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雪夜如梦似幻《漫长的惊悚》|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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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惊悚》
第一章 这个雪夜如梦似幻

1

1980年的最后一天,整个白天都阴霾沉沉,藩城仿佛还浸淫在昨夜的梦里,但给人的感觉相当温暖。风很微弱,苍白的冬阳,上午还短暂地露过几次脸,中午起就深囚于逐渐增厚的云层中,挣不出来了。与往日相比,今日的天色比平时暗得早,到景予飞从食堂吃过晚饭回寝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此时的他没有意识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会如斯降临。

他坐在岑寂的办公桌前慵懒地吸完一支烟后,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漫漫长夜。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最让他感到无聊和孤独。头脑昏沉,心里空落,离睡觉时间还早。看点书吧,一时打不起精神。走亲访友吧,对于一个刚从下面县里借调上来没多久的孤家寡人,亦无从谈起。

单位里的人都回家了,所有的办公室都像个幽闭症患者似的,冷漠地紧闭着眼睛。老旧昏暗而墙皮剥落的楼道里,只有最东头的机关会议室里尚有些动静。那是和他一样也长住单位的收发老吴头,独自在里面看《新闻联播》。相比起来,景予飞觉得自己眼下的境遇连老吴头都不如,老吴头掌握着会议室的钥匙,单位里唯一一台21英寸彩电仿佛是他的。有时候自己凑去看看,总有种侵入他人领地的感觉。况且老吴头的口味和他完全不同,只要有咿里哇啦的戏曲节目,那个频道就会被他锁定。坐在那儿的感受比闷在寝室里实在也好不了几分。

好歹去听会儿新闻再说吧。景予飞这么想着,便站了起来,这才注意到窗玻璃上细微的沙沙声,和漆黑的院子里那翻飞在昏黄路灯光晕中微弱的亮点。他俯向窗玻璃,诧异而又有几分欣喜地发觉外面正在下雪,而且那雪的来头还不算小。

景予飞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些冷。他关严窗扇,打消了去会议室看电视的念头。就这么隔着窗玻璃安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雪花,心里涌动起莫名的甚至有些暖洋洋的情愫。

家乡也下雪了吧?他想:雪花就像一条大被子,把屋子和世界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后半夜气温降下来,雪一定会积厚的,那该会多有诗意呵!哦,这样的夜晚!这么静,这么美,连一丝半点风声都听不到。

这时他意外地听到寝室门似乎被人敲了两下。声音怯怯的,若有若无。

这时候会有什么人上门来呢?

可是,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两下,却比先前响了些,而且分外真切。

谁呀?问话的同时,他上前拧开了门。但随即又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门口出现一个穿着件紫红底黑隐条布质棉袄的女孩,笑吟吟而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看定了他。而她那乌亮的瞳仁里,刚好清楚地映现出吊在头顶的白炽灯温暖的光泽,和景予飞有几分迷惑的脸庞。她那有些蓬松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絮未融的雪花,苍白的面颊和鼻翼上,则如晨露般凝着几点雪花融化而成的小水珠。

景予飞的心呼呼作响地悬了起来:你是找我的吗?

话出口的刹那,他已经认出了她:许小彗!

女孩微微点了点头。景予飞不由自主便侧过身子,将她让进了门。同时,他下意识地探出头去,向楼道两旁飞速地扫了一眼。楼道里暗寂如故,只是他门前的地板上留下一小摊浅浅的水渍和几个残存着雪迹的淡淡的脚印。

景予飞脑海中倏地闪亮了一下——今晨他出门时,曾注意到门前有一小摊泥迹和一长溜蔓延开去、深浅不一的脚印。当时他十分迷惑,怎么会有脚印留在门前?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多少有几分神秘的女孩的?可是,昨夜她怎么没敲门而今夜却……

他想关门,却又迟疑了一下;不关,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将门轻轻掩上。

不料,那女孩的胳膊似乎不经意地往后一靠,咔嗒,门锁被她碰上了。

2

粉碎“四人帮”后第一年,1977年夏天,国家恢复了高考。而此时的景予飞刚好从藩城地区师专物理系毕业。作为工农兵学员,尽管热爱自己的专业,并且学习成绩相当突出,但他留校的愿望还是落了空。按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他被一刀切地分配回泽溪县去,在城郊中学教初中物理。

