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容易从追着的一群人那边逃出来,走人一所洋房的楼上时,韦心泉耳中还留着“砰砰砰”的手枪声咧,并且尚有追赶的人声闹着。他呼吸喘喘,贯注着全副精神,强把颤颤的两足踏上去,真是生死关头了。这一所洋房,大约有这么三四层吧,是一间一间分租给人家充行家办事室的,内容极大,所谓“别尔亭”也。他若一层一层上去,宛如鼠入笼中,无非到了最后一层,被人追来,不是击毙,定是捕获啊!他无力垂着的手中,手枪还在那里出烟。他便急忙藏入怀中,整整衣襟,揩揩额上之汗,装作极安静的态度,向二层楼上走廊中走去。他把两面办事室的牌子一一看时,忽见一块写着“大成高等烟草公司”,顿时机会的臂腕向他伸出手来了。
他平日最精通烟草,他也并不感谢命运之神,迅速走进去了,就对里头的人说:“我有烟草的事,要见经理先生。”
那学徒一看是客人,便把里面的门一开,说:“在此,请进去吧。”
经理陶云柱很要好地迎接他,陶经理身材肥大,脸色很柔和,一双熟悉世故的眼睛中,见韦心泉衣服打扮得极漂亮,分明是个好主顾,心里暗想:绝不是来空谈的。实在这几天空谈的客人太多了,韦心泉后背的门一关,同时听得走廊中和楼梯上有许多人声,他还是极沉静,脸上筋肉也一动不动,徐徐说道:“我是良友总会的干事,只因总会中一向用着的烟草,大家嫌着不好,从某君处听得你们的声名甚佳,所以特地来的。我们总会中,每年总要消耗到二三万元的烟草……”
他的说话突然被室外一阵喧哗遮盖了。陶经理很不快,很踌躇地看看心泉。
心泉还是态度极自然地说:“我进来时,路上有一群人大约是追捕什么小窃吧。或者是逃入这一所屋中来的。”
经理便很为难似的,走到门旁去了,实在不巧,好容易来了一位客人,怎么店中闹得和动物园一般,还能做生意么?他探首到门外问外面一间内的人,道:“到底是什么事?”
心泉暗暗立起来,躲在门后,避去外面的视线。学徒高声说:“有杀人犯逃入这屋中来的。所以他们来问曾否闯入到这里来。我已对他们说今天除一位客人外没有第二人进来过。”
心泉兴奋过度,停止着呼吸,在那边,走廊中的人接着说:“此人目光很可怕,手里拿着手枪,在路上开枪,伤过五个人了。”
经理点点头道:“是的,但是不在这里。”他又焦急似的说:“你们在此耗费时间,此人一定从屋顶上逃到隔壁屋子上去咧。”
另外一人道:“不妨,屋上已有警察上去。我们所以在此把写字间一一查看,并且这附近的各处前后门都已严重警戒。”
经理道:“那是一定会捕到。”
那人说:“在未捕到以前,请把走廊中的门关闭着才是。实在是个可怕的凶汉啊!”说罢,一群人去了。
二、
经理便命学徒关了门,自己回到里面一室,说:“对不起,久待了。杀人犯逃了进来,大家正寻觅着,大约是疯人吧。伤过五个人了。要被人捉到自己头上也要吃一枪咧。”
心泉装作若无其事,说:“一定如此的。那么我们来谈烟草吧。”
经理慌忙道:“是的,是的。”于是将逃犯的话搁在一旁,谈正经的生意咧。
经理桌上移一只银匣过来,说道:“请尝一支。这一定会合尊意的。”
心泉取了一支来夹在指间,先嗅嗅香味,然后点火,喷了一口青烟,满足似的说:“不错,这是上等的烟草。近来我们总会中的烟,到底不是高等人物所吸的,竟有人为着这烟草恶劣要退出咧。”
