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中国悬疑鼻祖:民国探案大全集》|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正在加载下一篇,请稍等...
《中国悬疑鼻祖:民国探案大全集》南风亭长:罗师福探案系列
第一案

第一章 猝毙

中国文明开幕纪元四千九百五十四年(即西历一千九百八年九月十号)中秋节夜,苏州省城的中区,有一条小巷,巷之北底,有一小户人家,门前墙上,挂着一个小八卦牌。左傍一块门牌,上面写着“阔巷第一号”字样。门上贴着两条春联,从那矮踏门的小栏杆里,显出“国恩”“人寿”四个字来。上面离开二尺的光景,就是两扇玻璃楼窗,却是一掩一启。

开着窗的那一边,坐着一位女郎,一手搁在窗栏上,一手却托着香腮,似笑非笑地与对坐一个少年,讲些五百年前的风流孽冤。那一种轻盈妖娜的模样儿,就是著名小说家蒲松龄先生复生,也得费一番踌躇,方可描摹得出,何况我后学的这一具苦脑子、一个秃笔头,哪里想得出写得出来?

闲话少表,且说那对坐的少年,年纪二十开外、三十不到,眉梢旁边,自然而然地挂出那客帮人的招牌来,眼孔深凹,鼻梁高凸,虽不免有几分俗气,然而眉目尚是清秀,服式也甚精洁,与那女郎对坐灯下,真个是好一对玉人儿。

女郎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受了人家的气,总是吾倒运,来看你的脸,你可对得起我么?”说着,瞪了那少年一眼,旋转头去,向着壁叹口气道,“如今尚且如此,将来果嫁了你,不知要待怎样呢?”

正说时,忽见门帘一晃,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妇,口里说道:“黄少爷,菜还够吃么?啊呀!怎么吃了这么长久,一碗饭都没有吃完哪?天气凉了,吃了冷饭不舒服,待吾给你换暖的去!”

少年正待开口,忽然女郎蹬足道:“吾的老妈,你去睡你的觉,人家好好地讲话,你老是半腰儿里来打岔子,你还是去……”

少年接口道:“不错,吾的饭当真冷了,妈就给我去换H巴!”

老妇嘻嘻地笑应道:“到底是少爷好,你看吾这个孝顺女儿,出口就是冲撞吾。”说着,便要过来接碗。

女郎骂少年道:“你自家受了闷气,吃不下饭,换了暖的,还是要给你看冷的。不准换!不准换!”

一时间,三个人你看吾,吾看他。

忽然床前的自鸣钟,“当当当”报了十一下。接着钟声,又从窗外街上传进一阵铃声,声中杂着马蹄“嘚嘚”地响。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街上那些走月亮的人,己纷纷散去。况且阔巷里向来人迹稀少,所以这时候,除了秋虫唧唧的一片声外,就是马蹄与铜铃了,越觉得震荡耳鼓,仿佛是万马齐驱,千军席卷而来。

霎时间,鞭影一动,两匹马从北面转入巷来。前面白马上面,坐着一位美貌公子,双眉高扫,两目圆流,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穿荷色春纱长衫,外罩元色铁线纱一字襟坎肩,下面露出白色纺绸单裤,足蹬一双西洋纱四喜快靴。

公子走近这家门前,提着嗓子,叫了一声“马来”,接着旋转头去,觊定那楼窗。却巧窗内女郎,有意无意地探出头来吐痰,正与那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嫣然一笑,又回过头去,只见他右足一提,随手把马缰从胯下丢入右手,纵身一跃,已经足踏平地。就这一种架落,更显得他英勇出众,风流绝伦。

这里女郎秋波如流,朱樱欲动,见了公子,几乎喝起彩来,幸亏对坐的那少年唤了一声“小莺”,方把她灵魂唤回躯壳,懒懒地坐了下去,重又面向墙壁,呆呆地坐定。

少年问道:“骑马的是谁?”

小莺不答,半晌,方强颜假笑,说了声:“是一个……”说到这里,就缩住了。

少年没精打采,吃了一口饭,才咽下半口,忽地想站起来,推窗向外探看,蓦地里“呀”的一声,连人带椅躺下地去,左手的碗在墙上一撞,唿啷啷打得粉碎,双手乱舞,把胸前的衣服乱撕乱扯,两只脚犹如踏水车一般,向桌猛踢,把个如花似玉的小莺,吓得顿时面青目紫,手颤足战,坐在椅上立不起来。

那老妇正待退出房去,忽然听见震天价响,还道是二人打架呢。急忙过来劝时,只见一个呆呆坐定,一个滚在地下,已见手足笔挺地不动了,惊得她三脚两步,走到身傍。叫了一声,不见应答,低下头去仔细一看,不觉高声叫道:“小莺怎么了!小莺怎么了!”

那小莺起初还道他看出破绽,怀了醋意,有心寻事,心下着实惊慌,不过不肯失了她的雌威,所以没有站起。及至听她妈急喊,便跳将起来,要想也如法炮制,滚下地去,与他一个你不让吾,吾不服你。岂知刚走近前,只见那个硬绷绷地挺着,并无一些声息,便把金莲一缩,倒退两步。低头细看,却似见了活鬼一般,号啕大哭起来。

老妇道:“小莺怎么了?不要是发了病么?待吾去取冷水来救吧!你也不必这样地大惊小怪!”

小莺方呜呜咽咽地收转哭声,顺手把左手向那人胸口、脸上按了几下,重又放声哭道:“人是死的了呀!妈呀!你看吧,冰冷得没有气了。”

哪知这一声轻喊、几片哭声,早把个对门前高墩上的公子吓得面如土色,满身流汗,魂不附身,冒冒失失地跳下高墩,把手招那马夫,低声叫道:“快来快来!”

原来那公子见窗上女郎缩进头去,便指挥马夫带马,自己却跳,卜高墩,不知做些什么。及至窗内高声大作,那马夫只见主人跳下高墩,双手藏在长衫下边,仿佛是才解了手的样儿,又见他把手招着,便牵马过去,服侍他上了马。

说也蹊跷,那公子上马之后,忽然凑着那马夫的耳朵说道:“把两匹马的铃儿一齐摘下再走。”

马夫哪敢怠慢,忙把马铃卸下,挂在自己的裤带上,方也上了马,紧紧地跟在公子马后,人衔枚马摘铃地驰骋而去了。

这时正是子亥相交时分,苏州的警察,照章每八个钟头换班,依章程呢,站岗的警察,是只准立,不准坐的。你想一个人,只生得两条腿,哪里站得到这多大时候,倘然墨守警章,站着不歇,就得站一天睡二天了。

幸亏这一班警察,天性聪明,自能体贴那定章程人的原意,所以一天到晚在近处的店家门前,占个座儿,抽抽香烟,唱唱小调,与那些荡妇淫婢,研究些桑问柳下的勾当,非但不觉寂寞,尚好依着他赫赫警部的威势,不时地占些他人想不到的便宜货。你道这种买卖,可不是人间少有的乐境么?所以虽则薪水无几,却是人人羡慕,个个垂涎的。这是闲话,不必多赘。

第二章 警惊

却说那时千将坊巷里有两个警察,皮靴咯咯,萤灯闪闪地踱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那里密谈。

一个肩章上写着“中第三区第乙号”的道:“老三,你也呆了。天鹅肉放在你口里,可惜你这笨狗不会吞下去!哼!换了我时……”

那第三区第甲号的道:“你待怎样呢?”

第乙号的道:“我哪……”又道,“我教给你,你可怎样地请吾来?”

第甲号的道:“要是果然马到成功,吾便请你到唐老头儿店里过瘾去!”

第乙号的道:“唐老头儿是谁呢呀?不错!吾想起来了!可不是开杂货店的唐白头么?”

第甲号道:“正是!他成日家开几个私灯,做那好买卖。起初我还不知道,后来看他店里,走出走进的烟鬼,就如蚂蚁一般。有一天晚上,被吾轻轻地走进去,躲在房门外,只见里面三个,三分不像鬼、七分不像人的,横七竖八,睡在地板上,使着劲儿抽他的臭烟呢!吾便走将进去,从地下拖起一个来做活证,一定要带回局去。唐老头慌得跪在门口,死不放吾走。后来地下的两个,也帮着他求。不瞒你说,那时候吾老三的身份,要比局里当家的老爷高上百倍呢!你道荣耀不荣耀?”

第乙号道:“后来怎样呢?”

老三道:“后来么,与吾约法三章,每日孝敬三钱上好的苏膏不算,外还送吾二百文一天当酒钱,你道值得么?请问你这聪明狗,有这样能干没有?”

那个道:“笑话了,这种主顾,不瞒你说,在吾地段里,差不多就有三四起呢!”

老三道:“罢了!吾也饶了你,不来向你坐地分赃吧!倒是你说的那计,究竟怎样的呢?要是包吾成功,吾就尽吾的力请一请你,可好?你快说吧!”

于是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书的当时没有在场,所以他们说的是哪一件公案,却是无从查考,不敢信口捏造。不过后来只听得那老三高叫道:“妙计妙计!真个要重重地谢你了!”

这一叫不打紧,却只听得面前咔嚓一声,好似凭空地起了一个霹雳,把两个得意扬扬的警察,吓得两个头缩了进去,伸不出来。

停了好一会,还是那老三眼快,猛撒了那一个的手,提起脚来,望前奔去,口里嚷道:“捉贼捉贼!”“贼”字还没出口,只见他一个倒栽葱,滚下地去。

那一个见来势不佳,便想撒腿逃走,岂知才回转身,眼见得眼前是一个人,要想收住脚,哪里来得及,便与那来的人撞了一个正着,要想起来,哪里爬得起,慌得嘴里不住地叫道:“老爷饶命!小的下次不敢了!”

那老三此时已经站起,见他伙计被一个人压着不动,便揩着身上的沟泥水,壮一壮胆,来打那人。打了一下,只听那人也是叫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老三诧异,忙把那人托将起来。地下的那警察听出口气,也直跳起来。二人仔细一看,却是一个乞丐,闭着眼睛,嘴里还不住地叫“饶命”呢!

那乙号的几乎要笑出来,一想不要失了上司临下属的身份,忙扳起他的官样脸儿来,骂了声:“混账东西!你也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么?”一连打了他六七个嘴巴,说道,“老爷可不饶你了!”

那乞丐讨饶道:“老爷饶了吾可怜儿的瞎子吧!下次再不敢撞老爷的导子了!”

老三见他是个瞎子,便把他一推,骂道:“你不走还想饶两下么?”

那乞丐听了,便如有人立了保状,得了免与参究的恩渝一般,急答道:“是!是!是!走!走!走!”

那老三忽然想起,自己撞着的那个人,竟是声息全无,不要又是个哑巴了,便回转头,走去一看,却并不是一个人,仿佛是个包裹的模样,便把脚一踢,叫声“啊呀”,怎么一个人躲在包裹里哪?便又踢了几下,并不动弹,伸手把包裹一撕,嚷道:“啊呀!啊呀!死人!死人!”

那乙号的听得“死人”,吓得面如土色,心上尚有些不信,把滚在地下的小灯拾起,幸亏尚没有滚熄,便支支吾吾对着地下的东西一照,急忙退缩几步,咕噜道:“老三你踢死了人了,这便怎么处?”

老三正色道:“你倒不可这样胡说,吾方才明明看见有人丢这东西在地下,所以吾撒了你的手,叫你捉贼。倘然是被吾踢死了,他活的时候,为什么被人丢在地下,一声儿也不响呢?哪有个好好的人,肯裹在包儿里任人处置的呢?这不是玩的,你可休得胡诌!”

那个道:“如今便怎样呢?”

老三道:“依吾看来,还是报巡长去。”

那个道:“死了个把叫花子,也值得惊动巡长么?”

老三道:“你眼睛瞎了么?你看他周身穿着绸衣服,苏州城里你可曾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叫花子么?我看还是你在这里守着死尸,待吾回局报信去。”说着,反身便走。

那一个见了死尸,早惊得他把几年来积在毛孔儿里的冷汗,一齐发出来了。如今听说老三要走,留他一人在这僻静地方,与那死人作对儿,更兼此时已是一点钟的光景,八月里的天气,日里与夜里比较,寒暑表要差到十来度的,就是胆大些儿的人,在这阴风凄凄万籁无声的时候,伴着一个狰狞惨怖的死尸,也不免要神魂忽忽,何况这一班警察,平日是溺身烟酒,风吹得倒的人,哪里有这种胆量?所以见他伙计走去,便没命地喊叫。

哪知老三是个乖不过的人,留着这项好差使,给别人当,自己却好回局报信,免不得上司要称他能干,所以任你叫破嗓子,他只是摇摇摆摆,往前赶路。

那一个见叫不转老三,便喊起“救命”来。列位,要晓得南边人的胆,是顶小不过的,顶小不过的当中那再小的,要算是苏州人了。这句话,并不是我说书的刻薄,有意奚落苏州人。这也是天然的一种特性,你若不信,听我证来。

那警察喊了一阵“救命”,便有许多胆大的狗,和着兴儿汪汪地乱叫。狗越叫得响,那警察的“救命”越喊得高。

屋里的人听了半天,不见动静,料道必是明火执仗的强盗,便有个机房里伙计,开些门缝,向外一看,只见一个警察发疯似的喊叫“救命”,却并没有人要他的命,便推出门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那警察听得人声,便如他爷娘从棺材里活了转来一般,一个箭步,穿到那机匠身边,紧紧地执了他双手,央求道:“好兄弟!快出来陪吾一会儿。”

那机匠被他蓦地里一把拖住,要想挣扎,回手打他,一想是个警察,打了不是玩的,便勉强问道:“什么事?你快说!何必把吾拖住呢?”

那警察听了,便松了那只手,用手指着墙脚道:“那边有…个死人,不知是哪里来的,你们快出来,看是救得活的么?”

于是里面一连出来了三四个机匠,咳嗽咳嗽,壮壮胆子,走到死人前一看,只觉得一股阴气,直冲到面上来,一个个吓得舌头伸出寸把长。

有两个多事的,偏走开去,碰人家的门,说道:“外面死了人了,巡捕先生叫你们快出来救活他!”

一片声嚷,果然叫出许多人来。才出门,只是争先恐后地要看,及至见了死人,都是吐吐唾沫,避了开去。一时间,倒闹得这条巷口十分热闹,也有呼哨的,也有唱“丈夫战争功”的,也有向那警察问长道短的。这时候,那警察胆是早大了几倍,指手画脚在那里打他的官话。

这个当儿,忽然转弯角上,发出一种打铁似的声音,接着就见一片火光,引了一群睡眼蒙眬的落差警察,蜂拥而来,大约总有七八个。最后是一个挂着刀的巡长,来到众人面前。

只见那叫“救命”的警察迎将上去,向巡长举手行过了礼,便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巡长点头,叫他领着看尸,看了之后,便打发了一个脚快的,赶紧到公馆里去,请巡官会同长洲县相验。

第三章 县审

八月十六曰清晨,长洲县击鼓升堂,两傍衙役唱过堂威,县令传提尸亲。

不一时来到堂前,县令照例问了几句,方知他姓黄,名顺利,年二十八岁,广东广州府花县人氏,世代书香,三岁上父母同遭鼠疫而死,蒙叔父教养成人。前年叔父携伊来到上海,在叔父的土栈内管账;去年春间有几个朋友邀伊到苏州来开彩票店,店开在元妙观的东角门口,向来安分营业。

死者是伊胞弟,现年二十四岁,名本立,向在伊店帮忙,与阔巷第一家周小莺来往,每逢店中无事,便到该处走动。

“及至今年六月初旬,忽然与干将坊巷里的李……”

当时黄顺利说到此处,忽然县令身后闪出一个管家,走到案前,对老爷使了个眼色,那县令便一叠连声地叫带下去退堂。

这时堂上堂下看审的人,都不知底细,你问吾,吾问你。

有的说:“县太爷真是糊涂,遇着这样的无头公案,怎的不详详细细地彻底根究,却冒冒失失地退了堂,好似无关紧要一般?”