本来,他也没什么奢望,打算就在家乡平静地混一辈子算了。父母都吃了一辈子粉笔灰,自己也算是子承父业吧。然而,毕竟时代不同了,风生水起的改革开放大势,恰如潮水一般,给年轻人裹挟来无穷的生机。中央召开的全国科技大会,又如春风化雨,催发了地区科技局的诞生。

从小就崇拜高士其、迷恋《十万个为什么》和儒勒·凡尔纳系列作品等科幻、科普类作品的景予飞,授课之余曾尝试着写过几篇科幻小说和科普小品,有一篇科幻小说还上了省科技馆出版的《科普天地》,还被《藩城日报》选用了好几篇科普小品。没想到就此引起地区科技馆的重视,1980年元旦刚过,一纸公文发到了泽溪县城郊中学,将景予飞借调到地区科技馆宣传科工作。

人生的另一扇大门由此洞开。

虽然科技馆初创不久,编制尚紧,但景予飞已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信心。因为景予飞的伯乐汪馆长在试用了他几个月之后,明确向景予飞承诺,科技馆的发展前景是肯定的,向行署编办申请的新编制随时会下来,到时候,将优先办理景予飞的调动。

草创之初的科技馆和地区科技局都挤在同一座颇有些年头的老院落里。据说这里原先是晚清一位藩城著名画家的私宅。院子倒是不小,新粉刷的围墙圈出一块上百亩的天地和一座长方形的四层大楼——这就是科技局和科技馆的办公大楼。宽敞的院门后有东西两排厢房,现在是科技局的传达室和后勤科用房。局里有两名炊事员的小食堂和水房也设在这里。

平时,在食堂吃过晚饭后,景予飞常常独自登上后院的清秋亭,有时还攀上亭后的土山顶端,久久眺望院墙外的风光,心中隐约驿动着铮铮的豪情。

院外的风光还是相当美丽而富有情趣的。因为人迹罕至,所以大片大片的杂花野草得以开怀疯长,火焰般漫向远处一段残存的古城墙下,有的藤葛类植物甚至攀上了城墙的半腰。

景予飞有几次登上过那段古城墙,它的后面静静地流淌着不知从何处蜿蜒而来、又不知向何处曲折而去的亮晃晃的护城河。河的此岸常年栖泊着绵延不绝的木排和竹排,也不知它们来自何处,最终又将要去向何方。河的彼岸那密集的青砖小瓦、错落有致而新旧杂陈的民居,在夕阳的涂染下尤为古朴,暮霭晨雾里,显得辽远而亲切。景予飞一眼就觉得那和家乡泽溪的街景十分相像。这样一想,一股淡淡的乡愁便会如晚烟般萦绕在胸中,久久不散。由此,他还会心潮涌动地想起“文革”时偷偷读过的《红与黑》:那个木匠的儿子于连,不也曾经在麦草垛上梦想未来,矢志要爬升进上流社会吗?

景予飞并没有于连那样的野心,但却为今天的机遇而暗自庆幸。起码,他已看到了脱离平庸的希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色。

景予飞一直记得幼时看《创业史》,作家柳青说过的:“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只有几步。”自己很可能正处在这“紧要处”呢。那么,眼下的孤独寂寞和卑微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新单位不理想的办公环境缘于草创伊始,各方面的条件尚不完善,办公场所也逼仄了些。老院落里原有的三进正房在“文革”间被推平,重新建起一座与原本不乏优雅的环境显得很不协调的四层砖混筒子楼,才十多年已显得老旧不堪,从远处看,甚至有一种歪歪倒倒的错觉。楼里上上下下的房间加起来倒也有几十间,但都不大,住家还差不多,让科技局和科技馆六十多号人,十来个科、馆、室全都挤在一起办公,就显得相当局促而落伍了。

景予飞就栖身于西边倒数第二间朝南的办公室里。房间靠窗处放着张办公桌,边上有两张黄褐色的旧皮沙发和一个漆皮差不多磨尽了的木茶几。紧挨沙发处安了一张床,床对面则是两个铁皮文件柜。床自然是景予飞的,那张办公桌却并非景予飞的位置,而是汪馆长的。景予飞所在的宣传科连他共挤了三个人,加上资料柜之类,不可能再放下一张床。景予飞初来的两个月睡的都是地铺。对此他是有思想准备的。毕竟自己的户口和工作关系都还在县里,又是单身,不需要自己花钱而能有这么个地方安身已是相当理想了。至于将来,只要能韬晦、勤奋,最终正式调来,还怕没有面包和牛奶吗?

