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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悬疑鼻祖:民国探案大全集》南风亭长:罗师福探案系列
第二案

第一章 探谈

一日清晨,费小亭披衣下楼,进办事室,手中托着一杯牛乳,且走且喝。

走至办事室门口站定,但见室内一人,坐在安乐椅上,一手执着一枝香,一手托着一个小玻璃瓶,忽而嗅香,忽而嗅瓶。那一种光景,就如猎犬嗅兽迹一般。

别说小亭的足声,震不动他的耳鼓,就是椅边上一本金绣皮面的小书,掉在地下,也激不起他的眼帘。

小亭知道那人的性情,不敢惊动,走到窗口自己的写字桌前坐下,看窗外簌簌的雨点,直如乱箭一般,想来今天,断难望晴的了,不免纳闷,随手在桌边,取了一本小册子似的书,揭开便读。读了一袋烟的工夫,忽然拍案怒呼道:“好一个南风亭长,竟敢将吾玩起来了么?”

岂知这一声喊,早惊醒了安乐椅上的那位大侦探家罗师福君,蓦然间站将起来,一见小亭,失声道:“啊呀!小亭,快出去!快出去!险!险!险!”

小亭此时,正觉头浑脑晕,几乎支持不住,忽被罗侦探,也还敬了他这一惊,吓得面如灰色,三脚两步,没命地避出书房外,见门前有椅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倒身倚下。

室内的罗侦探,忙将那枝香熄了,再把那小玻璃瓶取了,走出来,凑着小亭的鼻下给他嗅,口中喃喃道:“毒尚不深,快嗅!快嗅!”

小亭怒目视罗侦探,埋怨道:“既是有毒,尚要叫吾嗅么?”一手就想去抢瓶。

罗侦探眼快,便不管好歹,将瓶里的药,直泼在小亭胸口衣襟上。

小亭怒不可遏,大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贱奴,也敢谋死吾么?”

罗探不言,只用手指作势,叫他坐下,那小亭便如受了催眠术似的,一声不响地坐下了。坐了好一会,才站起来,和颜悦色地向罗探道:“你说的什么险?”又道:“呀!吾什么时候走出来的呀?”

罗探招手,邀他到办事室对面的一间客座里来,小亭跟着来了,罗探道:“小亭恕罪!是吾一时鲁莽,此时清爽了么?”

小亭听他告罪的话,竟是一句不懂。

罗探笑嘻嘻地,又走到办事室,将几扇玻璃窗统通开了,复将堕在地下的一本书拾起,送过来给小亭看。

小亭一看,书面上写着“杀人术”,著者乃是俄国莫斯科警长,克拉夫氏。书中载着各种自杀、暗杀、谋杀、毒杀、意杀、言杀之术,真是无奇不有,无恶不备,伤上天好生之德,背众生恶死之心,不觉掷书叹道:“此书一出,岂不大伤天理人情么?你从哪里得来的?”

罗探莞尔而答道:“是著者送给吾的。此书已译成各国文字,专赠各国著名有德有识的侦探的。中国人中,可怜只有吾一人,蒙他赠这一本。此书并不出售,所以你说大伤天理人情的一席话,都可一笔勾销。你看著成此书,不知费多少脑汁,耗多少光阴,才把古往今来,种种的孽案,搜集拢来,汇成一册,作吾辈探奇案的宝筏,此功真是不小!”

“大凡著书的,只须铸鼎象奸,不可讳疾忌医,但只留心看书的究竟是何等样人,方可按症投药。就如你桌上的那本环球社《图画日报》,那小说著者南风亭长,竟将吾二人日前在苏州访假票的故事,描画出来,倘然被那不近人情的三家村老学究见了,必然要说他诲奸导恶。岂知非但不然,这书尚能使善者壮胆,恶者寒心。此吾师福尔摩斯君之所以重华生也,你意下以为何如?”

小亭诧异道:“你如此颂扬南风亭长,那南风亭长,究竟是谁?他怎样会知道吾二人的心事密谈呢?”

罗探笑而不答,良久,方言道:“你要晓得你方才发疯的缘故么?”

小亭急问道:“怪了!吾什么时候发疯的?”

罗探便将方才的情景,告诉了他。原来小亭彼时,失了知觉,并不知道自己怎样出房,怎样谩骂,听了此言,便问所以。

罗探道:“方才那香,乃是中古罗马时,革命党人,用以暗杀的。此物为金类中最毒之质,嗅之顷刻立毙,原是照那《杀人术》书上,如法炮制的。制好了,吾便将吾新发明的乌罗林化毒水,试验,究竟抵得过抵不过那毒气,一试,果然乌罗林力大。你当时所以未受大伤者,皆因乌罗林与烟抵住之故。但是燥气行得快,湿气行得迟,以致一时失了知觉。小亭你下次见吾在办事室试验时,切记留心才好!”

小亭诺诺连声,二人随即出了客座,回到办事室来,各人记了昨日的日记。

忽然小亭搁笔,问罗侦探道:“你昨晚看见门前那绿色灯的异样马车么?”

罗探久已将日记记毕,正想敲火柴抽烟,骤闻此言,似乎触动心事,便道:“见是见的,怎么了?”

小亭道:“说来奇怪,吾昨晚陪一个至亲到巴利旅馆吃饭,到了吾便匆匆回来。走到将近跑马场拐弯的地方,忽见对面一辆马车,如飞而来。车前一对电灯,直如毒蛇眼一般,刺得吾眼珠作痛。吾转弯时,那车也转弯了,正是与吾同路,也不足为奇。不料霎时间那棺材一般,四面不通风的车中,忽然揭开小帘,露出一张比雪还白的鹅蛋脸儿来,虽则当时车快月暗,看不清那艳如桃李凛若冰霜的模样儿,然而秋波流慧,蛾眉传情,已能使吾梦寐系之……”说毕,便闭着眼出神追想起来。

罗探听得正到兴高采烈之时,忽而中止,忙问道:“小亭怎样了?被秋波勾了魂去么?后来那车子究竟向哪里去的呢?”

小亭道:“后来吾便也置之度外。”

罗接口道:“不见得吧?”

小亭道:“吾便举首看跑马场边的大自鸣钟,一看,那长针正指在七点钟上,‘当当’地敲起来了。料你必定先到家了,便急急地回来。不料走近弄口,又见那怪车却却地正停在吾们弄口。吾便缩住了脚,在隔壁第二弄口站定。不多一刻,便见一个小马夫,外套遮过了半脸,鬼鬼祟祟地,从对面马德里第三弄里出来。走到车前,立了片刻,那车便调转头来,风驰电卷般去了。”

罗问道:“你见他向车中人说话么?”

小亭道:“并未开口!只见他一手倚在车边上,一翻身,便跳上座儿,赶车去了。”

罗探道:“奇怪!你看时却是佳人,吾看时便如厉鬼,真是蹊跷!”

小亭忙问:“怎么见得是厉鬼?”

罗道:“昨晚吾不是告诉你到佑律师处去的么?谈得长久,回来,也太迟了。正在你见车子来的所在,我却眼送他去。只见窗里一个红发绿眼的,好似印度人,满面胡髭,两只眼睛,正与他车前的电灯,不相上下。”

小亭摇头道:“不对!你看错了,决不会丑鬼与美人同车的。倘是你没有看错,那一定另是一乘车了。”

罗道:“不管他是不是,就只你见的那乘车,也很奇怪!你说那车子停在吾们弄口,那小马夫却从马德里三弄出来。马德里三弄里面,只有那毕公馆一家,他家里除了那毕买办之外,只有他儿子,也不常出外应酬,决不至于有女人来找他父子中一人的。即使关着外交问题,也不至于从跑马场西面来的。至于内眷们,那老儿是鳏了,不必说,他仆妇自从今春聘来后,等闲从没见她出过门的。就使是他女友,更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的,车子也不敢靠在弄口呢?这不是件怪事么?”

小亭道:“那车子且不去管它是长是短,吾们且讲那毕公馆吧!那毕买办究竟不知心术怎样的,时常见,有些和尚,直出直进,龙华寺修殿咧,五台山装佛咧,成日家闹个不清。及至各处水灾旱荒劝赈,便是唱戏的优伶,还知周济的,他却一个铜子也不花,整日整晚,花天酒地地靡费,可就不计较了。而且训子无方,好好的儿子,去年在圣彼得大学堂读书,听说今年给他完了婚,硬不准他再念,不知是什么意思。”

罗探接着道:“他儿子的历史,以及他父亲禁止读书的原因,吾倒打听得清清楚楚了,都是为这一个‘情’字,但是此刻,也不必谈它,免伤忠厚。吾往常老是这样说,若说‘莫管他家瓦上霜’这句老话儿,吾们做侦探的,果然万万不能遵守的了,只是当管则管,不当管便不管。吾们的目的,第一是保全他人的名誉,第二才是剖白人家的冤枉。不然那侦探案件的道儿,正多得很,他们衙门里的三班衙役,哪一个强盗,他们不晓得履历?哪一个偷儿,他们不晓得行藏?请他们查案,有时凑巧,仗着铜棍铁链的威势,比吾们查案,正要快出几倍。吾们与他们比起来,只有一个区别,就是吾们顾全人家的名誉,他们却带着‘有财便行,无钱不休’的官样脸儿,谄富骄贫,扶强抑弱。这便与吾们大不相同了。”

小亭道:“你也何苦自甘与吏役比例呢?有人敲门,吾去开来。”说毕,便去开门。

门启处,走进一个马夫似打扮的人,手里托着一卷纸,顺手抽出一张,递与小亭,便回头去了。

小亭急急走进屋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马德里三弄,毕剑秋大人,于十月十二日子刻病故……”字样。

这一张报丧条倒把两位侦探惊得非同小可。

小亭便向罗侦探道:“正是无巧不成话!怎么吾们正说到他,他就死了?奇怪!奇怪!吾昨天午饭后,还见他昂然地坐在马车里呢,可又是什么急症死了不成?”

罗侦探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响。

接着门前的铃又响了,小亭忙又出去,开来一看,认得是毕公馆里的管家,手里拿着一封信,道是要罗老爷亲拆的。小亭便领了那管家进来,叫他坐在中间客堂,自己捧了那信,进办事室,给罗侦探看。

罗侦探看了一看那信的封面,便道:“吾已经知道了。”便唤道:“管家你先走一步,吾好歹就有回音给你主人的。”

那管家听说,便打着洋伞去了。

这里罗侦探,剪开了信封,取出信来一看,却只“千万速降!有要事面恳!”两句话。看毕,便向小亭吐吐舌头道:“不是好兆!”

说罢,便站起身来,提起桌旁那乾坤宝袋,取出一套黑呢袍子马褂。

不到一分钟,早连假辫都戴好了,装束妥当,便将第一案里所说的,黄顺利的那把洋伞,打了,别小亭而去。

第二章 怪毙

却说罗侦探出了门,一直进了马德里,刚到毕公馆门口,便闻着一种怪臭,想来一定是里面烧死人用的衣服。踏进了门,不见人影,便站着等候,从身边掏出一个小瓶,开瓶一嗅,可以少解臭气。

忽见一个小家人,从里面走出来,见了他便反身跑进去了。罗探无奈,心想人家死了人,难怪他七忙八乱,又不好高声叫唤,只得挨着老腿,等了五分钟的工夫。

忽又见方才的小家人走出来,请他进去,又凑着他耳朵道:“少爷说,今天方寸已乱,不免简慢,请你老不要生气!”

罗探点头,跟着他便走,不到两步,走过账房门前。只见里面,对门坐着一位老者,年纪大约五十开外,鼻上架着一副康熙年制的玳瑁边老花大眼镜儿,两个眼珠子,竟比胡菽还小,不住地盯在罗侦探脸上。

原来此人,就是这毕府的账房。罗侦探也素知此人,是个巨奸大猾,原是毕老儿的舅爷,平日专一打小算盘,在小人面上刮皮。往往账房老爷,与车夫争车钱,“混账王八”地,直骂到马路上。因为他姓黄,所以邻舍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作“浑账房”(沪音房与黄同)。

有一次那浑账房,不知怎么,正在弄口,同几个狐朋狗友,高谈阔论,大骂罗侦探,说他跟洋鬼子一样的打扮,好似个猴子,还不如那流氓头包打听,倒是扬扬气壮,不失为好汉子。

瞥眼见罗侦探正从他弄口走过,他便不敢声响,倒也罢了,只是他贼胆心虚,常常怀着鬼胎,深恐罗侦探报复,所以此时,老羞成怒,一眼不霎地对罗侦探瞪着。

罗侦探大度洪量,何尝介意?不过心里记着此人奸猾,此时也不免向他狠狠地看了几眼,也就走了。

拐过一个弯,就是大厅,厅上置着两个破铁锅,锅里纸锭灰,余焰未尽,送出一种恶昧。幸亏罗侦探嗅了解臭药水,不曾伤他肺管。

一直从大厅左傍偏门进去,便是楼梯,楼梯上面,站着一位少年,两肩披着头发,皱着眉头,呜呜咽咽地操英语,向罗侦探道:“罗师福君,早安!有扰清梦,尚望恕罪!”

罗探答道:“理当分忧,不足挂齿!”

