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界享盛名的马伯初博士,夫人去世后,独身生活了七年,方有人介绍,娶一位年纪相差十五岁的美丽佳人秦黛华为继妻。
黛华是实业家秦仁卿的长女,生得十分漂亮。只因从小娇养惯了,很任性,婚姻也不容易成就。曾经有一度谣传与某运动选手,有相当的热络,从此错过了婚期,在二十七岁那一年,才嫁与马博士。
结婚宴上,尽是些知名之士,有四五百人。
新郎马伯初,外貌很单纯平凡,看不出什么特征,实在是一位学者风的好好先生。他的知己朋友,也尽是些大学教授、医界名人。
但是,那新娘,比银幕上映出来的新娘还要美,宛如百花集在一身,娇艳之至。她的女友们,也大半是音乐家、女伶、女作家等等漂亮人物。
马博士其时是四十三岁。
结婚后,二人幸福度日,好比松树旁边,一株桃花,相得益彰。
夫人能绘画,爱读小说,喜欢作室内装饰,而衣服的变化,也都是自己设计,她很享乐着趣味的生活。
博士对于年轻的夫人,有宽大的理解,有充溢的爱情;但是他决不闯入夫人生活中去。
因为博士对于书画文学音乐等等,都毫无兴趣。
博士爱黛华;然而从不与她一同到展览会、剧场音乐会等处去。
在博士,他的实验室和书斋中,自有他的生活与娱乐。
他研究到疲劳后,往往会默然吃晚饭。
夫妻之间,没有共同的话题。
黛华夫人渐渐觉得身体周围,大有寂寞之感。她的胸中,就开始发生一个疑念: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幸福?
“你怎么没有精神?难道有寒热么?”
丈夫见夫人近来很忧郁,便打听她。
“不!不过略为有些无聊!吃过了晚饭,我们一同听几张唱片罢?”
然而博士对于歌唱和音乐,都觉得是无意味之物。
“不要!我有些疲倦!”
“音乐是可以恢复疲倦的!”
“不行!那种摩登东西,我一概不明白。”
博士好好地回答。
“不是不明白,是没有兴味。你一听得绘画音乐等类,就先讨厌了。”
黛华有些不快似的说。
“不!我从小就只知道学问,此外的娱乐,一样也没有。与其听音乐,不如解剖的趣味来得大。我一到疲倦的时候,只希望睡眠。”
“我总觉得不大好!”
博士再接下去说:
“有什么不好?你的朋友们,虽然喜欢音乐电影等等:但是对医学一点没有兴味,你不见得会去责备你的朋友罢?这实在是性格。叫我到人多的展览会中去看风景画,我不如在书室中读神经细胞上新发见的论文,来得有味。所以,我不来干涉你的趣味,你也别来干涉我的趣味。你要到展览会、剧场,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千万别来邀我同去。”
丈夫凝视着夫人。
黛华被他的威严所感动,便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她一天一天地渴望着同度趣味生活的友人,渐渐来得激烈了。
未嫁以前的男朋友,常常与她同赴剧场或音乐会,这是从那时节起的。
有几位平日称赞黛华天才的画家和文人们,也常常出入在马氏客室中了。
客人回去后,黛华活泼如处女,很高兴地向丈夫谈论几个男朋友。
宽容而对夫人深信不疑的博士,也很喜欢听。
二人的生活,快乐而顺流。
结婚后第三年的夏天,夫妇俩在杭州西湖边上避暑。
不过博士不像去年夏天那么常在夫人旁边了。他医院里有事,只有星期六星期日两天才来;此外,黛华独自一人在别墅中。
某处音乐会时友人介绍而相识的音乐家青年胡曙东,也在湖上避暑。黛华知道了,心中很乐。
小胡,是一个有复杂神经的近代人,能够把黛华从寂寞中救出来。
