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眼下清明刚过,正是梨花的盛期。藩城到处可见枝头飞雪、香气袭人的梨花胜景。而且,梨树最多、花色最好的地方恰恰就在科技局大院外不远处。那里原先野火般蔓延向古城墙脚下的荒草地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正是没有千树万树也有千树百树的一大片梨树园。这都是市农林局于去年秋天新移植的,既是可以创收的果园,又是市里启动的护城河两岸风光带建设的组成部分。头年新植的梨树虽然普遍还没长高,但正所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棵棵梨树都仿佛要炫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一般,稍遇点春风就奋力地飘香吐蕊,雪团般的梨花一夜间缀满枝头,汇成一派不是梅花胜似梅花、特别赏心悦目的香雪海。
到底是春天,迷人的岂止是梨花。尽管气候乍暖还寒,时不时总有大大小小的寒潮俯冲南下,搅散本地温暖的气团,其作用仅仅是飘落几场有些阴冷的中雨和小雨,恰好让渴望萌发的各类植物得到理想的滋润。藩城本来多树,科技局大院周边又多空地,且逢人世间改革开放欣欣向荣的新局面,百草千卉也趁时各显峥嵘。
最热闹的还是郊外的田野,麦苗油绿,菜花金黄,蜂蝶嗡嗡嘤嘤,观之令人蠢蠢欲动。而市内各处,包括科技局院落内,近几年日益重视市容景观的营造,因此逐年新添了许多观赏植物。樱桃红得醉人,桃花粉得娇艳,玉兰白得正气。海棠的花骨朵儿虽然不大,但开起来恰如梨花,密密实实,一嘟噜一嘟噜的,令人目不暇接。石楠、红枫之类的无花植物也不甘示弱,新萌的嫩芽全都如姹紫嫣红的晚霞般明媚亮丽,东一片、西一抹,红得让人流连忘返,艳得让人怜爱不已。
这样的景致,这般的季节,显然是会让人飘飘欲仙的。
遗憾的是,自然界和人世间很明显的一个区别就在于,植物的生长节奏几乎完全顺应着气候的阴晴转合而自然演化且变幻自如:春来了,它就欢欣雀跃;秋临了,它就繁衍接力;冬至了,它就蛰伏休憩。代代循环、世世往复,总之井然有序,一切都简捷而单纯,清澈而明白。
人呢?生物节奏似乎也大致和季节共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其生活节奏和命运节律就太难说了。而正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春天里照样有失意的眼泪,严寒里照样有得意的光耀。一样的月光下,永远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和平的背景下,照样会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奔考场。
表面上看,这一切似乎也有规律可循,决定因素是各式人等性格的差异、选择的不同和欲望的纷纭,甚至刘镛还将其简约抽象为“名利”两字,且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细细究去,却又未必尽然。政治、经济、思想、信仰、哲学、文化、情趣、爱好甚至人际关系,谁能说得清到底是什么在支配或决定着每个人的人生走向和命运变幻?所以有人到庙里去抽签,有人到教堂去受洗,有人为主义慷慨捐躯,有人学乌龟伸头缩颈。世界倒因此而热闹许多,人生也因此而绰约多姿,然而到底哪一种活法更接近本质,究竟哪一种人生更切近理想,多数人还是找不到根本的出路。
所以,有人将人生喻为飘忽无定的梦境,有人将人生视为一个迷茫的大谜。所以,有人恨不能觅一处温暖的洞穴作无望的苟且,有人却热血沸腾地挑战这无尽的利欲的博弈。所以,汪馆长会对景予飞疾呼中庸,景予飞也企图让自己中庸起来。然而却总是无奈地发现,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个“庸”也端的是个理想境界,奈何你就是“中”它不了……
2
这些个漫无头绪的感慨,梨花般白茫茫、乱纷纷的遐思迩想,就在这四月的大好春光之中,和风般席卷着景予飞的心田,最终又缤纷落英般飘落在护城河边——他在这里徘徊了将近半个小时了,感觉却似乎经历了一轮春夏秋冬的无情轮回;四处顾盼,仍然见不到许小彗的影子;有心一走了之,又怕许小彗怪罪自己;耐心再等一会儿,却又望穿秋水,焦躁难忍。
唉,人哪,人哪!到底是什么在牵制着你的命运和身世?有时候你怎么就这么难哪?而我,从小到大,虽然没尝过大富大贵的滋味,向来还算生活得平静安宁。来到藩城,生活似乎刚刚向我露出点灿烂的笑脸,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堕落到眼下这种难堪的状态中来了?而挣脱这种状态的契机在哪里?这辈子我还有没有摆脱这个莫名其妙无可奈何的怪圈的希望呀?
景予飞绝望地晃了晃脑袋,努力拂走头脑里的阴影,同时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河流。此时的河上白晃晃的,没有过往的船只,也没有什么风息。午后的太阳斜斜地照在静谧的流水上,泛着梦幻般的金色光斑。远处,对面河岸边栖着一长列木排,有两个人蹲在木排上钓鱼。透过淡淡青烟般的雾气,依稀还看得见一只雪白的红腿鹭鸟,单腿立在钓鱼人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盯着眼前的水面,一动也不动。看他们那副与世无争、心定气闲的样子,景予飞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难得有了几分温暖、安详之感,又多少有点儿艳羡,有点儿酸楚,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让他神往,让他留恋。多想就这么静静地坐一个下午,心无挂碍地欣赏个够呵!然而这分明是一种奢望,转瞬之间他又想到了自己不得不在这里苦苦守候的目的,心里霎时又充满了忧郁。
等到终于盼见许小彗的身影后,他却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婀娜多姿、烟笼雾锁般新绿茸茸的柳丝深处,居然有个看上去约摸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与许小彗相依相偎,翩然而来!
或许是生育的缘故,多日不见的许小彗,脸庞明显有些浮肿;或许是走路来的缘故,记忆中多半是黯淡无华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润。而那个殷勤地挽着她胳膊的男人,景予飞怎么看怎么别扭,不仅因为他的出现太出乎景予飞的意料,而且他挽着许小彗胳膊的姿态也显得生硬而做作,而且他个子很矮,身高不超过一米六五,比许小彗高不了多少。见面后,他那有几分粗鄙甚至猥琐的气质也让景予飞深感失望。说话时他的眼神是飘乎不定的,几乎从不与人对视;就是笑,也像是硬挤出来的,皮动肉不动,以至景予飞始终不愿意多与他正面相视。
起先,他还以为这是许小彗家的什么亲戚,或者是她拉来帮凶吵架的,不免有些紧张。等到许小彗介绍这是她男朋友陈建设时,他不禁又暗暗地惊诧不迭——本来他是应该感到宽慰的。许小彗找了男朋友,对自己的痴情无疑应有所转移。但就凭她的长相和性格,怎么也不至于会看中这么个男人吧?莫非是她破罐子破摔,随便找个男人来应付眼下的困境?这样倒也好,至少这对许小彗眼下的境遇会有所帮助。可是这个人看上去就不像个有钱或有文化地位的人,更不像个有才有德的人,跟着他,能有个好吗?起码,许小彗这么心高气傲的女人是决不会甘心的,她早晚会有懊悔的一天。这倒不去管她了,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性格决定命运!问题是,如果他们结了婚,我的孩子将来是要认他为父,跟着这么个人过日子的!我的天哪!
景予飞的心更深地下沉着,完全可谓心乱如麻:老天啊,千万别让许小彗一错再错,跟着这号人走得太远……
许小彗似乎洞察了景予飞的心思,指着陈建设说:他是我在人民商场上班时的师傅,人很好的。要不是他的关照,我根本过不了那些关口。你倒是什么都不用管,可你知道那些日子我过得多么苦吗?
景予飞心里更加不快:正因为知道没有好日子过,才苦口婆心地叫你不要生这个孩子,现在这口气,倒像是我让你这么做似的。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将来我讨饭也决不会讨到你景家门口!”
他清楚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尤其当着这个陈建设的面。于是他捺住火气,冲陈建设勉强一笑: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万万没想到,陈建设说出话来远非他想象的那样没水平:这没关系,都是我情愿的。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景予飞顿时有了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只是……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陈建设刚想说什么,许小彗把他往身后一推,插上前道:这是我们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但是有些事你应该拎拎清。小孩不是他的,你不能指望他来替你养孩子。再说,他现在也下海了,今后我们光靠他一个人租摊位卖毛线,日子会有多难,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想不出来。现在最大的难处是,我家人根本不认这个孩子,全靠我自个儿带他,所以我也没法帮他一点忙。
景予飞又是一惊:这么说,你不在上海过啦?