经理笑道:“他们若是尝了我这最好的货色,一定不肯退出去了。于是把自己店中的烟下种种解释。心泉也一味和调。”
经理想巴结这个人,后来竟拿出酒瓶酒杯来,再按按桌上的铃。学徒过来问什么事,他说:“你与张先生一起回去好了。店门由我来关吧。”
他又对心泉说:“普通是四点钟要闭门的。你若没有事,我还有一二种特造品要请你尝咧。”他开了大橱,在许多包中,这样那样地挑选。
心泉心中暗察形势,到底要怎么办才可以逃出这大门口呢?这门口出去的人一定要一一严密检查盘问的,多数人监视着,总不容易混过他们的眼睛啊!况且自己是赭色的衣服,赭色的帽子,赭色的皮鞋,大家一望就明白的。我的面相和打扮早已一齐知道了吧。经理转过身来时,“哎嗷”一声,手中的两包烟草落在地板上,那客人手中的手枪已凑近他的鼻尖了。
三、
心泉说:“经理先生,我实在十二分的对不起,并且你非常优待我。不过,我在性命出入之时,也没法了。”
经理脸色极恐怖,呼吸也停住了。他以为杀人犯是疯人,现在知道就是自己款待的客人了。
心泉说:“不用怕,我绝不损伤你。只消你不做声就是了。但是在这十分钟以内绝对不可妨碍我,要是你静静在室内休息一下,你背后的门是什么?壁橱,很好,把门开了。”
经理便两手颤颤地开门,心泉向里头一看,说:“真是定做的,没有窗没有洞。你进去吧。尽管舒服一下好了。有火柴么?这两三分钟内吸吸你的特制烟草吧。”
一关壁橱门,心泉即查电话簿,便打电话到大生百货商店叫他们送一套衣服和一双皮鞋来。又说门口如有人盘问,你只说是烟草的样子好了。他打完电话坐在椅上休息。今天是星期六,我本来要去旅行,行李也备好了,乘五点五十分火车的,现在是……
他此刻也不想那无可奈何的事,只是吸着经理先生称赞的烟草,三十分钟后,外面室内铃响。他开了门,有人搬进来一个大包,他付了钱再把门关好。然后取出剃须家伙,在镜前剃须。他那美观的须此刻不能不牺牲了。丽珠会不赞成么?不妨,就可以生出来的。在午后五点多钟一位穿青衣服白皮鞋,戴灰色帽子,脸上剃得极光,戴大眼镜的青年绅士很郑重地由楼梯上下去,向那门口的巡警问话。
心泉还记得这巡警是追的时候当先的,便启口问道:“犯人捕得了没有?”
他答道:“还没有咧,实在奇怪。分明看见他逃入这屋中的,竟会烟也似的消失。内部的人谁也没有看见他。”
心泉道:“定是逃往屋上去咧。”
巡警说:“屋上也搜索过了。各处门口都把守着,各家的办事室内一齐寻过,影踪也没有。若是从这屋上跳到隔壁屋上,却可以逃走,然而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心泉说:“不要瞒过了你们的眼睛,就此出去了。”
巡警道:“决计不会。我们都深知此人的面相和服装。身材与你差不多,脸上有小须,从头至脚是一色赭色的打扮。”
心泉说:“那是容易捕到的。”说罢授一支特制的烟给巡警,从门口聚着的许多人里头穿出去了。
四、
他一走到冷清处,忙取去经理先生的大眼镜,他不是近视眼,自然不方便的。把陶经理的帽子戴得低一点,正想叫车子时,只听得卖报人在那里喊号外。他忙买了一张,见大大的题目写着:
热闹的市心劫夺银车辆,
死二人重伤三人,
犯人在逃,
心泉对车夫说了地方,坐在车上细细读自己的犯罪头末。
今日午后市上忽然来一个巨盗,真是惊天动地的事。竟致死了二人,伤了三人。事情的次序如下:
