!”然而,鲁平自已却显得十分悲哀,幽幽地说,“今天我约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重提旧事,而是,我将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一个做牧师的朋友,他非常虔诚地信奉着上帝,准备在三天后,启程到云南去传教。我非常想和他一起去,为了想忏悔我过去所犯的罪恶,但是,目前我正被一件要紧的事缠住了,最快也非在半月之后方可以结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跟他一起去,暂时把赐予我个人的爱,广泛地散布给每一个值得我们爱的人!我,云!当我了结了这一件要紧的事情之后,再等到接到了你的固定地点的来信之后,我将追踪前来。如果在传道的过程中,我领悟了一切,而可以刷清过去的污点,那时,云!我自会向你求爱的。因此,我约你到此地来,是为了:第一,你我之间,不可解决的事,希望放在‘彼时彼地’去解决;第二,为了你的思想、康健,希望你答允我离开此地,专心致志,从事传道的事业。云,你是否舍得离开你的母亲?同时,你是否为了爱,舍不得离开我呢?”
鲁平倾全生命爱着罗绛云姑娘,然而又自以为满身都是污点,会玷辱了这位姑娘。因此,他需要洗刷、忏悔。他经过数度的考虑,毅然去找寻一位当牧师的朋友,寻求一个解决的方法。而这位牧师,正拟动身上云南去传道,他给予了鲁平这样的一个指示。
罗绛云小姐对鲁平,比自已更要信任。她听说了他的话,低头依随着他的步子,在坚硬的地面上,向前迈开脚步,沉吟不语,在暗自盘算着。
稍停,她抬起头,两串明珠般的泪珠,映进了他的网膜,微微地咬着下唇,向他点点头。
“考虑过了吗?没有问题吗?愿意到那偏僻的地方去吗?”
鲁平,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热诚地,发出了这一连串的问句。
她,罗绛云小姐,还是点点头。接着,她抽噎地说:
“平!我愿意去。母亲,我可以舍弃的,她虽然爱我,但也是狭仄的自私的爱,我要飞出这软性的自私的囚笼。”
他们个个浮上了甜蜜的、悲酸的笑。
又匆匆离别了。
三天后,停泊于十三号码头旁的驶往香港去的邮船中,牧师、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互道着珍重。
罗绛云小姐淌出了泪水,悲哀地说:
“平!你……不能失约的啊!”
“自然,”鲁平轻声地说,“云,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可以放心。老实说,我何尝又愿离开你呢?只等我接到你的来信,我立即来找你。你,云,你是我心目中的‘马利亚’呢!你是我的崇拜者,我可能舍弃一切,然而不能舍弃掉你。”
无情的汽笛,突然“呜呜”地呜叫起来,催逼着送行人的归去。
鲁平痴痴地望着,望着船身的渐渐移动,望着罗绛云小姐手中的粉红色手绢儿迎风飞舞,直到模糊,消失,他才嗒然神伤地回到他的寓所。
离此邮船启碇后两个月零五天,鲁平从绿衣人处,接到了一封久候不至的云南寄来的信。
看信封上的笔迹,分明是他的朋友牧师的手笔,他不明白为什么罗绛云小姐不亲自给他写信,但是,他只要读到,她已经平平安安地到了云南,他不是也安心了吗?至此,他不再妄加猜测,急速地拆开信来。
首先落到桌子上的,是一张不大的信笺,只寥寥数十字,是罗绛云小姐的娟秀的笔迹:
平哥:
妹托福已平安进了云南的境界。但是,在邮船中,因贪婪着海上的风景,受了凉,至今还是患着极重的伤风。大致明晚我们就可到达昆明了,等我安顿好后再给你写封详细的信。
祝好!
你的云
二月二十四日
另一张信笺上,是这样写着:
平兄:
且请你抑制住感情,读完我给你的信。
是今晚到的昆明,可是,罗小姐没有一同来。在今天黎明的时候,她,已被我和几个土人,草草地埋葬在离此七哩的深山丛草中了!
我本拟在她的重伤风稍稍好些后再一起走,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她急于要到达目的地,或许正为着你的缘故,因此,有着热度,还怂恿我赶路。前天清晨,我们束装就道。按照预计,五十三哩路程,我们可以在前晚赶完。可是,因她带着病体,脚步不得不缓慢下来,以致在昨天的傍晚,我们还只走了四十六哩。
我们稍稍歇脚,正待再前进。突然,在这漫无人烟的深山旷野,闪出了三个剪径贼,他们抢劫了我们所有的一切,或由于罗小姐的容貌美丽,又起了淫欲之心,罗小姐抵死不从,丧身在他们的尖刀之下了……
虽然写信的人,要鲁平“抑制住情感”,读完他的信,但是,叫鲁平怎样忍受得住,抑制得住情感?他,出娘胎来第一次,泪水如潮般地涌出了眼眶……
他的眼前顿时黑下来,虽然在白天,他已失去了他的明灯,而处在茫茫无标无的的黑暗中了!
