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真正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而摸不着头脑的是喻佳。
从早晨起床开始,她就感到一种难言的压抑感。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梗在里面,细想却想不起最近有什么值得自己不安的事情。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喉咙里也总好像粘着片菜叶子,咳不出又咽不下,以至呼吸也明显不畅,时不时地便要深深地吸一口长气,这才稍稍松快一些。骑车上班的路上,她感到自己找到答案了。今天的天气也太阴沉了,气压显然极低,欲雪非雪的,暗无天日。湿滞的雾气裹挟着尘埃般弥散不开的浊气,把灰蒙蒙蠕动着的行人和没精打采的行道树都埋没成一团。天空就像一口黑沉沉的大锅倒扣在城市头上,半空里还飘浮着零零星星的细碎雪花。不是吗?这种似雪非雪的天气,鬼才振奋得起来呢。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真正的压抑来自哪里了。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那个女孩在喻佳的办公室外露了一下脸,喻佳看了她一眼,不认识,见她没进来的意思,就埋头忙自己的事了。可是没多会儿,她又出现了,这次是侧着身子站在门外,歪过头来专注地向里探视。喻佳的视线投向她,她就把视线挪开,却仍然不开口,也没有进来的意思。
喻佳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同事,今天出去办事了,喻佳以为是找他的,也就没搭理她。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再次抬起头来,发现那女孩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就迎向门口,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女孩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说的竟是:找你。而且,目光更加专注地上上下下审视着喻佳。
喻佳奇怪了:我不认识你呀?
女孩平静地说:你就是喻佳吧?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我刚从藩城来。景予飞告诉过我你的情况。
喻佳“哦”了一声,再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努力抑制着突然怦怦加速的心跳,也认真地打量了这个女孩一番,试探道:是他让你来的吗?还是……他没事吧?或者,你们是同事?他让你带什么东西来?
不是,都不是。他现在很好,你尽管放心。但是他不知道我要来。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你这里可能不太方便吧?找个地方我请你喝茶吧。
喻佳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飘,恍若坐在一条动荡的船上。但她仍然努力保持着镇定,用力点了点头,甚至,还显得相当友好地笑了一笑。许小彗立刻转过身去,脚步嚓嚓响着,一溜烟地下了楼。喻佳踌躇片刻,到隔壁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关上门跟了出去。
街上亮了一些,但感觉比先前冷了许多。风也明显大起来,一阵一阵地把枝头残存的枯叶扫下来,在地上无奈地打着旋儿,与纸屑和废旧塑料袋等乱七八糟的垃圾一起肆意飘零。风里还夹杂着一些不知是沙粒还是雪粒的细小颗粒,擦得腮帮子辣丝丝地生疼。喻佳暗暗叫苦:这人哪,一年到头怎么就没几天舒畅如意的日子?活脱脱就是自然天象的翻版,个人的意愿或者努力,根本左右不了它的变化。不是暑就是寒,不是风吹就是雨打,再不就是——看好了,保不准立马就又要来一场冰天雪地了……
喻佳裹紧头巾,走了好一阵,身子才停住了哆嗦,牙齿也不打战了。偷眼看看那女孩,她似乎根本没有冷的意识,穿得就很单薄,还没戴围巾。可能是不想显得比喻佳矮太多吧,她的身板始终挺得很直,一直有点示威似的高高昂着头。只是说话时,目光总有些闪烁,且有意无意地闪避着喻佳的目光。
喻佳渐渐感到不那么震惊了。
她们并没有进茶馆。
泽溪县文教局离城中心较远,附近除了几家机关就是普通店铺,没有茶馆。她们也并不想喝茶。两人就在一家店铺的背风处漫无意义地扯谈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大街慢慢向城中心踱去。而不多一会儿,那女孩(喻佳现在已知道她叫许小彗)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喻佳也完全清楚了她的来意。
她们实际上是一对敌人,还能喝什么茶呢?
途中,喻佳看见一处卖羊肉汤的小店,倒是问了许小彗一句:喝点羊汤暖和一下吧?这是泽溪的特色小吃,很好吃的。
许小彗毫不客气地翻了她一眼:什么烂东西,我才不吃呢。
喻佳有点尴尬,便不再说话。许小彗似乎也说够了。两人就那么僵在马路上,好一阵都不说话,似乎都对自己的何去何从感到迷茫。
许小彗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喻佳也不想粗暴地拒斥她。除了对许小彗的想法和行动感到幼稚、觉得有点可笑外,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憎之处。这个年纪的女孩自己才经历过,她很清楚对感情会有怎样一种狂热和偏执。她甚至有些叹羡她的坦诚、率真和大胆,换了自己再绝望也不可能有勇气直接去找自己的对手解决问题。当然,她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才相处多久啊,居然就会有这么痴的情感和这么决绝的行动,而景予飞又是怎么个人啊,至今一丝风声也没向自己透露过,现在还置身事外,让我独自来应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局面。你以为这事是闹着玩的?你等着!不管这事结局怎么样,我跟你也不会轻易了结!
她很少说话,一直在沉默地听着,只是在许小彗又一次明确要求她“放手”时,才十分坚决地(脸上还努力带着笑容)应了一句:你觉得可能吗?即使什么也不论,就说我和景予飞相处的时间也比你们长得多啊。五年多啊,其中凝聚着多少情感,沉淀了多少梦想,结晶了多少希望啊?更不用说其中还牵涉到他家和我家两个大家庭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说放就放?换了你,放得下吗?
许小彗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她第一次显出了惊惶和绝望的神情,第一次直面着喻佳,放肆地死盯着不放,似乎要从她脸上抠出最后一丝希望来。
终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真行。让我没办法恨你。可是,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去想景予飞。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与先前已完全判若两人。
看着她那苍白而消瘦的脸色和被寒风吹得十分蓬乱的头发,喻佳差一点想伸手帮她理一理,手伸出去却移到了自己头上。她无奈地搔了会儿头皮,表示同情道: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吧。但是……喻佳本想说:那你就别去想他,也别去谈他,强摘的果子不甜,这世上好男人多着呢,诸如此类。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明白这些话是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而且,也无须自己说。每一个失恋者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良药。唯一的良药是时间,是对煎熬的承受,是寻找一切可能的发泄渠道尽情宣泄……景予飞你等着吧,够你喝一壶的了。
这一刻她真有些同情她了,但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就被从自己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厌烦和委屈淹没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尽管去折腾好了,凭什么要让我来陪绑?走了这么长的路,跑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感到脚冷得快麻木了,心里更是冷得像冻了一坨冰,所以她希望尽快结束这个无奈而无聊的过程。
但是,许小彗就是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两眼要么死死盯着地上,要么就翻啊翻地不时地睃巡着她。她只好使劲搓揉着面颊,径自往前走去。许小彗又紧紧地跟在她身边,不再说什么,却不时地偏过头来窥测她的神情。喻佳一看她,她立刻把头扭开去望天。这女孩怎么这样?我到天边她也跟到天边吗?
唉……她也怪可怜的……喻佳继而想骂:
景予飞,你怎么这么混账!