或许不日后汪馆长便注意到了景予飞的窘况,就让他在自己独用的办公室里安了张木床。白天他把被褥卷起来放上文件柜顶,汪馆长下班后再拿下来铺在床上。由此,馆长办公室就成了他的“家”。景予飞因此对汪馆长心存了一份特别的感念。

3

三天前的下午,因为是周末,手头没什么事,汪馆长又出差不在,景予飞就溜回住处看书。汪馆长的文件柜里有不少杂书,其中还有几部新翻译进来的热门著作。这几天他读亨廷顿的《大趋势》正上劲,一有机会就翻上几页。

就在这时,那女孩出现在门口。

听到响动,景予飞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刚好撞在一起。女孩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哈了哈腰:馆长,你好。

景予飞赶紧声明馆长不在,自己是宣传科的,暂时住在这里而已,并问女孩找馆长有什么事。女孩的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她吐了下舌头,眸子闪闪地嬉笑道:我说这个馆长怎么这么年轻呢。

这一神情,以后的好几天里都在景予飞眼前闪现。

景予飞招呼她坐,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在景予飞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就那么笑眯眯地,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景予飞打量着,却不再开口。

独自面对着这么个年轻的女孩,景予飞倒不自然起来。他避开她的注视,说了一句自己也随即意识到了的蠢话:你找馆长……你认识馆长吗?

好在女孩并没在意他的话。

她说:我不认识任何人。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可以借来看看的科普方面的资料,天文、地理,或者百科知识之类的材料,随便什么都可以。有的话我想借一些,或者买一些……不,虽然我平时也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些怪七怪八的问题,但我今天是为我父亲来的。他在厂里出了工伤,腰椎压缩性骨折,躺在床上两个多月了。你可以想象他有多么无聊。对对,他喜欢。他平时什么爱好也没有,就是特别喜欢这类知识,而且还写了不少科普文章。他还在《藩城日报》发表过好些篇作品呢。

哦,请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也看过他的文章呢!

他叫许方向。发表文章时就叫方向。

哦!景予飞立刻想起了方向这个名字。《藩城日报》的科技版他是常看的,方向这个名字又很大气,所以容易记住。但印象中这个方向其实并不能算是科普作家,发表的似乎都是些有关生活或科技类的小知识,如吃苹果削皮好还是不削皮好,扇子或房子是谁发明的,一年二十四节气的来历之类的。但他并没有这么说,而是表示赞许地点头道:是有印象,我看过他不少文章。

这么说,你也是科技馆的,一定也写过好多文章吧?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说不定我也看过你的文章呢!

我叫景予飞。风景的景,给予的予,飞就是飞翔的飞。文章嘛,倒也算是写过点。笔名就叫予飞。

哦!女孩一下子挺直起了身子:真是太荣幸了,原来你就是予飞老师啊!一点不骗你,我就是看过你的文章。你写的才真叫科普文章呢。尤其是一篇关于彗星的文章,我还把它剪下来了。因为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小就对彗星有一种特别特别的感情。我的名字叫许小彗。原来不是彗星的彗,而是智慧的慧。高一时我自作主张把它改成了彗星的彗。因为嘛……你还不能理解吗?彗星的形象多么美妙呵!其他星辰看上去都亮晶晶的,却傻傻地、一览无余地天天呆在原地,千年万年,寸步不移,太没劲了……