※ ※ ※
至此,笔者将二十二——二十一年以前的旧事,已经交代清楚了。
自罗小姐离开这人世间,鲁平无形中打消了到云南去的念头。他既已失去了指示他前进的明灯,使他彷徨于黑暗之中,又感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加强了他对人世间的憎恨,他立意继续他“不名誉”的作风,予患害人世间的一切毛贼以惩罚!
他是如此地痛心于他的恋人的天殇,他十分内疚:“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没有他的催促,她,罗绛云小姐,决不会走上她的死路的。
罗绛云小姐最难能可贵者,她有独特的思想,内刚毅而外温柔的性格,她超出于一切女子,甚至比若干庸碌无为的男子更有为。她是他所敬慕的恋人,她是他的“圣母马利亚”,给予他勇气、鼓舞、爱情……
然而,不幸,她竟做了无辜的牺牲者了!把她投掷出了这个人世间!她在这个世界上灭迹了!她带着她的没有广布开去的“大爱”含恨地进了泥土。但是,她所赐予鲁平的情爱,则永远不曾从他的心房上抹去。
发生此悲剧的十八年后,距今三年以前——
他为着要探索某一个医生,用怎样的手段诓骗了一个年轻寡孀的“私房”,而丢弃这个可怜的女人。他知道,她有一个金壳的法国挂表,被那医生当作了“纪念品”,在这表壳之内,细巧地镌有她丈夫和她自已的名字。因此,鲁平假扮了一个病者,想去探索得这一个金表的所在,进一步而落到自已手里,当作一个凭证,使那医生哑口无言而甘心就范,予他一种精神上的补偿。
他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头发,现着极度疲倦的姿态,跳上了21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到他要去的目的地去。
车厢中相当挤轧,不但没有空座位,连站得住脚的空隙地位也没有,他不得不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来稳住他的摇晃。然而,出其不意地竟在此车厢之中,有人仿效着侠士之风,慷慨地站起身子,让位给他,他跌坐下去。
但是,当他偶尔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
他陡然已忘却了此时的任务,而收回了他的“疲惫”的两眼,换一种注意的、睁得非常之大的眼睛,光芒四射地凝注在她的面庞上了。
越注意,他也越忘却了“此时此地”。他完全失常地闪射着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并且,他的嘴角也开始微微颤动,而喉间已响出了一个二十二年前所叫惯的字:“云!”但是,便是一瞬之间,他发觉已错认了人,而松弛了紧张的情绪,闪上一丝苦笑,又重新恢复到先前的疲惫失神的状态。
她,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是多么酷肖她——二十一年前的罗绛云小姐——啊!而且,即此“让座”一点,已深切地说明了她的不同于其他的女子,她的性格,也显示了有与云相似之点。
他脑膜上浮现着一切,想到过去的温柔的云,即偷偷地向这位仁慈的姑娘,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几站路过后,他瞥见那位姑娘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虽然他的目的地还差几站路,但是,他却也跟随着跳下,悄悄尾随在她的后面。
由此,鲁平想不到,竟又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悲剧,而在他的心房上,又镌刻上了一帧与二十二年前容貌仿佛的倩影。
……
鲁平听到余雷热诚的声音,说在自已痊愈之后,他将刮自已两个松脆响亮的耳刮子,理由是,自已这件事做得太傻。他虽然忍住着口渴,想静听余雷继续讲述,自已在晕迷之后他所探索的经过,然而,不知怎么,自已竟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说:
“该打,该打!”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使两人大吃一惊,继之而大笑。差不多同时地,四条有力的光流,射上了他的清瘦的脸庞。余雷热切地问道:
“今天好得多了吗?”
“不错,好多了。”
鲁平简短地回答,接着喟然而叹道:
“想不到我会完全控制不住理智,而一凭情感干出非常对不住两位的事。我,你们两位,大致还不明白,所以我为什么干这一件傻事的缘由吧?因为,那位易红霞姑娘——我忘记了从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她的容貌、性格、举止,甚至她的名字,与二十二年前,为我牺牲的另一位姑娘,完全相同……”
“你是说……罗绛云小姐?”
