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夕阳都作可怜红《漫长的惊悚》|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正在加载下一篇,请稍等...
《漫长的惊悚》
第六章 夕阳都作可怜红

1

真正做起来才知道,徐志明能做的事情,景予飞还就是做不来。

个把月奔波下来,景予飞愈益痛楚地意识到,人和人真是不一样的。徐志明说得那么简单的事情,或者说,他做起来可能很容易成功的事情,到了自己这里,几乎就是寸步难行,虽然他果敢地迈出了第一步,也咬牙承受了种种意想不到的挫折和变故。颇具嘲讽意味的是,最终盘点起来,唯一有点成效的,还是他第一次尝试的那家商店。

而那却是他不得不主动放弃的地方。

那是家中型的集体商店,叫家佳商场。景予飞首先相中的就是它的市口。虽然不在市中心,但它是穿城河东边居民密集区最大的百货商店。它的店门对面就是城东小广场,左侧有4路、9路、7路、601路四个公交车的始发站,下车的人中很多都习惯性地会去商场里转转,因此店里经常人头攒动,一看就很兴隆。而且,它还设有一个两节柜台组成的纽扣专柜。

看准这个商店后,景予飞给自己下了个死命令,那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旦出门就决不许退缩,直奔柜台,直奔主题!

他做到了。尽管声音稍稍有些颤抖,但他把黑皮包往柜台上一蹾的气势,自己觉得与想象中的徐志明的派头不会相差多少。

那天中午商店里没什么人,纽扣柜台上则有三个女营业员。一个年纪约摸四十来岁的倚着柜台在嗑瓜子,另两个年轻的营业员在她身后的小台子上吃盒饭。

景予飞有些结巴地和眼前那个看样子像管事的女人说明来意后,她仍然像是没听见似的,向景予飞翻了翻眼皮,既不说要看看,也不说不感兴趣,照旧有滋有味地嗑她的瓜子。

这一状况是景予飞没有预料到的。但既然开了口,他的紧张感也就减轻了许多。于是硬着头皮从包里摸出好几袋样品放在柜台上,一口气吐出自己精心设计好的推销词:你看看,我的扣子明显比你们的新式吧?全都是香港台湾那边的最新式样。别说藩城,上海北京这种城市也根本没有这种货。而且质量也绝对没话说,我看过好多商场了,哪儿也没有这么好的纽扣卖。

可是那女人一句话就把景予飞噎住了:帮帮忙吧,你的价钱也是全市独一份的。买扣子做衣服的人都是小老百姓,哪个用得起你这么贵的扣子?花样新有什么用,好鞍还要配好马,要什么料子才能配这种纽扣?你搞清楚没有?

这可是景予飞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顿时有点傻眼,嗫嚅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头上渗出一层油汗。

可是,你们试试看总可以吧?可以代销的,卖多少结多少,卖不了再退给我还不行吗?

我有数的,放在柜台里也是白占我们地方。你还是拿到别的地方问问去吧。

景予飞彻底绝望,红着脸讪讪地收拾样品,打算落荒而逃。却不料,转机忽然就出现了。在柜台后面吃盒饭的那两个女营业员,其中有一个端着饭盒凑了上来。她笑眯眯地打量了景予飞一会儿,便翻看起他的样品来:你从哪儿进的货?

是……老实说,不是我进的,是泽溪一个好朋友让我代销的。

那女孩又深深地看了景予飞一眼:我说嘛,一看你文绉绉的,就不是干这行的。你是当老师的吧?

哟,你可真有眼光。我以前在泽溪是当过老师,不过现在改行了。景予飞很谨慎,怕暴露身份传到单位影响不好,就含糊其辞地说自己现在市里一家单位当职员。不料那女孩拿勺子点着他笑道:你是市科技馆的吧?我好像见过你几回,在大门口布置宣传橱窗?

景予飞一下子红了脸:你记性真好。不过,我真是帮朋友点忙而已,自己……

这有什么?现在业余兼职的人多了,凭劳动挣钱正大光明。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们不做经销,只代销,就像你说的那样,卖多少,结多少,剩余的退给你。你要愿意,就每样货留一袋试试,有销路再加码。账呢,跟你我们不会含糊,每个月一结。不过,你要保质保量和及时供货。

景予飞喜出望外,自然一口答应。随后他们便谈妥了价格和具体的结款日期等细节。

原来这女孩才是纽扣柜的组长,名叫柳雁,家就住在科技馆左侧的河边上。交往了几次以后,景予飞才意识到,她之所以爽快地为他代销,不仅是对他货色的赏识,更是出于一种对其身份的尊崇。

顺利打开家佳商场这个点后,景予飞信心大增。之后只要一有空,他就骑上车到处跑,个把月里,藩城各个区,各个商场,不管大小,只要有卖纽扣的柜台,他都去试上一试。每天回到房间里,腰酸背痛猛灌水,却心情阴郁吃不下饭,因为实践证明,现实与想象的差距有时候简直是天上地下。家佳商场那个年纪大的营业员还是很有经验的,她的话一语中的。他几乎到处碰壁。倒不是他的东西太差,多半商店对他的纽扣还是表示欣赏的,却不愿代销。原因都差不多:藩城人还是保守的多,所以他的货款式虽新,但消费者反而不容易接受,价格也太高,除非他大大让利或压低销价,否则商场就不愿占用自己有限的柜台来做这种微利产品。

遭遇最惨的是市人民商场。纽扣柜台小组长倒表示愿意代销一点试试,但他们是正规大商场,柜组没有进货权,要他去找小商品部经理谈。

小商品部经理又要他去找商场管进货的王科长。可这王科长不知为何总是尊容难觅,景予飞楼上楼下先后跑了三次,终于见到了他一次。

一进门他就预感到情况不妙。满屋子烟雾腾腾,挤满了急于推销各自商品的客商。那个姓王的科长桌上撒满了各种各样的香烟,他则仰靠在皮转椅上哼哼哈哈,难得露一个笑脸,或拍一次板。好容易轮到景予飞了,他也先赔着笑脸递上一支香烟,王科长瞟了一眼他的烟盒,手都没抬一抬。景予飞只好学人家把烟放在桌上。至于纽扣,他更是不屑一顾,挥挥手让他直接跟柜台去谈。景予飞说是柜台让自己找他谈的。他竟然拍了下桌子:胡说八道!连个破纽扣也要我来谈?要把我累死啊?

景予飞舍不得人民商场这个最佳平台,犹豫了几天后,再一次找到柜台去商量,结果几个人都笑景予飞太书生气,说是这种事你能在王科长办公室谈啊?纽扣这种东西,估计他要回扣的胃口倒不一定大,但你起码也要先请他上个好馆子、塞两条高档香烟再说话嘛。

景予飞如梦方醒,但仔细盘算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人民商场。倒不完全是舍不得出点钱,而是想起王科长那张冷脸心里就挂不住。再说,你低三下四去请他吃饭,他就愿意赏光吗?至于送东西,送什么好?什么时机送好?送孬了他根本看不上,送太贵自己又不划算,搞不好就是肉包子打狗,还白白丢了自己的尊严,去他妈的!