哧!上海又不是我的家,我连户口都没有,怎么可能在那里过日子?再说生母对我再好,她自己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上海家里就两间小房子和一个阁楼,我生孩子那几天就住在那个晴天没光、雨天漏水的小阁楼上。要不是看着身边哇哇哇啼哭的孩子,早就从窗口跳下去了!两个哥哥还成天地指桑骂槐给我看白眼,怕我呆长了占他们的房子。所以你想想看,现在我除了投靠陈建设,还有什么办法?幸亏他不嫌弃我,也不嫌弃你的孩子,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情况又是景予飞没有料到的。原以为许小彗有生母做依靠,孩子的将来也许会理想些,搞得好还可能成为上海人。而她在上海生活的话,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借孩子来烦扰自己。现在这状况太令人失望了。别的不说,就凭他们这两个人,这孩子她怎么带得下去,又怎么可能带好?
他不禁脱口说了一句:要不,我跟家里商量商量,把孩子让他们带吧,我们保证会尽心竭力……
呸!许小彗突然像个斗鸡般蹦到景予飞跟前,两眼凶光毕露:
亏你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把孩子给你们,我还千辛万苦地生他干什么?我早就说得明明白白,这孩子决不是为你们景家生的!你们家人永远也别想见到他!
可是明摆着你的能力……
这个就请你少操心了。我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必定会把言真带好,带成一个有出息的好男儿!不过,话也要说清楚,这不等于你就可以和你的称心太太逍遥法外,什么责任也不用负。
我说过不负责任了吗?
行行,有你这个话就行。我也相信,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再怎么自私、无情,但作为言真的生身父亲,总不至于狠心到连他的死活也不顾。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没意义的了。我愿意面对现实,尽力而为。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至于丧尽天良。那我们就不用再啰嗦什么了,干脆直接说吧,你表个态,准备给孩子多少生活费?
每个月贴你二十块,可以了吧?景予飞暗中给自己留了点余地,所以少说了一点,没想到许小彗像听见个天方夜谭似的,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根尖尖的食指来,点什么似的点着景予飞,尖厉而高亢地冷笑起来。
她笑了一气又戛然煞住,一把拽住陈建设,掉头就做撤退状。
景予飞慌忙拉住她:话没说完,你怎么走了?
说什么?说什么?跟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二十块钱一个月,你打发要饭的呀?你不食人间烟火吗?二十块就是养条狗也不够,还尽力而为呢,亏你好意思这么吹!
你这人有没有教养?话说得也太难听了!景予飞也恼怒起来:我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二十来块,怎么就不够养狗啦?
哦,你真当是养狗啊?养小孩跟大人能比吗?这是你的亲骨肉,是你们景家的骨血哎,你想让他像个乡巴佬一样活吗?城里人养一个孩子开销多大,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怎么养的,你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吗?一个月光奶粉就要多少钱?穿的呢,用的呢?打针吃药呢?将来上幼儿园、上学校的费用呢?
将来可以根据我将来的收入再商量嘛。现在他不是还小吗?就算二十块不够,那你说多少才合适?
起码也要五十块一个月,否则一切免谈。
景予飞倒吸了一口冷气:五十块,我每个月工资才七十来块,总不能救了青蛙饿死蛇吧?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家的条件我不是没有数。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责任,凭什么又要扯上我家人?况且我父母都不过是穷教师,我妈又退休了,他们的收入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高,身体也都有病。你别打他们的主意好不好?
可是我现在没法在家里住,在外面租房子要多少钱?我还没有工作……
你的生活难道也要我来管?
我要你管了吗?我没法工作是因为要管你的儿子!
法律规定的是补贴孩子的生活费,而且是有标准的。我顶多可以给你三十块。
不行,少了四十五块我一分也不要。你不是说法律吗?那我们干脆点,改天到法庭上去谈好了。要是他们判你不该出钱,那我喝西北风也不会找你要一分钱!
说着,许小彗又拉起陈建设,做出要走的姿态。
景予飞张口结舌——不是说不过许小彗,而是掂到了许小彗话里的分量。他越来越感觉到,许小彗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这是让他从骨子里惧怕她的一大原因。她真要闹到法庭,就等于公开到社会上去,这是他最大的心病。这对她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对自己,一个年纪轻轻就有了私生子的人,单位里的前途就不用说了,外界的舆论压力更不敢想象。
何况孩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许小彗的情况也明摆着,凭她自己,的确养不了这个孩子……自己就咬咬牙,认了吧。
他故意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看在孩子的分上,我就不和你争了。但有句话要说在前头。四十五块一个月不光是生活费,还应该包括孩子可能的医疗、教育等额外费用。就是说,你不能再以任何理由要这要那,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也只有豁出去,随你怎么办好了。
没想到许小彗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但她眼珠骨碌一转,冷不丁又提出一个让景予飞差点背过气去的要求:她要景予飞一次性先给付十年的费用!
她的理由同样也振振有词:孩子现在太小,她不能工作,又一无所有,因此需要有一笔钱来应付眼下的窘迫局面。更重要的是,她还坚称自己没法相信景予飞,万一哪天他不在藩城了,或者调动工作了,耍赖皮了,她就抓狂了。
而且,她反复强调是景予飞无情地抛弃了她,自己是在忍辱负重,牺牲自己而成全了景予飞,他应该给予一定的精神补偿……
你这不是在杀鸡取蛋吗?景予飞跺着脚,咬牙切齿地吼道: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这么蛮不讲理。
我蛮不讲理还是你蛮不讲理?先前你和家里人说得多么漂亮多么高尚,说什么孩子生下来你们会负起责任来,现在……
那是在没有办法的前提下才说的!而且也应该在合情合理的基础上这么做。现在,这孩子完全就是你一意孤行的产物,你却把一切责任和后果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算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跟你这种人是永远也没法讲理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景予飞吼得嗓子都痛了,犹不解气,恨恨地向着身边的柳树猛踢了一脚,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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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越走越觉得心里发毛。一是刚才气昏了头,踢树的脚一阵阵钻心地作痛,忍不住就慢下了步子。二是许小彗居然也不哼不哈不依不饶地就在距他几步远的身后,紧紧跟着他不放,嚓嗒嚓嗒的脚步声猫爪子似的死死地挠着他的后脑勺。
你干吗跟着我?
事情没完,我怎么不跟着你?
景予飞无奈,又不能就此服软,硬着头皮继续走,可是越走越心慌。许小彗真要是跟着自己回到单位大院去,哪怕她一句话不说,你身后总跟着这么个目露凶光的女人,别人会作何感想?那后果完全不堪设想。但就此答应她的条件吧,自己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由得脑袋一阵阵发晕,满目的红桃绿柳都黯然失色,眼前是一阵黑又一阵红,树林里那些个犹自欢欣的鸟雀也仿佛看他的笑话,一齐叽叽喳喳地窃笑不已。
小彗你等等!落在他们身后的陈建设突然叫停许小彗,大步蹿到景予飞前面,伸手拦住了他:景老师,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景予飞借势停住脚步。偷眼看看,许小彗已在身后不远处站定了,示威地瞪大双眼虎视着他。
陈建设满面是笑,伸手哈腰地把景予飞让到一条靠河岸的石条椅上,一面劝他消消气,一面摸出包香烟来,递给他一支,并擦燃火柴帮他点上火。
两人默默地抽了几口烟后,陈建设赔着笑脸开了口:怎么说呢,我们都是男人,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呀,又不是走路跌了一跤,或者出门丢了个钱包,怎么倒霉也都是一阵子的难受。你们俩这事,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呀,可以说是头等大事。说得那个点,对于你们个人来说,国家大事都比不上这事大啊!所以,我的看法是,谁跟谁赌气都解决不了问题。
刚才你都听到了。我够可以的了,什么都不跟她计较,一让再让。世界上像我这么大度的人还有几个?都怪我心肠太软,她才得寸进尺。
没错没错,你说得一点没错。社会上很多人对付这种情况,根本就是一个“赖”字,半个子儿也不给,让女人有多远滚多远,她们只能干瞪眼。不过,一样事,两面看。那号人根本就是人渣,跟你这种知书达理的人不能放一块儿说。我看得很清楚,你不光是顾面子,而是真心想帮小彗的。她呢,连我看着也是太过分了些。所以,回头我也要劝她让一步,做人不能这么狠,把人逼急了,大人两败俱伤不算,孩子可是无辜的。话也说回来,你们骨子里都是好人,谁都不舍得让孩子受罪。
正是因为顾虑到孩子,我才忍气吞声地……
是啊是啊,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善心人——说到这孩子,我觉得你就是受多点累也是值得的。你是没见到呀,这孩子,那才真叫是乖巧聪明呵,恐怕多数是遗传了你的优点。丁点大的人,就好像知道点什么似的,难得哭啊闹啊地烦他妈妈。明明知道不是我的孩子,不瞒你说,我都越来越喜欢他了。
听了这话,景予飞心里莫名地颤抖起来:我可不可以插一句话?你们的关系,是不是认真的?真有可能结婚吗?