有的说:“如今世界上的人,真难做呢!莫说我们这种草野贫民,就是做了官,也有许多棘手的事!”

却有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硬做低着喉咙,接着说道:“你老兄的话,真个一些也不错,你们没有听过前任元和县周大老爷的故事么?也因为眼光不尖,办了几件杀杀辣辣的案子,他自以为我尽吾心罢了。岂知现在的时势,不比从前,就是包龙图、施不全活在今日,也须依着‘从他门下过,安得不低头’的十字口诀行事,要是稍存些天良,顾些民艰,那就糟了糕了。所以那位周老爷,弄到后来,撞着了一个钉头上司,碰了他几个项子,便弄得一败涂地,你道如今的官,还好做么?”

老者意气自豪地讲到这里,再想往下讲,却被一个毛头小伙子打断话头,高声说道:“且慢!你倒不要专说官不好做,须知那姓周的,也是自己不睁开眼睛,出了他上司身边得意师爷的丑,所以他上司专给他顶珠吃。要是看得出风云气色的人,也不至于这等鲁莽了。”

那老者道:“你的话真个不错,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拍马屁的有糖吃呢!吾们现在这位施大老爷,正是这么一个人哩!你看他刚才升堂时何等仔细,何等玲珑,一个家人才走到身边,还未说话,他却早料道不是好兆,立刻喊了‘退堂’,可知这件案子,与他官运相克之处……”

此时说说谈谈,早已走出了东辕门,大家聚着一团,一个个伸长了耳朵,要听些无头公案的新闻。

那老者正想绕过照墙,拣个老虎灶,泡碗茶,发发牢骚,好教他们年轻的长些见识。正在勒勒胡子说得高兴的时候,不提防背后来了一个人,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道:“好好!你倒好大胆,敢在这里讲吾们太爷的长短么?”

那老者吃这一惊,吓得三魂去了一对,六魄失了二双。幸亏旁边围着他的人多,没有跌倒,更兼拍他肩窝的人,随手拦腰一抱,说道:“老蔡,是我是我,不要慌!”

老者连忙回头一看,见了那人,面上不免现些怒容,说了声:“你们少年人老是这样闹玩儿,要知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是吓不起的哪!”忽然又变了和颜悦色的脸儿道,“吾道是谁,原来是吴大爷,亏得是你老听见,还要承蒙关照。换了第二位大爷们,吾蔡老头儿今天免不得要……”

那人道:“别忙!你刚才讲的,不是那件案子么?你可知道这事的底细没有?”

老者道:“吾不过在堂前听了一会子审,并没有晓得仔细。你此刻没公事,何不到吾店中喝两杯去,吾还要请教呢!”

那人道:“好极好极!吾们快走吧!只怕迟一回,太爷就要出门相验了。”

于是二人走出人丛,急忙绕过照墙。不上二十家人家,就是一爿小小酒店,蔡老儿进了店门,便择个座儿,让那吴大爷坐了,自己却到里面招呼徒弟,泡了浓浓的一壶红茶,拿了出来,同吴大爷对面坐定,问道:“你是自家人,爱吃什么下酒,只管快说,好叫他们去买。”

吴大爷道:“就是隔壁的酱鸭酱肉,胡乱弄些吧,吾们说话要紧呢!”

不一会,先前泡茶的小徒弟,又拿了两壶上好的原庄、几块豆腐干、四包新花生出来。那老者便斟了酒,又与小徒弟凑了耳朵,说了一会,小徒弟自去不提。

却说老者忙问吴大爷道:“这到底是怎么的一件案子呢?凶手究竟是谁呀?”

吴大爷道:“说来话长呢!你可看见刚才的苦主么?他是去年到苏州来的,开了一家彩票店,招牌上却就写着他自己黄顺利的名字。要知他们这班广东人,生意经络是第一等的厉害。自从初开店时,买主连中了头二两彩,店门前的生意,推出去还来不及,所以他手下着实敷余。更兼他善于交游,不论上中下三等的人,他都交得来,一班公子少爷们,被他哄得同三岁小孩子一般,成日家除吃茶兜圈子外,就是在他店中胡混的时候居多。后来场面格外大了,他便把隔壁一爿袜店的房子,一齐租下,两边打通,就在柜台对面设了一个水晶宫似的雅座,里面全是外国装饰,专为款待些豪客狎少,晚上便唤些私窝子的姑娘进去,不是打牌,就是吃酒。”

“至于他那死的兄弟,更不是个好人,因为和少爷们一块儿玩惯了,便学了他们的脾气,说话时,动不动自称‘大爷’,专好打架闯祸、跑快马、吊膀子,与那阔巷里的周小莺最是投机。但是他骄傲性成,不时地与那小莺吵嘴,所以脸上一年到底留着指爪痕儿。大家都说是被小莺抓的,他却吵嘴只管吵嘴,心上着实恋着小莺,所以任是旁人取笑他脸上的痕儿,他却从不老羞成怒,还只自嘻着嘴,好似十分荣耀,自鸣得意。但是有一样,这种私窝子的姑娘,是最坏不过的,接了客人,总说自己是人家人,因为不能度日,所以偷做这个买卖,却是只准一人进出,永不做别个的。岂知前客前门送出,后客便从后门接进来了,万一前客与后客撞着,便两面瞒过,不同前客说后客是她的兄弟,就同后客说前客是她的伯叔,这是她们天罗地网的惯技。”

老者道:“要是前客同后客相识的,便怎样呢?”

吴大爷道:“就是这个不好,所以闹出这种案子来呢!刚才黄顺利在堂上说了,被太爷喝断的那李公子,就是与那死者认识的,所以闹出这样的滔天大祸来了!”

蔡老儿忙问道:“李公子是谁呢?”

吴大爷道:“他老子是苏州城里头一等的富宦,从前曾做过几任督抚,因为不善于结交洋人,部里便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谙外交,因此挫了官运。但是他做京官时,送冰、炭敬的门生极多,所以致仕之后,也是车马盈门,势力浩大。现在各省的督抚,差不多一半是他的门生,你想吾家太爷可碰得起他的顶子么?所以吾们刑名上的师老爷,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叫太爷身边的高大爷出去关照。幸亏事有凑巧,高大爷刚赶到,那黄顺利正说了一个‘李’字,要是再问下去,吾们太爷就不得了了。”

蔡老头道:“你倒不要多讲别的,单讲那李公子与死者的关系吧!”

吴大爷道:“不错,吾讲了一辈子,单讲了些枝枝节节,没有论到正题,怪不得你老要发急了。那李公子呢,仗着他父亲的余威,更兼他老子心肝儿肉地疼他,宠得他爬天落地,无所不为。虽则他们太太日常痛骂,总因为老爷年纪到了把儿,只有这个儿子,所以今日太太关了他一天在家里,明天老爷就大清早起来,私下把他放了出去。岂知他出门之后,便同些不相干的朋友,不是到阊门听戏、吃花酒,就是到观前骑马、吊膀子。因为他有两位阿姊,排行第三,就出名叫作三少爷。”

“有一日,正在六月里,三少爷在别处回来,乘兴带着几个朋友到小莺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楼上,闯进房去,却巧撞着了黄顺利的兄弟,不知怎样,出了姓黄的几句丑话,自以为少爷们说了彩票店里的伙计几句。哪知姓黄的专爱在小莺面上摆架子,如今说得他无地可容,便走到三少爷身边,狠狠地打了两个嘴巴。要知三少爷这个人,是他老爷的珍珠宝贝,任他太太这般严紧,也从不敢拍他一下的,今番被彩票店里的伙计打了,哪肯罢休,便叫道:‘反了反了!你们还不同吾打么?’”

说到这里,忽然吴大爷的三小子三脚两步跑进来叫道:“太爷喊‘伺候’了,大爷赶紧去吧!”

此时两壶原庄已是将近喝完,小徒弟买来的下酒菜,吃得见了盘子底儿,二人就是不醉,也有几分糊涂了。吴大爷听他太爷要出门,就想要走,看看余下的酒,有些儿舍不得,便打发那三小子先去,岂知一个没有出门,又来了一个,催他快走,急得他拔腿就跑,连桌上的缨帽都没有拿,一冲两歪地去了。后来幸亏他三小子伶俐,给他赶回店来拿了,方没有误他的公事。

不一回,街上一阵呼啦啦的板子声响,就见十来个护勇,一对对地过去,后面却是衙役三班、仵作人等,簇拥着那施太爷的一顶蓝呢大轿乘风卷雾而去。

第四章 请探

此时施县令的大轿背后,就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蜂拥蚁聚地跟着,不一时已到了干将坊巷。大家一心要想看验尸,岂知那县令并不一径前去相验,却在一家悬灯结彩的高大墙门口下轿进去。

进门之后,早有跟班管家喊着“接帖!亲到拜寿!”,墙门里的号房一迭连声答应,把帖子接了一看,见帖子上写着“世再侄施礼崇顿首拜”,外面还加上一张衔片。

号房便把帖子递给接帖的,高高举在手里,领路带了进去。只见大厅四面挂着寿屏,真个是金墙银壁,光耀夺目。里面二厅及花厅天井里,各有一班堂戏,此时正唱着《天官赐福》第一出呢,内内外外,只是锣鼓声喧,灯烛辉煌。

堂上戴着顶儿拖着翎儿的官,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迎着大人、先生满堂打千儿的;也有毕恭毕敬站在戏台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在那儿修心的;甚至有些铜顶子、铁顶子,帮着管家们升冠更衣的。真个官场对着戏场,各有一番奇形怪状!

这日下午那寿翁李老头儿,正在送往迎来,忙得个不亦乐乎,此番因为送大宪自己送到轿厅上,忽见门前一群人打做一团儿,忙叫家人出去探听劝开。岂知接连打发了三四个出去,一个也不见回来,便觉有些诧异,更兼旁边的许多老爷们,都使使眼色,并了帮儿来劝他进去,便更加疑惑起来,嘴里却“张福混账,李贵王八蛋”不住地乱骂。不多一会,果然被他骂散了一场恶斗。

只见一个流氓诈死似的躺在地上,嘴里说道:“不服的!你们少爷打死了人……”

旁边管家们连忙喝住,七手八脚,把他撵出墙门外去,才算了事。

轿厅上的李老大人,听得十分明白,却佯为不知,“请呀请呀”地,同着一班官员,谦了进去,陪着他们到花厅上看戏。坐了一会,便叫一个心腹小厮王升,开了书房,自己进去,坐在炕上,叫王升走近身边。

王升会意,便顺手在桌上拿了一枝云白铜长杆儿的水烟袋,点了火同大人来装烟。

李大人问道:“少爷究竟有什么心事?吾看他今天的面色不好,仿佛有一层黑光罩在脸上似的,你总该知道,快告诉吾!”

王升支吾了一回,方道:“回大人的话,少爷其实是昨儿晚上受了些凉。想来是秋凉了,晚上的露水重,少爷半夜三更地回家,所以今天有些不爽快。至于少爷有什么心事没有,家人却不知道。”

李老点着头,抽了一口烟,有气无力地把烟喷出,接着呛了好一会,又吐了几口痰。却巧一个管家端进一碗燕窝汤来,便喝了两口,止住了呛,对那管家道:“你去找二老爷家的春少爷,就说吾说的,少爷应酬了半天,身子乏了,叫少爷这儿来请他代一会儿。有客来要见吾,就说吾呛得紧,要待晚上面谢了。”

那管家应着去了,这里李老便问王升道:“刚才门口打架,吾亲听得那流氓说少爷打死了人了,你实对我说,打死的是谁呢?”

王升道:“不瞒大人说,外边这么说的人多得紧,家人只怕这话,传到太太耳朵里去,那就糟了……”

正说时,只见李公子领着一个矮小身材的少年人进来,这人身上穿着三品补服,虽则博带宽袍,却显得举止不俗,仪表非凡。见了李老,倒身而拜,李老还礼不迭,忙叫公子替他扶起。

那少年起来之后,随手打了个京式千儿,口里说道:“家母请舅父的安,问舅父近来身子可好?”

李老嘻嘻地笑道:“多谢她老人家费心,吾年纪今年已经七十了,平常的人呢,到了吾这年纪,怕不倚着拐儿过日子么?吾比起他们来,自然是好多了。只是近年来究竟阴亏得过分,就是这咳嗽,也讨厌得很呢!你才从上海来么?这番总好多耽搁几天了。”说着,又咳了一阵嗽。

那少年见机,知道他父子有事,便告辞出去看戏。

这里李老把儿子叫住,命他坐了,问道:“你可晓得外面的风声不好么?”

公子道:“爹不问,吾也要来禀了。吾听得家人们说,外面都疑心吾打死了人,吾也诧异得很,心想就是被吾打伤了,也决不能活到这样长久。”

李老发急道:“你真个动手打的么?哼!怪不得你妈动不动说你没出息的,罢了罢了!你老实说,你什么时候打的?打的是什么人?”

公子道:“这人是个广东人,他哥哥是开彩票铺子的,就是打死了这么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但是吾打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天天见他好好地在街上走。昨儿晚上吾在一个高墩上小解,还听见他在对面楼上乱叫……”说到这里,忽然向王升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王升道:“家人听得人说,长洲县已经问过那事主家的女人一堂,说是昨儿晚上十一点钟死的。”

公子道:“吾昨晚听他叫,还只有九点钟呢,想来是发了急痧,所以耽搁到两个钟头。”

李老道:“不管他发急痧不发急痧,你说两月前打过他,你又为什么打他呢?”

公子面上一红,说道:“也是他自己先打吾,吾难道配给他打的么?无论怎样,便是吾那时打伤了他,也断不会到此时死的!”

忽然一个管家在书房门口叫“王大爷”,王升出去,不多一刻,就走进来到李老身边说了几句,李老道:“请!”

王升传了出去,公子也溜出书房,被王升叫住,二人就走进假山洞,穿到对面的小轩。

这小轩里全是竹台竹椅,幽雅非常。公子坐在靠窗的一张竹椅上,问王升道:“什么话?快说!”

王升便凑近公子耳朵说了好一会,只见公子的面色,忽红忽紫,五色毕呈。等到后来,忽然问道:“他们不想想么?吾在门前骑马,他在楼上讲会,吾们并不交手,怎样好疑心吾起来呢?”说罢,停睛看着王升的脸,仿佛要王升把他一番话一决是否的样儿。

大凡一个人,到了心虚,或是受屈的时候,对人说话,心虚的就要讨人的口气,探人的虚实;受屈的就要听人的剖白,望人的明鉴。正是心上的苦,比金鸡纳还加上百倍呢!

却说李公子看了王升一会,见他口里虽是只管说“家人也是不信哪”,面上却着实现出假意,便问道:“他们相验,可验出什么伤来么?”

王升道:“县里的仵作验过,说没有伤。县里施老爷家的高升,刚才来向吾说的他老爷向尸兄说,既然没有伤,就要叫他具结了案。岂知那姓黄的甚是厉害,碰头哭诉求老爷缉拿凶手,早日与他兄弟伸冤。又说那私窝子人家把尸首搬动,也须有移尸的罪名。施老爷便答应他,先问那事主家移尸的罪。至于凶手的话,既然没有伤痕,自然无从查办。如要硬牵事主周氏,这也不难,只是何苦冤死一命?那姓黄的回道:‘伤痕是有的。’”

公子道:“伤痕在哪里?伤痕在哪里?”