二人竟恋人似的一同在湖滨闲步。
在这西子湖边,没有妨碍他们俩的东西。
夜里,在别墅中,一个奏琴,一个歌唱,黛华对于宽大的丈夫,竟反叛了。
她被抱在青年的胸口时,好像失去的青春之梦又回来了。
青年的唇,很热。他的肢体,如跑马场的马,精悍而有新鲜的呼吸。
但是,黛华一面爱小胡,而对丈夫的心,一点不变。
星期六丈夫到来,更努力地要加倍爱他,表示谢罪之意。
所以丈夫信爱妻子的心,也不变动。
实在,黛华并没有抛弃丈夫而走向小胡处去的心;她不过是像弄火,弄得太过度了,打算停止,又因着官能的快乐,仍旧继续下去了。
秋天别了西湖,二人的关系,依然继续。
不过黛华一到家中,到底不便大模大样,只好一星期内一二次,二人乘着汽车,到苏州常熟等处去玩。
丈夫的宽大爱情,并不变动,所以黛华常常不在家,博士也不疑;但是后来,黛华会见小胡时,觉得心里渐渐沉闷了。她还是爱丈夫爱得厉害,只有官能爱着小胡,魂与心,都爱着丈夫,她自己渐渐明白了。
她知道:我的弄火,是不应该的。有一天,黛华主张要与他分离了,小胡已成黛华的俘虏,很反对分离;然而也很恐怖,所以只好服从黛华的意志。
黛华写信给小胡,打算到无锡去,做一个最后的享乐,就此分别。小胡把这悲伤的书信,塞入衣袋中,然后紧张着脸,来到约会之处。
“今天可以跟你畅游一下!”
黛华上车时,这么说。
“马太太!你的信,我是看过了;但是我现在,实在不想跟你分离。”
他充满着热情,与黛华握手。
黛华眼色阴沉,旋过头去。
汽车在大场附近疾驰着。
其时突然的运命之鞭,很恐怖地来打这二人。
前面疾风似的来一辆汽车,这里车夫要想避去,手里一慌,不料黛华的汽车,撞到了一棵大树上去了。
二人失去意识,送入附近的医院中。
到黛华恢复意识时,旁边一位医生说:
“很冒昧!在夫人的皮夹里一查看,方始明白您是马博士的夫人,所以就打电话去,博士也来了,你的朋友,非施大手术不可,博士愿意亲自开刀,所以那位姓胡的,已经用病车,送到博士医院中去了。”
“呀!”
黛华听完了医生之话,又晕过去了。
真与被丈夫发见二人苟合一般。
她身体还摇摇不定,忙雇了汽车,赶到丈夫医院中去。
黛华颤颤地走人手术室时,丈夫与平日一般,现着宽大的微笑:
“你没受伤,真是运气。方才接到大场的电话,我很担心;但是你一点伤也没有,我放心了,不过有些脑震荡罢了。”
“我今天打算到常熟去上坟的!”
“是的是的。”
丈夫毫不介意。
“胡先生怎样?”
黛华放心些了,便打听。
“胡先生我自己来开刀。伤重得很,性命总可以保得住罢?”
丈夫一些没有疑念么?还是丈夫对于这些,感觉很迟钝么?黛华胸中只管颤着。
一回儿博士拿了消毒的小刀,走近胡曙东死人似的横着的手术台去。
黛华以往也从没见过丈夫这样神圣的姿态,他上帝似的超然有不可侵犯的确信与气品。对于妻之爱人,一无疑惑,去动手开刀,黛华真觉得这丈夫是个世上最可靠的人物。
博士的手术极神速,执刀之手,机械似的正确动着,一秒钟也不停留,井井然地处置一切。
但是三十分钟以上的大手术一完毕,丈夫顿时疲劳似的脸色很暗淡,眉间出现二条深沟。
黛华见了丈夫这样的姿态,不能不深深悔恨:这样神圣的丈夫,我为什么要背叛他?从此以后,为补偿以往的罪恶起见,不能不比以往两倍三倍地爱丈夫。
手术成功,生命挽救过来了。后头部骨的重伤,也可以恢复了;不过恢复期很长久。胡曙东的健康,虽然可以恢复,而上半身的知觉,失去了。
上半身,像中风那么地摇摇不定,他那可以歌唱的美声,现在已无联络,变成口吃了。
大家都可怜小胡;但也都说:幸亏马博士救了他生命。
幸亏小胡家道富裕,所以这活尸,很能安然度日。
