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这是中华民国三百六十一年,即西历二千二百七十二年的事。
五月廿八日,秦振夏医学博士忽然向万国奇病研究会报告,他发现一种奇病。病人就是他的门人华惠民,病状非常奇怪:身体上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不过饮食少进,弄得很衰弱罢了,大约这病是精神上的病;但是也不像那些神经病,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只是愁眉不展,忧忧郁郁,不言不语。博士再三研究,也莫名其妙;问问华惠民自己,他又不说什么;用尽种种方法,非但无效,连原因还不明白。博士没法,只得报告了万国奇病研究会,要求择定日子,大家共同研究,否则虽用尽博士的脑力,也是不明真相的。所以会内定六月四日,邀集医界重要人物,来研究华惠民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这一天,定的是上午九时开会,所以博士在八点钟,早将华惠民用救护车送到会中。一班医学界中的重要分子,早已坐在研究室中,等候讨论这奇怪的病人。这一件事,很轰动医界全体人物,所以来旁听的人拥挤不堪。到了八点半钟,忽然胡凤鸣医学博士打电话来关照,说他同样发现一个病人,打算今天趁此送来,请大家一起研究。他又说,这病人是个女子,她合家向来都是我一个人替他们诊病的,不过发生这病的时候,与华惠民差不多也在两个月之前,其时我恰巧出门去旅行了,所以原因不能明了咧。会中接到了这电话,会长就先来报告大众,于是更引起大家的兴味来了。先让华惠民躺在研究室中央一张榻上,再将他旁边也预备一张空榻,等那女病人来时,可以二人一同躺在中央众目共睹之处。一会儿胡凤鸣博士已到,指挥看护夫将担架担着病人,送到室中榻上。
这时候已经到了九点钟,要开会了。不料那女病人入室后,她那迷离的眼睛忽而换了一个地方——有数千人都对她环视着,她不免要看看室内的景象了。这里原有的病人华惠民,也见另外再有一个病人进来,他倒有些奇怪,把他数十日麻木的神经刺激着,他要看看这后来的病人咧。一会儿二人你看我看,岂料两双视线忽然射在一起,二人竟各自“呀”的一声。华惠民先坐起身来,叫道:“你不是浦馥珠女士么?”那女病人也高伸着一双玉臂,叫道:“博士啊,你在此地么?”这时候秦振夏与胡凤鸣二人正想向众人报告病状,等大家研究,哪里想得到病人突然有这种变动呢?于是他们商量,且把开会时刻延搁一下,看他们再有什么异状。那两张病榻本来是密接的,此刻二人差不多像躺在一张大榻上,华惠民便把身体凑将过来,把头接近了这女子的头,二人口中不知喃喃讲些什么;这女子又把一双玉臂钩住华惠民的头颈,泪珠滚滚地出来。这时候大家看得呆了,只见一会儿二人就毫无愁容,变成满面喜色,竟与平常人一样了。博士们索性叫人取几杯牛肉汁和牛乳茗来给他们吃,使他们恢复些身体的疲劳衰弱,或者再有什么异状可以瞧见也论不定。二人喝完了牛肉汁等,精神更佳,也不管有数千人环视着,也不问自己今天来此何事,竟亲亲热热,唧唧哝哝,谈得更高兴咧。一班医学专家见了这副景象,自然出乎意料之外,更为诧异:怎么两个病人遇在一起,就会各人变成无病的呢?这是什么病呢?竟从来没有听得过,难道生病也与代数的乘法一般,负与负相乘便会变成正么?大家还有些不信,疑是他二人身体与精神的剧变,急叫秦振夏、胡风鸣二博士过去诊断。两位博士忙走到榻前,各就一个病人,细细诊察,都觉得已经恢复原状,一点也没有疾病,仅不过衰弱些罢了。二博士诊毕,报告了会长。会长就向大众高声说道:“这不可思议的奇病!本来今天要供大众研究的,哪知同样的病人来了两个,二人一见面,竟意外地似曾相识,那病也同时消灭得影迹无踪,我们竟无从研究了。但是病状虽不容易再行瞧见,那我们研究的材料差不多又多了一层,就是这病是不必用药,只消遇见了同病之人,便可痊愈。那么万一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同病之人,又应当用什么方法呢?我们不能不研究啊!这病的名称叫什么?从前有没有人患过?它的原因何在?都是我们将来的研究资料。