7
又拐过一个大弯,十字路口出现了县邮电局大楼,喻佳眼睛顿时一亮:对不起,我刚想起来。她对许小彗说:我要去给我妈打个电话,她最近身体很不好。要不,我们先就这样告辞吧?
可是,许小彗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就此告别的意思,而是默默地跟着她进了邮电局大厅。喻佳索性不管她,真的到柜台前填了个单子。但她要的是景予飞的长途电话。不一会儿,服务员让她到6号通话间去。她走进去,关上门,拿起话筒前偏头看了看,许小彗就在隔间门外站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她无奈地叹了一声,把身子转了过去。
麻烦你找一下——你就是景予飞吧?
是的,你是……喻佳,你好吗?
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听清是景予飞的声音,喻佳的鼻子骤然一酸,眼泪便断了线的珠子般一个劲儿地滚落下来。她一手撑着头,身子倚在电话台上,使劲儿闭住眼睛,任泪珠从眼角滑落着,同时竭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许小彗。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什么哪儿,就在这电话间外面……别喊了,老天爷也在我的头上,要是喊他有用,我早就喊了……什么意思,她的意思你还会不明白?……行了行了,你不用解释什么了。她都跟我说了。我的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我从单位溜出来好半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她就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打又打不得,骂又不管用,我该怎么办?对了,她还给我带了条兔毛围巾来,红艳艳、毛茸茸的,漂亮极了,看着就暖和。她自己的脖颈里却是空空的。你倒是给我出个点子,我该回给她个什么样的礼?不相干?是的,是不相干,别忘了我也和你不相干!我们到现在还不是夫妻,她的确没理由来找我,可是她就是来了,你拿她怎么是好?坚决?你怎么不坚决?你干的好事,却拿我做挡箭牌,她自然要来做我的文章……喂,你怎么了,干吗不说话了?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他的声音:唉,我可能是有点拖泥带水,那是因为我不想多伤害她。我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麻烦。实话说,我现在也是束手无策。早知道她是这种个性,打死我也不敢沾她呀!现在也好,你知道我的处境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相信我,无论如何、无论有多大的压力,我都不可能选择她的……对对,都是我的不是。但是我也很难的啊!你现在也有点了解她了吧?你知道的,我这人狠不起来,尤其是对待她这么一个小姑娘。就是我真能跟她来狠的,说不定她也真会闹到我单位里去的,那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当然,万不得已也只好破罐子破摔。不过,有些情况她跟你说过没有?据说她的身世是很特别的。她实际上等于是孤儿,生父母本是上海人,都是工程师,母亲还是个总工,“文革”中被下放到东北,生下她没多久,生父就患病死了。生母在天寒地冻的乡村根本无力抚养她,只好把她送给从藩城下放东北的一对工友,后来她就随现在的养父母落实政策回了藩城。养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又下放过,家境是很差的。就说住的那个地方吧,我前几天悄悄去看过,整个一个贫民成堆的大杂院。你可想而知心高气傲的她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会有多强烈了……她生母吗?听说现在也落实政策回到了上海,但因为养父母不放心,她和生母的联系只能是偷偷摸摸的——说起来,她的命运也真够不幸的,想到这些,我就更狠不起来。再说,你有这个感觉吗?我觉得她的性格显然因为这特殊的童年而有着极其倔强的一面,相对来说,还是有点吃软不吃硬。所以我只能婉言相劝,力求和平解决。当然,我的基本态度是绝对明确、绝对不会动摇的……好好好,那就以后再说。现在……真是太委屈你了。要不,你让她跟我说话?
喻佳下意识地回了下头,结果吓了一大跳,许小彗的脑袋干脆已顶在电话间的玻璃上,耳朵贴着玻璃,竭力试图听到些什么。她赶紧把玻璃门关严些,并把话筒更紧地贴紧耳廓,不让她听见景予飞的话,自己也压低了声音:算了,还是我来跟她谈吧……我怎么可能不注意呢?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是不是悍妇?好吧,改天我看看工作不忙的话,就请两天假过去一趟。不过,你可要尽快把事情处理好,我不想老搅在你们中间当陪绑客,何况现在看来,我根本和不了这个稀泥。
她放下话筒,回头再看,许小彗已经不在了。她松了口气。可是,当她结完话费走出邮电局时,却发现许小彗并没离开,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着她。零星的雪花在台阶上融化成点点水花。她根本不为周遭的任何情况所动,两只手撑着脑袋,头深深埋在双膝间。两人目光相会的一瞬间,喻佳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不过间隔了十来分钟时间吧,许小彗的精神面貌明显变得更加委顿和憔悴。
但是,一旦面对喻佳,她的目光里又倏地射出几分刚烈而桀骜的挑战意味,喻佳不禁暗暗抽了口冷气。
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找个饭店随便吃点什么再说吧?
我不吃。许小彗站起来,身子又挺得直直的了:我这就回藩城。
那么……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是可以通融或者谦让的。但有些事,任何人,包括你,我想都是不可能退让的,也根本没法退让,因为退让的结果可能会更糟。世道、人心,主观、客观,社会、环境,都是那么的复杂、可畏,所以大多数人会把自己的遭遇看成无可抗拒的天命……当然,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你……
别假惺惺了好不好?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吗?我没兴趣听你的教训。老实说,我倒希望你今天跟我来横的。我的脾气你可能不知道,那样我是决不会轻易罢休的!现在,我承认你的涵养要比我好得多。但是……算了,不说这些了,景予飞刚才怎么说?
他说……你大概已经听见他的话了。他的意思很明确,恐怕你还是不能接受的。
哼!真羡慕你啊,他和你的心那么齐。那你就告诉他,这都没用!你们就是穿一条裤子我也不怕。我不会轻易被他甩掉的。早知道有今天,他就不该起那份贼心!我的感情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玩弄和践踏的!想这么随便就甩掉我?做梦!
这一刻,喻佳几乎不敢看许小彗的脸。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却也决绝异常,眼睛里迸射着让喻佳不寒而栗的寒光:请你转告他——让他走着瞧!
说完,许小彗挥舞着的手猛地向下一劈,掉头就走。
你这就走啦?喻佳情不自禁追上去:我还想给你……要不把围巾带回去?
许小彗头也没回,啪地一甩手,把喻佳递过去的围巾重重地打落在地上。
喻佳捡起围巾,缩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许小彗快步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才悻悻地往公交站走去。
可是,当喻佳坐的那趟汽车开出没多远,她却又看见了许小彗!许小彗一个人怔怔地站在路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纷乱无序的雪花越发密集起来。
8
同样的雪花,此时也笼罩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藩城上空。
此时此刻,景予飞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惶恐忧虑之余,一直被负疚和同情抑制着的怨恨和厌烦,却也火一样地蹿了上来。
这女人也未免太任性了,简直是蛮不讲理,简直是油盐不进的四季豆嘛!我都这么苦口婆心了,居然还痴心妄想地去找喻佳。幸亏喻佳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换了像许小彗一样的女人,知道了这情况,我还有日子过吗?你许小彗自己不也得碰个一鼻子灰?就这样你还不肯罢休,真当我是什么人啦?真当我们是怕你吗?归根到底,恐怕还是我表现得太软弱了,束手束脚的,反而给了她幻想的余地。接下来我决不能再对她太客气,不能给她半点希望。我们的关系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你没有理由再来见我,或者再纠缠什么。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还说什么走着瞧,走着瞧就走着瞧!牛不喝水你还真能强按头吗?