我可以插句话吗?星辰可不是一动不动的。浩瀚宇宙中就没有静止的物体。所有星辰,一切天体,不管是恒星还是行星,哪怕是细小到肉眼根本无法辨识的尘埃,每时每刻都在剧烈地永恒地运动着,旋转着、变化着,分裂着或积聚着,循环往复,乃至无穷。所谓不动,只是我们观察者的一种错觉或者无知而已……

对对,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说的是从表面现象上看,它们不是都好像一动不动的吗?可彗星就不是那样的啊,我特别喜欢它自由自在,特立独行,来如风去如电的潇洒形象。而且,你不觉得彗星特别美丽、特别清高、特别自由而且还特别神秘而孤傲吗?一个人要是能活得像彗星那样,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是特别有意思吗?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神情,景予飞不禁表示欣赏地直点头。

彗星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乃至普通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历来不是很好,诸如扫帚星、会带来晦气或厄运等无稽之谈由来已久。而眼前这个看起来个子矮小却颇有心气的女孩,独能有这样一种很不一般的认识,不由得让他刮目相看。

但也许是出于对科学的尊崇感,又多少也有些卖弄的欲望在吧,他还是忍不住又给许小彗泼了点冷水:说真的,我很欣赏你的浪漫,还有……相当的诗意和激情。只是,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我还是想补充一点不同看法。就是,彗星可决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浪漫、潇洒;甚至,它和别的星辰一样,是决无所谓自由可言的。首先,它也有固定的运行轨道,受制于星球间的引力,因而它的来去也有轨道和周期限制的。比如著名的哈雷彗星,它就是七十六年一个循环而运行到我们地球人肉眼可见的空间。它想早一天来,或者晚一天来,都不可能。还有——当然,这是顺便说说的,而且我相信你也不会是个迷信的人——彗星在古人眼里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形象。你应该知道,它就是所谓的扫帚星,是不吉利的象征;古人由于缺乏起码的天文知识,总是将它与地球上的灾难、战争等联系起来……

我才不信这一套呢!许小彗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纤细的双手也大幅度地比划起来:恰恰相反,正因为有这种误解,我才更觉得彗星的形象有意思,特别让我神往呢!而且,就算这种说法有道理又怎么样?老实说,我才不管它什么好啊坏的呢,我就想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吗?景予飞心里一动,对她的想法和率直颇觉惊讶,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他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斟酌了一下,还是附和了她:像你这样有个性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呢。

许小彗更加眉飞色舞,几乎不假思索地接着道:像你这样有知识又……那个的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呢。和你比起来,我的文化知识就太欠缺了。比如,你一定知道星相学吧?外国很流行的。现在中国人相信这个的也越来越多了。我在同事那里看过一本她亲戚从香港带来的星相书,我就觉得蛮好玩也蛮有道理的。对了,可以问问你是哪一年哪一月出生的吗?

我是1954年5月出生的。

我是1960年8月出生的。我想想,1954年5月出生的应该是哪个星座的……

对不起,我不可能相信这些东西,虽然我也了解一些这类说法。我从来把它当游戏看。我觉得你也没必要依据这套胡言乱语来生活。现在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禁区也少了,这很好。但很多旧迷信、洋迷信也跟着沉渣泛起了。比如星相之类,在我看来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无稽之谈。道理太简单了,把彼此相距极其遥远的一组恒星系形成的星座,依据动物或人和神话形象来命名,只是天文学上一种便于标识的形象的分类方法而已。就此牵强附会,说什么人是什么座的,什么座又决定了人的性格或者命运之类,作为一种文化游戏或者审美心理还可以,当真就太可笑了。稍有点天文知识的人就可以明白,所谓星座,是由一组恒星组成的小星系的代称,肉眼看上去似乎像什么,实际上它们包含着许多远比地球大得多,有的还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天体,而且它们彼此也相距有几光年到几十几百光年的距离。说它们组成的某个“座”,能影响与它们相比而言微不足道的地球上更微渺到无法形容的某个个人的命运和性格,扯得上吗?