不过今天一时也无从着手,只好把两个病人的素性来向诸君报告一遍,就是散会。到下星期三将研究的问题整理整理,再行集会讨论它罢。这位男病人叫做华惠民,就是医学博士秦振夏的弟子,今年二十三岁,尚未毕业,他家里没有人,是个孤儿,从小由博士扶养大的,现在还是个独身男子。”会长说完,接着胡凤鸣博士又来报告道:“浦馥珠女士是富家浦香甫先生的第三女公子,她在三岁时得了足疾,几乎送命,幸亏被我把她两只小腿一起截去了,方始保全性命。此次得病,我恰巧不在此地,所以未得其详,并且今天的结果已出我等预备着的研究范围以外,只得过一天再行讨论了。”博士报告完毕,大家正在想散会时,只见两个病人情形又大大不同:本来凑在一起很亲热的,现在各人躺在各人的榻上,而且旋过身去,瞧也不瞧,背对着背,各不做声。秦、胡二博士一见,更为惊异,但是再过去诊诊,身体仍旧无恙,并不复发。不过惠民只是对秦博士说要回去;馥珠也只是对胡博士说要回去。这么一来,使满场的人更为惊异,大家都担心着,总以为二人的病一定再会复发的。哪知竟没有中众人之预料,后来竟不再发。这一天便迅速派人将两个病人送回去。二人离开的时节,谁也不对谁看一看。这一个医学界里的大疑问,更入五里雾中,越到后来越不明白。
第二天,秦博士与胡博士商量,打算先从盘问病人入手,好在现在二人神志已清,不像从前那么糊糊涂涂了。这一定是精神上的病,自己总晓得原由的,或者能够盘问得出也说不定。果然秦胡二博士费了三四天工夫,分头去向惠民、馥珠二人盘问,到底把原因吐了出来了。不过作者在报告二人吐出来的事实之前,还应当先补述一段两个月前二人的关系咧。
中
这一段就是补述的往事。三月十三日,有人来请医学博士秦振夏先生去诊病。这一天博士恰巧自己有病,因此便由他那高足华惠民去代诊了。这华惠民的本领也不错,博士没有工夫的时候,往往由他代诊;他年纪虽只有二十三岁,他对病人很亲切,很精细,所以病家也都欢迎他,并不因为博士自己不来,弄一个学生来代代,就减少他们敬仰之心。
这一天华惠民也照常带了医具,乘汽车前去。原来这病家姓浦,是当地一个富豪,病人是主人的第三女,叫做馥珠,今年正是二十岁。不知什么缘故,这一位小姐竟从来没有人见过,虽在中国男女社交公开全盛的二十三世纪,这位浦馥珠女士向来没人见她出来过。他家还有几位小姐,谁不是交际场中的重要人物?独有三小姐,连常在他们家里出入的人也没有撞见过一次,所以大家暗忖:难道她有病,不能行动么?但是这一天华惠民代替博士去诊这位浦馥珠小姐的病时,他一问病情,一诊脉,晓得是一种平常的感冒,并不致会叫人不能行动,况且她病还起得只有三天咧。华惠民初踏进那馥珠小姐的房间时,却也当她是一个久病的人,因为她房中缺少了一件应有的东西,在医生看惯各种病房的眼睛看来,很觉两样咧。你道为何?她床前缺少一双鞋子,不是像久病的人么?后来对床上一看,只见浦馥珠女士在香衾中露出她的上半身来,宛如出水芙蓉一般,她的面貌又是天生的绝色,惠民见了,顿时浑身如触电气。哪里像是久病的人呢?一点也看不出有病。这么美丽的病人,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咧,不禁呆得把脚都立定了。只听得床上的馥珠女士放出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博士请坐。”惠民方始留神,便在床前一张椅上坐下来。他暗想:原来病人没有晓得我是代诊,还当我是博士咧。其时房中一个看护病人的小婢已经走出去,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惠民暗想:这种绝色的女子,一定天也要妒忌她,使她时常有病,或是叫她生一场大病,减少她的幸福的。然而问了她的病情,再将她诊察了一下,就明白她的身体很康健,不过偶抱小恙罢了。既不是平日时常生病的柔弱身体,此次又不是像会变成什么大病的病象,馥珠女士虽躺在床上,身体一点不坐起来,动也不动,只是很信仰地把病情说给惠民听。惠民诊了脉,听了胸部,便开起药方来。开完药方,二人就随意谈天,仿佛成了一对一见如故的朋友。这在男女社交公开很发达的时代,本来没有什么希罕,不过这一天也不能多谈,一来是惠民今天还有许多病人,要去诊察;二来病人到底不宜多说话。惠民也明知服了这一剂药一定可以痊愈,又不忍故意使她迁延时日,希望自己多来一趟,只得走了。这浦家向来也从没请秦振夏博士诊过病,只有这一次请他,他自己又不能去,由华惠民去代了一下。