可是,想是这么想,一个人的个性和某种心理态势一旦形成,决不是轻易扭转得了的。转眼之间,景予飞的信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就像这糟糕的天气一样,狂雪乱舞了。尤其是夜里,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景予飞还觉得一肚子委屈、一头的愤慨和有无数的理由,一旦天光大亮,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却是:许小彗今天不会闹上门来吧?坐在办公室里,心里一波一波翻涌着的,又尽是烦忧与恐慌。
骨子里他还是渴望事情不至于变得太糟,他祈祷着能有个平和的结局最好。他投机地设想着许小彗不过是威胁几句而已,要不了多久,她还是会选择面对现实的。
实际情况好像也真是这样,许小彗嘴上喊得那么凶,但实际上她从泽溪回来之后,表现得完全就是另一回事。她给景予飞打过两次电话,但态度都出乎意料地平和,就像和景予飞的关系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变化一样,只是要求来见见他,既不提她和喻佳见面的事,也没再逼景予飞表什么态。相反,每回还都不忘嘘寒问暖地关心他几句,说寒潮又来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衣服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送只热水袋来;甚至还说,我想给你打件毛衣,你喜欢粗毛线还是细毛线的?颜色是米色的好还是藏青色的好?对此,景予飞都语气淡漠(以示彼此的关系没有特殊的亲密成分)且又小心翼翼地找理由拒绝了。但心底里,他反而更添了几分狐疑和担忧,总怕许小彗是在耍什么新花招,却又猜不透她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事情不会就此完结。这从许小彗那种俨然仍然是景予飞什么人的姿态和语调里就能感觉得到。而这一点,尤其让景予飞极不舒服。
最磨人的,永远是事态的不确定性。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月就这么过去了。许小彗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其间,喻佳来看过景予飞,景予飞也回家过完了春节。虽然在喻佳来的那几天里,两人出出进进的时候,景予飞曾有好几次都惊出一身冷汗,恍然在身后什么地方见到许小彗的身影闪动,却都没有得到确认。他希望那是自己的幻觉。喻佳也认为那只是他做贼心虚、神经过敏。她还特意挽紧景予飞的胳膊,说,要是真被她看见我们俩,不更好吗?这样她就可以死心了。
景予飞却还是紧张地挣开了喻佳的手,说:你不知道她的,这样恐怕只会更刺激她的怨恨心,还是小心点儿好。但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庆幸的。暗想:看来,许小彗这人哪,表面上风风火火,甚至蛮不讲理,骨子里还是有理性的。毕竟她不是堂吉诃德,她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孩,一时的痴情任性难免,继续和风车大战的结果是什么,她终究还是看得到的。
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
9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很快就给了景予飞的侥幸心理一记响亮的耳光。事实更无情地向他宣示了一个残酷的预言:迄今为止,你的麻烦非但没有了结,而且恰恰只是一个开端——
元宵夜焰火的硝烟气尚未散尽,单位开始上班的第一周,年味也如街头零星响起的鞭炮一样意犹未尽。办公室里,长假后的同事都还在恋恋议论着春节期间的各种感受。已经颇觉轻松的景予飞也来了兴致,和大家谈开了自己在县城过年时,泽溪种种有趣的年俗和特色。不料刚有些忘乎所以之际,一位同事从外面进来,把一封信递到了景予飞手中。
只瞟了一眼封皮,景予飞浑身的汗毛就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许小彗,三个字闪电一般划过脑海。他立即甩掉话头,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开办公室,一边快步向楼道外走去,一边颤抖着撕开了信封。
如先前那封血书一样,信上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内容厚实了些,言词依然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而没有任何虚饰。那字迹则因为是圆珠笔写的,与血书感觉大为不同,一个个就像许小彗本人一样,硬戗戗的,透着骨子里的倔强与刚劲,而且书写时用力明显过重,个个字力透纸背,使黄黄的却很厚实的信纸背面摸着感觉指肚上糙糙的,不少字划穿了纸页。
我考虑了好久,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刚刚看到检验报告,证实我真的怀孕了。
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高兴。但我是高兴的,真的是太高兴了!这是耳湖的青龙对我祈祷的回应。知道你不相信这个,以前我也不太信,现在我彻底相信了!我现在天天祈祷的是,我要平平安安把这个儿子生下来。
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和家里说,养父母是不会同意的,他们从来不和我一条心。天下所有的女人有了痛苦,有了委屈和不幸的命运时,也都不能和外人说,但最起码还可以有一个父母的温暖怀抱可以倾诉,可是我连这个港湾也没有!所以我来到了上海。现在,我那白发苍苍的苦命生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她和我抱头痛哭,她说我的命运太悲惨了。我不这样想。我觉得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就有了希望!我就得到了满足!
不要来找我,我现在不会见你。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想。
坏了坏了!这下可真的在劫难逃了……
整个中午,景予飞粒米未进,也毫无饥饿的感觉,一直在大街小巷里没头苍蝇一般茫无头绪地乱窜着。不如此他就没法使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他坐不住,一分钟也坐不住,甚至停下来歇一会儿也没法做到。走一会儿,他就会找个背静的角落把许小彗的信再看上一遍,而实际上,他已经能背得出信上的每一个字来。那些字个个都像许小彗那尖尖的指头,幸灾乐祸地指点着他,戳得他心惊胆战。
天气晴朗得让人生疑。春节以来一直像老天的怨气般扣在城市和楼宇顶上的阴霾,此时被笑眯眯地直立在头顶上的太阳驱赶得无影无踪。街上树影幢幢,行人的影子则淡白得若有若无。杂乱的汽车的喇叭声,还有围在一家小店门口不知为什么而开怀大笑的几个女人的笑声,听起来也都飘忽而钝化,感觉阴阳怪气的。大街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甚至恐怖。
我上当了,我上当了!
这么要紧的问题,我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置之度外了呢?
这女人太狡猾了,很显然,她一开始就留着这一手了!
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除了这些实际上毫无意义的言词,他的脑海中几乎如头上不见一丝云彩的天宇一样,一贫如洗。
什么叫大难临头?
这就是大难临头!
10
景予飞在怀疑自己一向坚定的某种信念是不是另有问题。
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着人类不可想象的超自然的力量,以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芸芸众生的命运?一切都在上苍的计算机里预设好了,自以为人定胜天的人类唯一的出路就是顺从命运的安排,或者说,有时候简直就是种种的捉弄、戏谑或惩罚?