也不是全无成效,个把月下来,还是有十来家中小商店愿意代销,景予飞因此欢喜了好一阵子。到了结账日才发现,根本的麻烦在这儿等着他。那些个商家不是说纽扣没销掉几粒,要退货,要中止,就是说经手人不在,或者账上没钱,改天再来结。改天再去,又以种种理由拖着,就是不肯付钱。不付钱也罢了,还冷嘲热讽地怪他太小气,这几个小钱还来缠个不清。

有的店态度始终不算差,甚至还让他继续上货,以后一起结钱。可几个月之后你再去找他,竟说到底卖了多少已搞不清了,还剩余那些你拿回去再说吧,等我们算清账再把款给你。弄到后来,景予飞自己都懒得再为那几百粒扣子的钱去反复磨牙了。幸亏徐志明大度,安慰他说算损耗吧,否则景予飞算起总账来,别说赚,不倒赔几百块就算幸运了。

2

唯一守信用并有所成效的,就是家佳商场。

店还是小了点,销量始终上不去,每个月卖得好的有三四百粒,差起来只有上百粒,但从不含糊,到了结账日就把钱结给景予飞。柳雁还安慰景予飞,别着急,慢慢来,用了这种纽扣的人,衣服穿出去招人眼了,就会有人来淘这种扣子。

那个老大姐却在边上说景予飞:你来多少次了,也不谢谢我们柳雁。你这种货色,换了别家早退货了。柳雁是真心在帮你,不是她见人就炫你的扣子,磨破了嘴皮,只怕你一粒也销不动。

景予飞红了脸,觉得自己是太不懂情理了。虽然他也把馆里印的挂历、科普书籍之类给柜上送过一些,但这些东西未必是她们稀罕的,于是赶紧冲柳雁作了个揖:真不好意思,我是要好好谢谢你。就是不知道怎么谢合适。

老大姐哧了一声:这还不好办吗?请她喝喝茶、吃个饭总可以吧,又破费不了你几个钱。对了,看电影最好不过了,又有意思又浪漫,弄得好的话……

柳雁一把将老大姐推了开去:别听她在这里瞎说八道的。你千万别当真,就你这小本生意,谢什么谢呀。

景予飞心里轻轻地动了一下,感觉这老大姐的话里似乎有什么意味,再看柳雁,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有心不接这个茬,又觉得不好装痴作聋,便赶紧表个态试试:我倒觉得她的主意挺好的,就是不知你们是不是喜欢看电影。要不我下午去看看,如果有好片子的话……

有的有的。老大姐又在身后插话说:都说《小花》就很好看,《藩城日报》上登了一大版,看过的都说刘晓庆演得活灵活现呢。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买几张《小花》电影票送过来。要是有,今天晚上的就可以吧?

柳雁的眼里闪烁出异样的光彩,虽然嘴上仍在反对,语气却分明是乐意的:时间倒没什么,反正我晚上也没事,可是怎么能让你买票呢?我不看……

可是,景予飞已飞身骑上车,直奔市里最大的红霞电影院去了。

票还真有,时间也合适,是晚上七点十分的。景予飞当即要了三张。就在他接到票的一刹那间,脑海里又电光般刷地一烁:刚才那老大姐的意思,好像是要我单独请柳雁一个人啊?难道她是想……这怎么行呢?可是柳雁那神态……难道她还没结婚?

虽然相处一阵子了,但景予飞和店里人每次见面都很短暂,话题主要是纽扣销路如何、该结多少钱之类,最多加上一些客套和寒暄话,始终没有触及彼此的个人状况。会不会她们都误以为我还没结过婚啊?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可柳雁看上去不小了呀,她也没结过婚?

景予飞眼里的柳雁,印象是不错的。他向来喜欢梳马尾辫的女孩,柳雁就是马尾辫;她的长相也算得上标致,蛋形脸,眼睛乌溜溜的,举止端庄,给人感觉很热诚、朴实。只是看上去她年龄应该有二十五岁左右了,景予飞心目中一直以为她是结过婚或者至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现在才意识到,万一她真的还没对象的话,说不定真会对自己有点特殊的想法呢。不然,怎么她从头至今都对我这么关照?如果仅仅是出于对我身份的尊重倒还好说,真有那个心的话……

一时间,他有点飘飘然。眼前浮起柳雁那浑圆饱满的身子依偎在怀中的幻觉,那感觉相当真切,就像上回他走进狭窄的柜台取钱,弯腰去看柳雁的账册时,无意中和她蹭了一下脸的那种感觉……

他的心突地一紧,眼前突如其来地跳出了许小彗的身影,和她那愤怒而鄙薄的面容——在许小彗面前,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道德败坏、始乱终弃的人;不娶她,也不是因为看不上她,纯粹是因为信守与喻佳的感情承诺。总之,他仍不失为一个有道德的作风正派的男人。

他顿时眼前发黑,心跳也猛然加剧,好一阵都清楚地听见嗵嗵的跳动声——不仅是这一次,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景予飞多次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或色相的诱惑,每次都会油然联想起许小彗。不仅是恐惧,更多的还是愧疚。

如果说这有什么积极的地方,那就是他因此而避免了出轨和重蹈覆辙的错误。但景予飞也因此而常常心生出对喻佳的愧意:这种事上,自己最怕的居然不是老婆,而是另一个按理可以说已经没有了关系的女人!

因了这一份警觉,景予飞把票递给柳雁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她的表情。果不其然,柳雁一见他给的是三张票,眼里的火苗霎时黯淡下去。

哎呀,你还真去买票啦?你太客气了。她轻声道了声谢后,转身就把票塞给了老大姐。

老大姐则冲着景予飞瞪起了眼睛,还诡异地眨了眨:你呀……我们俩都有老公和孩子,家里事情一大堆,大老晚的去看什么鬼电影呀?

她指的显然是自己和另一个女营业员。

景予飞还想解释什么,却见柳雁已走出柜台到别的柜台上办什么事去了。窘迫间,老大姐悄悄凑上来说:这么长时间了,你还看不出来?

我……你的意思是,她还没男朋友吗?

这还用说?你呢?