何况,这些星座和我们地球的距离也都是以光年计的,一光年就是光飞行一年的距离,而光一秒钟就要运行三十三万公里,一光年是多么多么遥远的距离呵!想想看吧,我们今天活着的人看到的某个星座的光芒,实际上还是它们在几年前甚至几百几千几万年前发出来而刚刚到达地球上的,凭什么说它能影响、左右我们“现在”偶然存活于地球上的人的命运?就算真能够影响或左右,那什么处女座、狮子座或天秤座等星座,总共只有几个或几十个,地球上的人口却是以几十亿计的,这样势必就应该有许多人的性格和命运是相类或雷同的,事实是这样的吗?我们都很清楚一个基本原理,就是说,世界上是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的,也绝无两个人——即便是双胞胎——的性格和命运是完全雷同的……

哎,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些道理呢?

许小彗明显是被景予飞的滔滔雄辩所吸引了。她几乎一眨不眨地瞪大眼睛,细密的睫毛兴奋地扑闪着,扑闪着!她满含崇拜、认真得就像是海绵吸水般贪婪地谛听着景予飞的每一个言词。景予飞的话刚落音,她就由衷地赞叹道:景老师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这么有知识,有思想,起码应该是大学毕业生吧?

景予飞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应该算是吧,你呢?

唉,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小我爸就怪我太爱幻想,好高骛远,对周围的生活和俗人从来都看不上眼,也太不把学习当回事了,结果读到高中都勉勉强强……不过也有个原因是,我妈退休了,按政策可以顶替一个子女,家里就让我顶替她进了人民商场。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工作,更不喜欢周围那些婆婆妈妈的小市民,我简直厌烦透了。今天能碰见你,真是太幸运了!

这也没什么的。你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再自学或者上个补习班什么的,现在这类机构不是越来越多了吗?将来各种各样的事业机会肯定也会越来越多的。景予飞建议道。许小彗莞尔一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4

门锁碰上的声音很轻微。但那坚定的咔嗒一响,却如引信般,骤然引爆景予飞胸中某种久抑的欲望。周身的血液突然被一股神秘的火苗点燃般,呼呼腾涌,头脑里也仿佛灌下一大口烈酒般温和而晕眩起来。

那一刻,两个人靠得是那么近,以至许小彗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几根轻轻掠过他鼻翼的发丝,那一缕久违的、令他分外渴望又有几分畏惧的异性的体息,让他此前还虚无枯萎的情怀,突然像春花怒放的山谷,繁华而绚烂。

一个岑寂的夜晚,一个神秘的雪夜,一个精灵般热情而率真、大胆地突然降临的女孩!

景予飞差点就伸出手去,将许小彗揽入怀中。但实际上,他却是大大地后退了一步,转身到桌上抓起暖水瓶,毛手毛脚地要给许小彗倒茶。外面一定很冷吧?他的嗓音也多少有些颤抖起来:请坐请坐,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不要不要,我不喝水。许小彗紧跟着他来到桌前,伸手按住暖瓶不让他倒水。

两人的手相距那么近,差点就碰在一起了。景予飞只要一翻掌就能轻易地握住她的手。景予飞也注意到她的手是那么的纤细娇嫩,只是上面明显有两朵早春初绽的红梅般的冻斑。他的心又悸动了一下,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你穿得太少了吧?都生冻疮了。

许小彗缩回手去,轻轻抚揉着,却不说话,又像那天下午一样,热烈而专注地凝视着景予飞,灼灼目光里分明吐露着无穷的意味。景予飞有些发窘地避开她的注视,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好,竟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手掌在半路上又转了个向,直接掠过许小彗的头顶,又收回自己的颈前,似乎他是要比划一下两人的身高:

你好像有……

一米六○。许小彗顺势站到景予飞身前:我是不是太矮了点?

不矮不矮,我也只有一米七八。

许小彗似乎有点不相信,她夸张地踮起脚来,抬手按在景予飞头上,往自己身上一划,两人变得差不多高了。许小彗咯儿一声笑了,景予飞心里又涌过一阵暖流,却仍然有些拘谨,平时的伶牙俐齿像是被什么风给吹走了,只会再一次请许小彗坐。许小彗却还是摇摇头站着不动,并且又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微笑。景予飞这才注意到她的面颊两面,也各有一个分币般大小的冻疮斑,在发烧般红润的脸色和柔和的灯光映衬下,两朵桃花别有异样的魅力。他的心因此又哆嗦了一下:你真要多穿点衣服呢。