王升道:“那姓黄的指定他兄弟脸上的指爪痕,说是伤痕。”

公子此时面上稍有喜色,说道:“他脸上的伤痕,是一年到底有的,哪好叫作致命伤么?那县里不会驳他么?”

王升道:“县里何尝不驳他?可奈他死不肯服,一口咬定脸上的是伤痕,县里怕他咬出少爷来,所以没有怎样奈何他。家人还听人说他要上诉呢!”

公子道:“上控难道就怕了他不成?且慢!外面的风声怎样呢?”

王升道:“外面的风声,不过如此。他们打听得邻舍人家说,昨晚听见少爷马铃声响,正是那死者怪叫的时候,后来巷里又有人看见少爷慌慌张张地跑开。这部是外面人传说的话。”

李公子忽然从椅上跳起来道:“不错不错!你不说吾几乎忘记了,这也是吾自己不好,吾自己太胆小,以致弄出这种蹊跷事儿来。事情呢,料想也碍不着吾什么,只是这件事,吾着实有些疑惑——”说到这里,好似白昼见鬼一般,瑟瑟地浑身抖个不住,又道:“吾还道他要报仇呢!怎么?怎么?啊呀!啊呀!”

王升看着公子,道是附了鬼了,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起来,又不敢避开,又不敢声张,看看帘外桂叶柳枝,都对着他摇摆,仿佛都是妖怪鬼物变的。

忽听得隔墙猛来一阵锣声,方把他惊魂唤醒,只听公子道:“王升你怎么见了鬼了么?叫了你几声,为什么不应哪?”

王升连忙答应,心想公子自己见了鬼似的,还说人家见了鬼。又听说,公子已经叫他几声,他反不曾听得,自己也觉真好笑起来,便问公子方才想起了什么事,急得跳起来抖起来。

公子笑而不答,半晌,方道:“真奇怪呢!这事必须要如此如此,方可明白呢!王升,你去请姑爷进来吧!”

原来方才李老见的那个少年,姓费,号叫小亭,上文已经交代过,说他是李老的外甥。他父母因为要亲热些,所以亲上加亲,自小李老就把他二小姐许给他。小亭起初十来岁时,受了学校的教育,因为有关血统,心上着实地反对这段亲事,后来过门之后,见得二小姐善事翁姑,精理家政,一些没有弱柳懒花似的大家风范,所以也就和睦无事。

小亭自小寄读李家,同李公子兄弟姊妹一起游玩。他心机灵敏.不论什么难的灯谜儿,人家猜死也猜不出的,他却一猜就着。倘然先生出了个难些儿的题目,他日里做不出,便整夜地做到天亮,直至完卷,方才安心。不然,就叫他几天不吃,几天不睡,也情愿的。他几位先生,多说他天性怪僻,恐怕将来功名无分,倘然入了商界,那就是亿则屡中的材料了。

还有一件,小亭有几种绝技。他能拿出一件东西,叫兄弟姊妹们背了他藏了,他走来时,看过各人的眼珠一遍,便说得出这东西是谁藏的。据他说呢,是各人的瞳仁向他说话,告诉他是哪个藏的。若问究竟确否,说书的就不知道了。

其余就如隔着一层板壁,他能辨得出各人的脚声:遮住了眼睛,他能听得出各人的呼吸,嗅得出各人的气味,就此可猜得他大约的年龄,却都是不爽毫厘的。所以李公称他作“赛诸葛”,无论什么棘手的事,都要请教他。

却说王升当时答应出去,不多一会,只见小亭笑眯眯地踱出假山洞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荷色熟罗夹衫,手里提着一个皮包,好似预备着回上海去的样儿。

李公子忙问道:“你为什么甚般要紧,到了一拜就走?吾还有事要和你商议哩!”

小亭冷笑道:“你倒好体态,伤了人家的性命,不怕丢了脑袋,反来商议些什么?实对你说,你当靠着你令尊的势,就此好把这人命案轻轻抹了不成?要知现在中国人民的势力,一日膨胀一日,舆论的评断比法律还严,你倒不要如此大胆安心。须知吾这个人,只知世界的公理,不能顾你吾的私情,即使人家奈何你不得,吾却偏要打你一个抱不平的!”说罢,虎目圆睁向李公子看,仿佛要把他囫囵吞了下去似的。

哪知李公子听了他一番话,并不惊慌,并不辩驳,只答道:“你也说吾是杀了人的,那吾还有什么希望呢?吾也实对你说,吾觉得活着难过,你同吾想个安安顿顿的法儿,让吾死了吧!”说罢,眼眶儿一红,珠泪滚滚而落。

哭了多时,并不开口,小亭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反安慰李公子道:“你且不要这样的婆子气,吾们讲正经话要紧呢!”

李公子拭拭眼泪,问小亭道:“你究竟还是有意吓吾,还是怎样这般地前倨后恭,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亭道:“你的意思,吾都知道了。”说罢,便凑着李公子的耳朵问了一会,于是二人一问一答,谈了好一会,小亭便立起来道:“吾一个人,决不能担此重任,吾想还是到上海请他去。”

公子道:“甚好,甚好!你此刻就动身可好?”

小亭道:“那个自然!但是一件,他这个人比不得吾,要经了他的手,你将来有什么一长两短,那就莫怪吾了!”

李公子道:“那也只得听天由命罢了!倘然果能一旦安了吾心时,就感你们不尽了。”

二人说毕,便走出小轩,穿过假山洞,各自料理自己的事去了。

第五章 寄书

列位可知道上文费小亭要到上海去请的,究竟是谁呀?此人就是当今中国独一无二的侦探名家——姓罗,名师福。他的出身,不传于世,做书的也无从查考,所以晓得不过如此:

一、姓氏:姓罗,名师福(取师事福尔摩斯之意),字月峰。

二、籍贯:杭州钱塘人。

三、家庭:无父母、兄弟、妻子,孑然一身外,唯侍仆二人而已。

四、职业:前在上海某中学校为理科总教,现已辞馆,专业素行侦探。

五、学识:普通学都不完全,最精生理、理化、心理等学。

六、容貌:眉清目秀,和蔼可亲,喜不露于齿,怒不形于目。

七、言语:如文人之思潮,有兴时终夕不倦,无兴时一言不发,能操英、法二国语,及中国各处各区方言。

以上七条,是罗侦探的历史大略,已足为看官们研究他探案的资料,不必多赘。

却说费小亭于十六日傍晚,趁火车到上海,直至明日午后,方把罗侦探请到。

李公子款以上宾之礼,并在公馆东首预备一所三楼三底的西式房屋。这屋子,是李老造了专备款待亲戚用的,虽则内容不甚讲究,却也雅净清洁。

罗侦探带来行李,只见二个皮衣包,其余床帐之类,自有李府的人同他料理。他见诸事停妥,便叫一班家人暂时回避,只留小亭同李公子二人在房里。罗侦探叫他们二人对面坐定,他却仿佛老僧入定似的靠在西洋榻上坐了。

约有一刻多钟,三个人都是寂静无声。忽然楼梯上来了一阵脚声,接着就见那小厮王升慌慌张张地跑进房来,气喘吁吁地向李公子道:“少爷,怎么好?太太闹起来了,叫少爷回去呢!”

李公子一时急得束手无策,要走,又不敢走,要不睬,又恐他母亲要大发作,心上着实不安,苦得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

罗侦探忽然开口道:“公子不必如此,只须烦小亭去走一遭,料也无事。倒是吾的脾气,有些古怪,下次请关照尊管们,不唤不准进房!”

小亭道:“不错!三爷你倒要切切实实地吩咐他们,吾们这里,是断不可烦杂的。吾此刻去一遭就来。”说完,领着王升去了。

这里罗侦探与李公子,又整整地坐了一刻多钟,除了二人的呼吸声外,就是壁上挂钟“嘀嗒嘀嗒”地响,余外别无声息。

李公子是曾经小亭嘱咐过的,罗侦探不问他,他再也不敢开口,心里好是十七八个吊桶,一上一落,跳个不住。嘴里燥得要发出火来,却又不敢站起来取茶喝,耳朵里只是嗡嗡地闹个不了。

忽而怀里时计的摇摆声,也欺着他与他来鬼混,肩上背上好似压了几块百来斤重的大石头,动一动就要酸痛。这多是心病的各种症候,无论何人,遇此景象,都要如此的。

忽然壁间的钟,“嘀嘀铛”“嘀嘀铛”,响了两下,在李公子耳朵里听起来,震得差不多把他耳膜都要炸破了。

举首看罗侦探时,也似乎被钟响激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又取出一只烟嘴,在袋里装满了烟丝,便打火抽烟。忽见一手拿开烟嘴,开口问道:“公子,可知这周小莺是个好人不是?”

公子踌躇了半晌,方道:“周小莺那人,吾虽则不时见她,却于她的性情不甚详细。”

罗侦探点点头,两只电光似的眼睛,在眼眶里四面旋转,随手又抽了一口烟,说道:“这人真可疑呢!吾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她一人身上了哦!且慢,公子还没有大喜么?”

公子道:“已经娶亲两年了。”

罗侦探道:“啊呀!可惜!可惜!”说着,向李公子呆笑个不住,两条眼光,直射到公子的脸上,停了一刻,又道:“吾说‘可惜’,是因为公子年纪正轻,就有了家累,岂不是件可惜的事么?但是吾要劝公子两句,就是浪荡少年,倚势仗威,挥金如土,到将来没有不结成‘老大徒悲伤’的果子呢!公子你道是么?”说完,又哧哧地冷笑。

李公子点头称是,忽然背后一个人笑道:“哈哈!你又要作难他了!”

公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小亭,见他说完了,仍在方才的原椅上坐下。

罗侦探道:“你的事已经了罢?”

小亭道:“完了!吾原说吾岳母是很达理的人,不过也因吾们这位三爷过于好玩,所以管得严了些。如今经吾劝了一番,也就置之不问了。倒是你的事怎么样了?”

罗侦探道:“吾呢,是不到天晚不能干事的。现在没有验尸,自然毫无把握,倒是承你们这位三兄告诉了吾一件事情,这时候似乎有了一线光明。”

小亭忙问公子:“你告诉了他什么事?”

公子回称“没有”,小亭便向罗侦探瞟了一眼,点点头,也就不响。

罗侦探道:“如今吾的问题,就是今晚验尸,妥与不妥?”

小亭道:“方才长洲县正在他家,吾已经与他商议过,他一口应承,并允到那时候,派一个心腹家人到尸场伺候。”

罗侦探道:“那就是了!如此吾们吃饭吧!公子,此时没有你的事,吾看你面色不佳,似乎肺里有些病,吾劝你以后酒要少喝,你暂时去歇息吧!”

于是李公子告辞而去,房里二人,并不相送。

罗侦探问小亭住在哪里,小亭说:“那自然要在这里陪你的。”又道:“啊呀!吾倒忘了,吾们何不看看卧室去?”

二人便走到西面的一间房里,只见向南一只铁床,帐褥俱备;对面西厢房里也是照样一只,被褥一律白色,洁无纤尘。两间房内桌椅,全是红木的。二人讲好,罗侦探睡在厢房里,小亭却在正房,这都是罗侦探的意思。

刚才部署停妥,就听见下面管家们请用饭,二人此时都觉饥饿,便下楼吃饭。

饭间就在卧室之下,墙上无非挂些国朝名臣的小影,正中设着一张菜台,周围连主位统共有八个座儿,罗侦探便叫小亭坐了主位,自己却在东首一位上坐下。管家们忙着端上菜来,原来李公子早已吩咐预备西餐,所以上的菜,无非是蛤蜊、牛羊之类。

吃饭时,罗侦探探怀取出报纸一卷,铺在桌上,带吃带读。且慢!看官们到了此节,必定要说吾做书的胡造罗侦探的谣言。哪有个精通生理学的人,吃饭时带看书的?这不明明显出自相矛盾的破绽来么?岂知这是罗侦探自小造成的习惯。

列位中曾经同他一席吃过饭的,想也记得,他时常对人说:“吾这个习惯,是今世改不了的了。因为吾极珍重时刻,倘是光吃饭,不读书,一则减了吾的兴味,二则不肯细细咀嚼,把整块儿的食物吞下吐去,两样都要伤胃。所以吃饭带读书,往常卫生学家都称为恶习惯,在吾却不觉其害,反觉其利。”

有时他人驳他道:“有兴味,多咀嚼,果然是卫生的要决。但是一心不能两用,吃饭时,心里的运血已是忙得不了,再加上脑里需血,不怕心太乏么?”

他便道:“人有习惯,身体里的机体也有习惯。吾的习惯是吃饭时两面供给,犹如一个精通算理人,两只手打两个算盘,决计不会误事。但是吾是有了这习惯了,人家没有的,自然不可以一概论。”

这都是他的一番高谈阔论,在下不敢妄置一词,但是据吾看来,世界上往往有讲道德的,偏善于做不道德的事;讲法理的,偏善于做不法律的事;又如吾国许多自称“经济学家”的,终日是花天酒地:自称“生理学家”的,没命地吞云吐雾。这样看来,似乎罗侦探的哺不忘卷,尚有情理可原,不必求全责备了。看官以为何如?

却说将近吃完饭时,罗侦探忽向小亭道:“烦你向李府管家们说,以后这里只须一个老管家看门,一个小厮在楼下招呼一切,只要每早六点钟上楼来打扫一次,其余即如李公子来,也请他在对面客室里坐。除了吾们二人外,楼上不准闲杂人等乱走。”说罢,放下叉匙,卷了报纸,独自上楼去了。

小亭便自到隔壁李府正宅里去,招呼一切,停了一刻,方回到这边来。上楼进房,见罗侦探才封好两封信,见了小亭,便将信递与他道:“烦你派一个家人把这两封信送了。”

小亭看信面时,却见一封是寄给上海一家报馆的;那封上写着:送观前黄顺利彩票店主人收。

小亭派人去后,复上楼来,向罗侦探道:“刚才一封给《时报》馆的,你的用意,吾也知道,但是那封给黄顺利的,却是什么缘故呢?”

罗侦探道:“且慢!如今吾先要问你一件事,你且坐下,细细地告诉吾。”

于是小亭就与罗侦探对面而坐,说道:“你问什么?请说吧!”

罗探道:“当初黄本立死时,在场见他倒地而死的有几个人?”

小亭道:“周小莺在堂上说,除死者外,只有她母女两个。”

罗探道:“她家不用女仆么?”

小亭道:“向来用一个年轻的女仆,近来回乡葬亲去了。”

罗探道:“男仆呢?”

小亭道:“她们私窝子人家,男仆向来是不用的。”

罗探道:“如此说来,那移尸弃在路上,不成是她母女两个干的么?”

小亭道:“据警察报称,当时查见死尸时,仿佛是一个身躯伟壮的大汉,但是周婆至今不肯招认有男子帮她移尸。”

罗探道:“据她说是哪个搬的呢?”

小亭道:“后来被施知县打得嘴巴坟起,口鼻流血,方招了是她自己搬的。”

罗探点头道:“她自己搬,这句话可信么?”

小亭道:“吾也是这般疑着,倘然那警察所说是真的,那大汉必定就是凶手了。你道何如?”

罗探道:“据这案情看起来,似乎你的推论不错。唉!现在这事真难措手呢!第一是死状如何?第二凶手何人?三则移尸的又是哪个?小亭,吾刚才写信去邀黄顺利,只因吾风闻这人十分厉害。世上厉害的人,往往见地比人高些,或者他来了,能助吾一臂,也未可知。吾们且待到了晚上,将第一个难题解决了再说吧!”