我今年刚结的婚。

老大姐双手猛地一拍,哈哈笑着,深深地弯下了腰,头却使劲挣起来,猩红的大嘴巴里,肥厚的舌头嘲讽地颤个不已。

景予飞后来又去结过一次账。柳雁和老大姐她们依然客客气气爽爽快快地结给了他。但柳雁始终回避着他的目光,脸也红红的不自然。

再三斟酌后,景予飞告诉她们,因为销路不好,朋友改行不做纽扣了,从此也就没有再给她们放新货。

事实上,他说的基本是实情。仅仅靠家佳一家,就算不发生意外,景予飞的纽扣事业也终究是维持不下去的。而由于种种原因,徐志明也真的不再做纽扣生意了。后来的情形是,他和景予飞毕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出路截然不同。徐志明虽然也有过种种波折,但还是逐渐成为泽溪城里首批用上“砖头”大哥大的老板之一。而景予飞又折腾过许多新名堂,基本上都属于瞎折腾。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明知不可为,而迫于经济压力和内心深处情感的压力而不得不为之,甚至牺牲尊严和虚荣而为之,其效果可想而知。所以他最终还是彻底放弃了靠这类方式“发财”的美梦。

3

景予飞后来的折腾,都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局里的司机钱国大。

科技局当时有两辆“上海”、一辆“伏尔加”共三台小车。钱国大是三个司机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半年前才招聘到局里来,还是个合同工,所以晚上常常被派在局里值班。他也就像景予飞一样,在三楼东头司机班里架了张钢丝床,三天两头睡在那里。无聊的时候他就到楼下会议室里看电视,后来熟识景予飞以后,就常到景予飞房间里串门了;有时候下班了还在食堂里多打一份菜,两个人一起喝几口。

酒这东西很有意思,未必见得真能解忧,尤其是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效果可能是相反的。但若两个人相处时,有它没它就不一样。尤其是景予飞和钱国大这种身份、经历和气质本来很少共性的人,如果没有酒,是很“隔”的,也难以敞开彼此的心扉。而几次酒喝下来,两人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点。

这个共同点就是发财梦。

这方面,钱国大的经验和想法是要大大胜过景予飞一头的,事实上他早已开始了实践。他本来是郊区的菜农,土地被一家集体纺织厂征用后,他进厂学习开车,当了厂里的货车司机。跑长途的时候,他就经常暗地里帮人捎带些货物,有时还偷偷帮外单位跑几趟运输,因为这个让厂里给了个停工待岗的处分,后来就托关系找路子来到了局里。

钱国大老婆是和他同厂的挡车工,状况也可想而知,用他的话说是天天从鸡叫做到鬼叫,却拿不到几个工钱。于是他毅然让老婆办了病退,在家门口开了个小杂货铺,虽然赚头不大,但毕竟人轻松多了,油水也比在厂子里足一些。但不管怎样,钱国大对自家这种经济状况是无法满意的,他年纪刚过三十岁,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两个都还没上小学的孩子,所以他和景予飞喝酒的时候,三句话有两句话说的都是钱。

也别以为钱国大满口是钱,他其实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平常到景予飞这里来的时候,常常就是歪着头坐在景予飞对面汪馆长的办公桌前,瞪着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一会儿望望天花板,一会儿有滋有味地啃他的指甲,要么就一味抽他的烟,总之对面像是没有人似的,常常半天也不吐一个字。

起先景予飞很有点厌烦他。他一来,你想做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吧,不可能。干脆和他聊聊天吧,他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不上号,却习惯性地怔怔地盯着你,眼睛都不眨一眨。有时还在他桌上东翻西翻,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拿过去,埋着头旁若无人地一路看下去,还一杯接一杯地灌着景予飞老远从食堂打来的开水。

所以景予飞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几口酒下去的钱国大就像是换了个人,天文地理、局里局外,几乎就没有他不懂的东西,话也常常是滔滔不绝,有时候景予飞几乎就插不上话。

说得最多的,当然就是钱。或者说是挣钱的门道。

这个时候的钱国大俨然就是个布道的行家。尤其说到他开货车捞外快时那一笔笔肥美的“夜草”,他的三个手指就搓得刷刷响,黑瘦干枯的脸上明显泛着异样的油光,让景予飞听得一怔一怔的,心里直流口水。

钱国大也有钦佩景予飞的地方,那就是他的朋友徐志明和他的扣子。钱国大主动提出让他老婆在小店里代销扣子,结果也是杯水车薪打不开局面。

有一天下班后,钱国大忽然邀请景予飞到他家去喝酒。

正是仲秋,天气不冷不热,晚来的秋风不疾不徐地轻拂着,令人很觉惬意。钱国大便在杂货铺门前人行道上摆了张小木桌,两人换到外面,坐在小板凳上边酌边聊,情绪渐入高潮,话题很快就又转向赚钱的想头上。

钱国大指着马路对面的菜场说:其实有个现成的好门道,就看我们敢不敢做了。景予飞问是什么门道,钱国大屈起两根细长的手指在小桌上重重一敲:烫鸡!

景予飞大为疑惑:什么叫烫鸡?

钱国大说就是在菜场里租上个摊位,放个煤炉烧开水,帮那些买鸡的人杀鸡煺毛。他扳着手指头说:我仔细考察过,这菜场虽然不大,贩鸡的人却越来越多了。许多买鸡的人要么不会杀鸡,要么嫌麻烦。要是我们像大菜场一样摆个烫鸡摊子,一只五毛加工费,保证赚得你夜夜从梦里笑醒。

景予飞觉得他这个想法倒不无道理,但一想到那种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就差点喷饭:我们做这种事……况且,菜场晚上要关门的,我们白天又要上班,怎么做得来?

钱国大显然没想到这个关键,愣了一下无奈地点了点头。一条妙计就这样流了产。

这天钱国大买了条半斤重的鲫鱼,景予飞见了忽然技痒,自告奋勇要献艺,结果他烹调的葱烤鲫鱼让钱国大夫妇俩大为赞叹。

这种赞叹景予飞还是当之无愧的。因为父母都忙,他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承担了买菜和做晚餐的任务。加之他有这个兴趣,又经常向母亲和邻里学习,久而久之,一些家常菜如红烧鱼、醋熘肉、鱼香肉丝、煎素鸡之类都相当拿手。

钱国大盛赞之余便又拍了下大腿,说他早就有个想法,就是他家小店市口不错,马路对面菜场西边有个中学,中学旁边还有几家街道工厂,每天晚上住校学生和厂里的工人会出来溜达,附近几条巷子里的人也会从这里出出进进,所以夜里推着三轮车出来做小吃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们怎么能跟钱国大的条件相比?他家店前现成有个很大的墙角空地,要是搞它个夜排档,添几张塑料桌椅,卖点家常小炒和啤酒什么的,赚头一定可观。

这生意只在晚上做,不影响我们上班,而且不需要多少本钱。怎么样?我们俩合伙,你专管炒菜端菜,我跟我老婆负责采买原料、招呼客人和洗碗之类杂活,赚了钱四六分成。保证比你卖纽扣肥得多!

景予飞怦然心动,当即表示赞成。可是到底还没有喝糊涂,转念一想心里就打起鼓来。凭直觉,这种生意因为本钱小、客源未必不多等因素,赚钱应该是有把握的。但这是什么生意?在路边摆小吃摊的不是待业工人就是进城后找不到工作的贩夫走卒之流,自己好歹也是个科技馆职员,编制上属于国家干部,居然也扎条围裙大颠起马勺来了?这倒也罢了,我有我的难处,顾不上那么多虚荣了。可是万一让熟人或者直接让局里人看见了,会作何感想?笑话倒也可由他笑话,钱我自赚之。但传到领导耳朵里的话,会不会影响我的前途?那恐怕也不至于,这又不是违法的勾当,他们还能开除我不成?要不我戴个口罩?这更显得卫生文明……

钱国大一眼看出景予飞的心事,立刻叫他不要胡思乱想:现在是什么年头?解放思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是靠几个死工资,鬼才富得起来。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影响正常工作,正大光明地为人民服务,光荣得很!起码,不比你卖纽扣丢人!你还是掌大勺的,是厨师!厨师在人家外国你懂吗?那么老高的白帽子,地位比老师还高哪!