那当然。只不过,虽然我有这个心,但到头来她会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也还吃不准。实话说,我自己心里也有数,要不是现在走投无路、心灰意冷,她是不会看上我的。好在我做过她师傅,她对我的话还能听一点。就是这个事上,要不是我现在底子差点,我根本就不赞成小彗跟你要一分钱。不但不能要钱,再老实说一句,我还给小彗出过主意,找几个人修理你一顿。今天见了你才觉得,小彗对你狠不起来,还是有道理的。不过小彗呢,你也别把她想得多坏,就是任性了点,还有也太年轻了,做事过于情绪化……不过,原本她也真不打算要你钱的,实在也是太疼爱这孩子了,怕孩子跟着自己受苦才……
当初我们一家人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蛮干,主要就是从孩子角度考虑,她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她知道厉害了吧?
对对,我也说过她多少次了,跟谁赌气也不能跟个小生命赌气,生下来才知道过日子有多难。话也要说回来,谁让小彗她这么痴情呢?你注意过没,她手腕上有条那么深的伤痕?据说她割腕那天,就是你在耳湖提出分手的那天晚上——多亏后来有了这孩子,给了她巨大的精神安慰,她才暂时断了死的念头……
景予飞蓦然想起她那份血书,腾一下蹦了起来:居然还有这种事?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她是多么要强的人啊!跟我也是刚承认的。不信你去看看她手腕,你以前可能没在意过那道伤痕。好在这事算过去了。可是她这种脾性啊,怎么说呢,对人好起来,能跟你割头换颈;犯起傻来,那个倔,那个烈啊,你恐怕不比我了解得少吧?那你想想,日后这孩子她真要是带不下去的话,保不准还会做出什么没头脑的事情来,那你可就惨透啦。关键是孩子怎么办?万一她再出个三长两短,她家人打上门来找你赔人又怎么办?反正,这种事闹开来,男人就臭了。明摆着,不管你有理没理,舆论只会同情那个被抛弃的女人。
我可不算是抛弃她,我跟她那个时候还没结婚,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而且前前后后,除了没法答应跟她结婚,我跟我家里人对她完全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这个我知道,可舆论不知道呀!你总不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解释里面的是是非非、曲曲直直吧?就是知道了怎么回事,你信不信,人们还不是照样会同情弱者而指摘你的不是?总之,这种事最好遮着点。一旦弄到社会上去,惨的可肯定是你,谁让你背着个知识分子、国家干部的身份呢?
仿佛有一把利刃,当胸无情地插入自己心脏,景予飞又感觉透不过气来了,眼前更是天昏地暗,黑一阵红一阵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对许小彗隐隐的愧疚。
他不由得连连点头:不是我惨不惨的问题,而是,我从来就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更不想让这幼小的生命……
是的是的。所以我说,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其实小彗私底下也跟我说过你好多好话。说起来,这话不该我说,但是,你不会看不出来吧?到现在她也没断了对你的那份痴情哪!就看她看你那眼神,还有那些话,当面说得狠,骨子里还不是恨铁不成钢呀。
这个我不想听。景予飞又烦躁起来:什么时候了,她还沉迷在既虚幻又烦人的情感里!这样下去,于她、于我、于孩子都百害无一利。至于钱,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是钱能解决问题,要是我有钱,别说一次性付十年的,付一百年的我也心甘情愿。她和孩子过得越好,我也越心安!
这话我信。换了我也会这么想的。陈建设一个劲地点着头,又递给景予飞一支烟:要不,这样好不好?今天你们俩就别谈了,都在气头上,一谈就崩了。回头我来跟她说,怎么着也要让让步。要不,你也想想法子,先付她五年的再说?
景予飞心头一动。他心理本来就崩溃了,现在只希望有个缓解的法子,于是埋下头大口吸着烟,心里则飞速地盘算了一下:四十五块一个月,一年五百四十块,五年就得两千七百块。我的天哪……自己工作还没几年,又是一个人在外生活,几乎就没积蓄,结婚时父母给了他两千五,他给了喻佳一千五。虽然没办酒,多少也收到点亲友的份子,加起来手头还暗藏了一千五,就是为应对许小彗的。但是还差那千把块上哪儿去找?不,怎么也不能让喻佳知道这事,她表面上再怎么平静,心里终究不会好受的,特别是关乎到钱的问题。而且,不管我怎么难,对她还就得坚持说是谈妥了,按月付给许小彗二十块……
要不我回泽溪想想办法?
不,父母那里也绝不能张口,不能再让他们为我心上流血了。今后对他们也尽量要把有关孩子的事都说得太平点,好让他们放心。
只能找泽溪的老朋友凑了……可是凑不齐怎么办?
我从来没向谁借过钱,难得厚一回脸皮,总不至于一点也借不到吧?
这么盘算了一阵,心里踏实了些。于是他毅然抬起头来:那就这么定了。许小彗那边就拜托你了。但要她给我个把星期或者十天时间,我想办法凑给她五年的。她应该知道,我这人说话是算数的。
说着,他扭头去看许小彗,发现她已经没了踪影,心里又一阵发虚:她……她不会是……
陈建设也回头张望了一会儿,摆摆手道:她走了更好,省得一会儿再有什么口角。你能有这个态度,我看就差不多了。我怎么也要说服她。
但是她也该讲点信用。五年内就不能再找理由跟我要钱了。而且,给钱时她要写收据。
这是自然的。你能够做到这一步,我相信她再有气,也不至于不讲理。根本上,我相信她也不是真想害你的人。
尽管大大超出自己的预期,但如果最终能这么解决,景予飞还是感到几分庆幸。毕竟这避免了矛盾的激化,还有一个刚刚意识到的好处,那就是眼下虽然可说是“剜却心头肉”,却可以在五年内“医得眼前疮”,不必再为钱之类的麻烦和许小彗纠缠不休。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他不禁又深深地打量了陈建设一眼,心里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现在感觉却相当通情达理又不无胸襟的男人,油然生出感激之情。
今天没有他,还不知会怎么收场呢。更重要的是,将来孩子如果真要跟这个男人生活,没准还是种幸运呢!对许小彗而言,她除了长相优于他一些,别的方面也都寥寥,选择陈建设,恐怕比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男人更实惠呢。
4
想到要借钱,第一个浮现眼前的,就是徐志明。
徐志明从小学开始,就是景予飞的同班同学。两家人住得也不远,初中时赶上“文革”,实行就近分配,两人又成了泽溪县二中前后排的同窗。
这还不是他们处得好的主要原因。他们的友情缘于从小学开始徐志明对景予飞学习和精神上的依赖。小学里景予飞成绩优秀,四年级开始就是大队委。徐志明脑袋瓜其实并不比景予飞笨,就是读书上不开窍也不肯上心。五年级时学校里搞了个“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班主任让景予飞和徐志明结成了一对,从此徐志明成绩明显上升,虽然这主要只体现在他的回家作业上。景予飞每天让他抄自己的作业,考试时则要看现场条件,如果景予飞递得成条子或传得成只言片语,徐志明成绩就大涨一块,否则就一塌糊涂。
