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化演剧团,在某埠的新民舞场演了一个多月,卖座渐渐地衰退了。本地人最欢迎的残忍凄惨、以杀害为中心的戏剧,材料缺乏起来了。大家的意思,都打算在这二三天内,可以闭幕了。因为邻近的S埠,已经派人来接洽过,邀我们去开演了。
这一天夜里,末一幕戏,只有我们三个人:除我之外,一个是尤葫芦,一个是女优周爱珠。戏毕后,在我洗脸的时候,尤葫芦忽然凑到我近身来:
“团长!以前在我们团体里演过好久的小林……”有些说不出来。
“小林是在我们团体里,欠了许多债,逃走的啊!”
“事情真巧,我今天傍晚,会遇到小林的。”
“他也在本地么?你在哪里遇见他?”
“在车站前面。他跟了张惠生的魔术团,吃了一当李子①饭,槐伦②不好,解散了。他叫我候候您,打算仍旧回来……”
“不行!不行!我最恨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把尤葫芦弹开了。
歇了二三天之后。
我刚踏到后台,尤葫芦好像等候似的,走将过来:
“告诉您!近来,我又换了新趣味了。”
“什么好东西?”
“这个!”
我对他一看,只见他拿着一卷字纸。原来这尤葫芦,后台的同人,送他一个绰号,叫做尤骨董。起初,他喜欢收集邮票;后来,改换方针,爱收集香烟牌子了;有一阵,他收集过火柴商标,这些东西,他都是骨董似的珍藏在一只箱子里。想不到,近来兴味又变了,收集起字纸来了,我便笑了一笑:“仍旧是脏东西!”
“前天,我在路上走走,忽然地想到这件事,便去找一个善堂里的收字纸人……”
尤葫芦很得意似的说:“我拣他字纸中的书信,向他买来,当场拣得了五封尽是女子的书信。”
“今天只有这五封么?”
“是啊!明天还要去咧。”
我也不和他再去多说,就洗面化妆了。
这一夜,在末一幕的时候,我立在布景后面,等候登场,尤葫芦兴奋似的来了。
“方才的书信中,得到一样妙物!”他太真挚了,我自然好笑。
我眼睛凑在布景缝中,观看台上时,尤葫芦拉拉我的衣袖:“被我弄到一件极有趣的东西了!”
“好了!有话,我们完了戏再谈,难道人家误了公事,来听你的趣味谈么?”我说罢,也就上场了。
哪知其次登场的尤葫芦,竟和往日大不相同,说白也错了,动作也乱了。好在那种小码头上演戏,也没有剧本,不过各人依着幕表做去罢了,台下的观客,倒也看不出;不过我们全台的人,觉得这一夜的尤葫芦,一定精神很乱了。
二人一下场,尤葫芦又向我说话了:
“完了戏,千万等我详细讲给您听,真是很奇怪的事。”
他虽是这么说,仍旧不能唤起我的注意。后来我一出后台的门,想起昨天来的一位同乡朋友,住在三江旅馆,不免去访他一下。
二人谈谈说说,我就宿在那边,明天回到寓所里去,哪知他们闹得惊天动地了。
“呀!您到此刻才回来么?尤葫芦在各处找您啊!”
我默然不答。
“尤葫芦昨夜说:今夜倘使找不到您,他情愿睡也不睡了。”
我有些生气了:“胡闹!这么大的年纪,还像一个小孩子!”
这时候,恰巧尤葫芦赶来了:“我等了您一夜了,要和您说一句话。”
他强把我领到一间没有人睡的房里,大约是他早早预备好的,桌上收拾得很整齐,坐下来,我就问他何事,他从怀中取出那五封信来,抽出一封:“问题就在这一封信上,我被它弄得神经很兴奋了。”
我觉得平淡得很,不过尤葫芦十分真挚,我接过来一看,乃是粉红笺上,用铅笔写着:
红叶哥!
妾实无法割断情丝,只得下决心矣。
本星期夜,必毅然实行,不顾生命,冒险为之。
是夜十二时,望依照地图驾临,四周无邻人,祈放心!
小琴
我看完了,也不能发生兴趣:“这是什么?不过是幽会的预约罢了。”
“你且看日子!从邮局的戳子看来,今天,便是这一个星期日。实不相瞒,这叫做小琴的女子,和我以前是很有关系的!”
“你?”
“我从前在民乐新剧社的时候,那个小琴,也在那里当练习生,我和她便有了关系。后来她嫁了一个姓邓的了,据人家说:当时不独与我有关系,就是前天我在车站那边遇见过要你收留的林红叶,也和她有暖昧的举动。这么看来,信中的红叶,一定是林红叶,小琴,便是那个女子了。昨夜完了戏,我找你不到,就照了地图寻去的,一到那边,更是奇怪,原来就是姓邓的住宅。”
“姓邓的和那女子,就住在本市,林红叶找来了,想和那女子继续旧欢,不料无意中在车站那边,遇见了你,他怕露马脚,所以托你介绍,要加入我们团体里来了。”
“是的。照我看信上的意思,什么决心,什么不顾生命实行,二人一定不是很平常地逃走。”
“你以为怎样?”
“姓邓的,是个富家之子,手里很有钱,红叶大约也是注意在她金钱上,所以特地从别处赶到这里来的。”
我点点头。
“那末,我们把这信,送到公安局去,只说是拾到的。”
“笑话!要送到公安局去,那是我也不用辛苦这么一夜了。世上的事,秘密之中,还有秘密。他们奸夫淫妇,定有什么恶计。那姓邓的岂不可怜?”
我点点头。
“那末,我们此刻先到邓家门外去观看一番,到今夜小林做什么事,我们再当场捉住他可好?”