第六章 验尸

当晚黄昏七点钟光景,果然施县令派了一个精干家人来。见了罗侦探,打了个千,呼着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先叫了几个“着”,仿佛恐怕掩没了他官家豪仆的招牌似的。

罗探坐在湘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那管家这般光景,心中又是气又是好笑。要说他是人吧,却是早已失了人气;说他不是人吧,却明明比你人还要狡猾还要玲珑。又想他既然一味官派,吾何不把他来打打趣解解闷,因问道:“你老爷在衙门里么?吾到了这儿,还少过去拜望他老呢!”

那管家道:“家主请老爷的安,只求老爷早曰破案,就感激老爷不尽了!”

罗探道:“啊呀!他也要吾帮他查案么?吾这个人,向来不懂官场的礼貌,那查案一道,自然是老吏的能事。哈哈!吾哪里能够?只得看有什么机会供他的驱遣罢了。”

那管家听了,觉得话中有刺,惊惶失色,连忙接口道:“老爷别生气!家主决不敢得罪老爷。况且家人临走时,还叮嘱家人说,老爷在查案时,有什么事,只管悉听裁夺便了,有什么阻碍的地方,不妨写信指教,家主当竭力设法……”忽然时计报了八下。

罗探道:“是了是了,你下楼坐会儿去吧!吾们也就走了。”

那管家又说了几个“着”,方才一步一步地倒退出房去。

费小亭也正走出卧房来,手里携着一个皮包,向罗侦探道:“你也吃过饭么?”

且慢!上文说小亭陪罗探吃午饭,如今小亭又问吃饭没有,难道晚饭小亭就不肯奉陪么?看官有所不知,那罗侦探是生理学名家,所以关系生理学的药性学,也是略而不备的,学了许多。只因他探案事忙,往往无暇寝食,所以发明了一种滋养料丸药,各种人身需用的食料,都包在内,吃了一丸下去,也能补益四肢百体,既省消食的血液,又省便泄的光阴。他就利用这光阴、血液,供给神经的调用,庶可助他研究些奇情怪绪。如今小亭问的,想来就是这东西了。

罗侦探道:“吃了,你准备走么?”

小亭道:“不错,吾们还是早去早回的好,迟了只怕黄顺利要来呢。”

二人说罢,便携手下楼。小亭走到堂前,便叫小厮凑近耳朵,说了几句,最后声音稍响,说道:“他耳朵聋了,不必同他说,来时你自回话便了。”

小厮答应,便开门送了二人出去,重又把门紧掩。

罗、费二人后随,施县尊的管家提灯前导,不多几步路,便拐弯进了阔巷,巷口搭着一个小小草棚,棚前只有两个亲兵,蹲在地上看守。当时那管家抢上前一步,同亲兵使个眼色,便见一个个立将起来。

罗侦探等走到棚下,只见板门上搁着一具尸首,旁边放着一盏半明不灭的巡捕灯,尸身周围紧紧地裹着一条青布褥子,褥子上面有一张符箓似的黄纸。

那管家见了,似乎心有所触,早已牙齿捉对儿厮打,咯咯有声。

罗探见此情形,便向他道:“你且在外面等会儿,不必跟着吾们验了。”说毕,就操英语向小亭道:“灯在哪里?”

小亭答应,便从袖内掏出一枝大笔似的电光灯来,向死者面上一照。罗探便与他一同凑近细看,看了一会,罗探道:“难怪这些仵作们看不出伤呢!咦?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小亭道:“那是指爪痕儿,不相干的。”

罗探不语,复走到尸身右边,从怀内取出一架眼镜戴了,蹲在地上,将手里一面小圆镜离开眼睛二寸光景,向眼镜对准了光,看了半刻,叫小亭将灯再凑近些,再看了一会,低声说道:“难呢难呢!”

小亭问:“看出来么?”

罗探道:“早哩!看是看出了一些可疑之处,但是现出决难一定说是伤痕,这便怎么处?小亭,你看吧!”说罢,便摘下眼镜,递与小亭,自己代他执了电灯,待小亭看完,问道:“如何?”

小亭皱眉不语,也低声道:“这便怎么处?血痕虽则略现两样颜色,只是只有这么芝麻大的小疤儿,难道被蚊虫咬死了不成?”

罗道:“吾们还是先去看了那事主家的房里,再作计较吧!”

小亭首肯,便笼了电灯,一齐出棚。此时亲兵与管家都已走了开去,站在转弯角上。管家靠在墙上,指天画地地与亲兵讲话。

小亭一招手,管家便走了来,恭而且敬地一站,又咕噜了几个“着”。

小亭问道:“封条你带来了没有?”

管家道:“是,带来的。待老爷示下,家人立刻就好开的。”

小亭道:“那么你就跟吾们一块儿去开吧。”

于是罗、费二人又跟了那管家向北而行,走了十余步,就见高墩对面一扇矮踏门上,贴着十字样的两条封条,里面两扇长门上,也照样两条。

管家揭了封条,去了锁,推进门去,导二人走上楼梯。原来这屋子里,楼下只有一间,楼上却是两问。

三人踏进北面的一间房里,罗探笑道:“可惜这藏娇的金屋,现在一变而为勾魂的鬼巢了。这床也很讲究,倒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唉!不知是,从哪里几个少年身上刮下来的皮哩!”说毕,又对管家道,“你且在外间坐会儿吧!”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窗外,窗前的几案,约略可辨。罗探叫小亭取灯向地下照了一遍,却见许多踏扁的干腐米粒,撒满在桌下。桌前靠北的一张椅子,兀自卧倒在地,桌上摆着五碗臭腐的剩余蔬菜。

罗探素重卫生,此时志在查案,倒也不觉什么恶气。他走至窗前,望着月亮,看了一会道:“不错!中秋那夜,也是照样有这种月色。”说着,便将卧倒的椅子拖了起来,自己坐了,独自点点头,望窗前的高墩上看去,向小亭微笑道:“果然不错!小亭你来看吧!”

小亭答应,便与他易席而坐,也照样地向高墩细看,忽然叫道:“啊呀!这是什么?”说毕.将手里的电灯向玻璃窗上细细一照,玻璃上明明现出一个一粒米大的小窟窿来,看毕,便向罗探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探便靠近小亭,轻轻说道:“小亭吾老实告诉你吧,午饭后吾就在这高墩上查出几样证据来。吾早知那凶手的藏身之处,就是他用的那杀人之器,吾也已经想到。”

小亭大惊道:“你的意思,那凶手的藏身之处,是在高墩上么?你决计说凶手是吾那内弟不成?你的证据在哪里?何不早告诉吾?”

罗道:“早告你也无用,况且吾没有看出这窟洞时,吾也决不能把那证据确信为真。就是那死者的伤处,也是非查过此屋,决难深信。现在时刻有限,待回家去后,还你证据便了。至于要说凶手是谁,此时力尚不及,但是据令内弟说,当时树后忽现黑影,那也未必尽属子虚。如果黑影是真,令内弟自可置身事外了。小亭吾往常总是说你聪明有过,忍耐不及,你兀是本性难易。这是当侦探的切忌,你还不知道么?”

一番说话,把小亭说得哑口无言。他心里不必说,向来是佩服罗侦探的,如今自己一想,果然顾私忽公,不免要反心自疚。又想他内弟果然赌神罚咒地说,当时看见黑影,或者正是凶手,也未可知,所以便把私衷搁在一边,诺诺连声。

罗探道:“吾们此时再去验尸,或者稍有把握,也未可知。小亭走吧!”

小亭便跟着出房,只见管家坐在那靠窗的一只椅上,在那里隐几而卧呢!小亭接连叫了两声,方才答应一声,试试眼睛,冒冒失失地跟下楼梯,在楼下又查勘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屋,那管家兀自睡得蒙眬的,跟着就走,并不将门带上,及至小亭问他,方才把封皮重新封好了门。

当时两位侦探,又到尸场照旧细验,今番不似前番了。

罗侦探已经有了确实凭据,自信力加了几倍,精神越发振作。小亭索性袖手旁观,看罗侦探从皮包里取出一面X光镜来。

小亭忙把死人的脑袋轻轻托起,他便在镜中张了一会,忽然踢足道:“惭愧!惭愧!正是此物!正是此物!”

小亭此时心中虽是辘轳似旋转不停,却从方才玻璃窗上的小洞那边推论过去,早料到罗侦探猜度的那种凶器。看官,你道这凶器是什么?原来就是近年来德国枪炮学名家爱特立氏新发明新制造的一枝气枪!

这气枪说来非同小可。平常的凶器,人人识得,人人害怕,唯有这种气枪,却制造得精致玲珑:有的藏在极美丽的绸伞里,有的裹在拐棒(西人行路时所携之棍)里,甚至有种小的,安在烟袋里、笔管里。别说粗看时不觉是杀人无敌的利器,就是仔细摩弄,也休想察得出一些破绽。

这枪形体极小,所以用的子弹,也不过一粒米大,里面含着毒质,一遇着血,便送人命。中弹之处,只显一点小痕,万万看不出是伤痕。从这枪发明之后,各国屡次发现出种种奇案,不知耗费了多少侦探的脑血,方才查得水落石出。所以现在凡系习侦探业的,没一个不当它为莫大劲敌。

如今小亭看了窗上的小洞,又见罗侦探甚至用X光镜去照验,就早料一定是这东西出现无疑了。但是这种枪,中国尚未来过,那凶手难道是外国人么?这个问题,当时莫说小亭不能解决,就是聪明无比的罗侦探,也不能便答。所以他虽查出几种重要证据,尚是十分郑重,必须细验那死者脑壳,方才放心呢!

却说当时罗、费二人,费了半点多钟的工夫,方把那子弹从死者的鼻管里,用管子打进去,抽了出来,在电光下仔细一看,何尝不是一粒铁弹,四周凝包着淤血。罗探擦去血痕,只见白如霜坚似钢的一颗铁珠,在掌中闪闪耀目,团团地滚个不休。

小亭吐舌道:“啊呀!一定是此物无疑了!若用平常的气枪,决不能用这样小的子弹,罗君你道是么?”

罗探皱眉道:“奇怪呢!这东西能打透骨节,穿过一人,再打一人,怎么如今一人都没有透过?这是什么缘故?”不一会,又道:“不错!吾呆了。这弹为玻璃所阻,所以却却躲在脑府中;要是没有阻隔,弹子早己透过,伤处不就容易见么?啊呀!小亭,这都是当时凶手算准的,我看此人的本领,着实不坏呢!小亭吾们倒也要仔细提防着才好。”

二人交耳低语,未终,忽棚外那管家进来说道:“李公馆的小厮来报,客已到了。”

小亭道:“晓得。”便嘱咐亲兵们好好看守,挽着罗侦探离棚而去。

第七章 露奸

却说当时小亭同罗探到了寓所门前,分手而别,自己却到李公馆来。

这时公馆里从账房到门房,都这听见一阵阵算盘声响,出出进进的人,忙个不了。天井里满搁着各种鼓手茶炉等箱笼,厅上挂的彩绸,一半没有收拾好。

小亭这管低着头,穿过几进厅,走进上房,到了李公子书房门口,揭帘而入。这见李公子躺在榻上,在那里想心事呢,见了小亭进来,直跳起来,问道:“呵呀!赛诸葛来了?请坐!事情怎样了?尸已经验了么?”

小亭靠窗口一张椅上坐了,说道:“验是验了,致命伤也查出来了。”

李公子道:“致命伤果然有的么?在哪里?”

小亭道:“在脑壳里,是一颗气枪弹子。”

李公子大惊失色道:“怎么?是气枪弹子么?这话从哪里说起呢?”

小亭笑道:“你又来了!你总是这般大惊小怪,傍人见了,怕不要疑你为凶手么?老弟,这件事幸亏经了吾手,吾相信你到底。还有一层,这事吾非但相信你不会干,老实对你说,这种凶手,你还不配做呢!你可知道,这凶器是什么一件东西么?”

李公子道:“据你说,自然是气枪了。”

小亭便将德国气枪的话告诉他,又说:“这件事真难查呢!你想苏州城里,哪有这样的厉害强徒?倘然凶手已经远逸高飞,却不是件极难的事么?”

李公子道:“哼哼!吾倒晓得了这凶手是谁了!”

小亭忙问是哪个,李公子道:“刚才县里送信来说,今天傍晚,又讯了那周小莺一堂,据称当时搬尸的,实是她胞弟周云生。这人向在城隍庙前一家军器铺子里做伙计,这日闯祸时,正在家中,所以他母亲叫他把尸首搬出匿迹。县里便立刻将周云生提到,一到了堂,便自称当时搬尸是他,至于当时死的情形,却只有她母女二人亲见,小的并不知道。县里也疑他是凶手,但是为什么他要刺死黄本立,却是无从测摸,所以当时只打了他几百大板,交差看管起来。你想他像是个凶手么?”

小亭想了一会道:“据你说,当时你没有听见怪叫时,先看见树后黑影。这黑影的话,罗侦探也很相信的,他已经查到了凭据,这样看来,黑影是真的了。黑影既然是真,凶手是外贼,不是内应,也可想而知了。倘然如你所说,周云生果是凶手,那么他为什么不在里面打,却从外面打,这不是愚不可及么?这是一面的话,反而言之,周云生是军器店的伙计,做这项生意的人,往往是结交帮匪,不安本分,气枪的证据,自然与他很有关系,但是据吾看来,这人似乎不像是凶手。”

李公子道:“罗侦探的意思怎样呢?”

小亭答道:“他本来有三个问题:一是伤痕,二是移尸人,三是凶手。如今两样已经明白,只要在这第三条上着想了。”说罢,掏出金表一看,便道,“吾要走了,怕姓黄的走了,还有事呢!”

李公子诧异道:“姓黄的就是黄顺利么?还有一件,我要问你,罗侦探为什么要去请黄顺利?”

小亭道:“也不过问他关系这案的事罢了。”

李公子道:“黄顺利这人真混账呢!吾们王升一个朋友,今日去劝他,快结了案,好早早把死者安殓。哪知他竟说:‘李家不服罪,吾断不甘休。’如此说来,他竟要借死人敲竹杠了,你道可恶不可恶?”

小亭点头便道:“时候到了,吾要去了。你倒好,平日永不肯在书房里静坐片时,如今倒也知有心事了。你也知道恶少容易招祸么?吾劝你以后安分些儿才是呢!”

李公子道:“吾现在只指望你们早日破案,好似算清了旧时的恶债,以后再不敢欠这种债了。”

小亭喜道:“是极是极!你能如此悔过自新,吾更加要尽心竭力替你效牛马了。再会吧!”说罢,便从李公子手里接了一包东西,笼在手中,匆匆而出。

一直走到寓所,把门一推,就开了去。只见小厮指着东首的那间客座里,说道:“客人在里面呢,姑爷进去吧!”

小亭摇手,叫他别响,猛听得里面哈哈大笑之声,便走到窗口,向缝里一张,只见那黄顺利同罗侦探并坐在靠东一排太师椅上。

再仔细打量他相貌时,只见他方面圆额,细目粗眉,鼻梁两旁的颊肉上,笑时不时颤动,两个肩膀也不时地上上落落,显出他是巧言令色胁肩谄笑的一派人物。身上穿着元色羽纱夹衫,外披对襟蓝实地纱马褂,左手执着一顶卷边巴拿马细丝草帽,那一只手却藏在袖里。此时刚才笑完一场,便把草帽向茶几上一搁,端杯喝茶,却只用左手,并不动一动右手。想来右手上,不是有枝指,定是有什么疮疤了。喝过了茶,忽向罗侦探道:“何以见得是中疫呢?”