于是二人携手同行,拐弯抹角进去。那屋中的如何华丽,如何雕画,说书的只有一枝笔,在此紧要关头,也不及细说。

且说二人,走到毕买办的卧室,毕公子便领着罗侦探进去,口里说道:“此乃先君易箦之处,本不敢屈尊……”

罗接口道:“叨在知交,不必过谦!”

公子便请罗探在窗口椅上坐地,自己也陪着对面坐了,道:“今日冒昧请君来,非为别事,实因家中出一可怖可疑之事。非得先生大力,无以解此疑团。素仰仁怀,想必能蒙金诺。”接着又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了几句。

罗探坐下后,便四面打量,只见朝南一排六扇明瓦窗,窗上嵌着五色玻璃,以致室中黑暗非常。对着窗挂着宝蓝熟罗帐幔,幔内点着两盏煤气灯,灯下一排红木玻璃衣柜。最后便是一张宁波式红木大床,床口设着一个铜磬子,一个小丫头坐在地下,带哭带念经地,在那里敲磬,敲一下便丢一个小铜钱在磬子里。

这个玩意儿,据老佛婆说,是接引死人的魂,到西方极乐世界的。那铜磬子响一响,黄泉路上就会亮一亮。这样说法,究竟是亮不亮,那却没处考究的了。

还有一种怪象,是在帐子里边,安置一盏破铁灯,灯光是昏昏沉沉,又不知是什么故事。

在那铜磬子、破铁灯之间,直挺挺地躺着一位“黄泉路上探险家”!什么?是个死人!

罗探似未听见,便所答非所问道:“验是要仔细验的。”

公子道:“但是不可动手开刀呢!”

罗侦探道:“昨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公子道:“大约是十二点半钟。我们已经睡了,只有楼下账房里面家母舅,同那几个下人,还有弄口楼上,那个看门的,他们没睡。”

罗探道:“令尊是从哪里回来的呢?”

公子道:“听马夫说,昨天夜里,是到丹桂看英国大力士韦烈息士,看得非常得意,座中还有两个外国朋友。临出戏园门的时候,还约他们今天到张园,看力阻电车呢!就是回来,同家母舅吵了几句嘴,那个亦是常有的事。”

罗探接着问道:“怎么是吵嘴么?”

公子道:“家母舅说,并没吵嘴,小丫鬟又记不清楚。究竟吵嘴没有,却不明白。”

罗道:“不如竟叫丫鬟来,问个明白。”

于是公子便唤了一声“春梅”,那敲磬子小丫鬟应声走来。罗探看她相貌俊秀,从两只眼睛里显出是聪明人物。罗暗自思道:“惭愧!送进了学堂,不是个好好的女学生么?”

于是罗侦探问小丫鬟道:“昨晚主人回家时,是一个人独自上楼的么?”

丫鬟道:“不是!与黄师爷同上楼的,先到隔壁签押房里,同黄师爷算账,约有半个钟头。”

罗问:“算账时,你在签押房里么?”

丫鬟道:“吾在签押房煮咖啡。”

又问:“当时黄师爷,是不是与你主人对坐的?”

答:“是的。”

又问:“吵嘴时,黄师爷可说什么话?”

答:“起初说话,声音甚低,吾也不留心。后来渐渐高起来,便听得黄师爷说:‘又不是吾叫他跑的,与吾什么相干?’主人便发怒道:‘他来时不是你一力保荐的么?怎么说没关系呢?’黄师爷也怒道:‘用人之权,操之于你。你既说当时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何不早辞了他呢?’主人听了,便大发雷霆,把账簿都丢在地下。黄师爷便直挺挺地去了,走到签押房门外,便对主人道:‘就此告辞,不要后悔!’主人忽然变过脸来道:‘有话好讲呢!何必如此决裂?’说着便自己去拾起地下的账簿,又往外一指,叫吾去追黄师爷。吾刚走到房门口,黄师爷也回来了,嘴里咕噜道:‘你主子性儿,也使得太过分了。吓!’吾想主人听了这话,一定还要生气,岂知掉头一看,主人已是站了起来,开书架上摆的自鸣钟,口里只说:‘春梅,你去睡觉吧!吾今晚提起了肝火,只怕睡不成觉,不能再喝咖啡了!你快去睡吧!’咳!这几句便是吾最后听见主人说的话了。”说罢,珠泪滚滚,咿咿晤晤地哭起来了。

罗探听了,面带忧容,向公子道:“枝节多着呢!”公子正要答时,罗探己复问丫鬟道:“后来黄师爷什么时候下楼的,你可知道么?”

丫鬟道:“吾睡到约莫两点多钟的时候,就听得‘砰’一声,把吾惊醒。想来那声响,便是黄师爷下去,主人自己关门的声音。”

罗探问:“后来便没甚声息么?”

丫鬟道:“后来吾便睡着,也不听得有甚声音。”

罗探道:“今天清早,你见主人在哪里?”

答:“在这床上。”

问:“你什么时候开这门的?”

答:“六点钟。”

问:“进房时曾见有何异象?”

答:“进房时,鼻中触着一种臭味,好像自来火灯管中,发出来的。吾当时觉得气闷得很,便丢了扫帚等物在房里,走出去透透气。”

问:“当时有别人同到房里么?”

答:“没有,主人房里,都归吾一人收拾的。”

问:“当时床前怎样的铺置?”

答:“床前椅子上,主人自己的衣服,照吾天天进房时一样,自己折得整整齐齐。帐子两面都下着,并没有什么变象。”

问:“何时方知主人已死?见主人怎样地睡着?”

答:“将近到七点钟时,吾因主人往常起来得甚早,不论晚上什么时候睡,到此时早已起来了,便到床前叫了几声,终不见答应。后来揭开帐子一看,被窝儿裹得很好的,只是没有气息了。此刻还是这样地睡着,连被窝儿都没有动过呢。”

罗探听说,便问公子道:“谁教不动被窝的?”

公子道:“是吾的主意,因为要待你一看,或者易于着手些。”

罗道:“好极!好极!果然易于着手些。现在且到床前一看。”说罢,便与公子同到床前。

先看了折好的衣服,果然整齐,即此便显得死者是个心细的人;又到床头,看被窝里外两面裹得很紧,死者面带一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之色,面部也并无伤痕。

罗探眉头一皱,忽而计从心来,屈膝蹲在地上,用指去挑被窝折进处,也不见什么,复又站起来道:“是了!是了!”说罢便绕到床背后,重复蹲了下去,仍旧用一指去挑被窝,忽然将被窝一边揭开,便露出死者一只手来。

毕公子站在一旁,看他查验得奇怪,正看得呆了,忽然见他揭开死人的手来,真是莫名其妙。忽然见罗侦探指着那手道:“这东西往哪里去了?”这一惊,早把魂灵儿招回来了,顿口结舌,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既而问道:“罗君,你怎样会知道这件东西呢?”

罗探此时,已将被窝照旧盖好,直向窗口走来,口里说道:“吾怎么会不知道?不瞒你说,大凡宝贵珍奇的东西,一入侦探之眼,便永世地不会忘记了。贼眼也差不多,也有此能力。不过他眼中尚多一种吸力,一不仔细,便要被他吸力吸将去,那就生出许多事来了。至于你令尊手指的那东西,此物的历史,吾都背得出来:此物产于美洲,十六世纪时,为西班牙皇所得;后来西班牙皇,送与英女皇爱立赛泼;女皇去世之后,此物便与玉玺并传;直至十九世纪,法皇雄踞全球,此物便被拿波仑索去;拿死后,此物便不知去向……后来听说在中国皇宫里,不知怎样,有一日却巧见令尊坐在马车里,一手攀在窗上,吾便一眼看见此物,也算得是一种眼福。但是据吾看来,令尊得此宝物,也尚未久,至多不过两个月。”

公子惊道:“怪了!怎么见得不过两个月呢?”

罗探道:“咦,戒指戴得久了,皮肤上不要起痕么?令尊手指上,有一痕很深而细,边上一痕浅而阔。吾前次看见时,他不时地将那戒指抹擦,吾因此知道他是新得此物。照此推究去,那浅而阔的,必定是新痕;那深而细的,至少也须戴十几年戒指,方能留这点成绩。此痕要它退去,至少也得一年半载,这不过是就理势……呀!这是谁的声音呀?”

话犹未了,公子早听得房外,有皮鞋脚响中带着笑声,不胜诧异,忙走到房门前一看,却见两个人正向房中走来。

第三章 舌战

原来来者并非别人,便是适才交代过的黄师爷,后面却随着一位碧眼、紫髯、朱鼻、乌颊的大汉。

那人一眼看见罗侦探,便哈哈地笑道:“早安呀,罗师福君!你又在这里查什么奇案了?吾在《泰晤士报》上,见你老在苏州查破假票之案,你的手段,简直比敝国的福尔摩斯还强多呢!”

罗侦探一见是警长福尔登君,心中早已明白他的来意,又听他用夸奖话来取笑他,便不由得激起怒来,自思道:“任你是哪一国人,须知中国官好欺,唯有吾罗某却是不好欺的。”忽又想道:“当时休洛克·福尔摩斯探案时,遇着的几位警长,都是英国人对英国人,只有忌功之心;现在他与吾,却有异族之心,何况吾祖国国势不振,就便朝廷命官,也都不敢与外国人计较,以致外交,在在失着。”想到这里,免不得几滴英雄泪,骨碌碌地滚向心窝里去了,便自勉自励道:“任你如何强权,吾终凭着公理行事!”想到这里,便答道:“吾虽不敢自比福尔摩斯君,只是放弃自己的责任,辜负他人的信任,那也非吾所敢的。”

福尔登听了,哈哈大笑道:“毂旦姆(goddamn,原意谓上帝将使汝恶人入地狱,今英美莽汉,多用作语助词)!中国人专喜说体面话,其实口诵仁义,心怀盗贼,不道你赫赫有名的罗师福君,也免不了这恶习。”

罗侦探不顾,回头向毕公子道:“这位可是令母舅么?”言时,双目直视那位“浑账房”黄师爷,眼光中发出一种正气,就如小说家说的剑仙口里吐的剑一般,直钻到黄师爷胸里,把他那奸邪诡谲的心,绞了几绞,不由得那麻木不仁的老脸皮,微微地红出来,勉强除了眼镜,向罗侦探恭恭敬敬地呼了呼腰。

福尔登冷眼看着,也现不悦之色,忙问罗侦探道:“尸验过了么?”

罗道:“验是验过了,只是究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福尔登道:“待吾来看!”说罢,身边掏出两支雪茄烟来,一支点火自己抽着,一支递给罗侦探,又大模大样地掏出一副眼镜来,夹在鼻上,走到尸首旁边,贼忒嘻嘻地教小丫鬟把死者身上盖的被窝取去,自己又脱了短袄,才从死者面上看起,看到脚上,他脸上只顾堆着笑容。看毕,又大笑,向罗侦探道:“果然没有什么可疑的凭据!罗师福君,你今番真是白辛苦了!”

罗侦探正色道:“侦探没事做,与医生没事做一样,那是再好没有的事。至于白辛苦的话,你也未必不然吧?”说罢,便拉福尔登走到房门口,低声说道:“你果然无可疑之处么?吾们正事要紧,请你再休说玩话!”

福尔登也低声道:“有是有的,只是不能说定。”

罗道:“如此甚好!吾们终须和衷共济,不可存一点私心偏见。你请坐了,吾来讲给你听。”于是便将适才从丫鬟处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岂知讲到半腰里,福尔登拍一下桌子道:“是了!榖旦姆!一定是煤气上死的无疑了!”说时,双眼从眼镜上面斜看罗侦探的颜色。

罗侦探问道:“你看死者身上有受煤气毒的证据么?大凡受了煤气毒的,血质中多了炭气,必定发青色,就便皮肤外,都看得出的。死者身上有此证据么?”

福尔登傲然道:“榖旦姆!那道理不错,不须著名侦探家说明,吾们也都懂得。只是事情有常有变,不可一概而论。老年人的血质,本来是比少年人的干枯,或者一触些须炭气,血质不及周流,即便断气,也未可知。”

罗侦探“哼”了一声道:“查案检尸,哪可以‘也未可知’的话塞责的?老年血枯,果是确论,然而血质周流全体,也不过二三分钟的事。煤气杀人,决不至比血行周身还快的。这个道理,凡是粗通理化及生理两种科学的,人人尽知,不期警长竟说出这种不近人情的话来。吾还有一问题,要请警长解决:这煤气还是死者用以自尽的,还是他人将来谋杀的,或者竟是那铁管,无缘无故地,要学人呼吸起来呢?”

福尔登皱眉道:“榖旦姆!据你的报告,昨晚情形,似乎不像有人谋害。吾初到这里,便打听得死者开的那裕沪银行经理人,不知去向。昨日盘账,亏损二十多万,或者情急自尽,也未可知!”