一番开导加酒精的激励,根本上还有景予飞急于发财的内在动因,他终于答应试一试再说。于是两人便兴冲冲地商量开了细节,最后决定由钱国大筹备桌椅炉灶之类,一俟就绪,立刻开张。

可是几天后钱国大再到景予飞寝室来时,景予飞看到的却是一张苦瓜脸,而且又成了个三拳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景予飞问他排档的事进展得如何了,他摇摇头,一个劲儿抽他的烟,就是不开口。景予飞再逼问究竟,他才吐出三个字:再说吧。

好一阵景予飞才弄清楚,原来钱国大还真是认真,不仅买了两张塑料桌子和十把简单的塑料椅子,还定做了一口柴油桶改装的大煤炉。正在热火朝天的时候,却亲眼目睹了街道人员驱逐流动排档、掀翻油锅、没收他们三轮车的行动,这才想起自己恐怕也得去办些手续。一问街道,什么营业许可证、卫生许可证、治安费、占地费还有啰里啰嗦的一大堆证啊费啊的都是以前没有想到的。不办好这套手续分明干不长也干不安生;办吧,七扣八扣的,真有那么大赚头吗?据说还有一种成本也是他们这种小本经营者难以承受的,那就是各种权力部门人员和黑社会性质的混混来蹭吃蹭喝,你有强硬的背景撑腰还好说,没有,一个星期就把你吃光喝干!

景予飞一听也头大了:算了算了,还是让那些“游击队”去玩吧,我们犯不着!

4

淅沥淅沥、沙啦沙啦的响声,不疾不徐,春蚕噬叶般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响个不止。景予飞睁开眼睛时,屋内一片漆黑。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撑起身子看窗外,橙黄的路灯下分明有一大团细密的光斑,蛾群般环绕着光晕飞舞。是在下雨,而且雨势还相当有力,窗玻璃上无声地淌着密集的波纹。

下雨好,下雨好。这样的雨夜才好睡觉哪!他惬意而酥软地嘟哝一声,重又闭上眼睛,缩回被窝,掖紧肩角,打算美美地睡他个回笼觉。

一个意识却猛地砸将下来:差点忘了,今天要早起哪。

他赶紧摸过枕边的闹钟,一看那荧光指针,差十分钟就四点了。他一骨碌坐起来,拉开电灯,强烈的光线刺得他赶紧闭上眼睛,同时,头脑一阵晕眩。他捂住脸,接连打了好几个深长的哈欠,眼泪也模糊了视线。天哪,这么大的雨,那么远的路,我真要去吗?算了吧。

可是,不去又怎么行?钱国大还说好在路口等我呢。

这么一想,景予飞毅然跳下了床。穿衣服、套鞋子、洗脸、漱口,所有动作都是闭着眼睛机械地进行的。睡意仍不情愿地牵扯着他,直至从厕所里草草漱洗完后,精神才稍稍振作了一些。就是这样,套上雨衣骑着车冲进雨幕,冰凉的雨丝劈头盖脸浇向脸面的一瞬间,脑子里的退堂鼓又重重地响了一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使劲给自己打着气,弓下腰一顿猛骑,终于向着人生的又一个驿站疾驰而去……

几天前,钱国大一上班就溜到景予飞办公室,神情诡秘地告诉他一个发财的新路子。说是他老婆的弟弟,也即他的小舅子,在郊区搞了家个体屠宰场,需要几个帮手,问他有没有兴趣去试试。

景予飞一听屠宰场三个字就直往后退:屠宰场是什么意思?

就是杀猪嘛!

杀猪跟我有什么关系?

赚钱嘛!这年头只要有钱赚,杀人都有人干。

别开玩笑了,我这辈子连鸡都不愿意杀一只的,让我去杀猪?

嗨!你又迂了不是?杀猪的事你想干还不让你干哪,那可是技术活。我们就是打个下手,帮忙收猪、刮刮猪毛、剔割出货什么的。你是知识分子,人家就要个能写会算的,帮忙料理点账目,有空再拿管子冲冲场地什么的就行了。别小看这个,说好了,去一天就给四块钱!梅子肉还管吃!

梅子肉是什么肉?

哈,你真是个文塞儿!活这么大了,梅子肉都不懂……

钱国大解释了半天,景予飞根本没听进去,他在盘算自己的收益。如果真像钱国大说的那样,自己光记记账,冲洗冲洗,一个月就算能去个二十天,也能混个八十块的话,可就快赶上自己一个月工资了,这样的好事不能不让他心动。根本还在于,这个活听起来那个点,却都是一大老早的活,不影响上班,也不会碰见熟人。钱国大说,他们要求每天凌晨五点前到,一般杀个十头八头猪,七点前就全部分割好猪肉,送到菜场和个体小刀手那儿去了。

——需要交代一下的是,这是发生于1985年秋天的事了。这时候的景予飞的境况较前已经有了许多积极的变化。首先是他的身份刚刚变为了科技馆分管宣传的副馆长;其次是局里建起了第一幢住宅楼。新进馆还不算太久的景予飞,以无房户和馆领导的理由,分到了一套老职员们的脱壳房,虽然房子旧一些、远一些也高一些,是西郊的顶楼七楼,但毕竟是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并且每月只需交三块多房租的两居室、煤卫齐全的单元房。

所有这一切,都是拜老馆长汪馆长之福。景予飞对此感恩不尽也就毋庸多说了。而之所以称他为老馆长,是因为他现在已是科技局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局长了。

另一个关键的变化在于,出于经济压力和两地分居不便等种种考虑,婚后一直避孕的喻佳,终于还是在结婚将近五年后怀上了属于他们俩的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孩子将在五个月后降生。

为之庆幸而欣慰的同时,景予飞也不能不深深地为长期以来始终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焦虑——相比起那些积极的变化来,此时他的工资变化实在是太滞后了些。除了因为是馆领导而多了几块书报费外,景予飞的工资还徘徊在百元附近。这点钱应付现状已觉艰涩,更别说应对即将降生的孩子了。景予飞为此焦虑,经常长吁短叹却又一筹莫展。唯一有所安慰的就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艰难,而是全国性的结构性困局,干部、教师、事业单位人员的工资改革跟不上经济改革的步伐,出现所谓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现象就不足为怪了。全国都如此,个人又夫复何言?

好在是,毕竟已是今非昔比了,毕竟现在是允许人卖茶叶蛋的年代了。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去卖他几个茶叶蛋呢?