景予飞自认为是个很有理性的人,冲动和一时的放纵谁都难以避免,但有头脑的人,会凭借理智和知性,将种种感性的飞扬约束在一个可控或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所以,从一开始,哪怕在那个惊喜而迷乱的初夜,他在和许小彗的关系上就特别地存着一份小心,唯恐一不留神怀上孩子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就算是和喻佳,虽然两人的关系早就明确,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在同居时也从不敢掉以轻心,始终采取着必要的措施。
为了不影响健康,他们的措施主要是用安全套而基本不用药物,实际情况也证明这种效果是值得肯定的。问题是,安全套的来源在这个年头还是个颇让人挠头的问题。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安全套是由国营药店或单位的工会及妇女组织等有限的渠道免费发放的,不像后来虽然需要花钱,但却确保了你无论在超市还是街头的性用品小店,甚至自动售货机上都可以轻易地买到。那时可不成,钱不能买到的除了许多特权和公平、正义等人格权益外,还包括安全套。
按理说,免费发放应该是好事,实际上,恰恰因为无法购买而增加了人们正常获取和使用安全套的障碍。障碍自然来自心理禁忌。那个经济领域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年代,生活和道德领域的保守观念犹如厚厚的铁幕,几乎还看不到任何松动的迹象。尤其是性,可谓一切观念禁忌中的第一大禁忌。即使是合法夫妻,也得像做贼一样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向药店那蹲踞于一隅的安全套柜子里伸一次手。未婚的景予飞尤甚,每回去,总要悄悄地在药店外睃巡好一会儿,看准柜台前是个男营业员或者年纪大些的老阿姨,才敢走进去。但他从不敢直接去拿安全套,而是先买上一瓶黄连素或者一盒土霉素之类,然后趁营业员去给他找零的间隙,迅速从一边的小木盒捏出几个安全套,飞快地塞进口袋之中。
来之不易,用起来就特别珍惜。所谓珍惜,就是重复使用。重复使用就难免出纰漏。
没想到,最不该出的纰漏,偏偏就出在许小彗身上!
那是他们去耳湖之前最后一次约会时发生的事情。
本来,景予飞在和许小彗一起时,因担心不安全,是决不使用旧的。那天他心怀鬼胎(打算第二天到耳湖时与她摊牌),也没有那个兴致。但许小彗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显得格外温存,景予飞便生出了“最后一次吧”的念头。但事到临头了,景予飞才发现自己的衣箱里已翻不出新的安全套了。旧的倒是有一只,但那是上回用过洗净的,从信封里取出时已粘缩成一团。景予飞也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让侥幸心理占了上风。没想到就此铸成了大错——等他发现那东西居然脱落下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糟了糟了!他懊丧万分地惊呼起来:这下可有麻烦了!
他立即催促许小彗赶紧起来排尿、清洗。可是许小彗却赖在床上不肯动弹。他不得不将她拉起来,但过后依然忐忑不安。因为他深知这与其说是一种措施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安慰,根本不保险。于是又一再晓以利害,央求许小彗第二天务必再来一下,他硬着头皮也要去药店买一种叫做早孕停的口服药物让她服下,以防万一。
现在想来,恐怕是他那过分的张皇失措给了许小彗某种暗示;或者,许小彗在这个问题上过于幼稚而并不在意;更可能的是,许小彗反而将之视为一个必要时可以有效挟制景予飞的法宝。总之,许小彗当时是答应了景予飞的要求,但实际上第二天她根本没来。
为此,景予飞曾好几天坐立不安。去耳湖的路上,他也曾抱怨过她的轻心。但许小彗始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皮:怕什么!但她后来的说法也确实让景予飞稍稍心安了几分:就那么一次,哪有那么容易怀上的?万一真有了,不也有办法对付吗?
尽管这样,过些天再见到她时,景予飞还是特别关切地问过许小彗:这个月身上来没来?
许小彗的回答很肯定:你烦人不烦人哪?来了哎!
11
接到许小彗信的那天,景予飞在大街上没头苍蝇般乱窜了一气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被潜意识支配着,来到了许小彗的家门口——蜂树巷37号院。进去,还是不进去?他的心嗵嗵乱跳。正如他对喻佳说过的,他曾因为某种考虑而在一天夜晚悄悄到这儿来探视过一番。
37号院是一个不规则的四合院,里面有一圈低矮的平房,围绕着一棵枝干倾斜的大枣树。树下有一口井圈上绳痕深深的水井,水井周围辐射出好几条碎砖铺垫的窄路,通向四面的人家。各家的房子都差不多大小,门口也差不多都有个露天的自来水槽,和一堆堆数量不等的蜂窝煤。不同的是房前屋后各家利用空间自搭的坡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错落混杂。
哪一个门洞是许小彗的家呢?那夜景予飞根本无从辨识也不想辨识。可是现在,想辨识或打听一下,却又鼓不起勇气。万一我碰到的是她父母,我该怎么说?说不定他们正想找我的麻烦而不得其人,我这不正是自投罗网吗?况且许小彗信上说她没把怀孕的实情告诉父母,我冒冒失失露头的话,岂非只会坏事,或者更深地激怒许小彗?他犹豫良久,最终打消了找许小彗或向其家人求助的念头,转身直奔公交站——他始终怀疑许小彗是不是真的去了上海。而如果没去,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上班。我到人民商场找她去!
令他失望的是,他在商场假装顾客,楼上楼下各个柜台反复转了个遍,就是见不到许小彗的身影。硬着头皮向几个营业员打听,都说不认识许小彗这个人。这也不奇怪,商场很大,柜台不同,未必人人都互相认识。但令他惊讶不解的是,他最后问到的一个人却肯定地告诉他:毛线柜确实有过许小彗这个人,是顶替她母亲进来的也没错。但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工作,并在几个月前就办停薪留职手续离开了。现在在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几个月前我还根本不认识许小彗。那么,她早就不在商场了,怎么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出于虚荣心还是出于抬高自己身份的考虑?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的水真是深得很哪!而她现在又在干什么?何以为生?这倒不必管它,我又不可能和她怎么样。怪不得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自由得很,搞不好她现在就是个无业人员,居然还要死要活要嫁给我,真把我当做她的人生支柱啦?
天呀,我认识的(仅仅是认识倒好了),居然是这么个人!人民商场在全市商业系统应该是第一块牌子了吧,又是国营企业,铁饭碗,许小彗居然瞧不上,说走就走,真是太有性格了!这说明什么?要么说明她心高气傲,敢作敢为,将来没准会有大出息;要么说明她幼稚狂妄、冲动胡为,将来定会吃苦头——无论如何,这个人真的是很不简单呢!
唉,现在还管这些干吗?赶紧找到她要紧。否则,真的要让这么个将来恐怕自己都无以为生的人,把我的孩子生了下来,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至此,景予飞才不得不相信,许小彗也许真的是去了上海。
他又摸出许小彗的信仔细看了一下,信封上的邮戳还真是上海的,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写着上海延安西路1238号的地址!此前他虽然注意到了这个,直觉中却怀疑是许小彗玩的什么花招。现在看来,我只有下定决心去上海了。时间不等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坐以待毙,任她胡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挤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上海,浩渺恢宏、博大繁华、中国近现代乃至当今最先进最发达概念之代名词的上海!作为一个小地方出生的外乡人,景予飞每次到上海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怀。一方面无比叹羡它的繁荣与文明,另一方面又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拘谨。每每仰望那林立的高楼,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缩矮了几分,内心则或多或少有着几分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的自怜。总之,上海让他感到崇尚仰慕并多少有些望而生畏,更多的却是别扭和不自在。怎么也没想到,而今自己竟又以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与之建立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
一下火车,他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此前很少去上海,对上海的情况几乎完全陌生,但一找到延安西路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真是急傻了。延安西路这么繁华,是上海最著名的商业街之一,居民大多居住在这条著名大街后面那些毛细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许小彗的生母再那个,也不大可能住在这个堂皇的大街上吧,我居然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了过来?