不管怎样,徐志明对景予飞的感恩戴德,甚至可说是崇拜乃至言听计从是与日俱增的。因为自从与景予飞结成对子,他在班上的地位就今非昔比了。过去,他不仅学习差,还因为长得偏胖和其貌不扬而备受同学歧视,内心一向自卑,这无疑也是他成绩上不去的一个内因。结了景予飞这个对子,别的同学看他的眼光就有所变化,再有谁嘲笑戏弄他的时候,景予飞翻个白眼或帮腔几句,就比他过去跟人打一架还要管用。
徐志明的长相其实还说得过去,白白胖胖、红不溜秋的,小时候看上去还是蛮讨喜的,长大后就慢慢凸显出一个特征,就是嘴巴不知怎么越长越发显大,鼓鼓的红苹果般的腮帮子仿佛过于熟透而裂了开来,直豁到耳朵根子。同学就笑他是阔嘴蛤蟆,说他一张口,七根油条可以并排进,闹得本来蛮爱笑的徐志明渐渐地不敢开怀,要笑也女人般拿巴掌捂住嘴巴。这绰号一直跟到他进中学,同学大多都换了,才没什么人叫了。倒霉的是他又得了个更响亮也更让他难堪的新绰号:骚果果。
“骚果果”是泽溪人对青春痘的称谓。那年头可能营养不良,发育期也少有人长青春痘。徐志明可能是吃得比同学都好,结果就长了一脸独具特色的骚果果,或许也和心理压力有关吧,他越在意就长得越凶,到后来满脸都是红通通的疙疙瘩瘩,挤破了又成了一个一个的黑斑和凹坑。这个绰号对徐志明几乎就是致命的,逃学也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就算到了学校,他也总是避开众人躲在角落里拼命挤那些骚果果。
幸亏有了景予飞,他才不至于破罐子破摔地精神崩溃。因为是自己的帮结对象,因为心地比较绵软,更因为父母屡遭批斗而早早品尝到精神歧视的滋味,景予飞从来不嫌弃徐志明,也从来不当面叫他阔嘴蛤蟆或者骚果果。徐志明感恩戴德的具体行动就是经常带些好吃的零食孝敬他,比如那些需要过年过节凭票供应的麻酥糖、花生米、油京果之类。
每隔一阵子,徐志明还会在星期天下午约上肚里空空、口袋瘪瘪的景予飞,到县城最好的东方红饭店去吃上一碗平时他想都不敢想的牛肉粉丝汤,或者到有名的为民饮食店来一碗鲜香扑鼻的开洋大馄饨,有时还加上两个糯掉牙齿的鲜肉大汤圆。更难得的是,景予飞托着徐志明的福,还在县城新开张的冷饮店里,吃过两毛五分一块的大光明牌奶油冰砖。
那个年代的冷饮店和后来遍地开花的歌舞厅、录像厅、游艺厅差不多,总是乌烟瘴气,只有少数长头发小裤管的阿飞混混或者谈恋爱的年轻男女会光顾。景予飞没跟徐志明交好之前,别说进去了,路过门前都要绕一个弧形快步越过。相反,徐志明一到这种地方就如鱼得水,趾高气扬地抖着二郎腿,跷起兰花指,很派头地教景予飞用小铝勺一点一点挖细瓷碟子里雪白滑腻的冰砖吃;还花上五分钱(够买一副烧饼油条了)买上两根牡丹牌香烟,老练地吐出一串串的烟圈来。他给景予飞尝过一根,景予飞怎么都无法想象,这种闻起来香喷喷、吸进去辣喉咙的有毒气体居然能值上一副烧饼油条,所以他那时始终没有学吸烟。
徐志明有点钱,原因就在于他父亲虽然只是个普通工人,却很小就在上海学就一手开模具绝技。“文革”中他因为私开家庭作坊被下放回泽溪,成为县里唯一的七级工老师傅。虽然不合时宜,但社队工厂在泽溪还是很早就暗流涌动,他私下里被这里那里请去开模具,捞了很多外快。徐志明又是家里的独子,手头自然也就活络。不仅手头活络,初中毕业后,景予飞下放到偏远的乡村去修理地球,徐志明却凭着父亲的关系,留在当地最好的一家国营企业当了钳工,这家企业是上海塑料十五厂在泽溪的分厂,据说有军工背景。
徐志明和景予飞的关系、地位从此有了明显的质变。出于自尊的考虑,景予飞回乡探亲从不去找徐志明。但徐志明始终将他视为密友,偶然在路上遇见景予飞,总要拉他上一回饭馆或者冷饮店,后来则变成了茶馆或者咖啡厅。
景予飞印象最深的一回就是,徐志明一进馆子,就把一个鲜红的小本子往桌上一拍,而且一直亮在桌角直到离开。原因就在于那本子上有三个烫金大字:工作证。这三个字让邻桌和身边来去的人都对徐志明刮目相看,也让景予飞觉得自己在昔日的小对子面前矮了三分。
那回,景予飞还第一次听说并品尝到了一种口味奇特的棕褐色饮料,这种饮料只有在县里第一招待所才有供应。喝了一口之后,景予飞的内心也像那清凉沁脾的饮料一样,泡沫翻滚,经久不息。
那天徐志明对景予飞说的一句话,也让他至今记忆犹新:这东西好处太多,提神止咳,通气壮阳,就是多碰不得,会上瘾。我现在两天不来点可口可乐就像一夜没睡一样。唉!
景予飞借调到藩城后,直到结婚,再也没见过徐志明。但他还是在旅行结婚回来后,请几个新朋旧友来家里聚了一次,其中就包括徐志明。
徐志明家还住在老地方沿河巷13号,只是他家的房子旧貌换了新颜。原先和周边一样低矮的两层小木楼翻修成了三楼三底的水泥楼房。边上还有一个很大的石棉瓦棚屋,里面放着小车床和钻床、钳台、角铁、钢板之类,是徐志明父亲的小作坊。
楼房堂屋后面有水泥楼梯通到房顶上,宽敞的水泥露台中间铺着塑料地板革,放着把躺椅和陶台。夏夜在这里喝茶纳凉不仅别有情趣,放眼出去,周围一片挤挤挨挨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低矮而卑微,想必也会令徐志明生出鹤立鸡群的豪气。
不过那天景予飞最羡慕的是,徐志明居然还有了私人小汽车!他家门前的水泥场院上,停着一辆苏联产拉达牌汽车。徐志明谦逊地承认那是他原厂领导淘汰贱卖给他的,但还是神气活现地拉着景予飞在县城里兜了一圈风。路上景予飞才知道,徐志明也早就从他曾为之自豪的国营工厂里办了病退,现在专门给父亲开的模具作坊当公关,兼做一些协作厂商的产品推销。
旅行结婚回来,景予飞请几个特别好的朋友吃便宴那回,别的朋友给景予飞的份子钱都是二十块,只有徐志明,随手就摸出张新版的百元大钞硬塞给他。
景予飞不找他借钱还能找谁?
5
徐志明从巷里小饭店叫了清蒸白鱼、油爆虾和炒鳝糊等几个相当有泽溪风味的小菜,两人就在露台上畅饮啤酒。
徐志明说得一点没错,这种地方喝酒的情趣是大饭店不可比拟的。头上群星闪烁,身上熏风轻拂。脚畔是静悄悄、稠油般缓缓涌流的穿城河。河上的点点星光,水面的斑斑灯彩,梦幻般催人遐想。没有船过的时候,乌油油的河面倒映着弯弯的拱桥,还有两岸的万家灯火和满天星辰。间或有船摇过的时候,星辰和灯火受惊般摇荡而缤纷,咿呀的橹声和船头上小行灶里噼啪乱窜的火星,溅出梦幻般的遐思,令人多少有点怅然又多少有点莫名的向往。
这人哪……景予飞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冥寂的星空出了神:从小到大,我总是自以为高出徐志明一头的。论读书,他不及我;论社会地位,他不及我;论人缘,他更不及我……可是实际上呢?我的生活质量和精神感受,到底比他优越在哪里呢?尤其现在,他的社会地位似乎并没有多少提升,生活质量和精神满足度却是我没法比的。看他这副优哉游哉、怡然快乐的样子,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直到彼此舌头都有点大了,景予飞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借钱的来意。
既出乎意料又不出他所望的是,徐志明仿佛早就有数那样,格愣也没打一下就道了个“好”字。
景予飞不禁激动地追问了一句:一千块啊?而且,恐怕要三两年才还得清呢。不过我会打条子给你,而且,如果要算点利息的话……
老兄哎,你从来不小看我的。这点钱我总还拿得出吧?