“是的。”
我起初以为是一封平常书信,被尤葫芦一说,说得也好奇心大发了,吃了些东西,二人一同出去。照地图寻去,在市梢了。地方非常冷静,那边有一所小树林,树林前面有一小庙,除了相连的两三小店外,还有几家竹篱围着的住宅,邓家四周都是空地。
“我要化妆了,你是他们不认得的。”
尤葫芦即忙在脸上贴了一个胡子,再把帽子戴得下些,二人方始走近那住宅,从篱内望进去,见男的躺在檐下一只榻上,朝对里面,看不出面孔,女的坐在旁边做绒线手工,二人都在那里曝日,门上有邓寓二字。从这男的身旁几样用具看来,晓得他是长年躺着的。
“那就是小琴么?”
“是的。”
“男的呢?”
“当然是姓邓的。”
“有病么?”
“此人一向这里有病。”
指指胸前。
“肺病么?”
“我逆料他们,今夜很不平常,至少,给他吃了些催眠药,席卷一空,万一被旁人看破,说不定会动手的。红叶与小琴,本来是什么也会干的。”
“胡闹!那是我们今夜赶来,将来还要做证人咧,算什么?还是早些报告公安局的好。”
“单单靠这封信,就可以报告么?弄得不好,反被他们指我为吃醋,那我糟了。”
“这也不错。”
到了晚上,尤葫芦慌慌张张到后台:“他来了!”
“什么人?”
“就是红叶啊!”
“小林么?”
“他晓得我们今夜要封箱了,愿意明天加入我们团体中一同出码头。这么看来,一定今夜他干了那件事,打算消灭他的踪迹。”
我听了,也很吃惊:“叫他明天早晨到我们寓里来?”
“很好!他明天赶来,我们送他局里去。”
尤葫芦一去,我就化妆,我心里很着急,不晓得尤葫芦能不能拒绝他?却不见尤葫芦进来,后来上场时遇见尤葫芦。“被我回绝他了,今夜他一定有什么事,看他神气很慌张。”
我登场时,暗想:“不见得会像尤葫芦所说的动起手来;但是明知晓得有那种事,也决不会有人特地赶去观赏的。”
到我二人完戏,刚刚十一点钟,尤葫芦已经赶来了:“我叫好了车子了,快一点!衣服不穿好也不打紧,把大衣的领头竖起来!”
被他一催,我就急急出了后台的门,二人上了车,在黑暗的路上疾走,尤葫芦紧张似的默默不语,在附近的十字路口停车,下了车,等两辆车子去远后,他才启口:“十二点缺二十分,你留心些别有声音。”
二人轻轻在暗中行走。
“我们太热心了!”
我不知不觉地开口了,尤葫芦拉拉我的衣服,禁止我发声,一会儿到了白天看见的邓氏住宅了,绕到竹篱后面,走近后门听听,里面很静。老尤做做手势,要我进去,我们从篱上破的地方钻进去,绕到一所屋后,恰巧门上有两个木节的圆孔,里面有灯光射出,老尤把眼睛凑到一个圆孔上,顿时有惊慌的声音,我也急急凑上去观看,我几乎哎哟地叫出来,忽然室内有异样的叫声,只见床上白色的帐子上,尽是鲜红的血花,又听得一阵呻吟之声,再是狂叫一声,实在我们眼睛只瞧见一部分,床上有两条细腿,正在乱动,一会儿颤了一阵,不动了,声音一停,顿时寂静,停了一下,又有地板上拖箱子的声音,仅仅看见足部的死尸,被一男一女塞到箱子里去了,二人再急忙收拾血迹。男的确是林红叶,女的就是做绒线手工的人;但是红叶穿的一件衬衫,是我们团里的东西,袖上有一文化演剧团的小圆戳记。二人不做声,只用手势,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我两膝乱抖,嘴唇干得不能说话,二人不约而同地逃出去了,暗中一阵乱走,才到十字路口,尤葫芦轻轻说:“您往哪里去?”
我舐舐嘴唇,才能说话:“哪里去?自然往公安局去。”
“胡闹!你若去报告,他们就要问你:为什么半夜里闯到人家去?你倘使说:因着这一封信,才姑妄来看看。他们就要说:为何不先来报告?如果你回答得不得法,他们一定以为:起初,确是存心想替林红叶包瞒的,后来,走到了半路,想想有些恐怖起来,所以来报告的。这么一有嫌疑,怎么办?而且事实上,林红叶今夜到过后台,他身上的衣服还有团中的戳记,那就我们一个团体,一齐要连累了。”
“是的。”
“还是我们明天一早动身,换码头罢!只消你我二人不说出来,有谁晓得?”
二人急急回去,在黑暗中行走;但是那怪声,仍留耳中,那惨状,仍映眼前。
第二天早晨,大家预备动身时,老尤过来了:“我打算恳求您一件事:我有一个妹妹,一向也是吃天王③饭的,您或者听得过叫尤玉风。”
“尤玉凤?有些小名气的啊!是你的妹妹么?”
“后来弄了一个男子,此刻两个人都没有事,打算搭我们的班子,请您答应了罢!”
“男的什么人?也是……”
“这难说得很……”
老尤说不出来了。
“谁?我认得的么?在我们团体里做过的么?”
“您不但认得,昨夜还见过他!”
“咦!什么人?”
“林红叶!”
“胡闹!这种杀人犯!”
我跳起来了。
从这天晚上起,林红叶与老尤的妹妹玉凤,一同加入我们团体中,到S埠去演戏了。
昨夜的事,无非是红叶与玉凤,显些本领出来,演一出戏给我这位团长看看。编戏者,当然是老尤。
为什么呢?我们这剧团,当时演谋害惨杀等剧,卖座最佳,所以老尤要用这种新奇的推荐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