果不其然,又累又乏的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找到延安西路1238号前时,彻底傻了眼。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家操着全国各种方言之人头攒动的鞋店。在它的前前后后,都是各种各样珠光宝气、盛气凌人的商家店铺,根本不可能是哪个居民的住家!
这不怪许小彗,这不怪许小彗。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尊严,不管不顾地瘫坐在鞋店门前的马路牙子上,疲乏而悲哀地抱住自己热汗涔涔的脑袋,喃喃叹息着:只能怪我自己太简单也太轻信了,不,太愚蠢!太可悲!
景予飞啊,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自找的吗?
活该啊,你真是活该!
如果真的让一个私生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将给自己和孩子本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患?景予飞至此仍然不敢深入细想,也无须多想就知道有多么严重。可这个忮刻而愚蠢的许小彗,却依然纵情任性、一意孤行,硬生生地要将自己拖入这个无底的黑洞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尤为可恨的是她的目的。毫无疑问,她是想以此作为筹码,要挟自己满足她的情感,逼迫自己选择与她成婚。而这恰恰是景予飞最不能容忍的。相反,仅仅是想到她的这个目的,景予飞就分外反感,心底残存的几分怜悯也化为乌有。更何况,自己的实际状况,她已完全明了了,却还这么顽固,不是太自私也太不负责任了吗?而我,且不考虑个人的感情和今后的幸福,如果真的就此屈服,就此违背自己的感情,岂不也太对不起喻佳和她的家人了吗……
唯一的选择就是制止。无论如何要说服许小彗放弃她的疯狂!
可是,令景予飞绝望的是,到了现在他才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对许小彗人格的认知和估判,从一开始就是肤浅和失误的。相比起来,无论在心智、意志还是策略或性格上,幼稚天真的都是自己而非娇小而儿女态十足的许小彗。尤其到了现在这地步,想要制约她简直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自己已陷入完全被动而失控的境地。
这天晚上,奔波了一天的他软绵绵地仰卧在被褥上,很想闭一会儿眼睛却丝毫没有倦意。很想结束眼前这种不明不白、束手无策的状况却又一筹莫展。时间不等人哪!可要是许小彗一直不出现,自己除了坐以待毙,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不可能,不用我找她,许小彗肯定不会长久消失的。从根本上讲,怀孕也不是她的目的,年纪轻轻的,她真想那么早就生一个私生子吗?不,那不过是她企图以此要挟我的手段,所以,她必定会来找我,试探我的反应,如果我因此就范,她或许有可能将孩子打掉。
这么一想,他终于感到了一丝振奋。看看时间快十点钟了,他一跃而起,趁着大院没关门前,冲到桥对面的烟纸店买了一包飞马香烟和火柴。回到寝室后,他像个老烟枪一样一支接一支地连抽了几支烟,又呛又咳,可心情并没有松释,反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蹲在地上干呕了好一阵后,他忽觉身子发沉,自己竟无力站起来了,眼前天旋地转。摸摸额头,一手的冷汗——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醉烟,是学吸烟者的必由之径,也是他成为烟民的起点。
12
不出景予飞所料,就在他从上海回来的第三天傍晚,许小彗出现了。
景予飞正想去食堂,一见她的身影,扭头就向大院外走去。许小彗乖巧得很,马上也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景予飞走得很快,许小彗的步幅也一点儿不小,两人就这么迅速地来到了外面的小巷里。
一看周围没什么人,景予飞猛地爆发了。他一个急转身,手指差点就戳到许小彗的鼻尖:你搞的什么名堂!这么重大的事情,关系到我切身利益的事情,你居然也敢骗我!居然还一骗再骗,把我耍得团团转,你太不像话了……
可是,许小彗似乎早有准备,她一点儿也不生气,不还嘴,任由他吼叫着,并且又像先前那样,痴痴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甚至还一脸很欣赏他发怒的样子,时不时露出一丝笑意。
景予飞不禁气短: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你就是在冷笑!
那又怎么样?我觉得你很好玩。你知道吗?你这种时候是最可爱的,也是最傻的。你想,你还真的会跑到上海去,你说你傻不傻?不过,这倒也说明你心里还有几分在意我的……
胡说八道!我跟你谈正经事呢!
许小彗也喊起来:我说的都是正经事!你不听我马上就走!
景予飞最怕看到的就是她的这种表情和态度,他不知不觉就泄了气,不知说什么好了。
许小彗这才又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不好吗?说着,她将手中拎着的一只纸袋塞到景予飞手上:我在上海给你买了一件夹克衫,这是现在上海最时兴的。尺寸是我估摸的,可能差不多,你回头穿穿试试,不行以后我再去换……景予飞触电般使劲抽回了手:不要不要,谁让你给我买衣服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来这一套。
顺便的嘛。你拿着吧。
景予飞又一次把衣服推开:这么说,你真的去上海了?那我怎么找不到你?
这么说,你真到上海找过我了?许小彗的脸上霎时绽开一朵灿烂的笑靥,又像是得计的自得,又像是证明了什么的宽慰:你又不知道我妈住址,怎么找得到我?
你信封上不是写着吗?难道完全是胡说八道!
许小彗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那是顺手写的,我上海家住哪里,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骗我在人民商场工作?
嗬,你可真行啊,改行做公安啦,把我的什么都摸这么清楚,有必要吗你?
景予飞怔了一下,立刻转换话题:也是,现在谈这些都毫无意义。你说吧,什么时候去做人流?我可以陪你去。你要明白,在这件事上我决不会任由你胡来。
休想!许小彗的神色突然大变,转眼就成了头凶狠的母狮,又尖又厉的嗓音也让景予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你真把我看成一只傻不拉叽、任你哄任你玩的小绵羊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这是天意,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还有良心,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那就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地做这个孩子的爸爸;如果你负心到底,那就偷偷摸摸地做这个私生子的父亲,而且一辈子也别想见到他!
许小彗,话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不是良心不良心的问题,也不是负责任不负责任的问题!你完全知道我没法负这个责任。
怎么没法负?只要你有这个责任心,就能负这个责任。社会上像我们这种例子多的是,下个狠心不就完了。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感情的事……
我问你,你对我真的就一点感情也没有过吗?
景予飞顿时语塞。他很想直说,自己对她确实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又清楚这么说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玩弄她的感情,这只会更加激怒许小彗。于是他小心斟酌着说: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了。我不能说没有过感情,可你也要明白,这与我和喻佳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所以……而且你客观地想想,世上什么事都不能两全,凡事也都有个先来后到,就连上厕所也不例外,不是吗?
放屁!这和上厕所扯得上吗?
我只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再说,喻佳年纪不小了,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机会有的是。
不会有了。真正的爱情给予人的机会,永远只有一次!
这也说得太绝对了吧?……求你千万要冷静点,你考虑过吗,这种事的后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真要把孩子生下来,将来吃苦受罪的首先是你,孩子的命运也注定是痛苦而不幸的。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莫及。
后悔的只会是你。至于说后果,我当然知道有多严重。但是,你现在完全来得及让它不严重!