在小胡的恢复期内,黛华也常常去探访;但是看了他废物似的姿态,黛华总感觉到是自己过去的失策,于是便渐渐疏远了。
自从出了这一件事情,丈夫忽然改变作风地爱黛华了,常常跟黛华一同赴音乐会或剧场去了。
浸在丈夫更生的爱情里,黛华便把小胡忘了。
经过了二三年,是结婚后的第七年,黛华做了可爱的男孩子的母亲了。夫妻之爱,浓如芳醇之酒。
想起小胡的心思,完全消灭了。对于那一天丈夫向手术台去的神圣姿态和神妙的技术,常能在黛华心中,使她感动。
然而,好景不常,博士在门弟子等替他做五十大庆的翌年,从病人处传染了恶性丹毒,在夫人周到的看护下去世了。
来吊丧的人,看了穿着丧服更美丽的黛华夫人和四岁的遗儿,不能不流下几滴哀悼之泪。
夫人的悲痛还没低减的二星期后,有博士的至友夏先生来访夫人。
此人把一封相当厚的信,放在夫人面前:
“这是马先生病重的时候,交给我的。他说:我万一死了,请你交给内人。”
夏先生去后,黛华拆开一看,里面还有一重信封,写着“黛华之外不得启阅”八个字。
夫人便镇定着骚乱的心,将信细读。
结了婚八年,我很幸福;不过有一件可怕的事。现在要在这遗书中说明它,我的心也觉得颤着。恐怕你对于我的美的记忆上,要因此破坏罢?然而,若不说个明白而死,未免太卑怯了;不过,你明白了我所做的事情,也有因深爱着你而致发生嫉妒;你明白我始终爱你,我就满足了。你还记得五年前汽车出事的一天么?
你一向以为我什么也不晓得么?实在,我什么都晓得。就是在那一天晓得的。胡曙东身边有一封你的书信,我怎么能够不读呢?
你踏进手术室的时候,我非常嫉妒,几乎失神,我竟打算杀害胡曙东了。真的,要送他的命,一点不难。我小刀的刀尖,只消进一分,不!向右一分,或向左一分,他的命就没有了,而且一点不会有杀人的嫌疑,可以杀死对方。
我自己也很恐怖,几乎要请人来代开刀了;然而我又不愿违背你的信赖,无法可想地向手术台去。
胡曙东之伤,十二分地重,生命也很危险,就是我打算杀害他,恐怕他自己会死也说不定。其实,也用不着极端地杀害他,只要小刀之端,触到神经系统的一部分,这美少年的肉体,就可以成一个活的尸骸了。总而言之:我对于夺去我妻爱情的敌人,已立在可以自由复仇的机会与地位上了。
我在施手术时,有好几次几乎晕过去。他若一死,你必定永远恨我,轻蔑我的医术了。这死去的青年,又将永远在你脑中,留一个梦境了。
他是情敌,我要救他的生命,当然是苦痛;然而这是我不得已的事。
手术完毕,结果良好,因此,我精神上,当然有相当的苦痛。
后来胡曙东的豫后,十分长久,说话成了口吃,上半身已不遂,这并不是我计划着不弄死他而使他成残疾的。这一层,可以对你誓诸天日:否则,我临死也不会向你声明了。
不过虽然没有这样的心,一定在施手术的时候,我十指中之哪一个,破坏了脑的中枢神经了。
日子一长久,我自己也渐渐疑惑:不要是我自己的意志要这么干的啊?这二三年来,我常常为了此事很懊恼着。
青年衣袋中的书信上,你要离开他的意志,十分明了,所以我不曾责备你。并且为了这件事情,我深知一向仅不过当你是件装饰品那么地爱着,实在是错误的。因此,就开始极端地爱你了,这是你也知道的。
实在到今日想想,到底是我有了意志,故特地破坏他中枢神经的呢?还是偶然我的手指之一,击触到的呢?自己也很难明白。若是故意如此的,那是一定从激烈的嫉妒而来,嫉妒之中,含有对你很浓厚的爱情。这你要知道,还望恕我过失。
夫人读罢,为着亡夫进一步的爱,不能不多添几行新泪。
那一天丈夫手执小刀的姿态,很光辉地永久留在夫人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