响着难堪的沙声,孟兴急切地问。
“是的,罗绛云。”鲁平又继续说道,“绛云,红霞,名字的意思是何等相像?!容貌又是何等相像!乍看一眼,就翻动了我的心底里的沉淀,使她在我心中复活起来。我纪念绛云,我于是追逐红霞。数度的接触之后,我发觉易姑娘的性格是那么温柔、忍耐,与绛云又完全同一,所稍异的,前者是颓废,而后者是进取的。为了纪念绛云,为了使她——我的‘马利亚’——能够重活在世间上,因此,为抱着极度的希望,要改变她——易姑娘,使她成为与绛云一式无二的有为女子。”
由于过度的渴燥,他舔舔嘴唇,又继续说道:
“我已是中年人,没有占有她的欲望。所以那样地热烈追逐她,是在于要她变成‘完人’。三年的过程,仅仅完成我理想中的一半之际,而突然发觉她将有生命之危,我由于感情的冲动,而贸然地不顾一切,干下了此种傻事……”
至此,他忧伤地沉默不语了。
孟兴与余雷,相视不语,心中各自浮泛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鲁平见他们两人不说话,又继续请求道,“我现在不能动弹。对于我昏迷之后的事,从适才你们的谈话之中,获得了一些外,其余的一概不知。但是,适才所听到的,虽然也是我急于想知道的,却还是次要的。请问你们,现在易姑娘究竟受了什么伤,有没有危险呢?”
孟兴与余雷听后,面面相觑,个个怨怼适才自已的鲁莽疏忽,以至于一切都均被鲁平窃听了去。
余雷嚅嗫地、违心地答道:
“她,她……据我所知,她没有危险吧?”
鲁平正拟进一步追冋易姑娘病在什么医院中,看护小姐进来,阻止了他说话,又因为探病的时间已到,她把孟兴与余雷两人“驱逐”出了病房。
十七、继续过去的作风
为着要重与易红霞姑娘相见,奢伟先生抑住了自已的情感,收煞住“思想之箭”,不让胡乱奔驰,使脑海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而让病体早些恢复健康。
太阳照常地出没着,过了一天又是一天。医师与看护照常地工作着。他们每天替奢伟诊治病况、换纱布……孟兴与余雷也是这样照常地工作着。他们每天都来探视他们的首领,逗留若干时候,走了。
壁间的日历,落叶似的飘落了十五页;奢伟的病体,又差不多完全恢复了。“再过一星期,”医师曾经说过,“你可以出院了。”
这天,天色相当晴朗。他在病房里移动脚步。他的脚步是那样的杂乱无序、摇摆不定,恰像刚学步的婴孩那么地艰难于走动,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摸索。
饭后,他悠闲地仰躺在靠窗的软椅里,等待医师的到来。温煦的阳光,一些也不受玻璃窗的阻碍,扑泻进病房,洒射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周身相当温暖,他的心房也感到了异常的温暖。
医师进了病房,含笑地走近他身边,殷勤地问:
“奢先生,今天觉得怎样?”
“谢谢你,太好了。”
说后,医师把手按上他右手的脉搏,之后,又按上他左手的脉搏,点点头,说:
“嗯,真的与常人无异了。——奢先生,你此次得能起死回生,全靠一位姓易的姑娘呢!此人你认识不认识?”他看到奢伟点头示意,又继续说道:“当你进院的时候,是多么的危险!因为流血过多,若然不在十二小时之内给你输血,奢先生,你将完全不活!——在平常,那是极容易的,只消找到一个与你血液相同的人,给你一输血,马上就可以渡过难关。但是……”
医师突然停住,向病房内看了一周,见没有人,稍微抑低些声音,说:
“但是,凑巧这时候输血会员们都罢了工,原因是他们所出卖的血,价钱实在太低贱了!数度向医院当局交涉,可是总不肯提高价钿,明欺他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贫穷人。他们忍无可忍,就在此时罢工不干,找不到一个输血的会员。正在束手无策之时,奢先生,似乎是合了‘吉人自有天相’这一句话吧?来了这么一位身材纤细的姑娘。她向我们医院里的医师询问,说:‘有没有一个姓奢的?他手指上套着一个嵌一尾鲤鱼戒指的。如果他需要输血,我愿意。’奢先生,她问得相当仔细,然而还不见定心,直到看到了你,看到了你的手指上的戒指之后,才含着笑,勒起她的衣袖。——奢先生,由于这一着,你,不错,你是得救了,而她……”
说到“你”字,语气特别着重,而说到“她”却又突然停住了,样子不胜惋惜。
“她怎么?”