就是在这样的心理和局势下,景予飞咬着牙,迈出了前往屠宰场的第一步。

到了才知道,所谓屠宰场,不过是设在郊区生产队一个旧粮库里的私屠乱宰的小作坊。库房大约有百把平米大,东头是一个铁栅围出来的空地,猪们就被一只只驱赶到那儿后引颈就戮。西头有一张粗笨的木条长案,长案边则架着两口巨大的铁锅,杀死的猪们就在那儿煺毛分割。景予飞到时,铁锅里蒸腾的热水中已浮着一只四脚朝天的死猪。雾气和浓重的猪屎臭、血腥气交相翻腾,以至虽然房梁上吊着两盏一百支光的灯泡,室内仍显得昏暗阴森。

尽管下着雨,屠宰场外面也还有一股浓重的酸臭味远远地扑鼻袭来。景予飞本来带了个口罩,但见钱国大和其他人没一个戴那玩意,也就没好意思戴它。但他特意穿着的长统靴和扎紧袖口的旧夹克衫,还是起了很大作用,起码心理上就好受得多。场子里的地面又湿又滑,到处是吓得屁滚尿流的猪们拉的屎尿。景予飞被分配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拿根水管,把众人从手扶拖拉机上连拽带打弄进来的猪们身上浇水,并不断冲刷水泥地面上的猪屎、血水。这都不算什么,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那些个猪声嘶力竭的嘶吼声,和利刃捅进猪颈后迸射的血光。

景予飞暗自为这些可怜的生灵庆幸的是,虽然它们受尽虐待,一进来还目睹着同类挨刀的惨象,但临到自己时,还算享有了几分“猪道主义”——铁栅栏里有个人举着把熨斗般的电极往它们屁股上一按,那猪儿顿时就咯儿一声四肢僵挺地倒下来。那电极确实厉害,景予飞注意到,真正挨刀子的时候,猪儿基本上都失去了知觉。

尽管这样,景予飞还是扭开头,远远避开那血腥的场面。

但他却避不开那开膛破肚的恶心情景。虽然钱国大说他只需要管管账务冲冲地面,但他小舅子却还要景予飞负责将猪肚里剖出来的下水大致冲洗后,肺是肺肝是肝地装进各个桶里,这才和那些分割好的肉片称重后,分发给来提货的或外出送货的人,最后再把这情况记录在本子上交给他。

按说这并无难度,却让景予飞倍觉难耐。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带副塑胶手套,裸手去摆弄那些黏兮兮血拉拉的东西时,那种怪异而不适的感觉和冲洗下水时泛起来的阵阵气息,让他不断地反胃,不断地干呕。好几次,他那捏着水管的手在微微哆嗦,内心更不断地翻腾着懊悔和对自己的鄙视。

我到藩城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的?我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真就山穷水尽,绝望到这个地步了吗?早知道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活计,真不该贸然应承。

不就是四块钱吗?我就只值这个价格?

梅子肉呢?钱国大的小舅子丝毫没有提及这个。而不想到这个还好,此时一想到“肉”字,景予飞就又是一阵恶心,眼泪鼻涕一齐迸涌,不得不跑到外面去换一会儿新鲜空气。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一幕猝然出现时,景予飞的耐性终于轰然崩塌——

最后拖进来的,是两只不哼不哈也并无挣扎的黑毛猪。如果不是猪嘴上还黏糊糊地翻动着白花花的泡沫和它们四肢间或的抽搐,完全可以认定这就是两具死尸。但不管怎样,这是两头快死的病猪无疑。一看这情形,景予飞就倒退了几步,也不管别人会怎么想,赶紧将口罩摸出来戴上。

这样的猪也能屠宰出卖?他惊惧地质问钱国大。钱国大拼命向他使眼色,同时将他拉到了外面,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看着钱国大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联想到先前曾暗中问过他,这伙人怎么会有检疫合格的蓝章,随随便便就往猪身上盖,钱国大也叫他别操这个心。景予飞一下子火了:这是闲事吗?看来你真是把我当傻子了,什么鬼名堂都拉上我来干!病猪死猪是国家明令禁止销售的,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啦?国家还不许污染空气,不许破坏环境哪,你没见那些喷着黄龙黑龙的化工厂还一家接一家地开个不停吗?你吃的菜和米,都有农药残留,你喝的酒,说不定还加了敌敌畏呢,不是照样没事吗?猪肉更没事了,不要说这猪又不是卖给你的,就是别人买了,谁也不会吃生肉。就算有点问题,烧熟了就消毒了。而且,有的猪你看着可怕,其实就是运输途中闷坏的,根本没问题。况且,这样的事,你就是管了,除了讨人嫌,有什么用处?弄不好还赏你一顿老拳!再说了,他们干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点儿背景,干得下去吗?我们就看在钱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不行,你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人格不允许我堕落到这种地步。

哎哟!钱国大也生起气来,两只眼珠瞪得铜铃大: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啊!杀个猪赚俩小钱的事,什么人格不人格、堕落不堕落的?真以为自己多清高啊?这年头谁个不害人,谁个不被别人害?

我就不害人!

说着,景予飞跑到屋檐下,推起自行车就走。钱国大的脸刷地白了,扑上来死死抓住他的车后架:你想干什么?可不能乱来啊,这些人都是惹不起的!否则,我们就不是赚不赚这个钱的问题了!

有一瞬间,景予飞确实萌生过去哪儿举报的念头,现在,看着钱国大气急败坏的样子,头脑也清醒了几分。他用力掰开钱国大的手说:这个你放心,我可以“眼闭”,但却不可能再“眼开”下去。我不干了,总可以吧?

他一骗腿跳上自行车,奋力冲进雨幕中。钱国大在后面追着喊:雨衣,雨衣,你的雨衣总要穿上吧?

他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骑远了。

虽然身上很快就被雨淋透了,但他的心里却豁然畅快了许多,先前那种闷闷恹恹的感觉荡然无存,而别一番滋味却雨雾般在心头翻腾开来:哈哈,好你个景予飞,居然当了回杀猪佬!

鼻子一阵酸涩,真想跳下车痛痛快快地哭他一场。

5

白驹过隙,逝者如水。转眼间,年轮就滚进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1992年的夏季似乎格外性急,刚入五月,几天无雨,气温据说是五十年未遇,一下子猛蹿过三十二度。上班时,几乎人人都在喊热,人人都在说这个夏天有点怪,实在是非同寻常。

但人们谈论得更多或者说被裹挟得更深的,还不是气温,而是另一种热——表面上看,它体现为气功热、呼啦圈热、卡拉OK热、夜市热、装电话热(包括小老板人手举一个大哥大、小职员争着往腰里挎一个BB机)、集邮集电话卡热、美容热、收藏热甚至出国热或别的什么热比如建筑热,整个城市完全就成了个大兴土木的大工地,到处塔吊林立,日夜轰轰隆隆。隔个年把你登高一看,都不知怎么回事,一幢幢大楼就活生生地像雨后春笋般冒起来了。

实际上,这是一种源自人们心底的伴随着狂躁不安、唯恐落伍、莫名兴奋的燠热。它的所指是利,它的内因是“机不可失”;它的外部驱动力自然还是日益开放的国门和日趋坚定的改革方略;它的突出标志则是炒股热、合资热及迅速扩散的全民经商热。

仿佛是一夜之间,人们的胆子倍儿大,连说话的嗓音也陡然间抬高了好几分贝。这种热恐怕交警是最具感性认识的。四岔路口人流车潮日益汹涌,人们的表情之匆促而紧张,步幅之大而快捷,较之八十年代强劲了多少!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交通事故的倍增。用一个最俗套的词来形容:这年头,谁不觉得整个社会都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啊!