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固执?
对,我从来就是个固执的人,你刚刚才知道吗?告诉你,我这个人不光是固执,也万分坚强。只要有必要,我什么后果都不怕承担,不信你看着好了。
许小彗!
别废话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说吧,你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没有选择,也希望你……
话没落音,许小彗转身就走。
早有防备的景予飞一个箭步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许小彗的去路:你不能走!我们的话还没说清楚呢,这孩子到底怎么办?
怎么办?许小彗突然抡起手中的衣服袋子,劈头盖脸地打向景予飞:你知道怎么办!你知道怎么办还来逼我!……
虽然只是软软的衣袋子,但许小彗下手相当狠,景予飞本能地抱住头,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脑门上啪啪作响,一只衣袋的拎把又抽过他的眼睛,他不禁“哎哟”一声叫起来,眼泪直流。
许小彗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扑上来抱住景予飞的头,想看他的眼睛。景予飞没好气地推开她。她愣怔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景予飞不甘心地追上去,还想拦住她。没想到一团黑影呼地飞过来,紧接着脸上一疼,细看才发现,许小彗还是把那件衣服扔给了他。
13
一连好些天都在焦灼地等待着许小彗的电话或身影出现的景予飞,等到的竟是一纸父亲发来的加急电报:母病速回!
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得景予飞晕头转向。他一分钟都没耽搁,立刻跑到馆长办公室去。他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踢踏着,心怦怦跳得透不上气。他的神色一定失常得厉害,以至汪馆长一见他就惊愕地站了起来。
景予飞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远远地把手中的电报伸了过去。汪馆长瞟了一眼电报,立马上来扶住景予飞的肩膀,轻轻拍着:别慌别慌!古人云,每逢大事有静气。什么情况下都要沉得住气。而且,这上面并没说你母亲得了什么病,病得怎么样,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你赶紧回家,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过来——要不我派个人陪你回去?
景予飞挥挥手,连个谢字都忘了说,也顾不上收拾什么东西,一路敲打、掐揉着不听使唤的双腿,挣扎着跑向公交车站。幸运的是,他搭上了刚刚响铃的午班客车。
沉重地喘息了好一会儿也无法平静的他,又摸出电报反复看了好几遍。
汪馆长的分析有一定道理。电报上光说母病,没有加“危”字。这是不是说明问题还不至于太严重?但是教了一辈子书、现在又当技校校长的父亲,性格他是很了解的。他表面上温文尔雅,瘦骨嶙峋,骨子里却相当自尊也相当刚强。“文革”中他被学生打断过一只胳膊,回家见到景予飞还笑着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打从景予飞在外读大学几年到现在,家里大大小小也发生过许多麻烦,父母都生过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们从来都瞒着景予飞,更不曾打过电报来。许多次他事后知道了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及时告诉他,父亲总是淡淡地回答说:没有那个必要。你安心读你的书,做好你的工作。我们都是有单位的人,经济条件也过得去,也不是七老八十,平常能有什么自己过不了的坎?
父亲的这种性格也深深影响了景予飞。自己在外,也总是报喜不报忧,遇到再大的麻烦也尽量自己克服,决不给父母增添心理压力。没想到现在,父亲竟破天荒地发来这样的电报。这只能说明一点:母亲这回一定病得很严重!
会是什么病呢?不会是心脏病吧?似乎,过去从来没有过这个印象啊,她在我面前也从来都是健健康康的……景予飞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宽慰,心反而更紧地缩作了一团:我不知道,并不等于她就真的没有病,更不等于她身体真的很好,只能说明我平时太粗心了,对父母缺乏起码的关怀与孝心!
这么一想,景予飞身上的冷汗又滋滋地冒了出来,恨不得一步就能跨进家门。可那汽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正午的太阳也优哉游哉地在路边的河水间晃荡。
唉!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离开家到藩城来!许小彗那边还不知到底会是什么结果,这边又碰上这么不幸的事情!要是我不离家的话,说不定什么麻烦也不会发生,起码许小彗的麻烦就绝不会产生——唉,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去管他什么许小彗!母亲才刚过五十二岁啊!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景予飞家中兄妹两人,母亲自然都十分疼爱。但从景予飞切身的感受来看,也许是自己从小比较多病,大了又外出读书,母亲对他总是有几分偏爱。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在困难的年头,妹妹有时候会抱怨吃不到荤菜,父母亲也可能多日不吃一个鸡蛋,但景予飞每天早餐的面条或稀饭下面,永远会卧着一只鸡蛋。
那时因为贫困,家里的厕纸都是裁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粗草纸,厨房客厅和父母房里的电灯也都是比萤火虫光亮不了多少的三支光的节能灯,只有景予飞和妹妹住的地方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以免他们看书做作业损伤眼睛。
另一个印象也永久地烙在脑海中。那是他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回家路上他觉得抬不动腿,在路上坐了好一阵也缓不过劲来,还呕吐了好几次,晚上回家看见香喷喷的饭菜他反而觉得恶心。父亲当时还被关在学校里,焦灼的母亲不放心,半夜里借了辆自行车,独自把他推到县医院看急诊。医生初步怀疑是甲肝,母亲顿时当着景予飞的面哭出声来。
个子矮小也精瘦的母亲硬是不许景予飞自己走路,她沉重地喘息着,背他上下三楼好几趟去抽血、验尿。等待结果的时间分外漫长,母亲蜡黄的脸上渗满豆大的汗珠,她像是害怕景予飞会被人抢走似的,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只觉得母亲一直在哆嗦着,脑门上热乎乎地淌着母亲的泪水,鼻息里浓浓的,全是母亲头上的汗味……
汽车到站的那一刻,景予飞想到了喻佳。
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这时候他特别希望有她在身边。可是一想到给她打电话要耽搁时间他又作了罢:我还是先回家要紧。可是一想到喻佳,脑海中又突然闪过许小彗的身影,随即电光火石般一亮:天哪!这事会不会又跟许小彗有关?
虽然许小彗擅自找过喻佳后,景予飞曾警告过她不许找父母的麻烦。但她能自说自话地去找喻佳,也一定能再去我家!