徐志明不以为然地晃着猪脖颈样的胖脑壳,忽又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坐直身子,油亮的大脑袋直伸到景予飞眼皮下面,怪怪地审视了他好一会儿,才嬉皮笑脸地补了一句:只要你老实告诉我派什么用场就行。你刚结婚几天嘛,要生儿子了?还是……啊,哈哈!
他突然狂诞地大笑起来。现在他笑起来已不再用手捂住嘴巴,星光下那阔大而空洞的嘴巴里一条被烟酒熏得乌紫的舌头,泥鳅般地乱颤不已。
景予飞知道他的意思,又惊讶于他揣度的准确。他不想暴露隐私,那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但酒精却一个劲地怂恿着他,渴望向谁一泄隐衷的欲望,加上对徐志明多年的信赖,最终还是促使他毫无隐讳地说出了所有实情。
谈到后来,想起许小彗和这件难堪之至的丑事给自己的创伤,不觉脸上已毫无血色,身子也抑制不住地抖颤起来。
令他安慰又颇觉意外的是,一直在留意倾听的徐志明的反应,非但自始至终没有惊诧、鄙夷或丝毫的谴责,反而是一脸的同情、羡慕和看上去绝无做作的祝贺。
他满满地斟满双方的酒杯,首先一饮而尽:
福气、福气,真正是福气哎!你知道的,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学堂里我就看出来了,你这辈子是艳福不浅的。果然吧,喻佳这种漂亮又贤惠的老婆让你搞到了,外面还生了个儿子!儿子啊,这是开玩笑的吗?现在是啥年头?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你家里放着个指标还没用,轻轻松松地先有了个儿子。儿女是什么?老子的又一条命哎,你不明摆着比别人多了一条命吗?这是闹着玩的?老话不是说嘛,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啊。你现在不光有子,还调到了藩城,将来官运肯定也一路亨通!居然还躲躲闪闪、唉声叹气,想把我给笑死、眼红死吗?
虽然明白徐志明是在找话宽慰自己,景予飞听着还真就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心里也由衷地感激徐志明。什么叫朋友?这就叫朋友!不管你得意还是落难,你想得到也靠得到他;不管他心里赞赏你还是不赞赏你,事情到了某种分上,他总会给你暖心的理解。相比起来,钱还是次要的,这份体贴是更难能可贵的啊!
两人又喝了会儿酒后,徐志明下楼去拿钱,回来时,双手托了块大大的有机玻璃板,上面五粒一簇地缀着好多簇五光十色的赛璐珞纽扣样品,每一簇下面都标注着纽扣的品名、型号和价码。那些纽扣大小不一,花式繁多,有的像晶莹的珍珠,有的像圣洁的钻石,有的如五彩的玛瑙,都是景予飞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式样,在星光下竞相闪烁,别说用,看着都是那么地让人喜欢。
徐志明把一沓钱往景予飞面前一拍,同时指着纽扣样板说:
你想过没有?你现在跟一般人的确是大不一样了。但是长远看看,光靠你两个死工资撑得下去吗?好在现在的社会思想解放了,生路有的是。所以我有个好主意,就看你放不放得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了。
什么好主意?景予飞呆呆地望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徐志明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糊涂了吧?这一千块钱呢,也不要说借不借了,就算我预支给你的利润。看见没有,这批纽扣都是我家老头子按照人家从香港进来的样式,帮社办厂开模具加工的,大陆根本见不到这种款式和花样的。我现在就在帮加工厂做点推销。你要是有兴趣,回到藩城呢就帮我跑跑批发,现结、代销都可以。藩城店家多,一家一家跑着看,有多少算多少。一个电话打过来,我这边就给你发货去。价钱嘛,你相信我不会让你吃亏。平均起来,每粒纽扣五厘提成给你。不要嫌赚头小,藩城那么大地方,跑得好一个月销掉两三千粒纽扣应该没问题。你想想,一个月一两百块外快,要比你工资高多了吧?这样你还愁以后养不好儿子吗?
景予飞看着那些纽扣,早已眼花缭乱,现在听着徐志明的话更是两眼发亮,仿佛突然发现了一条康庄大道,心里不由得一阵阵波涛翻涌,脑子里也风车般呼啸不已。这些天他一直在为凭空而添并且显然是绵绵无绝期的巨大经济压力而郁闷,也早就转过找个生财之道来缓解困境的念头,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就有了条光明大道!
徐志明啊,没想到你这个骚果果,还是我的大福将呢!
看看这些纽扣如此惹眼,想想藩城那么大个城市,那么多的人口,现在人们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谁不想多做几件光鲜的衣装?藩城又有大大小小那么多的百货商店,平均每个店要上一百粒的话,我一个月销掉几千粒纽扣有什么难的?至于什么知识分子的架子不架子的,狗屁!那也就是唬唬徐志明而已。我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何况一钱逼死英雄汉,人都窘困到这个地步了,还谈什么臭架子?
唯一有点难的是时间和精力问题。好在自己工作不算太忙,白天也常要到区里、街道和学校参加科普教育活动,这里就有很多出去的理由或便当。再想想,许多商店晚上还会开门,下了班多跑跑不也行吗?于是他仔细向徐志明讨教了一些具体的推销之道和结算方法等问题,满口应承着,就此成了徐志明的推销员。
两个人相扶着踉踉跄跄下了楼。景予飞怀里揣着一千块钱,又看见一条大放光明的生财之道,心里早就涌上了一股豪气。徐志明虽然也喝得头重脚轻,却还是往拉达车里扔上一个装满各种纽扣的大帆布提袋,执意要开车送景予飞回家。一路上,那破拉达也像徐志明一样东摇西摆,咋咋呼呼,惊得路人纷纷躲闪,指着车屁股尖叫詈骂。两个人全不在意,还扯开嗓子嚎了一路的语录歌,鬼哭狼嚎的歌声淹没了发动机的轰鸣——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6
鬼扯淡!完全是鬼扯淡!我连许小彗这一难也排除不了,还排除万难!做你的美梦去吧,我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酒精激发的豪情到底是虚幻的。仅仅两天后的夜里,偶然念及这点的景予飞,就在寝室里抱着脑袋,痴望着地板上被自己愤极摔碎的茶杯碎片和狼藉的水迹,发出了痛彻肺腑的哀鸣。
此时,许小彗总算离开了,但愤懑还在胸中沸腾,理智犹在不甘地挣扎。
一个多小时前,许小彗敲响房门的时候,景予飞虽然很是吃惊(毕竟她好久没不请自到寝室中来了),但并不太在意。他口袋里有钱,心里有底。想的是她来这里也好,桌上有现成的纸笔,跟她把条件再说说清楚,让她打个收条再走,今后就至少有五年不至于再有太多纠缠,相对太平了。
然而他很快就恐惧而万分绝望地意识到,相比起昔日曾被自己视为幼稚的许小彗来,自己才又一次暴露出了浅薄幼稚、虚弱无能的底子来。
许小彗一上来的态度还是那么柔和,笑容中甚至还透露出几分难得的谦恭,尤其是看见他拿出那厚厚一沓钞票,她的眼中瞬间如打火机般亮起一股贪婪的火苗。但仅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归于平静。她的身子纹丝未动,双手也始终交叠在一起,稳稳地盘踞在膝盖上,根本没有伸手接钱的意思。
而且她的嘴唇又明显地抿紧了。景予飞一看这神情,心里就发毛了。那笔钱里夹了不少五块、十块的旧票子,因此看上去特别多、特别厚实。这也是景予飞精心设计好了的,以期能让许小彗产生他筹钱不易和数目诱人的感觉。
他又特意把钱从大信封袋中取出来,捧在手中掂了几掂:你不数一数钱吗?我说话算数,两千七百块,预付五年,一分也不少。
他抑制着双手的哆嗦,又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信纸递给她:你打个条子吧。
谁说预付五年的?许小彗双手抱在胸前,目光灼灼地瞪着景予飞。
陈建设呀,我们谈得好好的……而且,就这些钱,我也是费尽周折才筹齐的,你还想怎么样?
你是给陈建设钱还是给我?陈建设凭什么能代表我?孩子是他生的还是我生的?