我不冷。一点也不觉得冷。

外面在下雪呢。

我知道。

其实下雪的时候倒是不太冷的。呀,才多长一会儿呀,窗台上都积满雪花了。树上也是,外面一定是漫天皆白啦。

许小彗却又不出声了。

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呢?哦,我是说,我真没想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身后还是没有回音。景予飞从窗前回过头来,目光正好撞在许小彗灼亮的眸子上,那么热切而灼烈的目光,那么纯真而动人的笑容——

那天我回家后,一直都想你的……

许小彗的声音很轻,吐字却分外清晰,霎时像一根高举的鼓槌重重地擂在了景予飞的心坎上。他更加不知所措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哦了一声……

许小彗又逼近他一步:你不相信吗?

景予飞兴奋却又回避着许小彗的目光,他错乱地点了点头。

你呢?

景予飞猛地张开双臂,将许小彗揽入了怀中。这才发现,许小彗的脸颊火一般发烫,身子也触了电般一瞬瞬地痉挛着,以至她那细碎而洁白的牙齿也在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窗外的雪花好像在窃窃偷笑。雪片里夹着细碎雪粒,扑簌扑簌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听起来分外真切、多情。

雪夜温馨。

5

哟,快十点了,你该回去了。

不嘛……

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十点半门卫要关大门的。

我不管。

那怎么行?不回去你家人要着急的,天又下着雪。哦,雪好像停了,可是树上全白了,真是银装素裹呀。天空也发亮了呢,还有点红兮兮的,看上去真是美极了。不,应该说是凄美呢。不会是月亮出来了吧?哦,准是云层散开了,雪的泛光把天空映亮了。真美呀,大自然真是壮美幽深啊,而且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神奇莫测的奇观。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那还不赶快穿衣服。

我在想,人真的就没有命里注定的运数吗?三天前刚见你第一眼时,我怎么就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很依恋的感觉呢?我想我以前一定见过你。

不可能吧?我就没有这种感觉。

怎么不可能?完全可能。不在现世,就在前生!当然,也可能是……最近你有没有到人民商场买过东西?说不定就是在我柜台上买的。要不然就是以前,我在学校门前或者就在科技馆附近的马路上见过你,我家住得离这儿很近——嗯,是仓台街51号,一个大杂院,你可别去那儿找我。我讨厌那个地方,都住着些庸俗不堪的下里巴人;大门前的小破巷也挤满了乱七八糟的小摊点,成天乱哄哄的,所以现在我走后院上下班,改骑自行车,不走这边了。但以前我坐9路公交车下班在藩城门下车,都会经过你们院门口,步行十来分钟就到家了。你没有印象不等于我没有印象。反正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你长相很特别的,又这么有气质。所以我一看见你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心里还有点慌慌的。哼!你倒好,说什么对我毫无印象,气死人啦。

别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在外面碰上你的可能性不大,要知道我借调到科技馆还不到一年,在藩城无亲无故的,又不太爱动,所以在上下班的时候我都呆在馆里,很少上街的。好了好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说吧。快起来回家去,真的不能再拖啦。其实我也觉得这对你残忍了些。天这么晚了,外面那么冷,地上还有雪,你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去。抱歉的是,我不方便去送你,否则让收发室老吴头或者门卫看见就不好了。

我才不怕他们呢。

哎!还是小心为妙。现在的人……我不是说了吗?我现在是借调关系,就是说,我还不能正式算是科技馆的人。要想早一天调过来,各方面就都得特别小心、特别努力才行。这可是国家正规事业单位,想来的人太多了!要是我有点儿流言蜚语的,那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我懂。不过要是我,才不会把这看得太重。泽溪不是挺好的吗?听说这几年乡镇企业发展得非常红火。调不成你还回去当你的老师不也蛮好吗?我向来对藩城没什么好感觉,人老土,方方面面都保守,还自以为是大城市,了不起。改革开放也唱了好几年了,就是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前几天报纸上不还在说什么反对穿直筒裤吗?真好玩呢!电视上看,上海北京早就有人穿着满街跑了,还有许多小屁孩拎个双卡录音机到草地上搞舞会。凭什么藩城人就不该穿直筒裤?对不起,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我从小就想当老师,可惜当不成,万一你那个的话,我就跟你到泽溪去,也找个什么小学或者幼儿园——其实我最喜欢孩子了,当年要不是家里人反对,死脑筋认准什么国营企业铁饭碗,我真想过要考幼师的——到泽溪,我当不成正式教师,想办法当个代办的总可以吧?