罗侦探道:“这件事,只怕与这位黄君有些关系。吾听得裕沪里的经手人,就是此公荐的。”说时手指着黄师爷,又嬉皮笑面对着他细细地相。

原来黄师爷与毕公子近来不知怎么,有些瓜葛,往往是你向东吾向西地做事,方才正在账房里代公子算计,如何料理丧事,自己如何向棺材店里分利,和尚庙里折账。想得越想越高兴,越算越起劲的当儿,却巧罗侦探从他账房门前走过,将他一团清兴,送回爪洼国去了,不由得他愈思愈恨,愈想愈愁,眼睁睁地看那著名侦探家进门,于自己的计划,不免有些阻碍,却又不敢放出他舅父的野蛮威势来,擅下逐客之令。

想来想去,只有一法,原来他看见上海人家打官司,往往原告请一位律师,被告必然也请一位律师。吾何不也请一位侦探,帮吾的忙?不怕他罗师福有天大的本领,料也奈何吾不得!况且吾请的侦探是外国人,那罗师福见了,自然不敢不服。常言道:“钱能通神。”吾何不如此如此,难道那罗师福,竟连外国人都不怕的?

主意打定,便打了个电话,去请福尔登警长,立刻就来。果然毕公馆有声有势,不到一刻,警长来到。二人商议已定,即刻上楼见罗侦探。

此时黄师爷的心里真觉千稳万妥,万不料福尔登竟尔前倨后恭,自己虽懂不得外国话,只看他一个越驭越高兴,一个越说越没神,便知不妙。又见罗侦探指着他说话,不由得他背脊上,冷得出起汗来。

正在那不得交代的当儿,幸亏一个小厮在房门口唤道:“黄师爷,纸店里的掌柜叫来了。”

公子便问道:“纸店掌柜叫来做什么?”

黄师爷道:“你还不知道么?那混蛋的东西,竟将报丧条上寅时刻错了子时。”接着便向小厮道:“叫你向他讨回吾写的底子来,拿来没有?”

小厮道:“有!”说罢便将手里的小纸条递上。

黄师爷便指着那纸条向公子道:“你看吾何尝写错呢?”

罗侦探冷眼见得快,早见那纸条上明明写着“子时”。

公子一看,也说道:“是子时!”

黄师爷不信,忙将那纸条举到老花眼镜旁边仔细一看,道:“咦?果然吾一时笔误!”便将那纸扯得粉碎,涨红了脸,怒冲冲地向二侦探点了点头,自去料理改正报丧条子不提。

却说福尔登待他去后,便向罗侦探道:“榖旦姆!这人果然可疑!方才吾上楼时,他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十个‘费心’,罗师福君,你想你们贵国人说话,只当舌头打滚儿,成日家说话之中,这种无意识的废话,倒要占了大多数。你道可笑不可笑?榖旦姆!还有一层,你方才说的裕沪倒账与他有关系,请你说个明白!”

罗侦探便老实将丫鬟所说昨晚的事情,照说一遍,说罢,也仔细看福尔登的颜色。原来罗侦探是在欧美各国,千磨万炼,将面皮炼得比钢还坚,任你外界怎样地刺激,他终是不动天军,真是喜不露于齿,怒不形于目,就便小亭,这样一个聪明绝项的人,与他相处数年,也揣摩不出他的心事来,何况他人?

福尔登却没有这能耐,你看他此时虎目圆睁,剑眉倒竖,不知不觉地说道:“这也是一时……”缩住,又道:“榖旦姆!无论怎样,吾与死者交情也很笃,也该与他伸冤雪恨!”又勉强笑问道:“罗师福君,那煤气的话儿,你想与此人有关系么?”

罗正色答道:“此刻证据毫无,哪可生生地一口咬死人?此事关系非浅,哼哼!福尔登君,你怎样会问起这个来?”说罢,推开一扇窗,假做吐痰,又向福尔登道:“可惜天雨了,不然这里必有够吾们研究的资料呢。”

福尔登诧异道:“你道有足迹么?何以见得呢?”

罗侦探便指着面前的红木桌上叫他看,福尔登用手将眼镜在鼻梁上移了一移,凝着全副精神,细看桌面。只见乌黑光亮的红木上,有一块锤形的红漆痕儿,用指爪去擦,休想擦得下。低了头,凑近鼻子一闻,便哈哈地笑道:“榖旦姆!这不是这窗外白铁屋顶上涂的红油漆么?有油气,有血气,一定是那东西,决不会错的!罗师福君,你以为这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罗侦探道:“吾的意思,一定是有人从屋顶上下来,鞋底下带下来的。”

福尔登道:“榖旦姆!那个自然!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何必你说?吾问你的意思,以为是谁从这窗里跳进来的?”说罢,又哧哧地冷笑。

罗侦探道:“照这脚尖痕看来,此人必非寻常的人。你看他用力,只在脚尖上,约莫一方寸的部分,其余都不着力。可见此人脚指上的劲,已有十分的功夫。粗莽丈夫,决不能如此。照吾的理想断起来,不能断定是谁,只能断定不是谁呢!”

“第一,不是漆匠。这屋顶漆了不过一二天,你用手一试便知。当时漆匠是从这窗边一直往下漆的,你看这漆有厚薄,分明一层盖着一层,下面的全盖着上面的,即此可知漆匠决计是由上漆下去的。既然如此,决不会于漆好之后,再在漆上走进窗来。你看窗对面粉墙上不是有几点红漆痕儿么?那就是漆匠搁梯的遗迹,漆匠既用梯,就决不会由这窗出入。可见这脚尖痕决不是漆匠了。”

“第二,这屋子里的人,决不会爬到窗外屋顶上去。大凡家里人爬到屋面上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顽皮的孩子,一种是晒衣服的仆人。这宅子里,没有小孩儿,那吾早就知道的,现在要辨明果有人晒衣服否?你看这窗外,既没有钉,又没有架,哪有搁晒衣竹竿儿的地方?况且这是家主的卧室,死者生前的行为,无一不仔细,无一不小心。你看他床前的衣服,都天天折得整整齐齐,宅内的一切布置调度,无一不由他自主。这样的人,哪肯叫人在他卧室的窗外晒衣服的?所以这脚尖痕,吾可以决定不是这两种人。至于第三种,吾此时尚不能说定。”

福尔登听了此话,似乎一半佩服,一半不信。听完之后,直把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定了定神,方说道:“榖旦姆!你老说了半天,方说出个不能说定是谁来,真正不愧为著名侦探家!你又说什么第三种人,你的意思,吾也知道了,何不爽爽快快地说定是外来的刺客?吾往常听得人说,中国人有什么飞檐走壁的神通,吾却只是耳闻,并未目睹。吾到贵国已经十几年了,在上海见了千千万万的凶徒恶棍,却从未见果真有一个能飞檐走壁的。这种夸谈,可谓:真正中国人的话,不足为凭的。哈哈!罗师福君,你真是高才!”

罗侦探道:“吾本来没有说定是刺客,那也不必谈了。吾且问你,死者究竟是怎样致死的?”

福尔登道:“榖旦姆!无须说得,自然是自尽的。自尽的原因,就是裕沪银行亏本的那件事。”

罗侦探冷笑道:“大凡人自尽的,决不会自己于临死时,定做成不是自尽的证据。你看床前的衣服,不是折得好好的么?倘是自尽,哪有临死时,心还是这样定的?你看死者盖的被窝儿,不是周身卷得好好的么?倘是自尽的,哪有嗅了那难闻的煤气,兀自安安顿顿地不动的?自从吾习了此业之后,看了煤气上死的人,也不知多少,死前,都是发狂扯衣服坏器具,甚至自毁形体,从没见一个咬紧牙关直等煤气毒死他的。”

福尔登便问道:“如此说来,你竟说他不是煤气上死的了,可是么?”

罗侦探道:“是的,别有致死的原因在,不过一时决难查出。”

福尔登又笑得前仰后合道:“榖旦姆!如此说来,大约死者是假死了。不然,哪有死了之后,再爬出床来,开煤气灯管的道理?你著名侦探家说的话,全本是在葫芦里说的,吾也不耐烦听了,如今且当它另有非常的凶手,另有致死的奥妙法子。你可于几天内查明此案?”

罗侦探回问他道:“你呢?”

福尔登道:“吾在三日内可以决定了。”

罗道:“吾至少也得一礼拜,只怕还来不及。”

福尔登又笑道:“毂旦姆!真是小题大做!怪呢也莫怪你,你们贵国人的干事,出名是慢到极点的。政府里不必说,有了一件交涉的事,至少也得两三年,方有结局。所以到中国来做领事的资格,第一要慢性儿。吾起初到中国的时候,性儿比此刻要快到十倍,此刻倒也渐渐地慢惯了,只怕回国之后,说不定走得太慢,要被街上来来往往的电车、机车轧死呢!也罢,听你查这么一个月,好不好?”说罢,又是一阵痴笑。

罗侦探道:“这案十分棘手,你吾二人,正不知究竟谁先查出端倪来呢?”

福尔登笑道:“那自然是你了!”

说罢,二人便别了毕公子,各自回寓去了。

第四章 奇缘

吾最亲爱的看官,你道吾这段故事,是信笔乱挥的,随口胡造么?其实是有凭有据,说起来人人皆知,个个共晓。

上两章说的那毕公馆,究竟是谁家呢?原来死者叫作毕剑秋,南京人,是上海地面上首屈一指的富户,与这件案子有些关系的那爿裕沪银行,就是他一人独创的。其余的自郐以下,更是不必谈了。

听说毕老翁未发达以前,曾经当过新北门里马祥源古董铺里的买办,专往缅甸、暹罗,以及南洋各岛采办宝石的,因此出名叫毕买办。这毕买办天生成的致富资格、守财本领,银子铜钱,进了他的口袋,就等到闷死了,也不得出来透一口空气。所以在古董店里帮了几年,就翻身跳将出来,撞自由之钟,展独立之旗,在大马路上独开了一家古董铺。他舅子黄子辉也是马祥源的老伙计,他便唆使他到自己的店里来。

从来店铺的生意,多半是大伙计招徕的,老伙计一走,那铺子里的老主顾儿,也跟着他走。就这一走,那马祥源的生意,全本搬到这毕买办的新铺里来了。不到几年,毕买办的“赏古斋”古董铺,已是中外驰名,东西争誉。毕买办口袋里的钱,便愈装愈多了。

及至庚子年拳匪闹了乱子之后,不知怎样,毕买办竟弃了本行,开了许多的药房,专卖什么戒烟丸咧,燕窝糖咧,牛髓粉咧。这许多补剂良药,把中国人补得差不多,要不像个人了。

于是毕买办骗的钱,竟要富甲全国了,他便设了这裕沪银行。莫说上海的几个空心阔佬、滑头富翁不在他的眼角里,便是当今政府里的几位大老,也不敢正眼看他。

虽则只捐得一个平平常常的候补道,加上个二品衔,在上海地面,红顶子算不了什么稀罕,只是从外国人眼睛里看出来,这毕买办竟比中国政府还要靠得住,他的声名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夫人黄氏,娘家本是金陵的书香故家,自幼勤俭性成,毕买办能成中国第一富翁,半出夫人之力。自来难里夫妇分外情深,所以伉俪间从无间言。哪知当拳匪乱后,夫人不知害了什么病,竟呜呼哀哉了。毕买办哭得死去活来,自不必说。

夫人遗下一位公子,聪颖多才,老夫妇视同掌珠,一向在家课读。到了十三岁上,便送进上海最有名的圣彼得大学堂学习英文。公子天资既好,性情又佳,在学堂里不但于功课上屡列前茅,便于运动上也十分注重,诸凡赛跳竞走各种技术,件件皆精,每逢各处开联合运动会时,总让圣彼得学堂第一。圣彼得学堂的体育部中,总逃不了毕公子第一,所以毕公子在学界中声誉很著,人人多称他作毕(亦作“必”)第一。

原来这圣彼得学堂乃是西国教会所设,他们盎格鲁一撒逊人种,有一种最文明的特性,就是尊重女权。

说书的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上海张家花园玩耍,面前走来一男一女两个西洋人,年纪至少也都有五十岁,后面跟着几个少年,大约不是孙子定是儿子了。忽然老洋婆的鞋带儿散了,把只脚高高地搁在石阶上,任那老洋人呼下背去。可怜那老骨头是几乎要弯不转来的了,恭恭敬敬地当那内务府正堂的好差使。旁边吃茶的红男绿女,笑得嘴唇都合不拢来。他们却全不知道,只道人家笑着别的玩儿呢!这是闲话,不必多提,然而他们那尊重女权的特性,也可见一斑了。

因此上他们既开了一个男学堂,必定在近处再设一个女学堂。这圣彼得大学堂,也照着这个故事,在对面设了一个女塾,叫作什么约翰女塾。里面教习既多,经费又足,所以近来中国各处,女塾里的教习,多半是这约翰女塾里的毕业生。而且这女塾里的章程很严,比起吾国滑头少年所开的女学堂来,自有天壤之别,以致来学的女生日多一日,其中颇不乏大家淑女、贵族名媛,在中国这黑暗女界中,也着实放些特彩!