可是,他说一定能说服你的。而且,现在我只能拿出这么多钱,再多一分也拿不出了。
那不行!
你……你还想怎样?
不怎样,我就要你预付十年的,五千四百块……
岂有此理!许小彗话音未落,景予飞的拳头已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顿时笔墨乱跳,杯盏呻吟。彻底失控的景予飞顺势又狠狠一撸,桌上的纸张、书本也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你太不像话了!你……欺人太甚!混蛋透顶!
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声响若惊雷,震得景予飞自己也感到害怕,浑身热血直冲脑门,嗓子里则火辣辣地像是起了火。可是许小彗分明早有思想准备,丝毫也没有害怕,反而显出一副不屑甚至有点欣赏的表情,嘻嘻地冷笑着,一迭声地把景予飞的怒骂照单奉还:
你才不像话,你才混蛋,你才岂有此理!
景予飞呼地蹿到许小彗面前,拳头又一次高高扬起,没想到许小彗非但毫无惧色,反而挺身迎上,还把脚使劲踮起,几乎就和他脸贴脸了:你想干什么?想打我吗?好啊,这才像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哪。你打,你打,你打呀!打死我才省心呢。到时候孩子就归你了,看你还养不养他。
一听她提到孩子,景予飞忽然乱了方寸,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许小彗,更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直到身子抵着桌子无路可退了,才一屁股坐进馆长的藤椅里,不知所措地瘫在了那里。
你打呀!你喊呀!要不要我把门打开来,让你们单位的人都来看看你怎么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景予飞彻底泄气了,虽然嘴上还不肯示弱,声音却明显低沉下去:
你别来这一套,你要开就开吧,反正我不会多给你一分钱,我也拿不出……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从泽溪带回的纽扣,立刻跑到床前,从床下拖出那只大帆布包,哗地扯开拉链:你看吧,为了还钱,我只好去代人推销纽扣。如果你有本事,把这些拿去好了,卖的钱都归你,可以了吧?
许小彗狐疑地凑上前来,把包里的纽扣翻出几袋来看了一眼,立刻不屑地扔了回去:什么烂东西,还想来糊弄我啊?
回过头来,她仿佛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了景予飞一眼,突然指着他哈哈大笑:好啊,好啊!真是想象不到,你这个一表人才的大知识分子,竟然也干起这种名堂来啦?哎哟,太好玩了,真是太好玩了!
她突然收住笑容,换成一脸的鄙薄:就凭你这些破纽扣,还想卖钱?鬼才要呢!还想打发我?
景予飞的脸又涨得通红:还不都是你逼的?
你少跟我哭穷好不好?你有钱没钱我心里有数,你也心里有数!而且,话要说说清楚,根本就不是我稀罕你的臭钱,而是你的儿子跟你要他的生活费!我知道你对这孩子不会有感情,但是他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你总不能没有一点责任心吧?
又来这一套了!我没责任心还给你预付五年的?正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我才忍气吞声……
亏你说得出来,到底是你忍气吞声还是我忍气吞声,你搞搞清楚好不好?
许小彗,你不能这样逼我!做人要讲点起码的道理和分寸啊……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不跟你争了。今天我们俩争死了,我也是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了。说着,景予飞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包钱递给许小彗:就这样,好吧?以后我要是条件好了,不用你说,自然会再……
许小彗重重地打他的手:我不要!
真的不要?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笔钱不能算是预付的生活费,而是你对我和孩子的一次性补偿。从下个月开始,你要按月付给儿子的生活费,直到他长大成人。
说着,许小彗一把从景予飞手中抓过那包钱,转身向门口走去:你考虑考虑。一个星期后我再打电话给你。要么你把另外两千七百块补给我;要么下个月1号开始,你按月付孩子生活费,具体金额到时候商量。如果你不同意这么做,别怪我不客气,我只有抱着孩子找你们领导去要,不信你等着看。
景予飞目瞪口呆,头脑一片混沌,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是好。怔忡中,许小彗已不由分说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关门声响起之前,景予飞最后看见一张诡异的笑脸。
他猛地清醒过来:你还没打收据呢!
他打开门追出去,走道里已没了许小彗的踪影;转身扑回窗前,只见许小彗高高地昂着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老香樟,很快消失在迷茫的夜幕中。
7
1982年5月3日中午,景予飞早早地来到他上次与许小彗、陈建设见面的护城河边上,等待着许小彗的到来。
尽管老大的不情愿,尽管后来又在电话中争执过多次,生活费的问题最终还是以景予飞的妥协收场。也就是说,他已给许小彗的两千七百元不算预付生活费,而是一次性补偿。从本月起,他将开始给付孩子每月四十五元的生活费。
因为每月1号大多是法定假日,他和许小彗商定,原则上每月3号为他付费的日子。景予飞还主动提出两个月一付的办法,即每过两个月的3号那天中午,他们在护城河边的老地方,交付给许小彗下两个月的(一年多后又按照他的要求,每隔一季度交付)生活费。
景予飞这样做的理由是这样双方方便些,实际的想法则是希望尽量少见到许小彗,以减少烦扰,延长相对的清静期。
对此,许小彗并无异议,虽然她心里很清楚景予飞的想法,还曾尖锐地说过一句:你就这么讨厌见我吗?但她还是爽快地同意了。
毕竟,对于她而言,钱早一天到手并不是坏事。而且,后来的实际也证明,取钱时间的约定对于她不过是一种形式,任何时候只要她想见到景予飞或是提什么新要求,有的是理由和成功率。
事实上,景予飞自己也更加明白,尽管他徒劳地挣扎或抗辩过无数次,但自己的咽喉从一开始就已牢牢地扼在了许小彗纤柔却有力的手指间。
从正式支付第一笔生活费开始,景予飞就踏上了他命运的一个全新的起点。
直到时间进入21世纪的2005年,尽管中间仍出现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反复与波折(此一时段波折的中心问题仍然是钱,但也有许多令景予飞痛不欲生、度日如年的其他麻烦,尤其是与儿子相关的种种问题),每隔两个月至一个季度,景予飞都雷打不动地恪守着自己的承诺,准时出现在那个相对固定的地点,把随着时代和他收入变动而重新议定、逐渐递增(大多还是他主动增加)的下一季度的生活费,交到许小彗手中。
正如宇宙运行的基本规律:平衡是相对的,变化和运动是绝对的。他们间的相处规律当然也决非一成不变的。比如逢年过节,比如儿子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参加重大活动、生大病等情况下,景予飞无论情愿不情愿,最终必然会额外给付一定的费用。
但总体而言,有了一开始形成的这个规律,对心力交瘁的景予飞来说,心理感觉和承受能力就是一个相当大的缓冲。许多时候(尤其到了这一大时段的中后期),他为许小彗尚能大致遵从这一规律而庆幸,甚至有时还会心生感激。因为如果她始终出尔反尔,反复加码或过于无赖(事实上这种现象在早期非常频繁),他除了哭天吁地,勉从其命,实在没有更好的应对良策。
事实反复而无情地证明了,在与许小彗(她手中还有一个基本不出场的有力武器——儿子)的博弈中,他早就悟到并不得不乖乖遵从一个越来越颠扑不破的真理:他永远也休想拗得过她。无论你如何抵抗,最终只有顺从这一条路。原因不仅在于她的性格之强悍、意志之刚强、手段与谋略乃至心理尺度的把握越臻成熟与丰富,更在于他本人,几乎先天就存在着一个根本的软肋——他害怕事情闹大,担心名誉扫地,更害怕儿子的生活质量或精神、利益受到损害,而许小彗也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他的这一弱点。
说白了,他心中有鬼,也有愧。因此尽管他也无数次地对许小彗显现出表面上的强硬,如嗓门比许小彗高,怒极时抓头发、掐大腿、捶桌子、砸东西,并无数次威胁自己要破罐子破摔、以死相拼,骨子里他却永远也强硬不起来。
钱是身外之物,精力也是割不尽的韭菜,多花点就多花点吧,只要她不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实在无法承受;只要苟且、顺从能换得相对的平安;只要我的钱是用在儿子身上了,就是值了——这是支撑着景予飞的最基本的心理逻辑。
而他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怀疑过许小彗是如何支配这些钱的。因为,即使是在最愤怒最无理性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怀疑儿子在许小彗心目中的地位与意义,即使在三年后,许小彗又和她的丈夫生了一个儿子。不仅许小彗本人反复向他表述或暗示过,自己对小儿子的感情与对他们俩的孩子言真的感情不可同日而语,在后来长期的相处接触及其潜意识中,景予飞乃至喻佳都始终感觉到并深信着一点:自己这个儿子言真,在许小彗的生命中,是高于一切的,包括她自己的生命。
景予飞深感遗憾却也不无“庆幸”的是,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光里,不论是儿子十六岁那年,据许小彗说他本人已知悉了自己的身世后,还是他大学毕业、就业、结婚,景予飞从没见到过儿子一面!