一对上过床的男女,似乎在不经意的谈话间回到现实。

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夹杂着某种阴郁的恐惧,袭上景予飞心头。许小彗的话里有一种特殊的意味,让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女孩的头脑实在有点天真呢。中国人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吗?而且,她的性格也未免有些自以为是,总这样的话,恐怕难以和她对话呢!听听她都想到哪儿去了!要跟我回泽溪?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来,这怎么可能!就是我不得不回去,凭什么还得带着你?

但时间不容许他多想什么,于是他再一次换上笑脸,哄孩子似的催促许小彗:别耍孩子气了。起来吧。要不我帮你穿……我要掀被子啦……

不行。你还没说呢!

说什么?

那句话。

什么话?

就是那句人人都会说的话。

景予飞心里隐隐地明白了是什么话,但却依然装糊涂地直摇头。

我——爱——你……

这个嘛……其实这种话说不说……好好好,我说我说,我……我爱你。

话音未落,许小彗像只小狗般呼地蹿出被窝,紧紧抱住景予飞的脖子,把一个响亮的热吻狠狠地灼在他滚烫的面颊上。

6

可是,磨磨蹭蹭穿好衣服,终于挨到门口的许小彗,突然肩膀一挺,一个急转身,把景予飞拉开的门又给顶上了。景予飞正要开口,许小彗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她双手紧紧搂定他的腰,脑袋在他胸口一个劲蹭磨着,耍赖的孩子般娇声道:我不走,我就是不走嘛!

怀中的许小彗面色绯红,眼波闪闪而簌簌战栗着,景予飞感觉自己揽着的简直就是一个灼烈而执拗的火团,推不开又吃不消,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丝紧张,脸上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只好捺住性子温言劝慰。而许小彗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的“不嘛不嘛”或者:我回家也是睡不着的,干脆就让我等到天亮,他们开门再走就是喽……

这可不行啊!景予飞慌得直摇头:要知道这不是我的家。这是我们馆长的办公室,他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早锻炼的,没准就心血来潮到单位转一转,那样的话就太可怕啦……

好说歹说,许小彗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不再说不,却也不肯马上离开,一只手还在他胸口上划来划去地似乎在写着什么,然后逼着景予飞猜她写的是什么字。原本无心在意的景予飞只好让她再写一遍,她还没写完,他心里就明白了,可是却依然装糊涂。许小彗哼的一声重重地刮了他鼻子一下:不就是个心字嘛!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我就要你答应我,一定要像我一样,也给我一个真正的心!

那当然,那当然……

其实景予飞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但转而想想:这不算什么特别的承诺,自己本来就是真心相待她嘛。于是他就继续打着他的马虎眼。可是许小彗的脸上却顿时又洋溢起孩子气的欢欣来:好!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完,再不用景予飞哄,一把拉开门,干干脆脆走了!

景予飞贴着虚掩的门缝,看着许小彗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口,又探头看了看东边的过道,确信没有人迹后,才放心地关上了房门。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刚才一丝丝的厌惧甚至变成了一缕缕的流连。

身上还是热乎乎的,脑子里也活像刚喝过酒一样晕晕乎乎。回头看看床上那散乱的被褥,真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先前的一切,但那一切又分明恍如一帧帧电影画面一样飞快地闪回于眼前。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床铺,被褥掀动时,鼻息里又钻进了许小彗身上特有的那股淡淡的气息。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怔来。

是真的吗?简直像一场梦呵。他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胳膊: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聊斋”呢——许小彗呵许小彗,你到底是人还是狐狸精啊?

问题是,我是不是太鲁莽也太轻率了些?我对她的情况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也完全不了解,怎么就一下子到了这种地步?