午后三时许,大新银行送银钱到中央银行去的车子,经过大街上,忽然跳过来一个体面绅士,拦住送银车,取出手枪命开车人停车。开车人正在踌躇,他已一枪击在开车人头上,使其跌到车外。开车人旁边坐的助手即时停车,一面车内有两个护卫拿着手枪,跳将出来,其时凶汉已由大街逃入小路中去了。护卫惊慌之下怕伤了群集的市民,对凶汉不敢开枪。后来几个警察闻声而至,于是与护卫一同追赶,连开数枪,总不能击中凶汉。一面凶汉屡屡回头向追者开枪,因此,一个警察立刻就死,一个警察与两个市民负着重伤。在追者略为逡巡之际,凶汉已穿来穿去,转了数个弯,逃入一所洋房中去咧。警察先把这所洋房的前后门严重警戒,再由勇敢的市民应援着,去捕捉凶汉。各办事室内搜查,一一托付市民。警察先上屋去,晓得凶汉一定要从屋顶逃走的,但是至今没有捉到。警所中已召集全体人物努力去逮捕凶汉。凶汉的面相服装如下:
年约二十八九岁,身长五尺七八寸。脸上小须,风采极佳。穿着赭色洋服,鞋帽也是一色的。
五、
心泉心头一惊,号外从手中落下。因着这一二点钟的兴奋已把保存自己的一种本能全行从心上失去,但是渐渐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杀人的事实和被人憎恶追捕的事实了。并且这是一种什么激变啊!今天下午三点钟还是一个世人尊敬的体面青年咧。在五点半钟已是潜逃法网的犯人了。他额上滴下冷汗,心头十分难受,总不当是真的,定是噩梦吧!
他又再拿起号外来,不然,绝不是梦,实实在在的事已由铅字实现着。他至此晓得并不是预先的计划,全是空想所产生的,那时候他不过茫然在街上闲步,忽而遇到送银车,他便想起来,若大胆的人,白昼劫夺送银车不知有何种结果啊?能够好好夺得了银车,就此逃亡么?他的脑中正想象着这种光景,那送银车已到自己面前,就照自己的空想实行了。以后什么都是噩梦了。他这一天朝晨,怀中藏了一柄手枪,实是大祸的原因。他是拿到店里去上油的,此刻他看着车外车子正在热闹所在行走。烟草公司中的事明天朝晨一定会发现的,随便怎样不过十二点钟的空工夫了,他非赶紧向丽珠处去说明一切不可。可怜啊,伊一定吃惊不小,但是至少伊总能够理解我的心理状态,肯用明敏的脑力替我想出逃走的妙法来的。他想定了,就对车夫说:“我不去了。转弯吧。另外到一处地方去了。”
他心里想到丽珠比处死刑还难受,不知伊晓得了怎么样啊。他二人本来在四个月后可以结婚了,但是到那时候他一定化为法场上的新鬼咧!不然,不然,他无论用何种手段不能不逃走,逃到了什么地方,暂时躲一下,再把丽珠唤去。二人协同努力地拭去这可怕的记忆吧。
六、
他悄然走进了门,恰巧丽珠坐在窗前,一见他便跳起来,道:“呀,你怎么约了我旅行会不到的。我一个人好不寂寞啊!父亲母亲由王家邀去吃夜饭了。我本来也要去的。托言头痛拒绝了。王家都是些老年人,去做什么呢?呀,你怎么脸色很不好看。须也没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丽珠很担心。
心泉说:“我有重要话和你说,有什么没有人妨碍的地方么?”
丽珠怪讶似的看着他脸上说道:“那么到父亲书室中去吧。那边是下人也不进去的。”
他便跟伊进去,二人坐定,就把号外给伊看,丽珠莫名其妙看了一看,说:“这确是一件可怕的事,然而,用不着你担心啊!迟早总会捉到的。你放心吧。”
心泉叫道:“怎么用不着,我就是犯人!”