既然只有一味的付出,而看不到任何回馈,又谈何“庆幸”?
当然算不得庆幸,所以景予飞内心里也时常将此视为遗憾而悬念不已。但事物都有其复杂性与特殊性在,恰恰因为景予飞的某种特殊心理和这个孩子与生俱来的特殊状况,景予飞对他的存在和感情,始终是矛盾而无奈的。如果许小彗是通情达理的,如果这个孩子也是通情达理或明白而宽容的,那么客观条件再怎么不便,再怎么有障碍,彼此保持谅解、默契和适度的交往,也应该是可能的。
若是如此,自然是再理想不过的。但问题是,许小彗何许人也?她怎么可能与景予飞保持默契?而儿子言真的具体想法或性格,景予飞因无从接触也就无从知悉。在这种情形下,与之见面就不仅不是件好事,还可能是充满了变数甚至是危机四伏的新的烦恼源。比如,这必然增加了暴露事实本身的可能性,也增加了景予飞应对的难度,更可能因为言真这孩子的不合作或不理解反而成了景予飞的一个对立面——他也时常向自己提出这样那样更难以承受的物质或情感要求怎么办?甚至,万一他要求获得正式的名分或干脆打上门来或打上泽溪去的话,我又怎么办?
凡此种种绝非不可能的顾忌始终隐隐地压在景予飞心头,他的感觉反而是:与其那样,不如不见为妙。
但是,儿子毕竟是儿子,除非丧尽天良的冷酷之人,血缘亲情的纽带和心理悬念,毕竟是轻易割舍不了的。尤其是在自己获得相对平静的喘息之余,以及自己的生活与时俱进不断改善、优化的时候,景予飞对儿子的的愧疚和悬念心理反而会加剧起来。
儿子好吗?他对自身畸形、扭曲的身世及多舛的命运会作何感想?
尤其是,万一他得悉我的真实生活状况和社会地位,和他现在的父母之间日益深刻而鲜明的反差后,他又会作何感想?他的心理会因此而更加沮丧吗?他的性格会因此而越趋阴郁、乖戾甚而变态吗?他会更加痛恨我吗?他会因此而破罐子破摔吗?他会企图以自以为得计、其实是非理性的从而只会加剧自己悲剧命运的手段来扭转自己的命运吗?甚至,他会因怨生恨而设法来报复我吗?
由于顾虑到这一点,景予飞早已形成一个条件反射式的习惯,即他尽一切可能向许小彗及日渐长大的儿子隐瞒自己真实的生活、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等变化,以尽量减少对他们的心理刺激。尽管这实际上仍然是徒劳,后来的事实总在证明着,许小彗始终有办法掌握关于他的基本信息,如他的职务变化、家庭住址及电话、单位的电话乃至他后来的手机号。
按照许小彗的描述,儿子向来对自己是充满了怨艾甚至是仇恨的。这很自然,从明白真相那一天起,或者更早,他对自己的身世乃至对我的印象,得到的永远是许小彗的一面之词。在她可想而知是充满了偏见甚至妖魔化的言说中,言真怎么可能不仇视、不怪怨我呢?
问题是,他会永远这么仇视我、误会我下去吗?他真的会永远不与我见面吗?如果有这个可能,他究竟会在哪一天、以何种方式与我见面呢?这一希望或曰期盼甚或是隐忧,在景予飞的潜意识中也始终存在着,并且成为他的某种心理支撑。他也因此始终在心底里做好了某一天突然见到言真的思想准备。
无数问号就这么阴霾般长期盘踞在景予飞心头,如先天性心脏病,如永远除不去的芒刺,甚至就是一把刀子,深深地刺入景予飞的灵魂深处——这也是无论许小彗有什么要求或表现,他最终总是会妥协的深层原因之一。
所谓“庆幸”,则是一个更为复杂而深奥的心理秘结,自然也与景予飞的心理平衡需要或曰自我安慰有关。不见也好,万一见了,两人处不好,甚至他和母亲联起手来纠缠、报复或折磨我,那不更糟吗?见了面又处得好的话,却因名不正言不顺、难以为社会和亲友理解接受等先天困境而无法与之正常交往,我对他或他对我的感情就无疑会因此而被激活、升华,那时候,对我们双方岂不都是一种更加惨烈的痛苦吗?
更棘手的是,即使许小彗和儿子言真都愿意和我正常相处,社会又如何容纳或评价我们的关系?换句话说,我如何对社会交代,又如何能向每一个公众解释得清我们的关系和个中衷曲?哪怕是在喻佳的家人面前,我也无法交代或让他们理解、接受这一现实啊!社会上就更不用说了,仅仅一个私生子的名头,就会让我们父子俩都喘不过气来,更别说由此而来的完全无法想象的种种对双方名誉、地位和实际利益的损害了……
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许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哪怕我们至死都不能相见或正常来往,但能相安无事,彼此理解与体谅,我则尽可能地帮助他有一个理想些的物质生活,那也未尝不是一种福分了。不是说“平安是福吗”?
缘于这个基本原因,也缘于当时的实际境遇和安抚许小彗的考虑,景予飞在三年后,也即许小彗又一次挺着大肚子告诉他怀上了她自己的婚生子之际,签署了一纸特殊协议给许小彗。当然,是根据许小彗的要求。
当时,她拿出一张纸和笔来,要求景予飞给她一纸承诺,保证自己在任何情形下,永远不会要求她交出言真的抚养权。也就是说,他要在确保正常承担言真抚养费的前提下,彻底放弃对言真的抚养权和监护权,即永远不和她争孩子。今后与孩子见不见面,孩子承认不承认他,则要待言真长大成人后,由其本人作出决定。景予飞必须遵从言真的选择。
表面上,景予飞强烈反对并迟迟不肯写这个承诺。实际上,他并不很在意这个东西,甚至在当时的情势下,他还乐意签这么一个东西,以减轻当下的某种心理压力:就算许小彗真的肯把孩子给他,他也难以承担由此而来的种种新的困扰。因而,不如且维持着现状再说吧——何况这现状是你许小彗逼出来的。
不仅因为前述之原因,他心中始终存有一个信念,即相信儿子成人后,如能在合适的机缘下和自己见面,他终究会理解自己的种种苦衷而愿意悦纳自己的(这是许小彗阻挡不了的)。而由于没有带过言真,他当时对孩子的感情更多地体现在责任和血缘层面上,并且始终存有一种朝不保夕的自危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保,就是太平,就是少麻烦。
同时,他心里也非常清楚,即使自己不情愿,最终也决不可能不服从许小彗的意志。所以他还是同意并与许小彗签订了这么一份不平等条约。
但是,出于某种考虑,他又必须在许小彗面前显示出自己对言真并非缺乏感情或不在意。直觉告诉他,轻易允诺放弃对言真的监护权,只会加倍激起她对自己的不满……
经过又一轮唇枪舌剑后,景予飞又一次很是“无奈”地满足了许小彗的要求,在纸上写下:我保证永远承担自己对言真应尽的一切经济和法律责任,永远不与许小彗争夺儿子言真的监护权和抚养权。将来与儿子的关系如何相处,由其成人后决定,并保证遵从言真的任何选择。
接过纸条的许小彗,脸上又一次闪过那种抑制不住的、微妙的而让景予飞特别不舒服的一笑。那里有欣慰和庆幸,分明也有自得和嘲讽。
那一刻景予飞的心猛烈悸动着,生出了尖锐的懊悔。
也许正是这种随着时日的演进而逐渐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懊悔和自责,促成了景予飞后来的无尽烦恼与突然爆发的心理疾患。
这乃至上述的种种都是后话了,且容后文慢慢细表吧。
现在的问题是,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许小彗仍然不见踪影。
8
不仅是这一次,在以后的无数次“约会”中,景予飞从来都没有迟到过哪怕一分钟(不仅是守时的习惯,潜意识中也急于见面从而尽快了结一个烦恼),许小彗则几乎次次迟到,虽然多数时候迟到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但姗姗来迟,已成了许小彗的一个必然。
不说别的,仅仅这一个小小的折磨,就让景予飞恼恨万状却又束手无策。
都知道初恋的男女约会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女方总要迟到一会儿以示矜持或自尊。我们这算哪门子约会?难道她次次会有特殊情况吗?那么她为什么要故意如此?