随着时间推移,景予飞越来越感到许小彗有着相当狡狯而泼辣果敢的一面,但有些方面,她的智商却依然会显得十分幼稚,总以为能通过外力来左右景予飞的情感,殊不知那反而会加剧他的反感。可是,她就是这么个人,想到做到,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虽然有关她自己的一切情况,她总是躲躲闪闪、语焉不详甚至假话不断,对与景予飞相关的一切情况,包括单位电话、家庭状况乃至喻佳的情况,她从一开始时就探问得十分仔细并且有意识地牢记在心。
她真要找我家人的话,很容易就能通过父亲的学校了解到我家的住址——许小彗,要是真的是你把我妈给吓出病了,看我怎么样……
看“我”怎么样?自己又能拿许小彗怎么样?景予飞根本无法想象。
14
“近乡情更怯”,多年在外的景予飞很早就对这句话有着特别自我的体验。每次从外面归来,越近家门,脚步越发沉重。汇聚于心最多的,并非即将与亲人聚首的欢欣,而是某种莫可名状的情愫。总好像那是个隐匿着什么不可测的危机的地方,某种隐隐的忧虑始终会在心中作梗。
这无疑与人对亲人的爱,以及对家庭平安的渴望有关,或许也与父母总是刻意对他隐瞒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有关,而这种种不如意在任何家庭实际上都是不可避免的。一旦回到家来,许多在外时不明或潜伏的情状或多或少地暴露出来,有时候反而给游子的心理造成特别的冲击。或许正是这种经验,反而使自己心中形成了某种不确定的隐忧和下意识;或许,这仅仅是感情的一种正常的表现方式,是游子对家人关切的一种特殊反应。反正,每次回家,离自己那个魂牵梦萦的家越近,景予飞都会感受到越来越蠢动而莫名的紧张和不安,脚步也不由自主地会踯躅起来。直到见过父母和妹妹,悬着的心才会有所松弛。
今天则大为不同,因为预期明确,并急于了解母亲的病情,下了公交车,景予飞就一路小跑着奔向家中,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但是,就在他三步并作两步跃上楼梯时,先前车上闪过的那个疑惑,突然又横亘在眼前,直觉再次驱使他僵在了自家门前:万一真和许小彗有关,我该怎么说?
他缩回了敲门的手,屏住气息俯下身去,先向屋里窥探了一下。他家住在县文教局的一座七十年代老房子的四楼。十多年下来,本来就粗糙单薄的门锁下面的薄板上,已裂开了一条斜长的细缝。透过这道裂缝,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并且嗅到了从里面透出来的那股子他熟悉而又莫名感到几分别扭的家的气息。这气息中最鲜明的是混杂着淡淡的葱蒜味和煤气味儿的厨房的味道——母亲显然是刚刚做过晚饭,现在正疲惫地正对着房门,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垂着头发愣。屋里灰蒙蒙的,照例没有开灯。一抹黯淡的晚霞通过厨房的玻璃泛映在母亲晦暗的脸上。她就那么定定地侧视着窗外,神色茫然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小彗!一定是许小彗来过了!
景予飞完全确信了自己的预感。他用早已捏在手心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母亲一下子跳到门前,拍着双手笑道:啊,你真的回来了。
景予飞惶惶地换拖鞋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抚摸着他的头:你这一向都还好吧?路上怎么样?没把你吓坏吧?
什么也不用问了。母亲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景予飞也再次确信了是怎么回事:爸呢?
话音未落,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那瘦削而密布皱纹、满是沧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不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竖在景予飞跟前,神色异常严峻地审视着他。
景予飞读懂了他的心理。显然他期待的反而是景予飞的愤怒或“理直气壮”,以回击某个让他不安的现实。但景予飞的表现让他的期望落了空。他软软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搭理景予飞,僵着脖子死盯着窗外的树梢。景予飞本能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树梢上还真有风景,一大窝黄羽长尾的不知名的鸟儿栖在枝上,像一群无家可归的蝌蚪,又像是一行行杂乱无章的五线谱,倾诉着莫名的凄婉。
景予飞扭回头来,仔细地端详了母亲一会儿,确信她并无病容,才长长地嘘了口气:找什么理由不好,偏要编这种谎话。
就是嘛,我刚才还说他呢,光听些一面之词,就这么沉不住气,吓着孩子怎么是好?快坐下歇歇,喝点水就吃饭。你们都不要急,有天大的事也先吃了饭再说。
母亲说着从桌上的凉水瓶里给景予飞倒了杯水。景予飞刚想接,父亲却一步逼到他跟前,连珠炮似的逼问道:这么说,你明白我为什么发电报给你了?那你快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不像话了!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好不容易有了个发展进步的机遇,怎么才出去没多久就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这下你该怎么收拾残局?
刚觉得有所宽慰的景予飞,霎时又陷入了焦躁的境地。但他竭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先接过母亲递来的凉开水,一气喝干。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先试探了一下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母亲肯定地点点头:她说她姓许,居然还说什么已经有了你俩的孩子——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
景予飞挥手阻止了母亲的话,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半晌,悻悻地说:是有这么个人,她说的也基本是事实。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想你们也该清楚了。为这事我也十分懊悔,不仅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也让你们跟着受惊。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来的目的,我想她也肯定给你们表明了。我现在能说的就是,不论你们知不知道这事,不论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决不会顺从她的目的。由此产生的任何后果我都会独自承担,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我的天哪!先前还怀着些侥幸心理的母亲顿时脸色煞白:这么说她真的怀了你的孩子,这可怎么得了哇?要是她死活不听劝,真把孩子生下来的话……
父亲的表情倒反而显得松弛了些,他打断母亲的话说:这就对了。我要的就是你的这个态度。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在这么短暂的接触中就会和她产生什么真正的感情。既然这样,我对许小彗说的,也是类似的意思。站在她的角度上,我能理解她的感受,甚至也有点欣赏她敢于直面困境的勇气。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无论如何,不可能有她期望的结果。不是我们不愿、不义、不仁、不顾惜她的感情及我们的血脉,而是我们不能、不应、不得已。朝三暮四的结果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麻烦,也是对喻佳的背叛和摧残。
她怎么说的?
当然是希望我们接纳她,希望我们来做通你的工作。唉,说来也可怜,她是拿这肚里的孩子当救命稻草呀。母亲悲怆地一个劲儿摇头:我们根本说不通她。你爸说一句,她就冷笑一声。但她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劝她无论如何不能冒失,先把孩子打掉为妥,需要什么费用或者精神补偿都好商量。你知道她说什么?“我来这里不是要钱的。真要钱,有这个孩子我会得到更多”——你看看,她恐怕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予飞啊,这事还真不好办!
所以我必须立刻叫你回来。父亲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做好多种应对的准备。我的考虑是,我们这边的态度必须明确、坚决,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这才可能让她放弃不切实际的作为。但也要做好多种准备,比如,万一她固执己见真把孩子给生下来,我们就得准备承担抚养孩子等一切责任。但这是下一步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既然她能来找我们、找喻佳,那也完全可能在绝望以后报复你、纠缠你,或者去你单位闹。所以你就要做好调解不成就回家的准备。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大不了就回家。问题是,前两天馆长刚跟我谈过,市里的编制已经批下来了,最近局里就会讨论进人的问题。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办理我的调动手续。
你看看,她这事不就是个大意外吗?你啊你啊,偏偏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惹出这么个事!不过,我估计这女孩也不会轻易置你于绝境。毕竟从目前来看,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勒索感情,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得到你,而不是推开你或者毁灭你。她应该明白,如果把你毁了,或者逼回家来了,她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倒是喻佳,她知道那个女孩怀孕这个新情况吗?