一日,圣彼得大学堂,照着常例开秋季联合大运动会,邀集江南各处著名学校中体育名家赛竞各种飞跳飞跑之艺,各处应声而至者络绎不绝。沪宁铁路上照章学生旅行是只算半价的,这次各路来赛运动学生都买的二等票,坐的头等车。据站长调查表上载的说,在三日内竟连一张头等票都没售出,亏损不少,即此可见这联合运动会的影响了。

这日圣彼得大学门前,高高挂着各国国旗,居中两面最大:一面龙旗,是表明不忘祖国的意思;一面花旗,是表明颂扬师铎的意思。上面大自鸣钟顶上,还随风飘着一面大纛旗似的红地白字大旗,上绣着“中国联合运动大会”八个大字。

门前的军乐队,“嗒嗒嗒”“咚咚咚”地吹得震天价响,排队欢迎的学生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都像希腊国神像似的立定了,动也不动,响也不响。

来客中也有戴着顶儿、拖着翎儿的,也有牵着狗儿、执着棍儿的,也有见了外国人呼腰唱喏的,也有随着女眷们嬉皮笑脸的;门外边的轿班马夫,更不成个样子了,也有打的,也有骂的,也有偷的,也有捉的,也有死挨在门口,见了女人便打呼哨的,也有乘着收券员不留心,挤在客人堆儿里偷进来的。怪现象种种不一,丑状态式式俱全。真莫怪许多外国人说中国人尚够不到聚会的资格呢!所以说书的便不免在一团高兴中附送一个呜呼噫嘻!

闲话少表,单说到了九点钟时分,里面会场里一切预备停妥,军乐响处,走出十六位青年,身穿白色汗衫,胸前挎着一条缎带,青黄赤白,各色俱有。带上标着各人代表的学堂名字,内中带着圣彼得标记的倒有四个,其余都是一人代表一校的。

一时赛百码跑已毕,宣告员骑着自行车,用显声管宣告道:“毕敬夫第一,某某第二,某某第三……”

不一会又赛什么二百二十码跑咧,什么越阻赛跑咧,什么竿跳咧,什么远跳咧、阔跳咧。比一次,宣告员总在场子里周围兜其一个大圈子,“某人第一,某人第二”,一次一次,各自不同。只有“毕敬夫”三个字,却闹得看客们耳鼓也闹麻木了。

看官,你道这毕敬夫究竟是谁呢?原来就是毕买办的公子。他此次赛艺,更比上几次优胜,及至各样都赛完了,裁判员一算,他的分数最多,应得联合会第十年纪念的金杯奖品,又宣布道:“照例由胜者自择‘爱后’给奖。”

且慢!怎么叫作“爱后”呢?原来中世纪时,他们日耳曼人种蛮风未除,一味地好勇斗狠,各国穷兵黩武,你争吾夺。当时的战士,每年必开一决斗会,与现在学界中的运动会大略相同。不过运动会里的会员,都是智体二育并行不悖的,他们却是猛如虎蛮如牛的健儿,只知体力,不知智力的。每次会中战胜的,便有选择“爱后”之权,选一位他心目中最美之女子,替他戴上战胜草冠。这便是“爱后”的来历了。

当下毕敬夫站在大众面前,听了裁判员的宣告,乐得小鹿儿都乱撞起来,只觉得一股血气,从心窝里直冲到脑袋里来,一时仿佛失了知觉似的,觉得裁判员说话的声音,“瞠瞠瞠”好似撞钟一般。

及至听到“由胜者自择爱后”这一句,更闹得他脑袋都要炸破了。原来这位毕敬夫,一向专心在书本子上,闲来却用力在运动场里,从没研究过风月历史、儿女佳话的,人家因此称他作“呆子”。其实他天性如此,自己也并不觉得的。

所以此时他心下着实为难,自想道:“叫吾选哪个呢?选得不像样,又要惹人笑话,那便如何是好?”

那时裁判员正立在洋台下的石阶上,一般女客,都挤在裁判员后面看发奖。只因这“爱后”的规矩,是今年初次举行,所以除了一班女学生之外,其余的女客竟是莫名其妙。当下便有许多女学生,眼睁睁指望毕公子选着她,各人的视线,竟把毕公子那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的脸蛋儿,当作靶子“嗖嗖”地直射过去。

毕公子正急得不亦乐乎的当儿,没奈何只得抬头去选。这一看便不好了,他那桃红色的脸蛋儿,顿时染得同舞台上的关夫子一样了,一双聪明眼珠子,差不多就要淌下水来了。自己一想不好,别失了会场的礼统,忙把牙关一咬,把眼眶里的脑筋一收,定一定神,方老着脸一个个地看去。

只见也有笑的,也有急的,也有被他看得羞的,也有故意装着害臊的,也有旋转半个脸儿,心里要他看见,面上装做不要被他选着的。

看来看去,竟似没有一个中得他意。蓦地里看到一位神气端庄意态娇娜的女学生脸上,他的眼光就停了,他的魂灵便去了,他的一生结果便定了,累得大侦探罗师福君便要忙了。

吾说书的便要多说两句话了。那女生呢,虽则在约翰女校肄业数年,怎奈她不喜学时髦,从没学习过眉头说话瞳儿传情的随意学科,所以任你如何看她,她却举止自然,憨态可掬。正是:说她有意便无意,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时公子目光停了半天,两傍观客知道“爱后”己得,便掌声雷动。圣彼得全体学生高呼“圣彼得大学万岁”,几班军队“咚嗒咚嗒”地吹打起来。

当下便由裁判员问了毕公子,恭恭敬敬地去请“爱后”。“爱后”也不慌不忙,慢步走到正中,向大众行了个鞠躬礼。旁边自有几位女教员教她怎样地加冠,怎样地代众人勉励胜者,“爱后”便一件一件地如法炮制。

及至金杯授受之时,忽听得“乒乒乒”一阵声响,众观客吓得面如土色,回头一看,乃是圣彼得学生放排枪致贺。接着便见军官将指挥刀一举,嚷了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众学生依次开步,霎时间只见碧绿的草地上,显出黑衣人排成的“圣彼得大学”五个大字来。

令旗一挥,全队瓦解,看客们也兴致勃勃地各自散去。他处来与赛的学生,不必说自然是垂头丧气而去。这第十年的纪念大运动会就此完结。

看官,说书的为何在这侦探淡里说起这扰扰攘攘的运动会来呢?岂是说书的故意弄巧,惹得诸君们中有急于要看侦探结果的,头颈伸得比仙鹤还长,说书的竟置之不顾么?那是断乎不敢!只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这运动会便是种因,这罗师福侦探第二案便是结果。看官仍到得后来,自然明白,此时不必多赘。

第五章 佳话

却说毕敬夫自从那曰得奖之后,顿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起来,成日家无论上讲堂下操场时,总觉神魂忽忽,似乎心中有许多干不了的事,许多说不尽的话。仔细想去,却又无事要干,无话可说。平常以为可信可靠最知己的朋友,到得此时,方才知道并不足信,并不可靠,也并不足称为知己。要寻知己,除非前日用纤纤玉笋替吾戴冠冕的那可憎才(可爱的人),就这临去秋波那一转,已显得与吾知己到万分。然而伊人不见,奈何奈何?

于是平常最注意最希望的品行分、勤惰分,也竟置皆脑后。有时身子上了讲堂,魂儿却没有到,甚至连课本都忘记带上堂来。坐了一个钟头,啷啷的铃声响了,便随着众人到别个讲堂。可怪近来各教习的声音,不知怎样也低得多了,他连一句都听不清楚。幸亏他往常勤勉,老招牌就如稻香村的玫瑰瓜子、长生桥的良乡栗子一般,在教习眼睛里看来,竟是不好也好的了,所以在讲堂里,尚不难将就勉强塞责。

只是下得讲堂之后,踢球呢,似乎没有意思;练运动呢,又觉得肌肉渐渐地瘦了,血气渐渐地衰了;给同学谈话呢,却想来想去无一人好说心里无限的话。往常最喜欢在草场之中、树荫之下,约二三同志同读互讲,如今却觉非得睡着读不行了。

一躺下来,却又不能读书,四肢间一时大冷,一时暴热,心里左不是,右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往往仰天长叹道:“吾而今方知爱情的能力,吾毕敬夫虽有十分勇气,也是拗它不过的。但是如今必须想个法子,如何退了这爱河情波方好!”

这日正是星期,男女两校学生同到礼堂参神礼拜。毕敬夫此次不比从前了,从前,骂人偷看女学生,此次自己也免不得犯这个毛病了,而且大看特看,不顾他人惹眼,他只呆子似的一眼不霎看着那女学生;那女学生呢,莫说她玉貌倾城,便这莺啼呖呖的赞神歌声,已足把毕敬夫的魂魄勾摄去了。唱完了歌,果见她也心心相印,没精打采地向毕敬夫脸上瞟了一眼。

礼拜已毕,学生各个告假回家。毕敬夫也乘着家里开来的马车回去,在车中想道:“吾何不腼颜去访他,他一定肯告诉吾那可人儿的下落,但只怕他告诉同学,又多一番笑话。然而尚不甚要紧,最可虑的,只恐他告知舅父,那便如何得了?”

想来想去,还是医目前的心病要紧。至于他泄露不泄露,那是日后的事,现在也顾不得了。主意打定,立刻将头探出窗来,吩咐马夫加鞭向张园去。

马夫答应一声,加上一鞭,那马便腾云驾雾般疾驰起来。

此时车内的人,胸中辘轳竟与车轮转得一样得快,恨不得插翅飞到张园,但觉两傍的花树,均迟迟不肯早离他向后退去。那可厌的寒蝉,兀自鸣个不住,送出一种凄凉的声音来。

不一会,张园己到,敬夫抢出车门,三脚两步直冲进安垲第来,四面一看,并不见所访之人。

猛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好潇洒!一人独自到这里来,不寂寞么?”

敬夫抬头一看,大喜道:“你果然在这里!甚好甚好!吾有事要请教你呢!”

那人道:“怪了!你怎么会有事请教起吾来?既如此说,吾且叫人把茶移过来细谈。”说着便使个眼色,招呼堂倌把茶端来,又问敬夫道:“你快说!什么事?”

敬夫道:“吾不知你果能守秘密否?这事说来极易办,而且并不费你的力。”

那人道:“守秘密,自然是应有的人格,吾岂肯自甘暴弃?你且说来,能尽力时,无不竭绵薄,以报你平日在校中处处帮吾之惠。吾猜着了!你不是今晚要请客,要吾荐局么?那容易办的。”

敬夫道:“不是不是,吾素性不喜如此,你难道还没知道?吾要求教你的,便是前日替吾戴冠那‘爱后’的姓氏、住处,请你详详细细地告诉吾,因为吾要补在自己的日记,将来也好留了纪念。”

那人哧哧地笑道:“怪不得近日来你的颜色越黄,精神越衰了,原来有这一段佳话。哈哈!你骗谁来?你说要载在日记上,话也说得似乎有理。但是你问那‘爱后’的住址则甚?难道你记的日记,也要送一份与她看么?你这前后不相应的话,去骗呆子去吧!不然呢,话倒就在口头。被你说了这一派诓话,吾也不说了。还有一层,你方才还叮咛吾守秘密,这记日记是什么样的秘密呀?吾劝你不如索性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吾吧!”说罢大笑,两只眼睛耗子般地两面流转,一只指头托着鼻子,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住。

敬夫见此光景,知道自己失于检点,被他看破机关。“也罢,吾到这里来的原意,原是不怕他知道的,吾何不就此认了,料也无妨。”复又想道:“不妙!吾何不如此播弄他一番?”便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你不必勉强。你不肯告诉也罢了,吾们谈别的话吧!”

那人胁肩而笑道:“好了好了,不打自招。你既说有心事,那就是了。吾告诉了你吧!此人不在百步之外,吾方才全是玩话,你也何必如此见气?还有一层,吾决计应许你守秘密。你那意中人来也!”

敬夫本想要问他究竟百步之内在哪里,忽然听他说“意中人来也”,倒把他似乎惊了一跳,向外一看,果见那梦寐不忘的“爱后”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学生携手同来。

仔细看时,只见她身穿元色泰西时花缎夹袄、元色绉纱白滚边的百裥裙,天然足,青缎鞋,夹袄上还披着一条白色线绒花披肩,胸间垂着一支珍珠白牡丹,映照着那不施粉黛自然鲜艳的蛋脸儿,真如嫦娥谪世,西施还魂。此地究是人间,抑是天上,一时竟不能辨别了。把个敬夫直看得呆如木鸡,顿觉比方才见她在学堂里,穿着操衣的时候,更加美丽。

旁边坐的那人,也陪他出神了一回,忽然醒了道:“敬夫,你何不就去与她招呼,才是道理!”

敬夫被他一句提醒便道:“果然,她己与吾金杯授受,自然不妨叫应。”说着便拿了手里的茶杯,走将过去。幸亏那朋友一眼看见,叫他放下茶杯,方才过去。

那美人见了敬夫,打了问讯,娇声滴滴道:“毕君,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又向那厢,敬夫的朋友一看道:“你且随吾到这里来。”说着,便带敬夫打左首走出安垲第来,直向品物陈列所走去,一路上又介绍那同来的女学生见了做夫,方知同来的是她嫡堂姊妹,姓施字兰珍,又是同学。

说话间,已到了陈列所,敬夫匆忙一起替她们买券入场,那美人倒也并不谦让。三人上得楼来,便往那小茶室里去。一时堂倌泡了两碗浓浓的碧螺春来,自去不提。

敬夫此时心中更觉纷如乱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那美人先开口道:“方才同坐的那人是谁?此人十分轻薄,还望毕君珍重小心才是!”