景予飞当然也不可能不“热”。

科技局曾让大家观摩过一个外国科教片《火山奇观》。景予飞的印象是自己也成了一滴鲜红如血的熔岩,正拼足老命向着火山口外迸涌;漫山遍野也是熔岩滚滚、烟尘浊天,最先涌出的岩浆已然凝结成耸峙的峭岩、巍峨的风景。我也得加紧往高处拱啊!

有时候,景予飞也觉得自己像是稀里糊涂地被什么力量推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并且身不由己地随着它一圈圈地远去,以往的一切都抛在了残旧的岸边,虽然常有忽上忽下、不着边际的恐惧,却又觉得蛮舒服,够刺激。

最让他庆幸的是,时潮裹挟来的,不仅仅是“热”,而是更多的机遇。

此时他早已忘了卖纽扣的窘迫和差点成了杀猪佬的屈辱。时代给每个人搭建了一个施展自己才华、发挥自己特长的平台,景予飞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财之道。但此时的他,其实已和大多数人一样,不仅仅是为了某种特殊压力或稻粱谋而“热”,似乎还是为了证明什么或不甘于什么而热,甚至就是为热而热。

至于他具体热到什么程度,不妨让我们来看看景予飞当时写过的一篇小说。

小说当然是虚构的,但其中的主要故事和许多细节,却真真切切地源自景予飞自己的切身体验。其实,写小说本身也正是景予飞谋求外快的手段之一。虽然他这篇处女作小说自己看看写得还是相当鲜活也富有生活气息,可是在好几家文学刊物间转了一大圈之后,最终还是因为缺乏名气或运气而未能发表,他也从此断了写小说的念头。但他并没有断绝写作科普文章和豆腐块散文的信心。这类文章虽然稿费有限,但也不无小补,还使他在藩城同道中逐渐有了点小名气,最终多少也促进了他在单位里的进步。

当然,这些大多发表在《藩城日报》上的小文章,后来也曾给他带来过不少始料未及的麻烦,使他逐渐也放弃了这类写作。

这是后话,且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大作吧——

6

我无意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迄今我所有作品都或多或少描写了月亮。有几篇干脆就用月亮做题目,如《残月》、《月圆之夜》、《冷月》等等。还有这篇,构思时一直想叫《吟咏夏季》,闹不清为什么,又成了现在这个《与月亮有缘》。

发现这点时我正坐在阳台上,一杯茶一盒烟,躺椅前的小方凳上,摊着纸和笔。不过今天不是构思小说或写单位的报告,而是在炮制一个空调器的广告词。头奖可得一台壁挂式空调,值六千多哪。我对此充满信心。我虽然算不上作家,但也经常发表些各式文章,在单位算得个小秀才。就凭我这聪明的脑袋,还怕诌不成几句广告词?除非评奖有鬼(这种担心绝非杞忧),我想我起码可得个三等奖。当然这是另话,眼下我随意抬了抬头,正好看见头顶那个弯弯的月亮,C形,半透明的,像歌词中那样,正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很诗意,很诱人。于是我突然便有了开头那个发现。

由此又有了另一个发现,无论作家或是普通人,无论纸上或是嘴巴上,月亮这个意象出现的频率确乎极高。作为太阳的对应物,它的地位从来不逊色于太阳,古人所谓“日为阳精,月为阴精”足可证之。有时它甚至比太阳更受人青睐。虽然从现代天文学来看,它不过是太阳系的一个附庸、地球的一颗小小卫星,“盗光者”而已,表面上莹洁显赫,实质上冰冷死寂,毫无生气,更遑论嫦娥、吴刚、桂花树了。

这发现有点意思。

然而,除了夏季和中秋,有谁会常常满怀诗意地凝视着月亮发思古伤今之幽情呢?很偶然。只有夏季,我们才由于纳凉而较多地仰天观月,闲逸而幽思绵绵地对月兴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多少千古绝唱,源自这轮圣洁而神秘的存在。

仅仅由于这一发现,我也欲“吟咏夏季”。

“待到满屋清凉时,她在壁上笑”。

妙哉!这是壁挂式空调器,“她”在壁上笑。好一个“笑”字,拟人化,形象,传神。不错,再凑他两句。

可是思绪又跳到了别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七等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解馋。”今晚倒是又解了一回馋。市文教局一位前科普刊物编辑,三年前去的南边,听说海发了。今晚就是吃的他。妈的那排场,差点还让我闹了个笑话:上来一大盆柠檬水,我伸勺欲舀,腕上忽然落下一根玉箸,前编辑带来的小情人咯儿一笑:“别,是洗手的。”

我落了个大红脸。所幸那位小美人倒没一点取笑我的意思。席间媚眼频飞,居然还说她看过我的散文,“很有情调”!老实说,别看我兜里没有牡丹卡什么的,情场上那前编辑可不比我高明到哪儿去。“你的肩好宽啊,我要你只对我一人开放……”这是我曾经的情人对我说过的。可惜她去了澳大利亚,也许此刻正倚在别人宽阔的胸怀里。

不过别以为我在这方面是个老手。虽然上述事例说明我对异性有那么点儿吸引力,但那早已是过去时了。虽然我也远算不上柳下惠,但我在这方面的实际作为还是称得上严肃而高尚的。情人这玩意渐成时尚,但至少在中国还远不是现实的或理想的。何况一个情人对一个男子汉的真正诉求是什么,我不是没有体验。要维持这样一种“理想”的关系,你起码得付出三种责任:情感的、道义的以及金钱的;否则很可能是给自己套上了一件脱不掉的湿布衫,滋味未必很妙。我细忖,我至少付不起前者和后者的代价。因此我不得不尽量努力修炼成为一名正人君子。

但我也得承认,一个人要做几回正人君子是不难的,难的是一辈子做正人君子不做登徒子。尤其是当你具备了某种前提或条件的话,诱惑或刺激简直是从四面八方向你袭来,有时你简直痛不欲生。

比如席间这位小姐,如果我暗中使把儿劲,兴许那位前编辑的大红脸就不会这么有光泽了。唉,人哪……

算了算了。“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人各有志,你们去发财也罢,找情人也罢,我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做我的正人君子了……

如此想想,心理又多少平衡了一些。

“莫道炎夏多烦恼,休叹春去也。”

怎么又蹦出这两句词来?倒也有点味。

“但有‘月亮’空调器,春与君长住。”

嗨,来了!这两句接得多棒。

可是,我的“空调器”又在哪里呢?

如果仅从字面上理解,我的空调器倒是就在我的头顶上。刚装没几天,窗式,一千九百八十元,免安装费,差二十元两千块——可说是白得的。前些时候和朋友偶成的一笔生意,得的“信息费”。

说起做生意(其实是当业余倒爷),虽然涉足不深,我却已尝够了它的甘苦。

但这笔交易顺利得让我咋舌。原本早听过“十亿人民九亿商”之说。今年以来,此风尤盛。满耳是“你有××吗”、“什么价”、“信息费多少”之类名堂。只是我虽然尝试过几回,从来没得着半个子儿。

然而机会终于还是来了。在一个宴会上听人在谈柴油,我顺口插了句:“这玩意也紧张?”