我第一时间就给她打过电话……是的,她很震惊,也……这几天她一直很难受。但是,这就是她的优点——她并没有多责备我,而是说,如果实在不行,她可以考虑退出,以避免我陷入绝境。这反而更让我惭愧……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岂止是惭愧,你应该额手称庆!喻佳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有这样的人做妻子,是你不幸中的万幸啊!否则,如果她因此弃你而去,你只有娶许小彗一条路可走。而这个许小彗,依我的看法,虽然现在我还不认为她有多么不好,她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仍然不屈不挠、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的个性,还真有点让我钦佩;但她这种行事方式和性格,和这个无爱而草率的婚姻,显然与你有太多的不合,你将来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的。而这时,如果喻佳也因此来逼迫你,折腾你,你这辈子还有个好吗?不过,喻佳现在这种态度倒也不出我的预料,这么些年来她的脾性和为人我们都有目共睹。所以我紧急叫你回来,就是想表明我的态度: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应该立刻去把结婚手续办了。这样有两个现实的好处:一是让喻佳的感情有个合情合理的结果;另一个,这也许可能使许小彗彻底绝望,从而清醒理智地处理孩子的问题。我认为这对她根本上也是一种善意。
可是,万一这女孩就是痴迷不醒呢?母亲焦急地说:我怎么感觉她八成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那样的话,你们想过那孩子了吗?他可是咱家的骨血啊!可是,我敢肯定她十有八九不会把孩子给我们养。就是让我们养,我们应付得了由此而来的种种麻烦和不便吗?费用倒好说,孩子的户口恐怕就没法上。对外面又该怎么说?将来让不让他妈来看他?老来老来又怎么相处?哎哟,那样的一连串结果,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哪!
父亲和景予飞面面相觑,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父亲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情形就是这样了。想那么多,暂时也远了点吧?况且这做人哪,本来就如此。谁都希望天天快乐,事事如意,实际上,谁都没法知道自己明天会碰上什么难关和变故。唯一的办法就是敢于承当,勇于应对一切。走着瞧,到什么山再砍什么柴吧。
见景予飞没接腔,父亲又补了一句:要不,你再跟她好好谈谈。只要她肯拿掉孩子,经济上我们一起承担,砸锅卖铁也满足她。当然,眼下来看,钱对她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你要特别讲策略,多唱白脸。反正她也清楚我的态度了。不爱听的话都推在我身上。比如你们领结婚证的事,就说是我逼着你们去办的……
景予飞无力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也没意义。他真是觉得累,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惊惧和紧张的奔波中度过,从心到身,都裹在湿雾般沉重的疲惫里。此时他越是感受到父母的拳拳之心,就越是觉得自己的混账。而想到许小彗,他就越发消沉,潜意识里很清楚,不管红脸白脸,现在恐怕是唱什么都起不了作用了。
那么,今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还在大学的时候,景予飞就很欣赏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对于我们,对立面是件好事。”他对此言的理解是,世界总是对立的,阴与阳,日与夜,上与下,天与地;人生也总是对立的,生与死,爱与恨,苦与乐,进与退,攻与守……世界因此而丰富多彩,人生因此而充满遗憾。但赫氏之言让他看到了一种别样的哲学,那就是化敌为友或与之合作,从消极中发现积极,看到对立着的必然与对立后的和谐。每遇困难和挫折,他都会默默诵读这句话,每次都会感到温暖与慰藉,不料现在遇到了许小彗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没有遇上真正的“对立面”。此时再念及此言,竟成了一种辛辣的嘲讽。他感到的竟只有绝望与恐惧——如果它长久横亘在自己生命中,又如何可能成其为“好事”啊!
天快黑透了,对面楼舍的窗格子里,都次第亮起了灯光。景予飞这才意识到自家还没有开灯。他起身按亮开关,屋子里大放光明。
要是有什么能量能把困顿而黑暗的人心顷刻照亮,那该多好啊!
父亲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可是景予飞发现母亲不在了。
他跑到厨房探了探头,果然见她正站在水槽前抹眼泪。他顿觉万箭穿心,焦虑地喊了声妈。母亲慌忙背过脸去,拧开水龙头齆着鼻子说她洗一下手就开饭。景予飞正不知怎么是好,妹妹下班回到了家。
妹妹的单位不错,在县供电局当抄表工,又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回来总会议论一些自己觉得新鲜的事情,于是家里有了几分短暂的生气。可是当母亲把晚餐端上桌后,气氛很快又消沉下去。许小彗找上家来的时候,妹妹正好在家,所以她知道景予飞为什么回来。但是乖巧的她见大家不提,也就只字不提。饭桌很快又为沉默笼罩,只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分外刺耳。
景予飞并没有意识到,这讨厌的声音主要是从自己嘴巴里发出来的。他心事重重,根本觉不出食物的任何味道,只是想要显示出自己的“正常”和为了安慰母亲而机械地大嚼特嚼着。在家里的亲人面前,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格外自卑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个罪犯。可家里人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而是似乎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仍然以一贯的挚情相待,这反而让他更觉痛苦,以至时时会在家人谈及什么轻松的话题之际,心头陡然一颤,又想到了自己的罪过,想到了许小彗的存在。这时他更会两眼发直,不知周围的亲人都在说些什么。所以尽管他吧唧吧唧大嚼着,喉咙里的东西却几乎一口也咽不下去。终于,他推开饭碗,强忍着泪水想离开餐桌。
你怎么啦?对他的心态,母亲显然是格外敏感的。她不安地问道:你还没吃几口呢……还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还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出来好了,你妹妹又不是外人。听见没有?别怕我们会难受,说出来你会轻松些,我们也可以帮你想办法。
没有没有,我没有什么,就是,不太饿。嘴上这么说,景予飞还是又端起了饭碗。母亲赶紧舀了一大勺鱼汤送进他碗里。
知道景予飞可能回来,母亲下午特地上了趟菜场,回来做了他爱吃的鲫鱼汤。可是这反而害了他。母亲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肉舀汤,反而让他觉得心烦,却又不忍不吃,于是嚼蜡般努力地吞咽着,一不留神,哎哟一声,一根刺卡住了喉咙。于是父亲叫他吞饭团,母亲叫他含醋,妹妹帮他拍背,好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景予飞还是觉得刺没下去。
父亲急忙取来电筒让母亲照着,他大张着嘴巴,父亲戴起老花镜,拿根筷子小心地探索了半天。景予飞哇哇干呕了一会儿,又漱了漱口,问题似乎解决了。
其实那只是景予飞安慰家人的。他仍然清楚地觉得那根刺还在喉咙深处扎着。
勉强忍了一会儿后,坐立不安的景予飞谎称要去看喻佳,溜出门就直奔县医院。
医院夜里是没有五官科医生值班的。急诊室只有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两名医生,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像父亲一样拿个电筒照着反复地看,只是筷子换成了压舌板。又一通徒劳的鼓捣后,景予飞彻底绝望,拿了点消炎药和安定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在懊丧自己的大意,好几回愣在路边,不敢再去面对家人的关切,此时的心情也灰暗到了极点。做个人,怎么会这么难啊!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对立面”。
人有时候又是多么地软弱无助,一根微不足道的鱼刺都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要是今后真的再添上一个活人,你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所幸急诊医生的一句话给了他几分安慰:恐怕刺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是刺伤处过于敏感而形成的一种臆感。明天早上再看看,不行再来看五官科吧。
还真是虚惊一场,第二天早上景予飞就感觉好多了。
唉,多么希望许小彗也只是这么一根有惊无险、终将自然消失的刺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