丽珠并不惊叫。伊实在不是这种性质的人。伊脸色苍白的,身体摇了几摇,然后倒在椅上,睁大眼睛对心泉乱瞧。伊发狂了么?心泉伏在伊身上小孩似的哭着,他觉得伊很柔和地在那里摸着他的头,低声说:“你详细向我说吧。”
他便断断续续无秩序地细说,同时觉得二人的地位十分可怕。丽珠即道:“这虽是绝没有的事,但是到了现在最重大的唯有谋划你的安全了。你非今夜逃往他处不可。”
他说:“火车站与轮船埠都已严重监视了。”
丽珠道:“还有空中咧。你两年间练习的飞行术,忘了吗?”
心泉说道:“哪里去呢?就是到了外国,犯人也须引渡的啊!”
伊急道:“现在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可以安全的国咧。”
心泉急问道:“哪儿?”
伊答道:“俄国。”
心泉说:“去做过激党么?”
丽珠道:“与其死罪,还是做过激党的好,更能去感化过激党咧!白昼在市上击过五个人的一定能受他们欢迎。”伊无意中说起笑话来了。
心泉说:“哪里有飞行机呢?”
丽珠道:“陆军飞行场那边,你有熟人吗?”
心泉说:“那就是我一个挚友,在飞行队中,叫邢锦川,是队长。”
丽珠忙道:“这是再好也没有。我去备汽车,我们在途中再细想法子吧。”
心泉即道:“七点多钟了。从三点钟到现在差不多像过了一百年咧。”
丽珠道:“八点钟就可以到那边了。好在今夜是月夜,我们去吧。一切听天由命好咧。”
七、
心泉见伊到了汽车间去。五分钟后二人一同在车上了。心泉偷看伊脸上时,见显出一种一向所没有见过的决心之色。因此很依赖伊,心泉说:“且停一下。我要买一张报咧。”
其实恰巧晚报刚出,他眼睛射在本地新闻栏内,看时,丽珠也向他指头乱颤着的地方看去,只见报上说:
劫夺送银车一事,后来发现一极奇怪的新事实。凶汉逃入的洋房中,由警察警戒着。不料在午后六时左右,发现楼上一间事务室有异样的声音,警察就破门而入,只见壁橱内有一男子关禁着,一打听方知这是事务室的主任陶云柱君,据他自己的陈述,就可以明白凶汉怎样逃走了。此外对于凶汉的所在,似乎已得到端绪,听说今夜一定可以捕获的咧。
丽珠忙说,这么看来一刻都不能迟缓了,于是增进速度前去。在午后八点一刻,汽车到了飞行场门口了。忙问看守兵道:“邢锦川少校在哪里?”答道:“在副官室内,请少待。”不到五分钟,邢锦川已出来,说:“果然来了么?你天天说要来,有一年多咧。”
心泉道:“虽迟,到底来了。我来介绍,这是未婚妻丽珠。”
二人见面之下,丽珠忙说:“听说先生从前在战争时,是得过功劳的。”
锦川笑道:“这屡次经过危险都没有死。我们真是宣告死刑的人了。”
心泉很不安地说:“闲话少说,我想借飞行机一乘,因为一向许伊同乘,但是总没有实行。伊当我不会操练的咧。”
锦川道:“有飞行机是很便当的,不过五六具正在修理。其余的侦查上有用处,不能使用。且慢,场上将有一具咧。那与你从前所乘的是一种式子。它明天朝晨要动身赴远处去。一齐准备好咧。既是你要借,我就把这一具借给你吧。但只可以十分钟,行么?”
心泉点头道:“好的。”
锦川发了命令,就有一具飞行机拖出来。心泉指着侧面挂的一个包,问道:“这奇妙的东西是什么?”
锦川说道:“这是最新式的落下伞,陆军中正在试验遇到危险时,可以套在臂上跳下去。从此的命运要靠天做主了。”
心泉连声道:“有趣。”
八、
传令的过来行了一个礼,说道:“警察厅有电话来了。”
锦川说:“警察厅的电话,是什么事?心泉失陪,我立刻就来的。”说罢去了。
丽珠赶到心泉旁边道:“你再不赶快,万一明白了是你。飞行场也要警戒了啊!”