“你有?关键是价格。”

我当然有。我伯父是县里石油公司的前经理,才退不久。难得要些便宜油的余威总还有吧?于是打长途。果不其然,老头虽然唠叨什么不能收人家现钱,顶多抽点香烟;还说只能搞个次把,因为自己余热有限,用多了新头头会烦的等等,毕竟是搞到了二百吨。而我居然也就真到手了两千块!虽然事后有行家说,这笔买卖下家至少多得我一倍。但那滋味啊,活像我爱吃的那道菜,平地一声雷,嗞啦一声,鲜鲜的,辣辣的,烫烫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商店立镜里偶然发现有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两颊深陷而喉结突出的男人。我心一动,不顾人们的睨视,对着他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我又进一步发现他的眼睛周围仿佛罩着迷雾,眼角边的皱纹细密而又深长,鼻孔里还往外龇着几根长长的鼻毛。

这真是我吗?我生了什么可怕的毛病吗?

恐怕还是连续两夜没睡好的缘故。因为有一笔似乎十拿九稳的买卖刚刚吹掉。更因为柴油买卖成功迄今,我还没赚到一分钱,除了几篇小科普文章,没写出一个字,心内日益飘忽不定。

我错估了社会,错估了我的人生。我实际上是一名赌徒,因为偶尔赢了一笔就以为所有的钱包都已向自己敞开。虽然我不像真正的赌徒,不赢便输,但我已白白消耗了几个月的时光、精力,还有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希望。而我的电话费从每月二十多元猛增到一百出头。再加以下基层名义穿梭于安徽、上海、浙江的车马费什么的,七七八八也快搭上六七百了(虽然有的可以报销)。付出的时候想的是做成一笔生意就捞回了,做不成买卖时便不敢再想这些啰啰嗦嗦的开支,心口格外堵得慌。

我并非傻蛋。我早就省悟到我是难以成就一位优秀的倒爷的。我不具备掌控生产资料等最宜于倒腾的东西的权力,我不熟悉那些真正需要这些资料的厂矿企业。我和我的“上家”、“下家”彼此都是一票货色。“地对空”对“空对空”。你倒给我我倒给他,谁也闹不清绕了多少弯子。一吨货原价五十元,到我手也许已经七十,最终到真正的用户手中至少已过一百。天哪,不是山穷水尽,哪个傻瓜会出这么高的价钱呢?

也不是毫无成功的希望(要命的也就是这种希望),信息不通使我们有机可乘,求大于供令我们有用武之地,担心通胀加剧的社会心理也使我们渔翁得利。

可恶的是,倒爷实在太多,用户也日益精诈。倒龄不长如我,也已尝过被耍的苦头。比如好不容易谈妥一笔水泥交易,缺乏经验的我没能把直接买卖之双方控制住,结果是他们做成了买卖,我却分文未得,还以为是自己的运气差了一些。许多天的劳动不见水花,幻想得手后如何如何的美梦变成了一枕南柯不说,事后偏又偶尔得知他们其实成交了。我和我的上家下家及上家下家的上家下家都被甩了——那恼恨足以让人吐血。

真正的倒爷是那种手握权柄和能够制约手握权柄者的人,比如一个供方经理或科长,甚至开票员。比如有权决定进货与否的头儿或“现管”,再或者是管他们的官儿或他们的三亲六戚。市场的命脉把持在他们掌中,“财色”二字写在他们脸上,婊子和牌坊同属于他们。而我们这班在外围穷折腾的小倒爷们,说穿了是些无可奈何的小丑,一伙迷失了方向的羔羊,一群追腥逐膻的没头苍蝇,唉,我们真可怜。

是什么驱使我们仍然执迷不悟地乐此不疲,屡败屡战呢?

自然是金钱。但金钱的实质又是什么呢?而对我们这类人而言,有时追求金钱(目的)的欲望其实胜于金钱本身。如果你曾是一个患过文学病的人,你会相信我不是在说嗲话。有时候你都不明白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渴求发表的欲念被退稿刺激得阳具般勃起,颓软,又勃起。这比方实在太粗鄙,但我觉得这里面确实有着某种与色欲本能类似的共性在起作用。

再如,你玩过股票的话,你也会明白股票对人的刺激已不仅仅是它的收益,那种为从众心理驱迫得近于疯狂的热情,企图实现什么、证明什么以填补心里空缺的潜意识,或许才是促使大多数人顶风冒险、追涨杀跌一掷千金的本质动因。人人心中有个魔鬼。

其实人类中有几个不是在永无止境地追求着形形色色的寄托方式或信仰之类的满足呢?金钱不过是物化形式之一罢了。现代人已经到了不能不博取些什么的地步了。不博取名便追逐利,不追逐利便趋求色;甚而无所不追、无所不逐。发轫于华夏的老庄哲学,又有哪一天哪一代真正在华夏子民的血脉中循环过呢?

我扯得太远了。还是来重温我的生意经吧。这回该谈点具体的了。而每一笔具体的生意都是一个故事,一出戏。比如这笔钢材生意。

5月7日,一位倒友打来电话:有六点五线材吗?

有。

其实我没有。但此时的我已非昔日的我。我知道现在除了毒品和导弹,其他东西包括人,只要有买方不愁没卖方,关键是价格。决定价格高低的是中间层次的多少与卖方的胃口。

什么价?

你先给个底吧。还有数量?

掏底话:市场挂牌价每吨一千二百元……

那是空的,根本没货。

正因为空的才找你。黑市一千三左右。这样吧,不高于一千一百八,有多少吃多少。

信息费呢?不能低于五,我还有几道手……

行,要速战速决。

明天给你回话。

放下电话,我开始翻联络簿,打了三个市话没谈拢。忽然想到秋山钢铁公司有位文友,年把没见面了,但谈谈生意总是可以的吧?翻出他的名片,一个长途打过去,通了。

哈哈,你算找对人了,我刚做成一笔。

是吗?什么价?我不动声色地问。

吨价一千二,信息费面议。我这价比公司经销处的低七十元,不信你来看。

我打了会儿哈哈,放下了电话。心里泛过一丝酸意便了了。这种事见惯不惊了。

岂料二十天后,先前要货的朋友找上门来了:快给你秋钢的朋友打电话,看还是那个价不。哪怕高点我也要。

这么急,涨多少了?我这阵对钢筋不太关心,忙于给一个朋友的电器找买家。

涨疯了!到处盖房子,上项目,线材成金条了。这老兄搓着双手,一副猴急相:一定要快。简直一天一个价,跟股票似的。

我蓦然亢奋起来。赶紧拨长途,折腾半天才挂通,一问,已是一千九百五十元了。

娘的,谁都不傻。倒友咬牙切齿:都他娘的疯狗似的净想咬人。

别灰心,做生意就是这回事,十做九不成,一成还有九道关。我竭力安慰他,其实心里也是灰灰地冒寒气。

然而这场戏还远不到落幕的时候。第三天下午我又接到倒友电话:就这个价吧。你问问他们要多少信息费?十块以内我认了。

那就是一千九百六十啦?你得三思。我刚摸过,现在挂牌价是两千。

黑市两千二。

噢!那就有希望。一个长途过去,又一阵暴雨袭来:开票价每吨两千一百五十元,外加每吨十元信息费。老兄啊,我都不好意思报这个价,可现在就是这行情,孩儿脸说变就变。公司宾馆住满了人,都是要钢材的。市场规律啊。我本事再大,也顶多比经销处便宜个几十元,已是大面子了。厂长特批,五百吨一批供货,随行情再批。

娘的,要不是自己的电话,真想把话筒砸了。这市场后面到底是什么魔爪在兴风作浪呢?意外的是,这回倒友倒不生气,他嘟嘟哝哝地在计算器上敲了通运费什么的,脆脆地吐出一个字:做。

下家有把握?