罗道:“吾觉得血质似乎不对,但是也不能说定是中疫。”

黄道:“兄弟呢,并非固执,一定说舍弟是为人谋死,只是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早不中疫,迟不中疫,却正在这冤家路窄的时候中了疫?有了这般疑虑,所以才敢来请教。现在既然你大侦探的高明,一验了尸,便说得定实是中疫,那就益吾不浅了。”说完,又哈哈大笑,两只如醉如梦的眼睛,更上上下下地滚个不住。

再看罗侦探时,却只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似乎有些惭愧的意思。

小亭自言自语道:“奇怪!吾跟他一块儿查案子,从没有见他受人侮辱的,也从没有见他自觉惭愧的,今天怎么忽然地变起性子来了呀?是了是了!”他正如此想,忽然听得黄顺利说了“告辞”,便急忙闪上楼去,先到办事房里坐了,静想这案的归宿。

不一时,就听得罗探上楼,进了房,问道:“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亭道:“才回来呢!吾刚才听你说中疫,又说血质里有什么变象,不知你什么时候查出来这些证据?”

罗探道:“吾们的事,原不足为外人道的。你才到李府去,有什么消息么?”

小亭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从袖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递与罗侦探,说道:“这是从县里送来的,死人身边的东西,吾也没有看过呢。”

罗侦探用双手郑重捧了,仿佛昆虫学家新得了一个怪虫似的,捧到桌上,旋亮了灯,方把包裹打开。包裹里是一个方式黑皮钱袋,开了钮,一格里面有四个小角子、六张裕宁一元的洋票,票子虽然折成几条痕儿,却是鲜艳得很,像是初次经人用的;还有一格里,是一个酒店里的小账折儿,折儿里头夹着一张二寸长的女人照片。

小亭便道:“这照是周小莺的么?”

罗侦探道:“怎么不是?看这形状,就可知了。可怜一对野鸳鸯,一个送命,一个受罪,正是‘限天不与人方便’了。且慢!小亭吾们费了多大的心,如今到了手,却又与案无涉,可怎样是好昵?难道贪这六张钱票不成?”说着,便取了一张钱票在手中,把一个指头在票角上拧了一拧,忽然诧异说道:“啊呀!可怪可怪!这钱票有些儿蹊跷呢!小亭你用这种钱票时,可曾试过,票子上的黑色,是一擦就掉的么?”

小亭道:“决没有钱票会掉色的!”说着,也从自己身边挖了一张出来,把指头重重试了两下,哪里擦得下一些黑色,便问罗道:“你的黑色怎么样?”

罗探得意扬扬道:“这次试验,非但可算手头这案的管钥,或者尚好补些法律上的弊窦,你可相信么?”嘴里说话,手里却把桌上六张票子一一试过,没有一张不是如此,便道:“小亭烦你再去取家伙来吧!”

小亭会意,便到卧室里取了一架显微镜来,摆在桌上,把桌上的灯熄了,却在镜旁一拨,就发出电光来,光耀烁闪,令人转瞬不及。

罗侦探便把一张票子夹在镜架上,照了一会,又把小亭的一张票子照了一会,又把桌上的五张一连看了两遍,却熄了电光,把洋灯重新点了,向小亭笑道:“这事正是出吾意外,票子是假定的了,你去看吧!”

小亭道:“怎么样?你以为死者造假票子么?”

罗探道:“怪了!你怎样连这个人都不认识么?吾不告诉你,你自己去猜吧!”停了一会,又道,“小亭,吾们二人此次忽于意外查出这目无法纪的一班恶党,也不负吾们走这一遭呢!”

小亭拍手道:“不错不错!吾也猜着了,是了是了!怪不得这样地奸猾呢!”

第八章 舆论

一日已过,这日正是八月十八日。

李公馆东首侦探寓所的门口,走出一个赤脚的村老儿,年纪约莫总有五十多岁,头上鬓发皓如霜雪,两只耗子似的眼睛,已经失了一半的光,白洋洋地只望地看,手里执着一枝三尺来长的旱烟袋儿,当作拐儿,在街心乱点,口里不住地咳嗽,似乎肺经里受了什么病的。夹着咳嗽的声音,又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似乎说的:“这些小孩子,总是靠不住,不知把担子挑到哪儿去了。哼哼!想是去死了!”

这边侦探寓前一个少年,看得出神,笑道:“可怜可怜!”便把门关了进去。

那老者见少年进去了,便放心放开脚步走路。起首几步走得很快,拐过弯,看见这条街上来往的人拥挤如蚁,恐怕撞倒,便又慢慢地走,嘴里还是叽咕着不歇,又不住地在街心拾字纸,往怀里乱藏。拾到后来,差不多把一件青布破夹衫里都装满了,此时已经走到观前大街,店家柜台里挂的自鸣钟,都指着两点钟上。

那老者看了,似乎也还识些钟点,又咕噜道:“到这时还不来,正是要死了!”

忽然太阳渐隐,乌云四布,店家门前的龙旗、招牌之类,被风吹得摇来摆去。

街上没有带伞的人,乱窜乱撞,有许多轻薄无赖,一路地乱钻,不是踏着了人家的脚跟,就是撞翻了人家的油瓶。他倒也很客气,一路地撞人,还一路地口里说“得罪,对不起”,好得是舌头打滚儿并不费力。

那老者见此光景,只怕自己也被他们撞倒,就说不打紧,也须断送了他半条性命。却好街旁一家洋式墙头的茶馆,里面也有许多赤脚的人在那儿喝茶,便大着胆儿,走进栏杆之内,择了一个座儿坐了。

一霎时,跑堂的捧了茶,点了火来,放在他桌上。他便喝了一口茶,又从裤带上解下一个小牛角烟盒,把手里的长烟袋在地下敲了几下,方才低下头,眼睛凑近烟盒,慢慢地装满了一斗烟,吹着火在那里吞云吐雾起来。

老儿前面一桌上,四边围着四个轿夫,也有高高地把脚搁在桌上的,也有曲着搭在长凳上的。内中一个自称“电气灯”的说道:“你说凶手不是姓李的,究竟是哪个呢?”

一个答道:“姓李的你们大家说他是凶手,不过为他同死人向来有仇,所以说他。但是他前回已经把他打得九死一生,已经出了他的毒气,决不至于再送他的命。况且他们打架的事,已经人人共知,姓李的哪里再敢干这种没天日的事?”

“电气灯”冷笑道:“老实说,这种人还不杀人,天底下就没有强盗了!现在从县里到吾们小百姓,哪一个不说他是凶手?你还要回护着他,指望他听见了谢你么?”

那桌上的老儿听见这边全讲些杀人的事,慌得呆了,忽然插嘴道:“哪里杀了人呀?不妨,让吾老头儿听听么?”

“电气灯”正背对着他,见他插嘴,便旋转去道:“咦?老叔,你还没有晓得么?这是中秋节那夜的事,现在城里哄得人人知道了,你怎么没听见呢?”

老儿道:“我是好几天没有进城了,今天早上在娄门那边,卖了一担菜,并没到茶会上去,街上也没听得人说。老哥肯告讲些吾听么?”说罢,便将桌下的一只凳子拖出,邀“电气灯”过去坐。

“电气灯”看看自己桌上的茶叶,已是泡得发白了,落得趁现成,过去扰他一碗新泡的香茗,便立了起来,坐在那老儿侧首,说道:“说来话长呢!中秋节的半夜里,这里干将坊巷的横巷里,一家私窝子,一个客人,正在那儿吃饭,忽然四脚笔挺地死了,身上却并没有什么伤,你道奇怪么?”

老儿道:“阿弥陀佛!不要是那姑娘起了恶心,把客人害死么?”

“电气灯”道:“呸!姑娘哪敢如此胆大,她们要客人的钱,自有她们的迷人的法术,比谋财害命还要强些,岂肯好好地结果了客人,以后就不想做生意了么?”

老儿道:“那么说,必定是中了邪气了,不然,哪有个好好的人就会死的呢?”

“电气灯”道:“哪里是什么中邪?杀人的就是干将坊里李公馆里的少爷。这晚上,正是那个当儿,他骑马走过私窝子门前,忽然跳下马来,到高墩上去了好一会,楼上有了声音,他就跳上马逃了,这话是他自己雇的马夫对人说的。你想不是他,还有哪个呢?”

老儿吐舌道:“啊呀!好好的少爷,不会享福,偏要做强盗么?只是你说他在高墩上,怎么会杀人家屋里的人?况且死人身上,又没有伤痕,怎么见得是被人杀了的呢?”

“电气灯”被老儿一口驳住,半天说不出话来,想了一会,方说道:“吾前番听得说书的说过,许多有本领的强梁,能在几十步外伤人,或是吐剑,或是袖箭,最厉害不过的,就是点穴。现在既没有伤痕,一定就是点穴那话儿了!”

老儿道:“啊呀!了不得!他们少爷们也有这样的能耐么?”

“电气灯”得意非凡道:“怎么没有?他公馆里现请着三个山东人保镖的,个个都能飞檐走壁,成日家在天井里教少爷使拳舞刀,炼得他浑身同铁一样,三五十个人哪里在他眼睛里?有了这种本领,自然也会点穴了。”

老儿道:“啊呀!那死的人吾还没有请教姓甚名谁,是本地人不是?”

“电气灯”道:“他姓黄,名字叫什么本立,本来是广东人,自从去年春天跟他哥哥到了苏州,开了一爿彩票店,在观前。也是他们运气好,卖出去的票子,许多中了头二两彩,哄得观前一条街上,全是他们的生意了。他哥哥黄顺利,一把算盘,打得浑熟,做生意是天字第一号的厉害角色。他店里卖出来的票子,总比别家便宜些,要是中了三彩四彩,他看见红票就付彩钱,不折不扣。你想有这样便宜货,哪个不要到他店里去买一张发发财呢?所以自从他的店开了之后,别家倒账关店的不知多少了。”

老儿道:“奇怪了!别家便不会学他的样,也贱价出卖,中了彩也不打扣么?”

“电气灯”道:“这才奇怪呢!吾听见人家说,别家要是也照他的样儿做起来,就是把婆娘卖掉了,还不够贴这注亏空呢!他却会拿了洋笔七曲八曲地打外国算盘,所以不要紧。吾还听得他们说,他同湖北彩票公司里的人认识,所以他自己买了好几次中彩的,发了大大的一注财。又有人说,他开店时便带了本钱,预备赔贴,指望别家一概倒了,他便好独霸一方了。所以别家卖不尽的票子,他都照卖出去的价钱收买。”

老儿怪道:“啊呀!那么他还有什么好处呢?”

说毕,只见天气更黑,呼啦啦地来了一场大雨。一般清香寒气,呼呼地直送进茶馆来,把一阵热气立时驱尽。各人都是伸伸腰,呼呼气,看着街上的雨,簌簌落下,却没一个人说话。霎时间,雷电交作,檐下的水喷进门来。

“电气灯”便同了他一个伙计,把轿子移进了些,复又过来坐下,道:“不错呢!天老爷为这种凶手厉害,凡间的人不能捉他,所以自家动手了。你看今天总有个把人打死哩!”

老儿道:“吾们还是说吾们的话吧!你说那家彩票店一味地赔钱,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会点金术么?”

“电气灯”道:“不是的,上月吾们隔壁一个朋友打着了一张票子,拿了五百块洋钱,吾亲眼看见是一张一张簇新的洋票。点金术也断不会点出洋票来的。”

老者点头称是,又道:“啊呀!吾们讲了半天,几乎把杀人的案子忘了。你说死人就是开彩票店的兄弟,他既是这般厉害,就不会给他兄弟报仇雪恨么?”

“电气灯”道:“那个自然!你不知道,他早已把前天在场看见姓李的马夫买嘱好了,听说明天就要叫他上堂做见证,告那姓李的呢!”

老儿道:“老哥亏你就会打听得这般仔细。”

“电气灯”笑答道:“不瞒你说,吾们的东家,也是开彩票店的好朋友,成日家在他店里打牌喝酒,所以吾打听得最确实。今天晚上吾们东家还要去同他打牌呢!”

老儿道:“咦?怎么他死了兄弟,还要打牌请客么?”

“电气灯”道:“他们客帮人倒不讲究这些的。吾们苏州人,一死了个人,动不动便哭得死去活来。大户人家,自己哭得不够,还要雇了老妈子们喊着胡哭哩!他却死了兄弟之后,吾从来没有见他出过一滴眼泪的。”

此时雷雨乍止,接着打了几个霹雳,一霎时把太阳都打了回来了。

那桌上的三个轿夫,嘻嘻地笑道:“‘电气灯’方才天黑了好一会,吾们亏得你照了这一辈子!”原来“电气灯”是个瘌痢,所以他们这般地取笑他。

当时“电气灯”听了,便立起身来,走到三人身边说道:“好好!如今有了日光,再送你一盏电光灯,可用得着么?你们快些闭你们的龟眼吧!”

老儿见他走了,也立起身来,招呼跑堂的,把两桌的茶一起会了钞,那桌上慌忙称谢不尽。老儿嘻嘻地拿了长烟袋,带走带吸,口里还说“改日进城再会吧!”。

老者说毕,便慢慢地走出茶店,此时地F淤泥高积。苏州城中,每逢热闹所在,就是晴天也难得有几时干净,此时才住了雨点,街上阴沟不多,积下的水,一时哪里就会流去?所以这番老者走步时,更加步履艰难,被来来往往的人,一会挤到东,一会又挤到西。看他景况,煞是可怜,一冲一蹶地向南面行,转弯抹角,又走到了干将坊巷,罗侦探寓所门前,推门进去。

那先前立在门前笑他可怜他的少年,正在中间屋里,见他进来,笑道:“来了来了!快变快变!”

话犹未了,老者抖身一变,早已脱了假相,变成了大侦探家罗师福,手里兀自拿着长烟袋儿,说道:“真苦真苦!吾呼倒背走了这一辈子,不能爽爽快快地换几口新鲜空气,真要闷死了!”说毕,举起两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呼出,接连呼吸了几下子,方问小亭道:“有事么?吾们快上楼吧!”

第九章 假票

二人上楼之后,各自就座,罗侦探看过了几封信,丢在一边。

下面小厮送上本日的报来,罗侦探先拣了一张报,翻到新闻栏中,只见有一节的标目是“省垣命案续志”,便叫小亭来看道:“昨天那信发作了,你去看吧!”

小亭接报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八月十五日黄昏十一点钟,苏州长邑所属阔巷中私娼周姓家,有黄姓客,正在该妓家晚饭,忽然身死,情同中毒,事已迭志前报。

兹接苏访员详报云:黄姓客名本立,(中略)据周妓供称,当时目睹此不意之怪事,母女骇无生理,旋设法将尸用被褥裹住,合其胞弟云生背负至王废基荒僻抛弃云云。施县令立饬差拘拿云生到案,再三推究,方供本意欲负尸抛弃,不意方出巷口,觉背负死人,心中恐慌,忽闻面前高声大作,心恐被人察出扭住,故而委尸逃走是实。施大令以该案茫无头绪,一时不能结案,十分踌躇。幸本埠著名素行侦探罗师福君适在省垣,愿承侦探之任,施大令大加奖慰,谅不日当可破案矣!

记者按:罗君于各种奇案,多能迎刃而解,技固神矣!然此案情节,离奇莫测,或言复仇,或称服毒,论者各异其说,然至今伤痕未显,则所以致死之道,终难解决。闻罗君意谓因中疫而毙,然以尚无确据,未敢深信,姑志之,以觇其后。

罗侦探待小亭看毕,便道:“且慢!你办的事怎样了?彩票已经买来了没有?”