敬夫道:“此人姓黄,字梦槎,乃是吾舅父的胞侄,与吾虽是同学,并不投契。平日却不过至亲的情面,随时在功课上指点他些是有的。今日与他同坐,原是为访卿下落之故。”

美人道:“你不问他也罢了,你这位表亲,凡是吾同学中轻佻些的,他无一不认识。”便对兰珍看了道:“周家姊姊,前日要介绍吾见他,吾只万万不依。毕君你下次不与他同来也罢了。”

敬夫道:“那个自然,但是卿那芳字以及仙居可告吾否?”

美人道:“吾家就在三马路大礼拜堂对门,吾先父就是那里的牧师。毕君你问它也无益,请你不必到那里过访。吾的学名叫作素兰,但是吾嫌它太女孩儿气,就烦毕君代题一个何如?”

敬夫道:“不敢不敢!只是卿此刻何以比早晨在礼拜堂时,花容似乎瘦了些了?”

美人正色道:“吾昨夜便出学堂,今早并没到礼拜堂,毕君莫非错看了?”说时同来的施兰珍,也伏着案哧哧呆笑个不住。

敬夫以为她是闹羞,有意推托,况且女子不喜告人之事,对破了便讨没趣,所以并不追究,岂知祸根就此种了!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是不错呢!

却说自此日后,毕敬夫与施素兰女士订了割臂之盟。二人各在学校中虽不得时常见面,然而书札往来,情深意密。

正是“光阴易过,日月难留”,不觉半年已去,这日正是清明节,敬夫约了几个朋友,进城看会,回家时已是日落西山了。

忽然小厮递进一封英文信来,认得是素兰的笔迹,拆开一看,顿时面如土色,埋怨道:“咳!你既要到美国留学,何不早通知吾,怎么就生此铁石心肠,好叫吾心中难受。”复又念那信道:“生离死别,人生最伤心事,见面徒增懊恼,不如飞邮转达,反觉爽快。毕郎努力用功,妾所深望……”读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眼泪如散珠般滚滚滴下,叹道:“生离便罢了,何必说死别呢?素兰素兰,吾心何忍?”叹罢,便神思恍惚,但觉喉间发热,“呱”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连人带椅,躺下地去。

其时外间的小厮听得声音,忙奔进来,一看,主人敢情是昏厥了,急忙飞跑上楼唤人,却巧毕老出门未归,只得叫那小丫鬟来。幸亏丫鬟有主意,把公子扶起,摸了胸口还热,便立刻泡姜汤灌救,小厮便说:“何不将老爷签押房里的药水来救?”

丫鬟道:“呸!那是做生意卖的!哪里好救自己家里的人呢?这可不是玩的!”

说着,公子已渐渐回过气来。丫鬟捶背,小厮拍胸,果然一时救醒,只是不醒人事。外面仆妇之辈,都要来看,全被丫鬟喝住。

服侍约有一个钟头光景,方知道寻那桌上的信,寻着了纳在怀中,方打发丫鬟回去,自己在书房里四面踱来踱去。人家叫他养息些儿,兀自不听,俄而长吁短叹,俄而大呼小唤,竟是害了精神病了。

毕老知道此事,便托人赶紧做媒。

须知这等富户人家,有女儿的哪个不愿意仰攀?有许多老太太们还说:“别说他儿子活着,害些儿病,稀什么罕?便是死了,吾也宁可教吾女儿抱牌位。结亲的嫁了这样的人家,将来哪样办不到?”于是七张八嘴,不消一个月,便说定了前任湖北汉阳道魏家的小姐。

毕老老定主意,放出强硬手段来,勉强公子择吉完姻。迎娶的那日,何等热闹,何等光辉?彩舆前面,不知多少血红顶子的大人们,骑着对子马。执事中除了轿夫、挑子之外,竟没一个不戴顶子的,其余的排场,更不消说了。

花烛团圆之后,毕老见儿子并不十分执拗,虽则新人从没交谈,那是小儿女的常事,倒也并不为奇。他老应酬本来是忙极的,现在加上一桩喜事,更觉忙中添忙,所以公子伉俪间谐好与否,他竟置之度外,只指望明年此时抱孙儿便了。

话说一日公子闷闷无聊,便叫人配了马车,独自乘了到张园聊以解闷。

到了之后,仍旧到去年初访施素兰时吃茶的那桌前坐了,举杯在手,忽然旧情复发,感慨不已。又想到他家里的夫人,鼻管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自叹道:“毕敬夫,你害人终身,良心何在?”忽然回念道:“这也不是吾的罪过,但愿来世再赎此时之愆。”又恨素兰怎么至今没有信来,想到这里,似乎眼前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素兰来,一霎时便不见了。

再想时,休想看见,便向外看那来的马车,车中走出来的,大半是浪子荡妇,旁边桌上的茶客,品头评足,说好道歹,看得甚是有趣。

只有敬夫心里,另有一种怀抱,任你张园如何热闹,在他眼里,却从进来之后,连一个人都没看见。

忽见门前一辆车中,走出一个女学生来,形态极似素兰,进门后再一细看,却与素兰有天壤之别。那女学生才打他后面走去,猛见一乘异样的马车,又到门口停下。车里那人,不是素兰,倒是哪个呀?一些不错,果是素兰!

且慢且慢!那是吾心中作如此想,眼中也作如此观,莫要自骗自了!素兰哪会就回来的?岂知走来愈近愈像素兰,看她不向东,不向西,偏偏向吾桌前来。

到了桌前,便立定嫣然一笑道:“毕郎,你好闲散呀!”

毕郎方知并不是梦想幻境,果然日思夜想的素兰到了。只是一向从未见素兰笑过,怎么此时便学会了笑了?见她一笑,更是喜到万分,便站起让座道:“爱卿你回来了?吾不料今生还能相见呢!”

那素兰答道:“你已有白头偕老的人儿,也难怪你不想再见吾了。毕郎毕郎,你尚记那夜月下立誓时的情景么?正是‘出乎尔,反乎尔’,你试自问良心,再来与吾说话。”说完,便旋转头去,向外看马车了。

敬夫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心中郁着无数委屈,一时竟寻不着话来表白,坐着实在难过,又想:“素兰从前性情何等温厚,怎么此刻出洋回来,竟是大失本性了?素兰也不体谅吾,吾今生真无同心的人了。”想到其间,免不得眼泪滚滚欲落,又不敢落,骨碌碌地向喉管中直咽下去。此时心里的苦,竟比刀刺还难过。

忽然那素兰旋转头来道:“毕郎,你真女孩子气!受了这几句玩话,便哭丧着脸,罢了罢了!吾们快回去吧,时候已不早了!”说毕,立起身来,邀毕公子同行。

二人出了安垲第,敬夫便问:“吾们此时到哪里去?”

那素兰并不答应,把手一招,便见一乘新式的马车如箭射来。素兰硬推敬夫先进车去,自己却与那帽子兜过脸的马夫,说了几句,不知是哪国文。

马夫答应,方才进来。正要进车的当儿,敬夫一眼看见黄梦槎,在车前闪过。素兰似乎与他点了点头,便把门关了。

敬夫忽见眼前一黑,伸手不辨五指,便问道:“这车为什么没有窗?坐在这里头怪闷的!素兰素兰,吾要换乘车子坐了!”

岂知说了半天,车中竟没有素兰的声息,一想今天素兰性情大变,怎么把吾当傀儡一般?此刻又叫吾坐在这黑暗的车中,吾说话,又不睬吾,只得闷坐了一回。又想自己的马车还在张园,尚未关照它,便立起身来,要想去摸那车门,却触着素兰的手,重又缩了回来,道:“素兰你究竟什么意思?把吾幽禁在这闷死人的车中,你到底要带吾到哪里去?”

这才听见素兰低声答道:“到吾家里去!你嫌这车子不好,明日再换一乘便了。”

敬夫诧异道:“怎么你家里此刻便好去了?你不是从前说过不能带吾去的么?”

那素兰道:“此刻好去便好去了,何必絮烦?毕郎,你还是睡吧!”

说也奇怪,毕公子听了这种清脆的声音,竟模模糊糊不知不觉地陷入睡眠状态中去了。

第六章 怪车

话说当日罗侦探别了福尔登警长,回到寓中,先与费小亭说了那死者的形状,又讲到福尔登如何无礼,如何冒失,并言此事须竭力查出,方不负毕公子的重托,也好教福尔登知道中国人的厉害。

小亭问道:“如此看来,那黄账房着实可疑,只是此人决不会做刺客,吾们如今须从哪里入手才好呢?”

罗探道:“那自然须从昨晚你见的那怪车入手。”

小亭惊问道:“你说那美人坐的车么?吾想……”

罗探接口道:“你想那美人决不会谋刺么?那个自然,照你方才说的车中那美人生得这样美丽,设使被吾见了,也不敢说她是杀人的凶手。可惜吾只见车中只有一个黄发碧眼的丑鬼,以至有此猜疑。其实那车中果有凶手与否,尚是不足深信,吾们查案,只先追究涉疑的事就是了。如今涉疑的,第一是那怪车,第二是黄账房,第三却是那毕公子。”

小亭更加诧异,忙问道:“怎么毕公子也涉疑么?吾想这人尚不至于干此逆伦之事。倘使他果然与闻此事,便决不至于再来求你,难道又是一个黄顺利么?”

罗侦探见小亭一味辩驳,并不思索,便弹了一弹烟头上的灰,正告小亭道:“请勿性急!听吾道来。当时吾查出死者手上失去戒指,便见毕公子面色大变,却如术士附鬼时一般地可怕,停了半晌,方才开口说话,其间着实有些蹊跷呢!”说着,便捋起袖口,露出那箍在手腕上的一只小金表来。

罗侦探指向小亭道:“你看吾这表时刻快慢如何?”

小亭看了一看壁上的钟,已是十一点半,他表上却只十一点一刻,便道:“这表太慢了!那钟吾方才上过簧,不会错的!”

罗侦探笑道:“你道吾这表错了,其实吾这表从来没有错过一分一秒,因为这里面的发条,是照江南这边的气候配的,可包用百年,连一秒都不会错,如何便会错这许多?实对你说,方才验尸约莫有一刻钟的工夫,验完之后,吾一看这表上的时刻便不对了。”

小亭道:“啊呀!那一定死者身上有电气了!如此说来,竟是触电而死的?只是昨晚并没打雷,怎么会触电呢?罗君,你道是什么缘故?”

罗探道:“小亭,你真个被车中美人的秋波摄了魂去么?为何这等冒冒失失地胡说?须知吾们是学习侦探的,怎么好这样地说话,无伦无次呢?那电气杀人,本来不必一定是要打雷的,你还不知道么?吾们且快吃饭,吃过了,还要到张园去瞻仰出品协赞会哩!”

小亭道:“你去也好,吾却要在家里细细地将此案思索一番。”

罗探点头,慌忙用完午饭,独自出门而去。

这里小亭横思竖想,追索那毕老翁致死的原因,毕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想着了方才罗侦探看的那本《杀人术》,便走到罗侦探的书案前,却见那书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他便坐下翻阅。翻来翻去,也不知看哪一处才好。最后翻到一处,看了又看,约有三四遍,喜得他手之舞之,自言道:“一定是电针,不会错的!”

看完了书,便也搁了书出门而去,直到傍晚,方见他喜冲冲地与罗侦探二人携手同归。罗侦探却因在张园看不见中美两力士比艺,唧唧哝哝地埋怨。走到家里,各人装束停当,重新出门。

此时天气渐渐地黑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地稀了。二侦探出得门来,慢步在马路边上,直向跑马厅那方踱去,倒好似潇洒无事的人一般。

小亭道:“只怕他不来,那便如何是好?”

罗侦探道:“你只怕他不来,吾却只怕他来。他若不来,便是一鼓就擒的懦夫,不费吹火之力,此案便可水落石出了;他若来时,那便是吾的劲敌,你吾须得小心些儿才好呢!”说到这里,忽然抬头向前看道:“小亭,你看前面那闪闪烁烁的是什么?”

小亭停睛一看,果然对面来者不是别的,却是昨晚那怪车上的电灯,便与罗侦探二人同向僻静处一闪。偷看那车子过时,只见里面丢出一支吃剩的烟卷来,便走出来拾了那烟头,藏在怀里,再到罗侦探处来。

不一时,那怪车到了马德里弄口,一个小马夫跳下车来,走进弄去,不见动静。等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光景,便见先前的小马夫匆匆跑出来,手里提着一件东西,开车门送了进去。接着便见那毕公子,也慌慌张张走出弄来,跳进车门,那车便调转头来如飞地去了。

二位侦探赶紧走到转弯处,早有一乘两轮马车预备着。罗侦探唤下车夫,招呼他回去,自己与小亭跳上了车,那马便腾云驾雾般向前面那车直追上去。

追过跑马厅,向西而去,二车不即不离,紧紧跟着,别的车子一乘一乘地追出。

且慢!上海捕房的章程,不是不准追出他人马车的么?怎么如今好不遵章程呢?看官有所不知,如今的巡捕,只拣有辫子的便抓,没辫子的他再也不敢来碰你一碰。所以上海许多爱抢马车的爷们,宁可剪了吾们那三百年来的国粹,甚至费了几十块钱,买了个假头套。盘了辫子,戴了头套,穿了一身四不像的西装,去抢马车、出风头,这便是中国人的竞争思想、爱国性质了。

如今罗侦探更不必说,一则是因他穿西装,二则他是著名侦探,巡捕们保守饭碗要紧,哪敢太岁头上来动土呢?