她的性格也真是很吸引人呢,这么大胆,这么率真,这么热烈。刚见过一面就主动跑来了,毕竟是晚上哪,还下着那么大的雪。她真把我看成她什么人了吗?真要是这样的话,这事情也未免荒唐呢。不过,她那份孩子气倒也很讨人怜爱的——可是,她也幼稚得有些冒头呢。刚才她说什么来着?要是我调不成就随我回泽溪去,这未免也太任性了……也不问问我的想法、我的实际情况,好像她已经是我的什么人了,这怎么可能!

景予飞忽然觉得异常疲惫:今天恐怕是太冲动了!可别惹出什么麻烦来啊!

想到此,头顶上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好像也突然出了故障似的异常放大了。

到了这时,景予飞才有所忧虑。许小彗的出现,先前的一夕狂欢,在他的潜意识里原不过是一场意外之喜、一时欢娱或者说是一次欲望本能的满足而已。虽然他也在许小彗的要求下说出了“我爱你”这个在许小彗看来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词汇,但实际上,在他这一头,压根谈不上这一步,至少不可能成为他的承诺。他的实际情况根本不允许他再对喻佳之外的女性作出任何承诺。或许,如果没有喻佳的存在,他和许小彗没准有可能就此恋爱下去,但至少在现在,这纯粹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景予飞完全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他和喻佳是同乡,也是大学同学。喻佳小他一岁,也晚一届毕业,同样分回了泽溪。因为她学的是中文专业,分在县文教局当办事员。算起来,两人正式恋爱已逾五年,关系一直很好,而且早已得到双方父母的认可。如果不是景予飞借调来地区科技馆,他们本来计划在今年结婚的。

对他的借调,喻佳是支持的。她本来就是个温顺而宽厚的人,而且特别善解人意,相处几年来,她从来没在任何大问题上拂过景予飞的意。景予飞一向不喜欢当教师,改变人生方向的想法可谓是一种渴望了。何况,人往高处走,这个道理她很明白,因此她也乐意景予飞有个好前程。两人因此约定,一旦景予飞调动成功,他们就结婚,再以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将喻佳调到藩城来,毕竟喻佳也是向往大城市生活的。

可是现在,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景予飞茫然地望着窗玻璃,脑子里也像外面白花花寒凛凛的世界一样,一片混沌。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好像突然又尖厉起来。由于室内外温差的关系,窗子的四边模糊不清,蒙着一圈雪凝的霜雾,那玻璃看上去仿佛一个小小的荧屏,景予飞恍若看见喻佳的影像忽明忽暗地叠映在上面,正神色峻烈地逼视着他。

想到先前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疚感。我太冲动、太草率了!而许小彗并不知道我的内情,看她那副炙热的表现,显然是没把这事当游戏。恐怕我得悬崖勒马!赶紧找机会和许小彗好好谈谈,把我的实际情况跟她讲清楚,一切都太快,也太突然了些,她应该能谅解我的。毕竟我们才刚刚开始,或许,她的这种表现也不过是一种任性和幼稚的冲动而已,绝不至于会对我有什么真正的感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景予飞想着。

这么一想,景予飞感到心情舒展多了,于是,起身去喝水。可是刚刚端起茶杯,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他又一次强烈怀疑,自己今晚是不是碰上狐仙了——因为积雪的缘故,外面很亮,透过玻璃,窗外的一切都历历可见;距他窗外大约十米处的老樟树下,分明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恰是许小彗!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茶杯扑到窗前,打开窗子仔细再看,树下却又空空的杳无人迹。

他失声笑了起来:我这是怎么啦?见神见鬼的。

可是关上窗子后,他又觉得不放心了。难道真的发生了幻觉,否则如果不是她,能是狐仙吗?

最终,他索性打开房门,悄悄出了楼道,小心地来到那棵老樟树下。定睛一看,心霎时又被拎了起来——樟树下有一个明显的足迹形成的纷乱的雪窝,说明的确有人在此站过。而一行细细浅浅的脚印又划了个半圆,拐到通道上,然后延向院外。

他比了比,那脚印明显偏小,毫无疑问,那只能是许小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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