小亭即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授与罗探,罗急忙展开一看,见是一张湖北彩票、四张裕宁假银票,便从桌上取了一根火柴,划了火,把彩票撕下一条焚化了。

烧剩的灰,都在桌上,罗凝神细看了好一会,“哼”了一声道:“这贼真胆大!正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做了假银票,还要造假彩票,这人的胆真大,这人的贪心奸计,倒也不小。”

小亭大奇道:“不错不错!这纸灰实在较平常的两样,吾眼睛里也能一辨就识,只是你怎样猜到彩票也同银票一样是假的呢?”

罗探道:“小亭吾们每次探案将终时,终是二人对着解决案情的,遇着疑难案情,没有指望时,非但吾有不肯泄露的恶习惯,就是你也往往自己一个人肚里做文章,不肯告诉吾。如今时候到了,吾们不妨老实道破吧!”

说罢,掏出烟包,点火抽了几口烟,方道:“吾先从第一日讲起。这日到了这里,吾尚不肯深信令内弟,吾这个疑心,也有个解说。常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做文章人,初落笔的几句头儿最难,以下一气顺流,就好随笔发挥。吾们探案时,也同这个情理。吾起初查案时,往往深信案中之人,往往错过机会,失了案情的真面目。如今样样式式,都从仔细一面着想,有时不免有些过分。”

“所以起初你来叫吾查案时,吾很不愿意。到了这里,尚是有些疑虑,只恐凶手果是令内弟,及至上了手,落不落场,不成了笑话么?后来见他虽是恶少性成,但是心地尚正,不似狡猾诡诈的人,然后放心。及至验尸之后,方晓得凶手是个大大的恶棍。幸亏昨晚黄顺利果来,吾一见了他,便知道不是好人。话说之间,又见他右手上的戒指,方得了真凭实据。”

小亭急问:“怎么见得戒指是证据呢?”

罗探喷了一口烟道:“吾昨日午饭后,便瞒了你,到事主家的对门高墩上去踏勘了一会。可巧十四那一天下雨,十五泥土未燥,凶手的足迹,尚隐隐显在泥上。讲到这足迹,真奇怪呢!这并不是平常人的足迹,却是猛兽的爪痕。吾起初不道是足迹,岂知走到树下,只见那足迹还从树的四周团团兜了一转。在树的北首,两只脚分开得远了,痕儿亦更加深了,吾便知道这是凶手蹲在地下的处所。足迹旁边,有四个手指印,无名指上显出一只戒指的痕儿。吾当时把显微镜细细一照,见是‘WSL’三个罗马字:‘W’字正是‘黄’字拼音的第一个,‘SL’也与‘顺利’相近。除此以外,还见一个圆痕儿深深地嵌在泥上,仿佛是洋伞柄儿,同后来查出的铁弹相照,自然凶器一定是洋伞了。”

小亭道:“佩服之至!吾昨夜听说周云生是军器店里的伙计,几乎又入误径。”说罢,以手抵颏,细细地想了半晌,不免自觉好笑。

罗探忽道:“凶手不必说得,一定是黄顺利了。这人既然如此凶狠,吾们怎样捕他才好呢?”

小亭便问:“你方才可曾访出什么来么?”

罗探道:“怎么没有?”便一五一十将与“电气灯”说的话背了一遍,又道,“吾于无意之中,还找着一个极好的引线呢!”

小亭忙问:“什么引线?”

罗道:“就是那‘电气灯’的主儿,这人的形状,一入了吾的眼帘,便永世也不会忘记的。第一样最好记的,便是没有辫子,而且一只眼睛是瞎的。”

小亭鼓掌大喜道:“是了是了!黄顺利所以谋杀胞弟的缘故,吾也推想得出了,你听吾说来,可好不好?”

罗探道:“好极好极!吾正要看你的意思,究竟同吾一样不是?”

小亭道:“黄顺利私造假银票、假彩票,是自己用印刷器造的,是也不是?”

罗探点头称是。

小亭接着道:“当时黄顺利正在印假票时,却被他兄弟闯进房去,看破机关。他便威吓兄弟,不准泄露秘密。这正是十四晚上的事。吾听得周小莺供称,十四晚上,本立曾说他哥哥不准他出门,所以直至半夜里敲门进去。这晚见他面色大变,心上不快,十五那晚照样如此。可见看破机关,正是十四了。”

“黄顺利终怕兄弟泄了秘密,况且他时常吝啬,不肯借钱给兄弟用,又恐他将来借此挟诈,终究是个祸胎,所以索性狠心结果了他。主意打定,便走到高墩前,换了运动会里赛跳赛跑时用的钉鞋,爬上高墩,绕道树后。正想下手,却巧吾们那内弟骑马来到,又是正巧也上得高墩。这时黄顺利心里,何等得意,何等快活,冤家遇着对头,正好嫁祸于他,便急忙将洋伞中的机关一拨,发出那最凶最险的毒弹来,且喜一发便中,可见这人的眼光也很不弱。罗君你道是也不是?”

罗探听毕,大悦道:“正与吾下怀一样,只是吾究竟没有晓得十四晚上这一层原委,被你这一说,更觉深信无疑了。”

小亭道:“黄顺利如此狡猾,只怕他同党尚多,不止他一个。还有一层,他有这种手段、这种本领,难免从前是个过犯呢!”

罗探想了一会,摇头道:“这一层恐怕未必!你看他既然连他兄弟都慎重隐瞒,不使他知道秘密,况且吾见他面色大有骄傲自尊之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比他再聪明的,还有哪个配做他的同党?所以吾可以决定说他是没有同党。至于过犯不是,那就难必了。吾看最好今晚就去查出实据,立刻捉住,免得他远逸高扬。小亭你吾快些准备吧!”说毕,看看时计,道:“已经五点钟了,快走吧!”

第十章 改装

于是小亭自到卧室准备一切,罗探独在室中,见东方隐隐有几片乌云,再向风雨表架上看了一会,面有喜色。

此时小亭已经携了一个大皮包、两个小皮包过来,道:“吾们就此改装吧!”说完,开了大皮包,取出两身华服,丢在榻上,问道:“这可好么?”

罗探道:“好极好极!”便各人急急换好衣服,俨然二位翩翩的佳公子。

各人取出一架金丝眼镜,罗侦探戴了蓝的,小亭戴的是白的。穿着妥当,又到着衣镜前自己端详了一会,仿佛要赴什么密约似的。

那罗侦探身上穿着荷色春纱长衫、铁色大花外国纱一字襟坎肩,纽扣上显出金煌煌的表链子,手里拿着一枝蜜蜡烟嘴,烟嘴里含着一支金箍儿的雪茄烟,脚上穿一双橡皮底时式皮鞋,走路时,仿佛驾着云雾,绝无一些声息。

费小亭却单穿一件印白熟罗长衫,头戴一顶通草太阳帽,两只手指上的戒指,戴得满满的,差不多指头多要弯不转了。足下两只皮鞋,吱咯吱咯响个不绝,走路时不住地自己照着周身的衣服,有时皮鞋上沾了一点泥,也要立定了用帕子细细拭净,方肯再走。

二人举止风流,大有顾影自豪之势,走出了诗巷,却好街前停着三四匹马。马夫见了二人,便“一二三四”地乱喊。这是他们伙计们论数目做买卖的口号,不必多说,二人各拣了一匹,带缰上马。鞭影一动,两匹马呼啦啦地腾云驾雾的一般去了。

不到一刻工夫,早已来到元妙观前,二人下马,付了马钱,一直走到正山门。在观场上绕了一个圈子,只见说评话的,玩把戏的,正在热闹的当儿呢!二人无心留恋,走到西面,从西洋镜的棚帐下面钻过,便见临空的一垛照墙。照墙前面许多人,围着两个走江湖耍拳棒的,此时并不打拳,嘴里说些“龙眼识珠,凤眼识宝,牛眼识稻草”,一片山东话。说完了,玩了一个扫堂腿,两只手便往四面团团一拱,口说“诸位叨光了”。

二人见了,一笑便走,一径走进“雅聚园”茶馆。只见南面靠着栏杆,一桌上坐着三个小伙子,指手画脚地在那里谈天,内中一个正是没辫子的独眼龙。于是罗侦探便向小亭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就在那三个背后泡起茶来。

喝了一会茶,那三个起身就走。此时天色渐黑,茶客纷纷散去,二侦探也就付了茶钱,联袂而出。

上灯后,二侦探便到徽州面馆“老丹凤”去吃饭,上楼之后,却巧先前茶店里的三个小伙子己先到了,看见他二人上来,便十分注意,打量了他们一番。

堂倌引着他们,到傍着那三个的一桌上坐了,问道:“还有客么?”

二人回称“没有”,便向堂倌要了一壶酒、几样菜,无非是鸡片、虾球之类。

二人问堂倌道:“这城里晚上有什么热闹的处所么?”

堂倌听他们满口是上海口音,知道是人地生疏的客商,便想了一会,答道:“这里城里没有什么戏馆、番菜馆,晚上吃过饭,便没有市面了。客人要问玩耍的所在,那是有的。”说完,笑笑更不发一言去取菜了。

这里罗侦探故意埋怨小亭道:“好好地在城外玩不好,偏要到这闷人的地方来,岂不可厌?”

小亭道:“两只腿生在你自己脚上,谁叫你跟吾来的?现在已经到了这里了,吾也是没法。你说闷,吾难道不闷么?吾看还是吃过了饭,仍旧雇两匹马出城吧!”

那桌上三个,中间一个身材短小、头发焦黄、两瞳深青的,向一个一只眼睛、没有辫子、穿着竹布长衫的道:“昨日的那副牌,真是奇怪!吾从初斗牌起,从没有见过这种怪牌的。”

那没有辫子的道:“你……你……你自己不好,怪……怪……怪什么牌?倘然你发了白板,接了三筒,怕……怕……怕不就是你和了么?”

靠窗口那个长刘海压住眉毛、遮过耳朵的,插嘴道:“密斯脱(Mr.)张,你也不必这般懊恼,停刻儿放放手段,再图反本就是了。”说话时,两只鼠儿似的眼睛,不住地向隔座上那两位上海客人打量。

可巧那戴蓝眼镜的,正旋过头来,听他讲赌景,两条绝细的眼光,火灼灼从眼镜架子上边,直射过来。

长刘海的连忙回转头,只做没有看见,他随手举杯,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两个指头,敲着桌子,低低地唱起《三娘教子》,那支京调来。

那没有辫子的笑道:“你……你……看他戏……戏戏迷儿又来了,吾劝你简直是放……放……放……着嗓子,唱……唱……唱他一出吧!”

长刘海的道:“你密斯脱林,不爱听京调,吾兄弟也决不敢扰你的清听!”说完,哈哈大笑了一会,又狠狠地喝了一杯,把杯子一碰道,“好好!吾们还是猜外国拳,鼓鼓兴儿吧,喝这闷酒真难过!”

没有辫子的听了,便闹起他的新法来,举起一只手嚷道:“吾……吾……吾……赞成!吾……吾……吾……赞成!”

那青瞳白面的密斯脱张,正想心事,想得高兴,被他一嚷,也只得没精打采地附和道:“吾也赞成!”

于是三人呼幺喝六,高声鼓噪起来。

他们的外国猜拳,原来并不是从外洋留学习来的。说书的也曾仔细地打听过,听说是这位没辫子密斯脱林,原也曾到过日本两个半月,学什么法政速成科,可惜他生成吃口,说一个字,至少也要连叫这么两三遍,才能把神经中的电浪,传到嘴唇边,方说得出第二个字来,所以在日本不会演说,留学生个个讨厌他,说他已经吃口,将来学成之后,到了本国,不会靠嘴吃饭,也断断乎不会得法。他自觉无味,在东京举目无亲,有钱也没法儿使,所以就逃回本国,在上海混了几个月,不知怎样,此刻又混到了苏州。他在苏州时,便比不得日本了,一出门,街上的小孩子,一路跟着欢迎他,口口声声地称他为“洋先生”。他也自鸣得意,居然以“洋先生”自居,天天在观前逛来逛去,茶馆是没一家不到的。

这时苏州城里,没辫子的能有几个?开通些的读书人,跟一般目力高尚的学生,哪一个不去恭维他?而且他手段又阔。常言道:“有钱多朋友,无钱多冤仇。”所以他的应酬,日日夜夜,甚是忙碌。

合该他时来运到,就在这应酬之中,发明了一个新法,这新法虽不能向农工商部求个专利奖牌,也可骄示侪辈,流惠后进了。这个新法是什么?却原来就是那外国猜拳法,猜时同老法差不多,不过叫的数目,一概全用“温土脱列福”(one two three four的音译)一派外国话。你道这林君聪明不聪明?可见中国人近年来的新发明,也一日进步一日了。

他们这边猜拳时,那边桌上的两位少年,看看眼熟,也就鼓舞精神,步起后尘来。可怜他们没有下过门生帖子,不懂外国拳的功用,只得依着旧法,一品呀,三元呀叫将起来。

猜了一会,白眼镜的越猜越输,越输越发急,越发急越输,越输却越要猜,喝罚酒喝得像个戏上扮的关公了。

那桌上见这边蓝眼镜的如此好拳,大家多看得呆了,三人中的那位黄发健将,看着似乎不服。密斯脱林会意,也劝他翻过台,到那边去,与蓝眼镜的交手。

可巧二位少年,一阵拳已经猜完,蓝眼镜的道:“挨哀阿姆他雅特,来齿斯笃泼(意即:吾倦极了,吾们息息吧!)。”

长刘海的听得英语,正中下怀,便笑向黄头发的道:“密斯脱张,你有兴么?待吾来同你们做介绍,可好?”

密斯脱林插嘴道:“好……好……好极,好……好……好极!”

于是长刘海的便用英语去请隔座那蓝眼镜,起先蓝眼镜还不肯,后来逼不过,只得用本国话说了声“献丑”,便移了一移座儿,又将酒杯放在桌边,卷了双袖,高声对战。

猜了一会,不分上下,那黄发健将,便把蓝眼镜的请到自己桌上拼座,连那白眼镜的少年,也一齐移杯易席,免不得一场恶战。几番鼓噪,方才偃旗息鼓,各个通名通姓起来。

原来罗侦探自称姓金,字了庵,现任沪宁铁路总稽查;那位姓蔡的同伴,却是本局的会计,目下因公干到了苏州,明早就要回上海的。

五个人说说谈谈,不觉已是相近八点钟了。长刘海的缪君,极力把二位少年恭维,一定要请他们到黄家店去打牌。蓝眼镜的忙问黄家店在哪里,三人回称不远,却是一家彩票店,在他店里打牌,比起上海的总会来,还要胜过十倍。

却巧那二位少年也有樗蒲之癖,听了一席话,便也十分愿意,唤过堂倌,叫他把两席的账,一并开来。

长刘海的连忙阻住,向堂信使个眼色,口里嚷道:“这自然吾们应尽地主之宜。吾们文明人,不必闹这些客气!”