此时已过了斜桥,前后两车上的马,都渐渐地乏力了,车子也走得迟了。这里街上已没有电灯,伸手不见五指。

小亭不免心里担慌,向罗侦探道:“再赶下去,越走越远了,吾们失了后援,倘然动手起来,连巡捕都没有,那便怎处呢?”

罗侦探道:“吾们有二人在此,料也无妨。但是前面那车愈走愈慢,其中有些蹊跷,吾们倒要仔细防备着,只怕有暗器来。”

说时,只见前面那马夫将手一举,罗探便叫“准备”。说时迟,那时快。火星迸裂,一个弹子直向罗侦探面前飞来。罗侦探低一低头,那弹子早中了头上戴的拿波仑帽子,直滚向车后去了。

小亭执枪在手,便要回敬,罗探急忙喊住。再看前面那车,早在百步之外,急急策马再赶,岂知才走了三四步,那马也作怪起来,仆下地去。

罗侦探倒吃了一惊,一看时,只见一道白光在马旁闪过,一个黑影向路旁树林中飞奔而去。

小亭看得真切,跳下车来,直向黑影追去。罗探嘴里喊着“小心暗器”,自己也跟着小亭赶将下去。

只见小亭把手一扬,“乒”一声,一弹射去,前面那黑影应声而倒。小亭便哈哈地笑起来,奔去捉那跌倒的黑影,走近一看,不见动弹,料道必是一枪结果了,蹲身下去,伸手一摸,敢情并不是人,却是一件衣服。

只听前面罗侦探喊道:“带了衣服快来!”

小亭方知中了贼人的奸计,倒被他逃得远了,心里更加佩服罗侦探,不与他一般见识,兀自老定主意,紧迫贼人不舍,急忙将那衣服披在肩上,再行赶上。

常言道:“祸不单行。”小亭连遭堕马飞弹之险,心中已是十分懊恼,忽然肩上披的那拾来的衣服,发出火星来,急忙立定了脚,将衣撇在地下。

只听得一声响亮,那衣服顿时化成一个火球,团结拢来,轰然一声,炸成灰烬,吓得他魂不附体,也忘记了捉贼,自言道:“险呀!倘若吾见了火星,尚不撇去,那东西必定将吾周身包拢来,吾此时身子,早己与那烟灰一同飞去了。可见得罗君教吾拾那衣服,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中了他的圈套。这贼的诡计毒策,真好厉害,一失检点,就不免断送性命。险呀!险呀!但是无论怎样险法,吾终须再赶上去。吾若不上前去,岂不要累罗君更险了么?”主意打定,赶紧没命地追去,那条路也渐渐地小了。

幸亏远远地忽现一点火光,知道必定是贼人的无声枪,便鼓气飞奔向前。可喜他是天生成的飞毛腿,即使神行太保复活,也奈何他不得,所以虽然离开罗侦探有百步之远,不到一刻,早已追到。

正想开口,那罗侦探手起火出,一粒火弹,直向小亭面上飞来。

小亭叫声“不好”,躺下地去了。

第七章 遇隐

前章说的罗侦探放枪,小亭应声而倒,看官不免诧异:第一不信罗侦探会枪击小亭;第二不信小亭这样武艺绝世的人,也会被枪射中。这不是说书的信口开河么?看官莫怪,且听吾道来。

且说当时小亭在地下打了一个旋风,一路扫堂腿向前面那人直扫过来,那人也不慌不忙,凭空向上一跳,约有三尺多高,问道:“足下可是罗师福么?”

小亭大怒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怎敢直叫罗君姓名?吾不是罗君,你快报姓名来!倘若不是正犯,尚好免你一死!”

那人道:“无名小子,既不是罗师福,快回去吧!休得自来寻死!”说罢,反手便走。

小亭急忙追去,迎面一人撞来,早被那人逃去,小亭急向左手一跃。

此时月色渐明,小亭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罗侦探,便撇了前面的人,来慰问道:“那贼怎样了?”

罗侦探道:“赴水逃了!吾只可惜自己从前没有学了游泳,以至眼睁睁地看那贼逃走,岂不可恨?现在时候已不早,吾们那边去借宿一宵吧!吾已经部署妥帖了,你快随吾来吧!”

小亭答应,果见前面有几点萤火似的光,便随着罗侦探向前走去,看看近了,却是三间平屋,中间的门虚掩。

到了那里,罗探推门进去,只见一位老者照灯出来迎接二侦探,招呼进得草堂,分宾主坐下,又唤小厮泡茶。

小亭仔细打量那老者,只见他头戴毡帽,身穿元色粗布大方马褂,腰系一条青布围裙,面露慈善之色,眉梢头稳稳现出一点英雄气色,须发已是半白,精神却甚强健,开口问小亭道:“未知贵客尊姓大名!”

小亭见罗侦探点头,便道:“在下姓费,号小亭。请教老丈贵姓高寿!”

老者道:“老朽姓卫,字兰生,今年虚度六十三岁了。”

说时,小厮端出茶来,各人便静坐了一回。

罗探忽问老者道:“令郎想不在家,现在何处?”

老者听了这话,似乎很不自在,勉强答道:“他不常在家,目下出门访友,去了好几天了。”

罗探道:“令郎一身好武艺,只可惜他不肯传授。”

老者惊问道:“先生莫非与小儿有素么?何由知其武艺?”

罗侦探道:“在下与令郎并无一面之交,不过见那庭柱上,有小穴无数,想为金钱镖所刺,因此知道令郎是好武的。”

老者便笑道:“如此说来,足下的大号,并不是月峰,却是师福了?足下不必见外,适在夤夜借宿,本不敢留,只因敬慕英雄本色,故而屈尊。老朽并非歹人,但说无妨!”

罗侦探道:“月峰是在下的字,师福是名。”

老者道:“原来如此,冒犯之至,英雄锋芒,真是遮盖不得!方才足下偏要冒作公门中人,岂知被老朽一眼便看破了。究竟吾的老眼,还不花呢!”说罢,哈哈笑个不住。

罗侦探便将方才如何追车,如何迷路,凶手如何脱逃,约略说了。

小亭也将方才如何扑空,捉了一件衣服,那衣服如何化成火焰,后来如何暗中遇着一人,自己只当他是罗侦探,他如何放枪,如何夸大,说了一遍,听得一位富阅历的老者、一位多经验的侦探,都不免谈虎色变,同称“厉害”。

罗探急问道:“那人身材长短,大略如何呢?”

小亭道:“黑地里看不清楚,不过长短正与你相同,身段也大略不相上下。”

罗探道:“那就怪了!小亭你记得那怪车中有几个人,车外有几个人?”

小亭道:“车内,一个似乎是昨日吾见的那美人,一个便是毕公子;车外一小一大,两个马夫。”

罗探道:“方才砍吾们的马足的,吾知道是那大马夫,他与吾身材大约是仿佛;如今你又说遇见一个人,与吾身材相同,这样说来,一定不是车上的人了!”

小亭道:“吾也是这般想,他党中人想来必多,吾初意万料不到如此。”说时大有懊丧之色。

罗探冷笑道:“不管党中人多不多,吾们破案的目的,总要达的,都只为案子难查,查案艰险,所以要重侦探。不然,见难不为的庸人懦夫,正多得很,准不好做侦探呢?”

旁听的那位老者,听了也字字首肯,句句心许,等他说完,便不住口地赞道:“究竟不是一勇之夫,不愧为当今中外第一的侦探家。老朽曾见新出的小说上,说的什么聂克楷忒呀,一味地说梦话,只是恶斗,并无计划,比起罗先生来,真差得远呢!今日得蒙光降,好教吾蓬荜生辉了!”说罢,哈哈地大笑起来。

此时堂中桌上的自鸣钟,一连打了十一下,老者便立起来道:“啊呀!接了客来,床铺还没有备齐!少陪一回,待老朽去看来!”

二人忙说,一时局促,断乎不及预备,好在天气尚不甚寒,不必多备了。

说时,一个小厮出来报道:“奶奶说请客人安置便了,一切都已备好。”

老者道:“如此甚好!二位请吧!”

三人谦了一回,毕竟老者前导,二位侦探后随,从侧门走进草堂后轩。

仰面便见一个院落,两旁菊花甚多,送出一种清香来。前面一带五开间平屋,正中堂屋里供着关帝神像,堂里一张圆桌,大约是一家会食之处。

老者不进中堂,却向右边走来,走到第一间,说道:“这便是小儿叫名的书房,二位如尚不倦,不妨请进一看。”

二人同称“好极”,于是老者便叫小厮掌火,推门进去。只见靠窗设着一张书桌,左首一壁图,右首两架书,向外挂着满壁刀剑。老者忙请二侦探坐,小亭便与老者在书桌前坐了。

罗侦探却向老者道:“架上的宝书,可略赐展览么?”

老者答应连声,罗探便走去看那两架的书,只见书边上都用宋体字标着书目:一架是旧书,无非是《孙吴兵法》及《练兵实纪》《临阵纪要》之类;那一架上却全是新书,什么《万国战史》咧,《枪炮大成》咧,《中外战争史》咧,大凡兵家奇籍,无一不备;还有两套西文书,一套是《克洛卜制炮法》,一套是《最新火器》;架下两箱,全是手抄本,取出一本一看,上书“枪法神书”,书中说法,竟有大半不懂,而且别字连篇,想来必是口授秘诀,不堪笔达的。

老者忙走过来道:“这几本抄本,都是老朽的手笔。从前老朽在京城里,从先师王正谊处听讲,随时笔记的。”

小亭也走了过来问道:“王正谊先生,不是绰号‘小霸王’,又称‘单刀王五’的么?敝业师也是出他门下,如此说来,老丈是吾的师叔了。”

老者道:“岂敢岂敢?不错!令师不是绰号‘幺儿’的么?此人善通臂之术,能于六七步外,伸手打人。他从前也曾与老朽道及,说在苏州传了一个姓费的徒弟,并说足下器量不浅,天资聪明,将来必能将吾道传人新学界中。又蒙他说,将来吾们一派流传,只好指望足下,与小儿二人了。不料今日,乃得识荆,真是名不虚传,吾道不亡矣!”说罢,甚有感慨当世之意。

罗侦探又看了几本,又有什么《上路护院论》《弹腿法论》《内家真传》《十八件武器歌诀》之类,大半不得其解,便向老者道:“老丈如此大才,何不竟学冯妇下车,在上海立一柔术会,教习一班子弟,一来好保存国粹,二来又好叫外人知道,吾老大帝国的老古董,并不是轻易得来的,况且当今国步艰难,一旦国家有事,尚不难借此苟延残息。”

老者抢着说道:“老朽何尝不作如此想呢?但只怕外人不知底细,目吾为拳匪,那不就要自取其殃么?还有一层,吾辈的学术,与日本的剑术大异,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练习的。”

罗探点头称是,便走到那边,看那兵器。只见居中挂着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东西,鞘子为钢丝所编,鞘头拖着一绺头发,结成二三十个小辫子。

老者指着说道:“这是一个朋友送与小儿的,据称是从台湾土番处取来。土番常从深林中蹿出杀人,杀一个便系一条辫子,在刀鞘上。这把刀的主人翁,算来杀过三十二个人了,你道这种番人,可怕不可怕?”说着,便将那刀抽出鞘来,霜锋闪射,血迹模糊,忽然发起老兴来,对二侦探道:“乘此月色乍明,待老朽献一番丑何如?”

二侦探大喜,忙称:“容当拭目一观。”

于是老者捧刀出室,去了那元色马褂,只穿着一件短靠,紧一紧裤带,拍一拍胸膛,抖擞精神,舒展腿臂,定位摆一个抱瓶势,忽而仙人指路,忽而鹞子反身,又有什么抱月扫叶、探海插花种种架势。

只见他左盘右旋,腿去刀来,看的人也不知究竟是人舞刀,还是刀舞人。舞到后来,忽然跳归本位,方知他原旧是执着刀的一个人。他却心沉气和,安若无事,笑问小亭道:“老骨头尚不麻木么?”

小亭赞不绝口地答道:“莫说看不出刀中绕着一位半百老人,便当作是一个少年,也不能圆熟到如此。”

罗侦探也道:“老丈真可谓神乎其技矣!吾不料在这繁华所在,倒得目睹神仙,真正是三生有幸。不知令郎剑术也如老丈否?”

老者道:“他么?虽不及吾的圆熟,究竟工候浅些,可喜他尚能领悟,善于随机应变。他人不知的,有时竟要上他的当,只道是什么暗门功夫昵!”