后来也没再来请过。
下
以下便是两位博士盘问而得的病源。
华惠民自从这一天在浦家诊病回来,总觉得怏怏不乐,只是盼望浦家再来请他前去诊病,哪知杳无音信,大概这轻度的感冒是必定已经痊愈的了。于是总希望在什么地方能够遇到这浦馥珠女士,岂料东奔西走,找来找去,凡妇女往来之所,也从没撞见过这么一个女子。后来常在浦家门前徘徊着,也不见她出来。过几天,索性立在门口,也总不见她出入。再一想,她是一个富家女公子,我是一个穷学生,就是她常出来,我能时常见面,恐怕她也未必肯与我交际罢。华惠民想到这里,从此不像前几天那么有目的地东奔西走了,只是呆呆坐着,默然沉思咧。一天一天,只管这么想着,便变成这样的怪病咧。
那浦馥珠女士也何尝不是如此?她见了华惠民为一个翩翩少年,当他就是秦博士;暗想他年纪这么轻,已经成为博士了,不免生了敬慕之心。于是华惠民一去,她若有所失。到第二次身体又有些不舒服,要请医诊病,偏偏请来的不是他。那胡博士旅行回来了,仍旧由胡博士来诊察咧。馥珠总也不能第二次见到华惠民,便自己埋怨自己道:“他是一个有名的医学博士,即便时常能见面,也未必肯与我这一个残疾人交际,况且我又因着木足不便行动,一向不很出门的。”歇了不多几天,馥珠也成了一种胡博士不明白的怪病了。胡博士正要将馥珠送入万国奇病研究会去,恰巧这几天为着研究这病理,忙得没有丝毫工夫。在开会的上一天,会中发出通告来,博士到夜里才看见。他一见华惠民的病与自己所诊察的浦馥珠丝毫无二,自然第二天早晨就要把浦女士也送去了。
其实这一种病,简单得很,仅仅男女二人由爱慕不遂而成病,不过在那男女社交公开极盛的时代,自然没有生这种病的机会,连那些医学界中的人,也不晓得世上有这种病了。然而其时虽男女社交公开已二三百年的程度,那自由恋爱也绝对没有障碍了,但是人类祖宗传下来的富贵贫贱之阶级,美丽丑陋之观念,往往还在恋爱上、婚姻上妨害着咧,所以华惠民听得了馥珠是残疾,馥珠听得了惠民不是博士,便把神圣之爱顿时消灭得干干净净,依然变成陌路,这势力不是很伟大么?到万国奇病研究会第二次开会,那华浦二人病的发生与消灭大家都已明白。不过所要讨论的就是此病在医学界从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难道是被秦胡二博士新发现的新病么?或者古代有过此病,是一种旧式的病,因着世界的潮流,把这病根断绝的,现在偶有机会,恰巧使它发生在华浦二人身上也未可知。到明白了是旧病或是新病,那么再去研究医法,旧病且参观旧方子,新病用新研究,不过新病是不必调查的,且先查旧病,旧病中查不到,一定是新病了。于是万国奇病研究会再托会外的人,尽力地去调查古代曾否有过此病。后来直到歇了半年,方始有一位古学博士周若渊先生,写一封信到万国奇病研究会来,才叫该会在这奇病上得到一星光明。周博士信中的大意如下:
华浦二人的奇病,我费了五六月工夫,游过十几个图书馆,读过几万册古书,竟无意中在一册破残不全的旧书中,发现有一段载着这奇病的记事,病名叫做相思病。在十九世纪时,世上还有人患着咧。大约后来男女社交公开以来,此病渐渐消灭,不但世人不知其名,连医家也不晓得有这一种病了。最奇怪的是此病既在男女交际闭塞的时代,为什么书中记着此事,写得很平淡,似乎是常有的事,一点也没有珍奇的样子。我所查得的这一册破旧古书,只剩半册了,连书名也不晓得叫什么,又似杂志,又似单行本,文章又似小说,又似笔记,又似新闻,除了此书以外,竟一些也查不到什么。书上末后一页,写着“上海四马路某某书局出版”,此书的年代,从我看来,大约在四百年前,书中的事迹,也像是这时候的事实。上海二字,我已查过,乃我国东海滨一个地名,已在二百年前湮没海中。四马路,一定是四个姓马的所造之路,某某书局一语,因古代书籍均归官卖,所以不称书店、书肆、书铺,都称书局。关于华、浦二人的怪病。我调查所得,就是这一点,此外恐绞尽我脑汁,也得不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