二位侦探再要谦时,看看堂倌已答应一声,去了,便向三人道了谢。

各人将挂在窗上的衣服穿好,匆匆下楼,向黄家店而去。

第十一章 入穴

五人出得“老丹凤”面馆,正想向黄家店去,忽听得背后一阵声嚷,忙立定了脚,定睛一看,却见那厢来了两匹棕色马,马上两个人,满头流汗。

南边人的骑马,同北边人的摇船,都是出名外行的。可怜苏州城里的一班纨绔公子们,一味地要东施效颦,专好在热闹街坊上跑快马,嘴里不住地死要学着京话叫“马来马来”。街上走路的人,听得是马,哪个不怕?及至,走近一看,却见马上的人,东倒西歪,全没一些气概,惹得旁人不骂“死马”,便咒“死人”。现在两位骑马的人,不免就是这一辈了。

两匹马来得相近,这边黄头发的张君眼快,瞥眼看见,便嚷道:“老八,老八,快下马!吾们久候了。”

二人急忙爬下马背,吩咐马夫去了,便招呼了众人。见了二位侦探,便问尊姓台甫。

没辫子的林君,不耐烦,便道:“这里不是讲话之处,快……到……了,再谈吧!”

于是七个人一伙儿到黄家店来,只见店门前闹哄哄地挤着一群人,都在那里对票子的号数,门前雪白光亮地挂着一盏假水月电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二位侦探,随着一群人,才至店门,忽然店里的人,纷纷拥出,一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只见柜台里面的几位伙计,也有拨着算盘结账的,也有急忙穿了长衫,预备出门的。只有一个小伙计,立在柜台上,开那柱上挂的一架自鸣钟,其时短针正指在八点钟上。

那小伙计方开好钟,“扑通”望下一跳,却却没辫子的林君,赶进店门,两个人都是出其不意,正撞个满怀。

林君大怒,拖起那小伙计便打,岂知手还举得高高的,那孩子早已放声大哭起来。后面那位长刘海的,抢前一步,劝开,方算了事。

那林君兀自“王八羔子”地乱骂,一手指着那孩子,向黄头发的张君道:“你看这小……小……奴才,岂……岂不野蛮?人家一双袜子,全……全被他踏龌龊了!”

张君听了,便一手捋捋自己的胡子根,仿佛辩护士在公庭辩案的模样,说道:“他呢,自然不免太鲁莽了!只是大家不留意,你也须饶他这一遭!”说完,便领着众人,一直走到客座的房门口,并不谦让,竟先自走进。后面几个人也便鱼贯而入。

到了客座里,各人正想脱去长衣,猛听得轰隆隆呼啦啦一片声响,震得房子多摇起。挂在房里的洋灯,也摇摆不住。接着又听得隆隆价响,声音渐远渐低,于是房里的众人,也渐渐把受惊忍着的一口气,徐徐呼出方才知道,适才震天价响的却是雷声。

此时天气骤寒,大凡才受过惊的人,感觉寒暖最快,所以众人中有几位已经解开几个纽扣,这时也不知不觉地自己重又扣上了。唯有二位侦探,却最十分仔细,到了客座里,细看屋内的陈设,果然黄家店的华丽,名不虚传。

居中悬着一只汽油灯,灯光从壁间一面大整衣镜里,反射满屋,仿佛身游不夜之城。更兼四面挂着泰西(西方)名家的油画,彩色鲜艳,情景活泼,居中一幅御笔“福寿”二字,陪着两条对联。朝外设着一张供桌,桌上一座神龛,龛内一位小影,想来不是赌王,定是酒仙了。

二人看毕,便随着众人,让了座位。倒是那路上遇着的二位骑马的英雄,请教起他们的尊姓大名来。二人答了,再问他们二位,原来是昆仲(兄弟),姓高,也是广东人:居长的字继常,现在二镇当洋务局差;乃弟字勉仁,在某学堂里读书。

继常一口广东官话,喉咙又响,叮咣叮咣的广东土音,颇觉惹厌。他觉官气熏人的高谈阔论,讲的无非是院上是他老师,首府是他至交,还不时地掏出那白石的鼻烟壶来,搁在手里,嗅个不住。那位勉仁,却早溜到屋角里,同长刘海的缪君,开那秘密谈判。

忽然缪君立起来,向众人说道:“顺利到此刻还不来,真是岂有此理!吾可又要反宾作主了!”

那高继常不待说完,早大声说道:“好姐好姐(广东人称‘好极好极’的别音)!吾也手痒得煞熬不住了!”

那没辫子的林君听了,也道:“吾赞成!吾去看那野蛮的小……小……畜生去,怎么客到……到……了半天,茶都不……不送来么?”说了,便要出门,一只脚才跨出门,便被一人抱住,把他吓得非同小可,“啊呀”了几声。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主人黄顺利早已进得房来,把林君推开,方向众人笑逐颜开地道了歉;一眼看见二位侦探,立刻收回笑脸,向二人打量了一会,忽然又摸摸自己身边,说道:“啊呀!轿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取出来,待吾看了来。”说罢,便反身出屋而去。

此时众人都不在意,唯有二位侦探,面面相觑。白眼镜的拈着五指,做手势对谈。原来他二人都精手谈之术,旁人看了,并不留意,他二人却暗中密传秘机。

这种手谈术,现在泰西各国聋哑院,都用着谈话,但是英法文只有二十几个字母,辨别自然容易,至于中国的言语,既非字母,又非拼音,所以至今用此法说话的,除他二人外,恐怕找不着第三位了。

这个问:破绽有了,吾们好下手么?

那个答:尚早!不必惊慌!当相机行事,料无大险事!

这个问:证据尚无,如何设法?

那个答:不问那贼看破看不破,吾们第一策,要解他的疑,吾料吾们决无破绽。不过贼人心虚,防虞生客,故意作此怪状。吾们只做不知,将计就计,方可再想他法。

果然二人一问一答,并无一人察破隐情。

那没辫子的林君,还咯咯地背着黄顺利,骂他吓人不该吓得如此地步。黄头发的张君,笑他洋先生胆小,他便老羞成怒。二人几乎吵起嘴来,幸亏各人劝开,方算没事。

那高继常却是口里含着象牙的短旱烟袋,那嘴子是翡翠的,便不知不觉地一时五色并列在一块儿了。

怎么叫作五色并列呢?原来他鼻子下面,鼻烟搽得满嘴唇全是,鼻烟是黄色的,鼻子是赭红的,烟嘴是碧绿的,烟管是雪白的,衬着指望了长久,不肯长的胡子根,是墨黑的。你道这五色配得整齐不整齐?

他抽了几口烟,踱着方步,咕噜道:“这种主人真混账!取东西也好叫用人去取,怎么丢着客人不来陪?真是岂有……”

话犹未了,只见方才那个小厮,跑到门前,口称先生请缪少爷,快去一遭。

那长刘海便赶紧出去,不多一会,便走进来。黄顺利也跟在后面,高继常见了,把他一把拖住,要他赔怠慢客人的礼。

他也无可无不可地作了一个揖,口里说道:“你说今天要回镇江,怎么不去?”说话时,两只眼睛,不住地向二位少年打量。

高继常忙把二位侦探的假履历,先告诉了他,顺利便假意过来向二人招呼,又谈了几句,无非讲些屋里的精致美观,顺利又谦了几句。

高继常催着要看牌,顺利便叫了小厮进来,准备好了,先说要分两桌,后来黄头发的张君,再三推托,不肯入局,那戴蓝色眼镜的金君(罗师福)也称不会,方只摆了一桌,就是高继常、没辫子、长刘海,同白色眼镜的蔡君四位。其余四位,却围着旁观。

第十二章 获据

常言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你看黄顺利这人,何等狡猾,何等精细,一到了家,见来的客人中,杂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便触着心机,防着被人暗算,却假装出一种诡私不测的形状,来试你一试。倘然这二人果然怀着鬼胎,怕你不露出局促不安的颜色来,那时即使你动了手,将他拿住,也说不出他的真凭实据来,如何好奈何他得?

哪知强中自有强中手,任你是怎般奸恶,一时被你猜破,那二位有胆有识的大侦探,仍是不动声色,使你疑无可疑,却渐渐运出那风云不测的手段来。

不多一刻,罗侦探渐渐与黄顺利说得投机起来,黄顺利听他口气,乃是一个初出道的阔少,夸富骄贵,大言不惭,讲到上海的嫖景,更说得手舞足蹈,憨态可掬,却全是一派的外行话。顺利料定他一定是上海的那种寿头、瘟生,更看他把洋钱满桌地乱押,赢了钱都要请教别人同他算码子。

此时顺利非但不疑忌他,而且还想把他二人也一伙儿地打到他那篾片大网里去。不到一点钟的光景,二人竟是“老黄”“老金”地称呼起来了。

忽然罗侦探立起来,要出去解手,顺利便陪他出房,到了门外,指着背后小天井里,任他自去,自己立在房门口等他。及至解好了手,走了进来,只见那簇新的春纱长衫上,被雨点打得透湿,顺利着实过意不去,便啧啧地称是可惜。

罗侦探道:“不妨不妨,件把旧长衫打什么紧?明天本该要换了。”

顺利道:“无论怎样,你现在穿着,终不像样,快到书房里来,把它揩干了,才好呢!”说完,便将客座后面的一间书房,开了门,让罗侦探到了里面,点了洋灯,取出一块干毛巾来,待他擦雨渍。

罗侦探接在手里,左拭右拭,两只眼睛,却暗暗地偷看房里四周器具,一眼看见壁角里两柄洋伞,一柄极新,一柄极旧:旧的那柄,已经变成深黄色了;那新的一把,柄上银色灿烂,远远看去,雕工也着实不坏,而且那柄的尺寸,竟有全伞之半,似乎是西洋女人用的伞,外裹着套儿,即此可知这伞还没有受过今天的雨水了。

擦好长衫,便将毛巾挂了,又周围把房里的器具,看了一遍。却见那西洋书桌的式样,也十分特别,黑漆漆得润泽可鉴,估起价来,至少也须四五十元。苏州地面上,就是出了大价钱,只怕一时还没有买处。

罗侦探早知不是寻常之品,正待要问,顺利早先开口,说道:“你看这书桌的样儿何如?”

罗侦探道:“好极好极!非但样儿好,就是木料也很不低,你从上海买来的么?”

顺利“哼”了一声,说道:“上海?老金,你在上海可曾看见店家有这样的书桌出卖么?吾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想出这样儿来,又请人打了图,才教他们定做的!你倒好大爷性儿,吾请你照样地代吾买一只去。”

罗侦探心里想:“你快休夸吧!眼见得你费了许多心事,水落石出,也在眼前了。”便故意使着大爷脾气道:“吾不信!什么宝贵的家伙?现成的,店里多得很,也值得定做么?”

顺利见他兀自不信,便走到桌前,将桌前的一只铜钉一旋,呼啦啦一声,那桌上的一块活动板缩了,文房四宝,顿时罗列满桌,又一旋,便见两端各送出一盏小电灯来。

罗侦探看了,称叹不置,笑道:“果然玲珑可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说完,便去看那抽屉,见是两面各有三只,正想去开,忽然看见地下一大块墨痕,便将鞋底去试踏,只觉那墨质如胶,粘住脚底。又见地上摆着一罐印书用的墨胶,便随手取起一看,却假做不识,问顺利道:“这是什么东西?”

顺利道:“不相干!这是外面柜台上用的。”

却好小厮送进两杯苦果茶来,顺利便接了那罐墨胶,交与小厮,教他拿出去。

罗侦探也就立起来,看看墙上挂的照片,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一张黄顺利自己的放大照像,放在靠壁桌上。金漆照架之傍,有一只黑漆的文具,漆色与书桌一样,内中不知放些什么东西。看毕,便喝了一口苦果茶,只听得客座里唤道:“老黄,老黄!快来看吾们这一副怪牌!”

顺利应了一声,便先吹了灯,同罗侦探出了书房,随手把门锁好,复至客室中来。

原来那位没辫子的林君,和了一副清一色,三输一赢,把个高继常气得眼睛里冒出火来,不住地向林君那副牌细看,心下着实不满意。见了顺利,便立起来,一面点火抽烟,一手指着那牌,向顺利道:“你道吾倒霉不倒霉?这副牌明明是吾叫和的。”

顺利看了牌,也着实替他可惜,便问道:“你们四圈已经打完了么?”

高继常道:“完是完了,怎么样?你也要看四圈么?”

费小亭此时也己立了起来,正想看罗侦探的面色如何,忽听继常要叫黄顺利看牌,便趁势说道:“好极好极!吾们正要少陪了!”

继常道:“啊呀!这样说来,倒是吾下逐客令了,岂有此理?吾是断不能容你走的!”

罗侦探便替小亭说道:“吾们二人,明天清早便要回上海总公司的,此时时候已经不早,再迟些,只怕城门要关,只好下次有缘再叙吧!”

小亭取出时计一看道:“已经九点半了,立刻就要失陪了!”说着,向罗侦探一看,意思就要出去了。

继常道:“什么要紧公事?便恁般要紧,不瞒你说,吾兄弟也现当着差使在镇江,吾却只是不理会。古人道:‘浮生若梦,为乐几何?’一个人何苦拘拘束束呢?况且还有一件,如今雨下得这样大,你们就想穿了这种衣服,走出城么?即使决计要去,也须招呼他们叫轿子呢!”

顺利听了道:“不错!还是坐轿子,还是怎样?要骑马就把高老八那两匹借用也好。”

小亭接口道:“好好!吾们不常到这里来,用轿子闷气煞人,还是骑马的好,就烦你代雇两匹吧!不必借劳高继翁的尊驹了。”

高继常哪里肯依?便叫他兄弟快去招呼马夫配辔,把二位送到车站上去。他兄弟答应去了。

究竟没辫子的乖巧,那林君忽然向二人道:“你们骑……骑……马,也须带洋……洋伞才好呢!老黄,你去取……取……取来借给他们。”

黄顺利又想了一想,答应道:“啊呀!吾洋伞只有一把,待吾去看柜上有没有。”说罢,也自去了。

这里罗侦探又向小亭使了一个得手的颜色,小亭会意,口里却只管向高继常说后会再叙的话。

原来小亭也稍费了些本钱,在竹园中很慷慷慨慨地送了几个钱。大凡此道中人,只要有一个人不吝啬,惯输钱,大家便与他投机。更兼高继常与费小亭,同是负家,同病相怜,所以各人临别之时,都有依依不舍的样儿。其实呢,小亭自有心事,全存一番假意,他又何尝愿做你高大令的朋友的?

不多一会,高继常的马,已经配好;黄顺利的伞,也取了出来。岂知洋伞找来找去,只有一把,顺利十分着急,气得暴跳如雷,口里只管骂那小厮,把送客的事,全本忘记。

罗侦探便道:“洋伞可以不必用,吾们就要告辞了!”

顺利听了,方才说道:“不错!吾倒忘了,何不就披雨衣呢?”便立刻叫小厮去取。

不多时,取到,二人披了,便与家人一拱而别。

各人送到门口,看他们上了马,方才进去。

唯有黄顺利想起二人来历,很是蹊跷,着实疑心罗侦探盗他洋伞。又想到起初进门时,本来就怕不是好人,怎么一时忘了,竟引狼入室,把他请到自己性命攸关的书房里去?又埋怨自己,适才同他进房时,一时粗心,未曾留意那物,不知那时究竟在房里没有?回想那时,与他寸步不离,决计不能盗吾那宝物!况且这又不是幺麽小物,可以藏匿得过的,就使此人不是佳客,终不能有遮眼法,当着吾面盗去。左思右想,真是奇怪!

此刻送客时,便目不转睛地向二人看,不论罗侦探手里鞭子一动,辫发一摇,他都以为是他的宝物,仿佛同患了神经病的一般。只是仔细看去,罗侦探身上,又何曾有洋伞的影子?

二位侦探,得意扬扬地到了碧风坊巷,一家大墙门门口,凉棚之下,四顾除马夫外,没有第二个人,便飞身跃下马来。

罗侦探从怀里掏出两块洋钱,递与马夫,又把脱下的两件雨衣,交给他,又嘱咐道:“你此时暂到别处,等会儿,过了两个钟头,再回去,就说已经送出阀门,吾们坐马车回去了。切记切记!”