罗侦探叹息道:“可惜他不在目前,若得此人共事,还怕不能在世界侦探界中,独树一帜么?眼见得奸党屏迹,大同世界就在中国了。”

老者笑道:“说起侦探来,那是他的旧业了。”

罗侦探随口问道:“令郎从前也曾习过这业么?在何处查过案子?”

老者道:“何尝不曾?从前留学归国后,便在京师居住,因为不喜功名出身,所以蒙某王爷很器重他,凡有疑难的案件,多来就他商议,侥幸破了几件奇案,一时声名遍传出去,连远处都来请他。那时老夫屡次写信去,教他小心,休遭冤仇,得罢手时且罢手,顺风旗儿毕竟张不到底的。可巧遇着了什么玫瑰贼,这人本领非凡,自称‘盗贼’。那时鸦片烟的禁令尚不严,京中大老,大多是老枪名手。这玫瑰贼专一飞檐走壁,隐入府邸中,将血滴在烟盒里。那运气不好的,抽了几口,就呜呼哀哉了。那时这玫瑰贼闹了这么一个大乱子,官府们可就急了,忙请小儿出去查他。毕竟只查出了玫瑰贼的标记,正想去访他踪迹,忽然那玫瑰贼,堂堂皇皇地,派了马车来接。这一遭,可就把老夫的魂儿急死了一半。”

小亭道:“不错,吾在去年《时事报》上看见一篇小说,叫作什么《玫瑰贼》,不料记的竟是这段故事?”

老者道:“已有人做在书上么?现在的事,真不容易做,好也共知,恶也遍传,莫怪人家不肯出头做事了!”

罗侦探早在书架上看见一本《时事报》的全年画报,翻了一看道:“果然在这里!”

老者笑道:“罗君莫怪亵渎,你老的性度,与小儿竟出一途,一听见什么,便要查宄,这真是你们侦探的本性了!且慢,这事果在那里,待老朽看来!”说罢便抢书在手,凑着灯光去看,看了半晌,似乎不解其意,便弃去不看。

罗侦探便问道:“后来令郎见了玫瑰贼便怎样呢?”

老者皱眉道:“见面之后,玫瑰贼便劝他一番,究竟说些什么话,小儿从未细细地告诉过吾,所以不得而知。小儿因见时势不对,便避了回来,那就是他做侦探的历史了。”又道:“此刻天气不早,二位也得乏了,快请睡吧!”

二侦探见他如此说,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人问他儿子的行踪,所以促着他们早睡,没奈何只得罢休,忙道:“不错!今晚惊扰多时了,老丈请进安寝吧!”

老者谦着,硬要送他二人进隔壁那间卧室,叫小厮照灯,走了过来,推开门,请二人进房,自己却告辞去了。

二侦探进得房来,灯光一照,只见靠墙桌上明晃晃的一把剑,倒插在桌上。

小亭万料不到如此,倒吓了一跳,诧异道:“谁插在此的?”走过去一看,只见剑插入桌处,插着一封信,便拔剑取往灯下去看。

岂知小亭一人如此注意这封信,罗侦探却毫不在意,只顾上下四面打量,忽而含笑,忽而发怒。不知的人见了,一定要道他是疯子。到后来笑得他前仰后合没有了局。

小亭奇怪道:“吾从没见你如此快活过的,今天为何只顾痴笑?你快来看,这信上写的什么东西?”

罗探道:“不必看!吾早就知道了,字面吾背不出,至于那刺客的意思,却是教吾自觉惭愧,拔剑自杀。这刺客的心术,也不免太险恶些!若遇他人到得此时呢,就难说了。至于吾呢,莫说这小小失败,不足为怀,便是再狼狈些的境遇,也不能毁吾的坚忍性。吾视失败,只当作是试验课,终究坚守着这百折不回的主义,矢志不变的。”

小亭大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信里说的意思?这刺客也奸险极了,你怎么会猜到这般清楚?请你说个明白!”

罗侦探道:“这很容易明白的。那怪车一面的人,只怕吾辈捉他,他决不会自来与吾为难的。你方才离开吾时,不是在黑暗中,遇着一个人,与吾长短身材相仿的,放枪击你么?你道你本领高强,那弹子来被你避过了?哼!这弹子岂同小可?莫说你,便是英国最著名的亚丽恩兵,也避它不得!他的意思,何尝要击你呢?他道你是吾,一心要与吾恶作剧,过意打偏了。后来知道你不是吾,他便追踪到这里。”说罢,两只眼睛便盯住在那墙角头一只破裂不堪的竹橱上。

小亭急问道:“如此说来,你一定知道刺客此时往哪里去了。”

罗探笑道:“刺客么,近在目前,远在天边。他躲的所在,你也万万料想不到的,你也万万做不到的。你若躲在他的地位里,那声音便要同爆竹一般得响了。”

小亭追问道:“现在哪里?”

罗探道:“不必性急,他自来也。”

说时,忽见屋角里,灰积寸许的一只破竹橱,无缘无故,自己开起门来,从那高不及尺的小门里,蓦地里跳出一个人来,走到罗侦探面前,纳头便拜。

罗侦探早已准备,忙把他双手抱住,笑道:“刺客休得无礼!”

那人低着头道:“先生若再取笑,更使吾惭无余地矣。”

罗侦探向小亭道:“吾介绍与你,吾这位好友,此人便是访拿玫瑰贼的卫君。”又向那人道:“这位是吾的好友费小亭君。”

那卫君便向小亭道:“适才在林中多多得罪,望二位先生恕罪!”

小亭仔细看时,只见他非唯身材酷似罗侦探,便是面貌,也有八分相像,怪道:“天下竟有这等稀奇的事?真是英雄识英雄,好汉敬好汉!你二人早已心心相印,又何必各人怀着鬼胎,玩这许多把戏,叫人家在鼓里睡觉,真正是恶作剧!”

卫君道:“吾的玩儿,若非罗师,便请福尔摩斯来,也猜不破。”

于是三人又谈了好一回儿,到后来卫君允许罗探,以后凡有缓急,决计出来臂助,只因老父在堂,不忍久离膝下,故不允迁出与罗、赞同居。

第八章 骄客

却说那晚罗、费二探皆为心事缠绕,一夜未得安眠。

到得次日黎明时,罗侦探早已跳出床来,小亭也只得起来,问罗探道:“你夜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敢情是没有合眼,此刻精神尚好么?吾看时候尚早,不如再睡一回,养足脑力,方可……”

罗探接口道:“你听得吾在床上翻来覆去,显见得你也没睡。你自己如觉倦乏,不妨再睡。吾只要脑中有了研究的资料,便不睡也不觉困乏,从来如此,于卫生上倒也毫无妨害。但这是吾个人的特性,决不可勉强他人的。”

小亭道:“吾也是如此。吾只愁你用心太过,所以动问。如今且说毕家的事吧!你有何主意?”

罗探道:“吾想来想去,昨日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该放那怪车脱逃。但是事已如此,无能为力,吾心上只代毕敬夫担忧,只怕他凶多吉少呢!”

小亭道:“不错!吾也想到这层,但不知那美人,究竟与他家有甚瓜葛,一定要下此毒手?”

罗探道:“今天的事,第一要访那女子的家世,第二是访敬夫与她的关系。吾看敬夫天性忠厚,绝不似寻花问柳的人,所以前日,你说你看见那怪车中,有女人去到他家,吾尚不能深信。后来见毕老无病而死,又见毕老房里,桌上的油漆脚痕,脚尖非常之小,便疑到那车中美人。只是那美人何至演此惨剧,那便要少待几时才得明白。”

正说时,卫君已进房来,笑向罗探道:“运筹握算,伤形劳神,夜来眠尚安否?”

罗、费同声道:“甚安甚安!待老伯起来时,望代言致谢,吾等想就要告别了。”

卫君道:“岂有空腹送客之理?若为事忙,待吾替你预备早饭来。”说罢,便飞跑进去。

不多—会,便见一个小厮端出两盆脸水来。二人盥沐未毕,又见早饭已搬了出来。三人同坐,饱食一顿。

吃完之后,二侦探因查案要紧,急忙站起告别。卫君送二人到门外,指明路径,握手而别。

临行时,罗探尚叮咛道:“到那时恭候拔刀相助,千万勿却!”

卫君应诺,二人便一直从小路走去,约有五里之遥,便到了曹家渡。不多一刻,便见电车来了,二人跳上电车。此时二等车中尚无人坐,二人拾了座儿。

罗探在座旁拾起一张《泰晤士报》来,一看是当日的,便翻阅当日的新闻栏,只见有一条记着毕买办的事,罗探念与小亭听道:

毕剑秋道台,为上海商业界中最重要人物,忽于某日暴卒。上海商界大受影响,其所开裕沪银行,有倒闭之消息,各债户纷纷向该行追索存款。幸行中经济充裕,故商人尚无大恐慌之现象。此事寓沪西人,十分注意,盖吾西人对于现在之中国,信任其人民,过于信任其政府况毕君所设之银行,资本甚巨,与政府所设者大异,不幸去世,不免为中国商界叹息!

闻毕君之死,并无疾病,当晚尚与某洋行主人客利及维廉二君观剧,归后无故身死,疑团莫解闻中国著名侦探罗师福君,昨日曾造其寓,不知是否为此。记者甚愿罗君有以解决之也。

读毕,便向小亭道:“尚好!尚好!那怪车的事尚未被他探悉,不然那福尔登见了,非但妒忌,还要多一番热讽冷嘲哩!”

此时电车已到了泥城桥,二人急忙下车,步行归寓。

各人到写字台前坐下,看案上搁着的来信,随手复了几封,又记了日记。

忽闻门前铃响,便唤仆人开门。门启后,便见福尔登喷着淡芭菇,大摇大摆而来。

照常问过“早安”,罗探只管记账,并不睬他。他却走到安乐椅前坐了,抽着烟斗中的余烟,紧闭双曰,细品那烟味。原来这福君烟癖甚奇,不论哪一种烟,他都喜抽,而且他抽烟时,不作兴有一点糟蹋。一斗烟,人家最多抽三刻钟,他却无论如何总要抽一个半钟头。敲斗时,只许有灰,不许有一些烟屑。这就是他的绝技了。

却说他那斗烟将近抽完时,罗侦探的账已写好了,便将那自动椅旋转来,向福尔登道:“恕吾简亵(怠慢),公事这样忙,怎凭早见访,有何赐教?”

福尔登忽而笑道:“榖旦姆!吾告诉你一个笑话,你愿听么?”

罗侦探早知道狗嘴里掉不出象牙来,不免又要奚落中国人了,便先向小亭道:“那车中美人的历史,烦你就去一访,吾们傍晚再会吧!”吩咐己毕,便向福尔登道:“当得洗耳恭听!”

福尔登道:“昨日,榖旦姆!吾与一位敝国新到的朋友,一同进城,去拜一位乡绅,他的姓氏,恕吾不说了,说也无益。吾们到了那里,蒙他请到里面小花厅去坐。吾们谈了一回,他忽然叫管家取出一瓶巴得温酒来,递给吾,却不给吾酒杯,毂旦姆,倒也罢了!忽然那管家把一个剥了壳的什么京里皮蛋,托在他那与吾烟斗一般颜色的手心里,那主人便叫吾与吾那朋友吃。吾们见了这样,已经胃中要作呕了,不料他见吾们不吃,还道是对他客气——客气,是你们贵国人的特性,而且只是假意——他便捋起那破布似的袖子,伸出一只小指头来。那指甲便有七八寸长,颜色深黄,内中藏着传染病的微生虫,不知有几千万呢!你道他伸出那指甲来做什么?”说罢,笑得前仰后合。

罗探低着头,并不回答。

他便接着说道:“榖旦姆!他竟将那污秽的长指爪,当作刀子用,去切那龌龊不堪的皮蛋,切开了,送给吾与吾那朋友各人半个,叫吾们吃。罗君,你想吾们素重卫生的,盎格鲁一撒逊人种,见了这种东西,哪里咽得下喉?吾们当时不好意思辜负他的好意,吾只得先把帕子包了起来,吾那朋友也照样包了。别了他之后,吾带到家里,将来丢给吾那立泼(犬名)吃,哈哈,榖旦姆!你们中国人吃的东西,吾们西国的狗也都嗅了一嗅,深怕害了病,不敢吃,你道吾那狗灵不灵?”

罗侦探正色道:“中国人真不如狗!吾只可惜你自命属于人类的,也不怕亵渎了自己,到这不如狗的地方来,与吾这不如狗的讲话。福君,你也不免太文明了些,亏你说出这种话来!”说毕,移转那自动椅,靠着写字台办他的事。

福尔登见罗侦探认起真来,便默然不语,只当不知,敲干净了烟斗,再足足实实地装了一筒,点火照旧抽着出神,那两只鼠儿似的眼睛,呆对着地板,开时便如恶徒醉酒,闭时却如老僧入定。如此约有一刻多钟,忽然唤道:“罗君,你查那毕家的案,查得怎么样了?”

原来此时罗侦探正在写字桌前,检验昨日在怪车前拾若的抽剩烟卷儿,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又用铅笔照那烟头上的指纹痕儿,画在日记簿上。忽听得福警长问他,便道:“毕家的案子么?那还没有什么把握,你且走过来,看这烟卷是哪里制的?”