景予飞曾反复诘问过许小彗这个问题,并要求她下次务必准时,她也总是有着无数的理由并答应下次会准时,结果下次却依然故我。
她到底想搞什么名堂?意识到我的焦躁而心有快感,因而存心继续折磨我?
甚至,有时候景予飞会恐惧而厌憎地东张西望或在周边来回走动,这样一是可以稍稍缓解心中的焦虑,二是希望探测一下许小彗是不是就躲在身边某个暗处。因为他深深怀疑,会不会她早就到了,躲在哪个暗角里观察自己的反应或欣赏、享受自己的窘态。
景予飞把不准这点。但他把得准一点:对于许小彗来说,什么都是可能的!
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顺从。
正所谓等人心焦,而景予飞无奈地枯等着的这个人,恰恰是他内心越来越拒斥甚至惧怕见到的人。那份焦虑就更不必细述了。
久而久之,景予飞不知不觉就形成了一种特异的心理情结。每当要去见许小彗付钱的前一两天,景予飞都会陷入一种持久而莫名的忐忑不安状态之中,严重时甚至夜不成寐。
真到见面那一天时,他更是如临大敌般神情紧绷,怎么宽慰自己也挤不出丝毫笑容来。以至许小彗好几回直诉她的不满:你现在怎么都不会笑啦?
景予飞总是以不答作答,或者软弱无力地哼一声身体不好等搪塞过去。
每次都是如此。等到见过面并且又没有什么意外枝节发生,他才会长长地吁一口气。也正因为如此,每一次交过钱后,景予飞的心情都如蒙大赦般顿觉一阵轻松平静,甚至还有一种满足的感觉。毕竟,这意味着他又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了——虽然事实上,许小彗很可能在几天后就突然来个电话,诉说关于自己或言真的苦衷,甚至要求再见面或需要一笔额外的资助。
每次见面时,景予飞总会在许小彗面前显出一副颓相甚至是落拓、可怜巴巴的困窘模样。其中自然有其心情、状态本来不佳的原因,亦有某种刻意的考虑。
他决不会穿新的或时尚的服饰,哪怕是昨天刚换上的,也特意将其换成皱巴巴、土兮兮的旧衣服。届时还故意先把头发撸撸乱,再把背佝起些,在许小彗面前走路时也故意显得双腿弯曲、有气无力的样子,以使自己看上去更憔悴一些、病态一些。
三十岁后他开始染发。但临近约见期时,他决不染发,当天也决不剃须,即以一副白发苍苍、胡子拉碴、不堪重负的面目出现在许小彗面前。
凡此种种,目的都是想让许小彗产生一种他压力沉重或过得很不如意的印象。他觉得这样或可减轻许小彗对自己的心理痴迷或报复之心,并让她对于自己和儿子的失落心理有所平衡。
再者,他发现,这样可以或多或少地博得一些她的怜悯,以削弱她要钱或过于耍蛮的欲望。
他这样做也是基于一个基本印象,即无论他们如何吵闹、僵持、争斗,许小彗骨子里似乎始终对他保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而他则越来越畏惧、讨厌和渴望摆脱或淡化这一点。
比如,有一回他们又在马路上发生争吵时,景予飞忽然发现前面好像走过个同事,他立刻躲到一棵大树后面,抱着头蹲下去,假装突发急病。
没想到许小彗因此中计。她急得号哭起来,旋即抱住他,拼命呼唤、拍打,并跳到马路上去拦车,要送他上医院。
这件事使他意识到,必要时应该利用这一点,以加大自己在博弈中的胜算或暂缓矛盾的激化。实际上,就是他们在电话中吵闹不休的时候,景予飞的大声喘息、咳呛、绝望的停顿,有时候也会让许小彗因顾怜而有所收敛,甚至立刻改变态度而焦急地追问他怎么了。所以在许小彗过多过激地来电时,或者他希望回避某种无谓的争执时,他便会故意对着话筒哈气或久久地不出声,做出自己心脏不好、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多少能收到某种效果。当然,这要把握火候,用得恰到好处,以避免因滥用或被察觉而失效。
9
再也没想到,许小彗竟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从他身后的小树林里闪到他身后,突然的一声“对不起”,把景予飞吓了一跳:你怎么会从那边过来?
我抄近路走过来的。许小彗气喘吁吁地,汗涔涔的脸上泛着潮红,手里拎了丝线网袋,网袋里装着一只长柄奶锅和一袋奶粉、几块米粉糕:
你不知道的,宝宝现在的胃口好得要命,我的奶水又不足,所以顺路先去买点奶粉和米糕。
景予飞的心顿时软了:那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他怎么办?
这个没事。我请门口人代我看一眼的。再说这小子啊,现在整个是颠倒乾坤,白天死睡,晚上嘛就跟你搅。我困得要死,他一刻也不肯闭眼。你骂他吧,他还冲你傻笑,活活就像你,一点也不讲理。
景予飞一听这种话,心里又反感起来,不仅因为许小彗影射他不讲理。从一开始就这样,她说到孩子,动不动就会把他和景予飞联系起来,什么长相像你呀,脾性像你呀,笑起来活灵活现就是你的翻版呀,等等,似嗔似爱的,景予飞总觉着她是在暗示自己还和他有着什么特殊关系似的,听着觉得分外别扭。一般他总是装没在意,恼火起来就狠狠地驳她几句。但现在他没心思和她理论,赶紧把装钱的信封递给许小彗,假意关心孩子,实质是希望早早了结这一回事,说:不管怎样,孩子还这么小,你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是哎。许小彗倒也没有久留的意思,接过信封往怀里一揣,说了声:那我先走了。转身就匆匆地离开了。
这就是让景予飞忧心焦虑了好一阵的第一次“约会”,想不到就这么简单而和平地过去了!原来他还害怕许小彗会不会又临阵出鬼,提出什么让他难堪的新要求来呢。至于他原本准备好想说的话,比如你什么时候把孩子抱来我看看,或者,如果她态度好的话,就说一句你辛苦了……结果一句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至于孩子,倒不是他真希望非要见到他,而是总觉得自己该有这么个态度以示关爱。而许小彗真让自己见的话也好,她坚持不给见的话,那就是她的责任了。
景予飞舒了一口气,可是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多少。
望着在柳丝中飘然远去而显得越发瘦小的许小彗的背影,他好一会儿呆立着没有动弹,那一刻充塞于心的竟是一种他自己也预料不到的异样感情:其实,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她也真是不容易呢,一个人带着个婴儿,没有家人的帮助,没有起码的名分,没有任何育儿的经验,还几乎众叛亲离,要什么没什么的……
一股巨大的歉疚如潮水般涌上心来:我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他痴痴地点起一支烟,狠狠吸着,暗自痛下着决心:无论如何,今后我应该多帮帮她。不管她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现在矛盾的焦点,不就在钱上吗?尽可能多弄点钱,尽量多满足她点,至少能缓解矛盾,而且对孩子有利,我也好心安一点。
可是,除了那两个工资,我还能从哪儿去弄钱呢?
他又想到了徐志明。他那些纽扣还都在床下躺着,一粒也没卖出去呢。好几回夜里他翻看它们,下决心出去试试,到了白天却还是找出种种借口没行动。有一回他揣着几包样品到了家小商店门口,在柜台前磨叽了半晌,终于还是一声没吭地回来了。
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明天就正式行动起来!现在是什么年代?商品经济,致富光荣,看看这满大街的人吧,哪个人的脑袋里不在想钱?挣钱不是件多伟大的事情,至少也不再是违法乱纪或低三下四的行为了。
至于我,不就是利用业余时间推销点纽扣吗?从小就不如我的徐志明,为什么越活越比我滋润?不就是因为他跟得上社会潮流,挣得来钱吗?那他能做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