奢伟的心头,陡地浮上了一丝恐惧;同时,他也记起了半月前,余雷嚅嚅嗫嗫所说的话,“她,她……据我所知,她没有危险吧。”这是一句不负责任、含糊的话。当时,因为自已过于疲乏,无意深加研究,以致被他敷衍过去。而现在……他异常惊骇地岔断了医师的说话,颤抖着声音问。
医师也相当会“鉴貌辨色”,自知已失言,即立刻“转风使舵”,打岔到另一个话题上去:
“奢先生,她还需要静养静养,不宜多思索。——哦,等会儿见。”
说着,他站起身来,匆匆地准备向门外走去。当他将出病房的门口时,奢伟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说:
“医师,请问你,我可以上草地去晒晒太阳吗?”
他伸出不大有力的手,指着窗外的绿茵草地。
医师没有作复,不过频频地点着头,走了。
奢伟之提出“晒晒太阳”的请求,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真的要去晒太阳,而是想借此机会,探索易红霞姑娘的踪迹。他断定,易姑娘一定也病倒在此地,否则,何以这位医师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呢?医师最后的“而她……”的慨叹语,则是一个谜。是指“她”还是病得很凶险呢,还是已经为了自已,已经病死了?
他必须要去发掘这个谜底。
他慢慢地站起身子,颤抖着无力的腿,摸索着,慢慢地出了病房。他靠在走廊的白粉墙上,放开视线向前看去。只见仅有二三棵小树的园地中,遍地都丛生着葱绿可爱的短草,使他的视觉为之一新。
但是只不过一新双目而已,立即他掉回头来,向平坦的走廊走去。他,每一个病房的房门口,都要呆立一下,凝神注视一下门口的搪瓷牌子,看有没有注明着“易”字的。
但是不幸!真所谓“劳而无功”,他看过了约莫十来块牌子,却不曾找到那个“易”字。当他失望之余,嗒然地正拟回身之际,突然,随着温煦的春风,飘来了一阵低弱的、断续的呼声:
“呜……呜……奢……”
飘进奢伟的耳膜,是那样的亲切熟稔。更甚于此者,这哀切的呼声中,含糊地分明有着了“奢”字。由此,使他猛然省悟,这呼声正是属于易红霞姑娘的。
他,似乎被无形的铁拳,重重地击上了鼻梁,感觉到一阵难忍的酸疼,继之,满眼眶已被泪水所浸沉,而遮断了他的视线。
他赶快拭去这可羞的泪珠。似乎“腾云驾雾”地,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恍恍惚惚地迈开脚步,扑进了传出这呼声的病房中去。
他看清了一切:病床边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医师,在他的旁边的站立着一个看护。他们都瞪着惊讶的眼,被这位直冲进来的“不速之客”所怔住了。
他又看清了……床中央,一颗纤细的瘦怯的身子,被包裹在白色的薄被单里。露在被外和搁在枕子上的,是一个散发蓬乱的头颅,它的上面是可怖地呈露着焦黄之色,而瘦削到竟连什么都凹陷了下去。凸出的,是两颗失神的眼珠,两方高耸的颧骨和两排雪白的牙齿。然而,总不能因之而改变了它的原来的状貌,它,正是那位温柔、忍耐、天真无邪而又勇敢得可爱的易红霞姑娘的头颅。
他失去了常态地扑倒在床上,拼命地摇晃着她的瘦怯的身子,急切而真诚地叫道:
“玲儿,玲儿!瞧!奢伟在这里!”
易红霞姑娘并不转动她的头颅,事实上,她已失去了此种力量!过去的“口+止+乔工”“趟马”的功夫,早早在她的身上消逝。她,仅仅转动她的无神的失了光芒的眼珠,向奢伟一瞥,随即又困乏地紧闭上,欲点头而没有点,只是幽幽地、断断续续地说:
“你……奢先……我高……高兴……极了!你还……还活……着……侥幸我……没……有……白送……掉……性……命……”
奢伟痛心地叫着:
“玲儿!你救了我,你输血救了我。但是,玲儿,我却仍旧不曾救了你,你呀!玲儿!”
易姑娘凄惨地一笑,又:
“奢先……不曾救……救我……我的身,我……我的……心,奢先……救了……我……我的心……谢……谢……你……我……我要……离开……这……世……痛苦……世界!希望……活……活在……你奢先……的心……心里。”
说后,又紧闭住她的渐渐灰白的嘴唇。
此际,恰像小菜橱倒在奢伟的心头突然搅翻了地,各种各样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悲酸、失望、愤恨……他哑声地呜咽着:
“玲……玲儿!”