心泉踌躇道:“但是你要受累了。”
丽珠说:“你再如此,一定弄得不可挽回咧。”
伊哀求似的看着他,并且睫毛上有泪珠,又说:“趁邢锦川还没出来啊。”
心泉便拉着丽珠,不管有工人在旁边,凑在伊耳上说道:“不久可以再回的……”话虽还有,只得跳上飞行机去了。他口中说:“在少校未出来以前,且滑走一下。不晓得发动机的状况如何啊!”
工人便用手旋了一会到渐渐响起来。心泉胸中大喜,飞行机离地飞上去时,只见邢锦川正从里面赶出来,发狂似的摇着两手,但是已经飞到空中。
心泉只是注意着操纵咧。向上升去,还可以瞧见夕日。他就定了角度向北方进发。他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尽着这挥发油,只是北上吧,以后如何,他也没有计划。此刻得到了飞行机的喜悦,就要自己奇怪道:“为什么二年之间,只是一步不肯离地呢?”发动机甚好,他听着声音十分愉快,连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也像无意味咧。行过一条大河,有无数船只玩具似的排列着。他正在下望,忽然眼中瞧见一物,同时使他全身血液倒流咧。
原来另有一飞行机正在他下面升起来回旋着,相差约四千英尺光景。
心泉对这飞行机一看,见它略在前方,或者没有什么。他姑且取万全之策,再向上升腾。上面云很多,若是追来,我可以躲在云中逃去了。再一看,那飞行机只相离一千英尺了。还在那里上升,怎么不惊讶。他晓得这飞行机是侦查用的,速力极快。一点钟有一百五十英里。如果这是追来的那竟无法逃避了。
九、
五分钟后,他见前面有红色火花,向左一看,那追来的飞行机只差数百码并行着咧。第二枪又响了,分明是叫他下降啊!他不管,于是那飞行机绕道上面去,一枪打中他背后机上一部。
心泉一想,这是我也会的,便在袋内一摸,不意袋内空着,他的手枪已连衣服弃在烟草公司内了。他自己便骂自己无用。其时,那飞行机只管向他开枪。他一想,再不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被他射中了。于是机敏的头脑中忽然想定一个计略,那追赶的飞机只是回旋着拦阻去路。那时,心泉一换方向,对着那飞机一直线突进,两手穿人旁边落下伞的环中,那追赶机上晓得心泉已有绝望的样子,便转了方向。
心泉更迅速了,在二机仅隔数码时,心泉已跳出机外,糊糊涂涂在数千尺的空中跌下去咧,又觉得一个火块也在东面旁边落下去了。这一刻工夫似乎很长久,其实不过数秒钟,他手足乱动着,后来觉得足踵和后头部撞在什么地方了,身体也已搁住,头上的落下伞还张着。身体不旋转了,似乎有人在他怀中摸索。他还觉得那特制的烟草依然尚在咧。
再看看地上时,远远有两具坠落的飞行机,还在燃烧。他想到幸免危难,不禁战栗。他是在四千英尺处缓缓落下的,落下时却非常愉快,心中想,到底落在什么地方的呢。
他还记得落下的速度,一时突然加速了。不知究竟怎样的啊!他又看看头上的落下伞,并且发现伞布上有小裂缝,觉得全身的血顿时冻结了,裂缝渐渐变大。
他便想起邢锦川的话来了,这是陆军中正在试验的落下伞啊!自己不过以身尝试罢了,他渐次下降,头上的落下伞全部中用时,呼吸已急迫得很苦。下降运动更加急速,他只是祈祷着,要再到地上与什么东西一撞,身体粉碎之前先人事不省了。他此刻毫无联络的念头,断断续续在他脑中通过,丽珠的事,陶云柱的事,像是几百年前了,更隐隐想起飞行机上的一种畅快的心地,和送银车前开车人满面是血的神气等。后来他的感觉,已吸入没却种种的黑暗中去了。
十、
韦心泉被扛到医院中的特别室后,丽珠只是等候他恢复意识。伊已三昼夜不休息地看护着,疲劳在伊眼睛的周围画着一个黑圈出现咧。他睁开眼来,视线很怪的环视着清洁的周围后,到留在伊脸上时,伊惊喜欲狂了。
他唇中微微说道:“丽珠……”
伊的身中宛如听得彼岸的福音,伊把手按在他额上说道:“别开口,别想什么。”
但是伊的注意差不多毫无意味,现在自己没有开口或想什么的力量了。但是又歇了两天,他已阻不住了。他用绝望的口气,不断地说着奇怪不明白的话。丽珠非常不安,难道他成了疯人么?