马夫有了这意外的赏钱,喜得心花儿都开,哪有不依之理?便一口应承地驰马而去。

小亭见马夫去远,便向罗侦探道:“凶器已经查出了,是不是?吾听说洋伞已经不见,难道你已盗来不成?”

罗侦探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呢?”便将适才在书房里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小亭道:“洋伞如今怎样呢?”

罗道:“他吹火时,吾便乘机把洋伞藏在靠壁一张方桌之下,那桌子四面遮着白布,料道一时不至查破。只是这件事,未免太危险些,只怕他此刻寻出,那就棘手了!吾们快准备吧!”

说完,二人将外衣卸下,折好,各向紧身软靠里一塞。原来这软靠就同雨衣一般,不透水的。软靠袋里,各怀手枪两把。

二人准备好了,便飞身上屋,在屋面上轻轻走去,毫无一些声息。

走到黄家店的屋上,罗侦探便与小亭接耳说了几句,自己便跳在书房外的小天井里,还听得里面隐隐有些牌声,料道无事,便轻轻开了门。这门就是适才解手时走过的,所以路径也熟,进门后先将手帕将鞋底擦干,方才进去。

进门不到四五步,便是书房,此时幸是无人出入,便大着胆,用百合钥匙,开了书房门,随手将门掩上。

房里伸手不辨五指,急取袖中电灯,拨动机关,先向四周一照,然后走到方桌前,取出洋伞,仔细在电光下一照,果然原物。心中非常得意,便将身子依在墙上,把手里电灯,置在桌上,左手拿伞,右手在伞柄摸那机关。

摸了多时,只觉伞柄光滑无比,毫无凸出之处,又在电光下左看右看,并不像是凶器,心里很是着急。又想顺利虽然失了伞,依然置之不问,逍遥着看牌,或者这伞竟不是凶器?那今天破案的事,不免多一层阻力了!

再看伞柄,却与前日高墩上的泥印,一般无二,便深信在泥上留迹的,决计不是别把。乃将伞头向上,只见光头上包的黄铜,琢磨得也很润滑,便把包头狠命一旋,似乎活动。

原来那包头里面,果然是螺丝纹的,旋了两转,便取开一看,伞头上明明有一个小孔,并且显出那伞柄是纯钢,不过外面包着木质。

就这一个伞柄,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多少心思,方做得到如此精致,如此玲珑。将铁质充做木质,凶器变成美器,别说旁人有眼不识泰山,就是死者到此时复活,也决计不信这可爱的东西,是伤他命的凶器。

自来世界上伤人最可怕的凶器,往往如此,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且说罗师福见了伞头,一时的欢喜,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看了一过,自言道:“惭愧惭愧!”

“惭愧”还未说完,忽然听得一阵脚声,好似一个人,从客座里忽然跑将出来。

罗侦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笼了电灯,将身子一蹲,躲在桌下,却好被那白色桌布遮住。又听脚声走到房门口,就停了,半时没有声息。此时外面雨声簌簌,更不辨来者何人。

半晌,方听得那人仍旧回到客堂里去,口里还说:“雨大……大……大得很。”

罗侦探听了,方才安心,再从桌下出来,开好电灯,伞头向着地板,用右手将伞杆一旋,只听得“吱”的一声,喜得罗侦探几乎自己一个人笑出来,遂将电灯向伞头指处一照,却见一个小窟窿,穿入地板,弹子不知往哪里去了。

便又走到写字桌前,将灯向两边抽屉,照了一遍,伸手在右手一边抽屉底板上一摸,果然有一个钥匙眼,遂用百合钥匙去试。试了半天,哪想开得开?便把怀里吸铁石取出,在钥匙孔外一吸一推,只听得“咔嚓”一声,桌底板坠下,就见两本账簿,随手落地。

拾起一看,账簿面上都写着“宝藏与马”四个大字,揭开几张,见里面无非记些“某日几十张”“某日几百张”;再看第二本,却全是店里出入的杂账,还有十余张裕宁假票,也夹在中间。

看毕,将来置在桌上,再去摸索抽屉底下,觉得还有一块板。这块上却无寸缝可容钥匙,正想那宝贝或者在左边抽屉下,也未可知,岂知手才一动,那板里的机关,已经惊动,忽然落下地来,声音甚响。

幸亏外间里正在洗牌,把这阵响声,却却遮过,然而罗侦探已是吃惊不小,心窝里剥剥地跳个不住。定了定神,再伸手去摸,又摸着是一块板,板上两个铜钮,先向两边一摇,觉得活动,才一放手,那板也丢下,上面便是一块铁板,向上一掀,“吱哩哩”飞下一张彩票。

此时证据全己到手,罗侦探心里自然是快活非常,急快将那秘密东西,收拾好,仍旧由原路出去。

到了后面园里,寻了半天,哪里有小亭的影子?心想不是好兆,倘然小亭被他们用奸计,打入圈套,那便怎了?正在心惊胆战,忽见屋上飞下一个人来,急忙招架准备。

只听那人道:“是吾!”

罗侦探道:“小亭么?”

回称“正是”,罗侦探便问道:“你往哪里去了来?”

小亭道:“就在近处传电话到县里,招呼他们立刻派人来,此时差不多就要到了。”

罗侦探道:“你怎样知道吾已经成功了呢?”

小停道:“吾为等了你多时,不见出来,心下很不放心,便挨进了门。到书房门口,正想开门,忽然听得你里面一声响,吾便猜到九分,是已经查出了,急忙退出……”

罗侦探道:“小亭你也太大胆了,要是那时吾不成功,便怎样呢?”

小亭道:“你又来了!可叹世上的聪明人,往往臆度他人,多是茅塞做的肚子,不值一文。不料你也有这种恶根性,你在书房多时,难道没有查出要件,还在玩耍不成?”

罗侦探道:“敬承雅教!以后还望你随时提醒,以补吾过。”

第十三章 破案

却说黄顺利自送出罗侦探等去后,同一班朋友,回进客座,心中闷闷不乐,要想再去查究洋伞的下落,又恐扫了那一班赌友的兴。想了一会,或者因为吾往常恐怕被人盗去,不时地将此物搬来搬去,昨晚带醉回家,似乎也曾动过,那时或将此物藏在箱中,也是意中之事。此刻切不可大惊小怪,反起他人之疑。况且还有一说,吾那件家伙的用度,就是仙人也猜不出,还怕人家看破机关么?即使中国果然出了福尔摩斯一般本领的侦探,被他看破机关,难道就有隐眼法的神通,到吾这里来偷去不成?方才至于疑到那车站上的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正是杯弓蛇影,自欺自骗,岂不可笑?想到这里,便打定主意,决计要待客人去后再寻。

想完,便走到方桌前,坐下,问道:“哪个要看牌?快坐下来!”

高继常手里正拿着一张报,坐在风琴旁边,咿咿晤唔地读上谕,听说要看牌,急忙丢了报过来,不声不响地坐了下去。接着那没辫子的林君、黄头发的张君,都团团坐下。

掷过骰子,依次分位而坐,黄顺利是庄家,洗完了牌,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一副天和,喜得他手舞足蹈,将洋伞的事,付诸九霄云外。接着打了几副,都很得手。

此时自己身边的打簧表,“叮叮叮叮”地报了十二下,忽然听得有人叩门,一下一下地,打得震天价响,忙唤小厮,不见答应。

不多时,只听得“拿人拿人”的一片声响,大门已是打破。

各人道:“是捉赌!”“噗噗噗”把几盏洋灯,一时尽行吹熄。

高继常兀自恃着官派,挺身出座道:“有吾有吾,不妨事的!呼他们进来两个,拿张片子去,就是了!”说着,大踏步走去,不提防前面设着一张茶几,却却撞了一个正着,唿啷啷把茶几上的茶碗、水果、碟子,都掀下地去,双足失力,“扑通”一跤,倒在房门口。

那没辫子的林君道:“什么事?什……什么事?”才要黑暗里去扶他,便听他“啊唷”一声,已经被一个人,拖了出去。

一霎时,几盏灯笼,簇拥进房。只见四五个戴红缨帽的人,逢人便拿,见物便抢,内中两位捕快马快手快眼快,见桌上堆着许多大小洋钱、铜角,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儿塞入自己的无底囊中,然后呼幺喝六地,问伙计们道:“贼人拿齐了么?”

一个道:“只少首犯一个,至今没有看见!”

那抢钱的道:“快拿快拿!放走了,不答应的!”

话犹未了,只听得楼上“乒乒乒”一阵声响,接着又见一个人,从楼梯上连滚带跑地逃将下来。

一众差役哄上去,在梯前将他团团围住,一看,正是黄顺利,肩窝里鲜血直流,双目紧闭。

各人正想动手,将他擒住。岂知他忽然睁开眼睛,咬紧牙关,一翻身从地上跳起六尺多高,随手向四面一推,把三个差役打倒,他便跳出圈子,向门外逃走。

一伙人赶到后面小天井里,只见他右手一扬,火星迸裂,各人退避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从厨房里飞出一条黑影,直到黄顺利身边,将他手一托,那枪子呼呼地向墙外去了。

只见黄顺利一个箭步,向旁一闪,又是一枪发出。那黑影中的人,回手不及,滚下地去。众人正慌得着忙,怕他再向门里放枪,便想反身躲避。

却见那黄顺利也是一跤倒在泥水浆里,只听他喊了“啊呀呀”几声,那黑影早已在他身边,将他擒住,高声说道:“你们快出来!与吾捆了这厮!”

众人便奏凯歌似的蜂拥而出,将黄顺利用铁链锁好,方看那黑影中的好汉,却已不知去向。各人忙将黄顺利扛进屋里,听候罗侦探发落。

此时罗侦探正在书房里,收拾诸项证据,见凶手已经拿住,便问小亭在哪里。

只听小亭在隔壁里答应一声,走了过来,向罗侦探道:“吾才换了一套衣服,什么事?”

罗侦探道:“擒获凶手,全是你的功劳,你也辛苦了!吾们暂时回寓吧!凶手可着他们带回衙门,让他们也报功,吾们也不屑与他们争些儿。”

小亭道:“那个自然!难道吾们这几天殚精竭力,多为渔利起见么?”

罗侦探道:“正合吾意!如此叫他们立刻带去吧!”

小亭点头,便走出书房,招呼一众差役人等:“将黄顺利带回衙门去!这里须留两名亲兵看守,一概物件,不准擅动!其余被拘的几个人,也一起带回去,听凭你家老爷发落,不得有误!”

各人听了,诺诺连声,呼幺喝六地出去。

可怜那没辫子的林君,同着一起不相干的人,都被一伙如狼似虎的差役,拖辫拽耳地牵了出去。

内中最可怜的,却是那位耍官派的高继常,自从那时一跤栽下地去,便破题儿似的,第一个捉住。一时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拿片子给你太老爷请安”咧,什么“丢了吾的面子,回来不答应”咧,无奈那些差役,只当他是发疯病、说梦话,不由分说,把他当作匪党看待,一时也不辨玉石,将客房里的五个人,以及楼上那位黑甜乡中游历回来的小厮,拖拖拽拽地押出店门。

后面两个捕快,赶着首犯黄顺利,一路向县里去。此时雨已住点,路上也自然无事,不必多说。

这里店内那派来侍候的吴大爷,预备了两乘轿子,送二位侦探回寓。到了李公馆门前,早有一个管家凑着轿前说道:“大人请二位爷进去谈天。”

罗侦探答应,便出了轿,同小亭二人走进去。

到了花厅,只见花厅上点着两盏气油灯,照得比白昼还亮。四面摆设精雅,布置得宜。东首炕几上,摆着大自鸣钟,钟下两个金制小人,对面跳舞。霎时间,那钟“叮叮咚咚”地响起来,那声音正与风琴相似。

二人才从烦恼境中出来,听了这种声音,更觉怡心娱耳,畅快非常。

只见李公子已跳了出来,满面笑容,到了二位侦探面前便如见了活菩萨一般,纳头便拜。

罗侦探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呀?快起来,快起来!”

小亭也帮着扶了他起来,便听得一阵咳嗽声音,李老已踱进花厅,向罗侦探道谢道:“老夫膝下只此一个豚儿,日常在外生事招非,此番若非先生大力,便不免要声名狼藉。先生之恩,非但惠及小儿,即老夫亦与有幸焉!”

罗侦探道:“岂敢岂敢?探微索隐,正吾辈侦探的分内事,此时水落石出,不妨将案中颠末,为老丈一述,老丈尚不厌烦否?”

李老道:“当得洗耳恭听,借此也可稍破茅塞!”

罗侦探道:“吾到此第一日,便隐形潜至阔巷中,踏勘彼处情形。奈事主之屋,层层封锁,无由得入。见对面有一高墩,据小亭说,此处当时公子晚间,在此发现黑影,吾便走上高墩,侥幸一时,被吾查出足迹、洋伞印等几样证据。吾便描图带回,潜心推想,己得行凶的大概,当晚验尸后,便觉凿凿可据……”

说到这里,忽然家人王升来禀道:“县里传电话请示!”

李老道:“想来一定为这案子的事情,吾不耐烦多走。”便问公子道,“你就用这里那只箱子打去,问他什么事。”

李公子便走到炕床旁边,摇了铃,不一时线已接好,便问是谁。

电话道:“是施某,请问你是谁?”

公子道:“吾是李某,什么事?”

电话道:“为黄顺利的事。卑县己问过一堂,据供称假造银票、谋杀胞弟是实。问他为何作此不法之事,回称:‘官府好赌,皇皇然各省开着公司,说甚助赈济灾,不过是敷衍的话。至于官钱局的票子,只是乱填虚票,并无实在的资本,吾难道做不得么?’种种狂悖的话,不一而足。天幸将他送入法网之中,全仗罗侦探的大力,请代言致谢!明日还须登门聆教呢!明日会吧!”

说罢,李公子便将说话告诉罗侦探。

罗侦探道:“惭愧之至!吾哪里捉得住此人?这全是费君的力,教施某去谢他吧!”

李老道:“不错!你们二位捉贼时,是怎样的情形?也可讲些出来听听么?”

罗侦探道:“当时公差从前门来,吾便托小亭看守后园,以便接应。吾才进门,便见那贼从赌窝里逃出,三脚两步,跳上了楼。吾也跟着上楼,岂知贼人足快,到了卧室,便将房门倒锁。吾怕他自尽,便一脚踢开门,他便向吾一枪放来。吾才躲过,第二枪又到,那时几遭毒手,幸亏从右耳擦过只伤了些浮皮。那时吾不得已,只好也回敬了他一枪,正中肩窝,只奈他身体强壮,还能负伤逃走,跳下楼去,果然不出吾所料,向后园而逃。吾想这种用武的事,小亭比吾强得多,便一心把他交在小亭手里,果然一战成功。其实一半是侥幸罢了!”

李老道:“罗君正是当世的英雄,吾想从此奸人也可潜迹了。罗君的恩惠,岂但吾一家受之?天下人无不共受之!”

于是诸人作别,罗探与小亭出了李公馆的门,向小亭道:“吾查这件案子,一半是为你解疑,其实如令内弟这种阔少,正是咎由自取,祸由自招,吾也何必为他出力呢?”

小亭道:“不然!吾那内弟,现在已决计求学,不作旧恶了!”

罗探道:“然则吾们此次查案的影响,就在这里,也不负走这一遭也!”


目录
首页
专题
TOP

目录 共35篇

正序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