福尔登便走了过来,笑道:“榖旦姆!你又来捣什么鬼了?你又不抽什么纸烟,你去管它做什么?”看过了烟,又道:“这烟是美国的种,却是在日本制的。你看这纸,不是日本的么?”

罗侦探道:“吾也如此想,但不知是什么牌子。”

福尔登正待开口,突然电铃声响,罗侦探便走到屋角里,取了那德律风(telephone)听话管听了,道:“你是哪个?”

电话道:“吾是黄子辉,便是毕公馆里的账房,你是罗君么?”

罗侦探道:“吾正是罗某,你有什么事见教?”

电话道:“请你立刻便到毕公馆来,吾在这里恭候!”

罗侦探看了看时计,便答应道:“遵命!就来了!”说罢,摇了一摇铃,仍旧走过来问福尔登道:“你可知道黄子辉邀吾做什么?”

福尔登道:“不知道!吾看这人奸猾得很,他叫你去,或者是关照你毕家的事,不必再查了。”

罗侦探道:“毕家门前,尚有一乘奇形怪状的车子来往,你可知道过么?”

福尔登道:“你说的不是那绿色灯的车子么?”

罗侦探道:“正是!你知道这车的来历么?”

福尔登道:“怎么不知?据巡捕报告道,这车是从王家库来的,幸亏那车中并不是中国人,所以吾也不十分注意。你问那车则甚?”

罗侦探道:“吾烦你替吾调查这车的主人翁,究竟是谁,住在王家库第几号门牌,你可办得到么?”

福尔登道:“容易,容易。吾回捕房一查便知,你要吾什么时候回复你?”

罗侦探道:“愈早愈妙!能于午后告诉吾最好!”

福尔登道:“那么你下午到吾寓里来如何?”

罗侦探道:“甚好!甚好!”说罢,叫了仆人来,吩咐他发了几封信,又将写字台略略整齐了一回,便同着福尔登出门而去。

第九章 验屋

话说罗侦探送了福尔登去后,便独自到毕公馆去,只见里面景象,与昨日大不相同:满屋扎着白色彩球,出出进进的人全穿着白衣衫;中间大厅上,十几个和尚在那里拜《梁王忏》,喊得震天价响;天井里边有两桌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有一班小孩子们,哄在和尚旁边,嘻嘻哈哈地乱混;其余的人,一概带着忧容。

再看账房门前天井里,五六个木匠,在那里钩棺材板,做得十分忙碌,便想到他们一班醉心名利的人,到头来只博得这么一个结果,眼见得金钱功名,无非全是泡影,这劳什里,何曾带得进去呢?

罗侦探却一直走进账房,只见里面挤着十几个人,也有打算盘的,也有发点心筹的,也有纷纷讲论的,也有闲着抽水烟的,却不见有黄账房。

罗侦探向各人点了点头,说明了来历,便有一个少年领了他,从里面一扇门走进去,一拐弯,便是一个花厅。

黄子辉早已迎了过来,请罗侦探升炕坐了,又招呼了管家泡茶,自己亲自捧过一碟各色的雪茄烟纸烟来,请罗侦探抽。

罗侦探此时一味地留心看黄子辉神色,只见他哭丧着脸,腮间泪痕未干,眉头紧皱,胡须高竖,还只是假堆着笑脸来殷勤他,说道:“本不敢劳驾,怎奈祸不单行,老东翁过世之后,不料少东又不见了,自昨晚出门后,至今尚未回来。”

罗侦探诧异道:“怎么?昨夜便不见么?为什么事出去的?还有一层,贵处的风俗,带着重丧,父死未殡,便作兴出门么?”

黄子辉道:“怎么不是?吾们的风俗,也不能重丧里带麻出门的。吾们少东的古怪性儿,料尊驾已知道了,便是昨夜出门时,家里何尝有人知道呢?”

罗侦探道:“如此说来,他竟是私行出去的了?吾想他尊夫人总该知道。”

黄子辉道:“讲到他夫人,你难道不知道么?他们夫妇间,面子上一向相敬如宾。据仆妇们说,他们只如朋友,不像夫妇。内情吾们虽则不得而知,但是吾听他媳妇说,他昨晚并未说起出门那句话,吾料必是真的,因为这人无论干什么事,从不兴同人商量,便是他父亲在时,也拗他不过的。”

罗侦探道:“他出门以前在哪里,总该有人知道。”

黄子辉道:“他未出去以前,据他们说在书房里。”

罗侦探道:“那么吾们且到书房里去看来。但是一样,阁下昨日既请福尔登警长,今日何不仍请他一手经理呢?”

黄账房道:“是呀!但只怕请他时所费不赀,那就要辜负吾老东翁委托一番的盛意了。”说时便站起来,要请罗侦探到书房里去,两只眼睛却留心看着罗侦探的神色。

于是二人出得花厅,从右首一扇秋叶式门走出,转到账房对门书房门前来。

黄师爷一看,那门兀自锁着,便唤了一个公子身边的小厮,叫他开门。

小厮摇头,答称:“这门上的锁,只有一个钥匙,是前礼拜,少爷买回来,叫铜匠装配的。此刻钥匙,想必是少爷带在身上,叫人家怎么开呢?”

黄师爷道:“你且到里面去问少奶,可有这个钥匙?”

小厮道:“唯有这一个钥匙,少爷这几日来,不作兴不带在身边的。前天少爷也是出去了,吾要扫地去,问少奶讨钥匙,给碰了个钉子。此刻吾不敢去了。”

黄师爷竖起了眉头骂道:“多什么嘴?狗奴才,还不给吾去问去?”

小厮也扳着脸,回嘴道:“师爷,你侄少爷给走失了,闹了这一清早的怨气,难道老爷过世了,吾们就该看你师爷的脸么?老实说,吾们也不相上下,大家吃着主儿的饭,吾奴才要卷铺盖,你师爷也总有这个日子的。钥匙是永世没有的了,你要开门,等少爷回来就是了。”

黄师爷怒不可遏,抢上一步,狠狠地打了那小厮一个嘴巴,那小厮回敬就是一脚。

罗侦探眼快,一看那脚,正对着黄师爷的小腹上跟来,敢情是要送他老命的,急忙将黄师爷向后一拉,总算避过一腿。

那小厮见一腿跟不着,孩子气发作,号啕大哭起来,哭着喊道:“主人给你骂死了,你想造反么?你休妄想了!吾们一个都不服你的呀!”

罗侦探见争得不像样,旁边看热闹的又闹得多了,便劝住了黄师爷。岂知黄师爷尚不肯甘休,涨红着老脸,嘴里“王八羔子”地乱骂,眼睛四面看人,要望仆役人中,有人出来,替那小厮赔礼。不料骂了半天,人家多为他平日刁啬,一个都不出来代他落场,一只手又被罗侦探牵住,不得动弹,急得他狂吼如雷,骂得更毒了。

罗侦探见此光景,只得开口叫旁边的人把小厮拖了出去,自己又向黄子辉道:“兄弟还有些要事,不能久候了。”说着便反身要走。

黄子辉不放,只才息了怒,长叹一声道:“如今既无钥匙,不如且到花厅上去请坐,还有要事相求呢!”

罗侦探看旁人多己走开,便道:“钥匙可以不必,吾且将吾的钥匙来一试何如?”

子辉也道:“甚好!但只怕他的锁簧与人不同。”

罗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百合钥匙来。原来那百合钥匙,是一个钥匙带着七个头的。这七个头,也有直的,也有曲的,也有月形的,也有钩式的,而且内中藏着弹簧螺丝,要大要小,变长变短,皆可随意旋转,自然百合。只是用的人也须熟手,若叫说书的去开时,至少也得一日半天的工夫,还不保合不合呢!你想他们用这东西的,无非是侦探及窃贼两等人,哪里好耽搁这多大工夫?所以凡百样神妙不测的巧事,无非是辛苦习练得来的。

却说当时罗侦探拿百合钥匙在手,只旋了一旋,将那头塞进孔去,“咔嗒”一声,那锁便应手地开了,随手推进门去,倒把黄老儿吓了一跳。

因为罗探手快,黄老儿并没瞧见他那劳什子,如今见门忽然无端自开,便呆了一回,又现出一种惊惶的神色来,问道:“你怎——怎——怎样开的?难道他并没有锁么?”

罗侦探并不回答,把房门关好,自己一意留心看书房里的布置。只见左壁上有一扇窗,窗外便是弄堂,对窗一张西式写字台,摆在房的正中。对窗靠壁,摆着两橱西书,中国书却一本都没有。——那是圣彼得学生的普通缺点,大家都视国粹为废物的,倒也不足为怪。

罗侦探最注意的,是靠弄堂的那扇窗,先走到窗前,看窗下一张杌子,仔细看了两遍,便也站到杌子上,扶着窗栏,又看了窗口的板一看,便向黄老儿道:“这窗上的钩儿,没有钩好,这窗是常开的么?”

黄师爷道:“那窗不过用以透光,并不常开的。”

罗侦探一时开了窗,向外一看,便给关了,跳下杌来,走到写字台前,问黄师爷道:“这书桌上的东西,可以动得么?”

黄师爷点头许可,罗侦探先在桌边看了一回,举凡笔墨纸砚,无一不细细过了目。黄师爷对面坐着,甚是不解。后来又将抽屉一只一只地开看,并无可怪之物。

最后开到一只抽屉,那只却是暗锁的,一时寻不着钥匙孔儿,便想到在苏州查案时黄顺利的那张桌子,制法比这张精密十倍,吾还将它开了,如今岂有反开不开的道理?向旁边一看,果然也有一个暗钮,伸手将那暗钮摇动,只一摇那抽屉内自有弹簧将抽屉弹出来。

抽屉里面分作三格:一格里全是肖像,一格里全是旧信,一格里却是两本日记,旁边放着许多字纸,一看都是些英文的窗稿,便丢在一边。

再看日记时,一本是去年的,丢开不顾,却把那本今年的翻开,铺在桌上,从昨日起,倒向前看去,只见里面的字,既不是英文,又不是法文。

罗侦探自思:“无论何国文字,凡用这拼法的,吾都认得。如今这日记竟不知是什么国文,连吾都不识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张张地向前翻去。翻到五日以前,啊呀!这不是英文么?细细看去,只见内中有道:

彼美归来矣,已使吾喜无极,而尤可喜者,为今日初见其启齿而笑,此吾自有生以来所未曾见者。吾因彼不笑之故,曩已屡劝之,更设种种法以诱之,竟无法诱其笑。吾尝忧其妨碍卫生,今此忧可解矣!

(以下全是不解之文……)

罗侦探便从桌上取过一支铅笔、一张废纸来,将那第一句不解的文字照抄下来。抄完了,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约莫有五分钟的工夫,忽而恍然大悟,喜得他在椅上直跳起来道:“果然不出吾所料,这法儿倒也巧极!”

看官,试猜吾们这位罗大侦探说的究竟是怎么一个法儿?

原来那日记上的不解之文,正是英文!只因每一字将拼法倒调,看一个字,须将拼母倒拼上去,方是正字。粗心的人,还只道并不是英文,不懂便丢下不看了。

岂知罗侦探的忍耐心最厉害,据他自己说,他向来见算学最怕,遇着了难题目,头都摇得掉的。只是他素心如此,一遇见了一件不得解决的事,不论如何艰难,终要耐着性儿去想,直到解决了,才肯罢休。有时算到极难的题目,日里算不出,晚上终不肯睡。

那时在美国时,与两个同窗的中国人同居,他演算法演到半夜里,同窗们恐他伤精神,硬捉他睡。他不肯时,他们将火都给吹熄,他无法,只得睡。岂知睡了之后,梦中兀是算那未答的问题,偶然梦中得着答数,便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点了火,将梦中发明的法儿,演绎出来,这才肯安安顿顿地再睡。

这便是罗侦探的一段轶事,可见有此特性,方得成罗师福。看官们,你吾可不加勉么?

却说罗侦探查出那倒拼法之后,便从适才抄处,一日一日地顺看下去。读时忽而含笑,忽而正容,直到看完昨日的,方合拢了书。闭着眼睛,想了一想,复又睁开,向黄师爷道:“阁下的意思,令甥出去,是什么意思?吾看与阁下似乎有些关系。”

黄师爷闻言大惊,顿时面如土色,勉强辩道:“何以见得与吾有关系呢?他出门时,也并没来关照吾一声,怎么会与吾有起关系来呢?”

罗侦探假意道:“何必如此?明人不做暗事,阁下何不直说?吾们一同想个完妙方法才好!”

黄师爷听了这话,再看罗侦探满面笑容,料想必是要他破钞,便道:“这事只须办妥,银子倒一千二千都不要紧的。虽则东翁素重节俭,但是事已如此,也只得通融了,望月翁原谅才好!”

他说这话,原是两面俱照到的,又像是打着面子上的官话,又像是为他自己的私事,看官便要问,是怎么一件的私事呢?待吾随后慢慢地道来,此刻决不可一言道破,那是吾们做侦探小说的定例,说书的一个人也无力违背这条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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