伊的父亲周勤臣医生,见一星期中女儿的神气大变,不免有些心痛,后来到底决定从医院中唤回去,吩咐伊道:“你在那边,反而不好。心泉醒后已有一星期了。从脑震荡的普通经验判断,一点也没有什么担心了。所以,还是你离开着,使他安静的来得双方有益。”
丽珠无力似的回答道:“父亲还没有晓得,我也没有向您说过。他的身体却已不妨,那精神总觉不对。他自朝至暮,只是说自己杀害了人,凭空的乱说着。又说自己犯了杀人之罪,不要带累了你,我身体一复原,就要入狱的。”
父亲点点头道:“那非请精神科专门医家诊断不可!你别担心,未必一定是精神有异状。头脑的作用十分复杂难弄。还是托陈博士去看吧?博士是个精神分析学大家。”他就打电话到博士处去。
四五分钟后,向丽珠道:“明天你且与博士一会,把心泉的事细讲吧。”
第二天,丽珠一见博士,觉得他生得身材高大,脸无血色,目光宛如可以刺人人心。因此,伊非常信赖他。
博士道:“他既每天把同一的话反复着,那绝不是呓语,全是空想。你可曾向他说明?”
丽珠道:“我虽屡次说过,他反而如小儿那么生气着。说我骗他,实在他自己是深信着杀人的。”
博士应道:“不错,在这种情形,确实单单否定他,未必有效果。从他每天反复着同一复杂细微的话,看来定是由什么深原因上来的。目下,你且别到医院中去会见他,等得到了我的通知再说。”
这一次,丽珠到博士处去是星期二。伊从此不安焦躁地过了两天。星期四,有电话来了,博士叫伊到医院中去探病咧。
伊一到病室中去,见博士坐在心泉床前,那心泉醒后一副紧张的神气,变成平静的微笑了。
博士道:“姑娘,我两昼夜的努力把恶魔驱退了。”
心泉也道:“先生,这强迫观念的事,请你说给丽珠听吧。”
丽珠也说:“先生,千万请你详细解释给我听。”
博士道:“这一件事,得了线索后,是很简单的。未得到以前,自然屡屡问心泉君。最初我详细打听心泉的经历。我就想其中有没有用夸张的形式浮到意识中来的事。不料,这全归失败。又试了三种,都没效力。我便一一问他危险的当日之事。也不独事实,连心中想的念头都调查着。于是,我始得到解决之钥。那一天,你也晓得的,心泉君在路上与汽车一撞,但心泉君正见那边有银车过来,便刺激了犯罪本能——这是什么人都有的本能——于是,这结果便生出奇怪的空想来。就是想这对面来的送银车不知一个人在白昼能否去劫夺。因此,由发作的放心,向马路中央走去,突然被背后一辆汽车撞倒了。从此以后的事,乃推理中断之时,心中宿着的思想被潜在意识引导到论理的结论上去了。这实在是精神学上一个极好的例子。”博士说罢,立起来道:“尽力用通俗的说明时,便是如此。我要去了。明天再来吧,实在不来也行了。”
丽珠等博士去后,关了门,用手勾着心泉的头,道:“这一来,便是判决无罪了。强盗郎君啊!”
心泉微笑道:“大幸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