但是,易红霞姑娘似乎已不再听得奢伟的喊声了。她闭紧了眼,脸部一阵紧一阵地抽搐,呼吸一阵紧一阵地短促,泪珠,涌出了眼眶,滚着,滚着,滚向太阳穴去。
病房中似死样的沉寂。
但是突然,从易红霞姑娘的口中,迸出了一声喊:
“天哪!”
接着,她,天哪!她毕竟像罗绛云小姐一样,只能活在奢伟先生的心里了!
他迷惘地站起身子,摇晃出病房,迷惘地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完了!她也完了!”
他已完全迷塞了他的理智,他已完全忘了他将往哪里去,他只是茫茫然地摇晃着腿脚,向前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了医院的大铁门。
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一直向前走着,还是迷惘地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完了!她也完了!”
恰是三月中旬的天气,下午五时,阳光还是那么可爱,那么有力,抚拂在人身上,感到暖洋洋的舒适。
大西路一带的两旁人行道,隔着相当距离种植的树上,每根枝杈上都呈现着绿色的新生的嫩叶。路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已卸去了笨重的冬衣,而换上了鲜艳的,轻便的春装……
这些都不曾触进奢伟的眼睑,他只是痴痴地喃喃自语地走着。而浮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两个倩影,两个相貌类似的倩影。
不错!罗绛云完了,易红霞也完了。绛云曾经给予他几许勇气,叫他静静地去发掘不合理的情事的根源,而把它齐根铲除!红霞搅起了他心头的沉淀,重又鼓起了他的勇气。但是,她们都完了!他的眼前的明灯完全破灭了,他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了!
但是,一个响亮的沙声,在他的耳边盘旋:
“不,不,决不这样!”
那多么肯定的回答,使他猛然吃了一惊。他抬起头,远瞩着无涯的天际,默默地祷告:
“上帝!真的决不这样吗?”
立即,他得到了回答,依然是那样坚定的语气:
“真的,决不这样!”
他放下视线,瞥见对街一所百货公司,正是春季大减价的时期,广告的旗帜触目地在旗杆上飞舞。门首,一架扩大机正发出沙沙的声音,又在继续着问:
“无论如何不这样?”
奢伟不禁暗自失笑了。他错疑电台里的播音者为“上帝”,不是有趣的事吗?
此时虽是将近黄昏之际,然而一抹夕阳把半方碧蓝的天空,渲染成可爱的淡红,使他心神一畅,而头脑也随之清醒得多。他记起了下午自已的举动,讪笑自已真真变成个“大傻瓜”了。
他暂时放下一切的思绪,打算他目前的“归宿”。
“依然上医院去,还是回自已的寓所呢?”
他这样地问着自已。
“回寓所去吧!”他回答自已,“应该快走了,已经是近晚的时候了哩!”
突然,他又悲哀起来,彷徨、踌躇在路途上了。
“黄昏,啊!黄昏。”他喃喃地自语着,“我个人的人生旅途,不正走到了‘黄昏’,而将接近‘黑夜’了吗?那么……”
于是,他的哲学又变成了“黑暗论”了。
“无论如何不这样!”
虽然他已离开这百货公司数码之远,但是,无线电里的播音,还是那样肯定地有力地响着,深深地打入了他的心坎,在他的心坎上,震起了回响:
“无论如何不这样!”
最后,他打定了主意。于是,愉快地跳上了黄包车,叫他向自已的寓所拖去。
车上,一阵阵的晚风拂上他的面庞。他清醒着,默然着,但是,他又放射了他的漫无止境的“思想之箭”。
奢伟有了肯定的打算:“无论如何不这样。”这是他的现在的,也是今后的“人生观”。他以为:他今后的处世方针,还是,而且要更进一步,继续过去的“作风”。为着他要实现罗绛云小姐的理想——静静地发掘它的根源吧!忍耐着!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把它齐根铲除!——和为她们——罗绛云与易红霞——与她们或他们同样的弱者报仇,即是铲除掉一切人世间的弱肉强食的不合理的事和强暴凶恶的毛贼!
他并不曾走到所谓“黄昏”,事实上,他现在正是重见光明的时候。他有了深切的信心,心中放出了光明的火花,照耀着自已,驱自已向有为的前途走去!
他,抱着绝大的雄心,让黄包车送他到自已的寓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