有,不能再坐失良机了。这几天我们多方面搜罗信息,分析研究,行情还得涨,起码个把月里不会回落。有一个月时间,够了。他端起桌上的凉水一顿牛饮:你等着,一落实下家就来找你,一起去秋钢,老子这回做定了。

别蛮干啊。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飘飘悠悠地陶醉起来。有愿打的,就有愿挨的,他越蛮越好,反正我毫无风险。

6月2日傍晚,电话铃声刺破了沉寂的黄昏。我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果然是我那倒友的:快下楼,我们这就走。

我看看天色,劝他明天再去,反正今天也做不成生意。但他不依,说怕又涨了,趁早去摸个准信也好。我想想也对,匆匆下楼。但见一辆的士上端坐着他和一个黑苍苍鼓眼泡的中年人。中年人腿上放着个密码箱,冲我勉强一笑。我明白了,心里忽然紧迫。

一路上几乎谁也不说话。我们是三方,互相明白干这行的种种忌讳。我只是问了下打的的价格。一百八十元,倒友轻声回答我,向身后努努嘴,意思是那家伙出血。我闭上眼睛打盹,可根本睡不着,而且越近秋钢越慌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桓在心。我发现车内也一片肃杀,可能司机也受了感染,不停地向后视镜中窥测,准是怕碰上劫车的。

回忆挫折是不愉快的。尽管我本想继续卖卖关子,但现在已无此雅兴了。当晚找到秋钢那位文友家时,他头一个反应就是将我拉到里间问我,这笔交易对我有没有风险:我劝你们别做了。他挓挲着双手在空中乱舞: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纪录,我都害怕了。我不忍心看人倒血霉,百多万的交易哪……

当天的价格已是两千三百二十元每吨。

妈的股票也没有这么涨的嘛!我们几乎同时嚷起来。

据说还会涨,估计两千七百元是极限。

这是废话,物极必反嘛。问题是什么时候会到极限。谁将是击鼓传花的最后一个接花者?

当夜,我们四个人分析来分析去,几乎折腾到天亮,终于作出最后决断:开票!如果价格低于两千三百五十元的话。

上午没找到厂长,据说是躲起来观察动静了。

下午厂长出现了,但我们也彻底失去了勇气:

两千四百元每吨。而经销处公开挂牌价是两千四百六十元每吨。

屈指一算,5月7日到6月3日,六点五线材挂牌价从一千二百元每吨到二千四百六十元每吨,不足一个月,飙涨一倍多。

为什么月也醉了?

——这也是广告词,但不是我正在苦苦构思的空调广告,而是“醉月泉”酒厂征求广告词的启事。头奖一千元,二奖八百元,三奖五百元。我牛刀小试,炮制了三条寄去,获中一条三奖,五百元外加一份礼品“醉月泉”。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五百元不无小补。把做生意耗去的电话费之类都捞回来还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它给我颓萎的神经注射了一剂吗啡。条条大路通罗马,捞钱的途径多着哪。看来我还得靠脑袋瓜子发财。

我开始留心更多的适合我之所长的生财之道。可惜没那么多厂家征求广告词,有了也绝非都能轮到我中奖。在我们这块土壤上靠智力致富的机制毕竟还很不发达。

正当此时,命运忽然又将我狠狠一掌,又一次推入倒卖潮中——我居然在一个星期之内,漂漂亮亮松松脆脆地做成一票煤炭生意。

这个故事的主角当然是我。另一个关键角色是团市委的单娟,我老婆同事。

她俩是“铁姐们”,出出进进形影不离,和我也就很熟。单娟三十二岁,长得眉清目秀的,一般都看不出她曾是个女军人、卫生连指导员,而且还是个狂热的马拉多纳迷。如果你记住她的名字,那就随时可能在电台体育节目中听到她打电话和主持人评议球赛,巴斯滕、古力特什么的说得比足球教练还教练。不过她说,她的拿手好戏还是教训那些小女兵,一训一泡泪,官瘾过足。不过她也强调,自己就是这样被训出来的。大约由于这一原因,她的个性特色十分鲜明,属于那种爱说爱笑(背人时却也没少唉声叹气)风风火火的事业型女人;好起来好到天上,翻起脸来让你直打哆嗦。这种性格在地方上尤其是在衙门里并不讨巧。她转业四年,仍是一名科员。不过在家里她却成功地扮演着女强人的角色。她丈夫是市计委的副处长,在她面前始终是一名眼泪汪汪的小女兵。据我老婆说,买米买菜做饭洗衣都是她丈夫包不说,每到经期她还有个绝对不沾冷水,一回家就卧床的特权。洗脚也多年一贯制地由丈夫代劳。他们迄今无后,有人猜这是她丈夫惧内的原因,也有人说是恰恰相反,这是惧内的结果。

她对我倒是挺尊重,常爱来我家串门,非要当我儿子的干妈,软硬兼施地要儿子叫她妈。五岁的儿子却偏偏义无反顾地咬紧牙关只字不吐。她也不恼,管自给他买衣服买玩具地当儿子对待。在团市委的一次聚餐上,我老婆数落我至今不会开洗衣机,她挺身而出为我辩护说:得了吧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啦,我老公要有你那位一半的味儿,我给他当牛做马也甘心,多有内容的男人哦。有人说,这是什么意思,想抢她丈夫啊?她接得崩脆:当然,连儿子一块抢过来。

当然是玩笑。不过她从不把我当外人倒是真的。

虽如此,我和她从没有谈及赚钱做生意什么的事,主要是我有意回避。我觉得她比较正统,又是指导员出身,纯正的共青团干部,对社会上的种种不正之风她向来表现得疾恶如仇。我怕谈那些俗话题会有损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不料上星期五晚上,她忽然来我们家,“儿子儿子”地抱着我儿子狠狠亲了一顿后,问我:干吗愁眉不展的?做倒爷不能太认真,成则成,不成嘛你也多了点人生阅历。何况你是国家干部,大馆长,做生意本非你之所长。那些生意精啊,百万富翁暴发户的,没一个能和你的成就比。

我脸上发烫,知道是老婆透露给她什么了。这阵子我碰的钉子太多,老在家里骂娘。

别灰心,我们再合伙试试,保你至少做成一笔。

你也做起生意来啦?好哇,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奇妙了。

偶尔为之。别当我老不开悟,社会不是小女兵,由不得我来管,看不惯归看不惯,傻子也是做不得的。

那你有什么?我像烟鬼见了鸦片一样来了精神:或者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建议你做笔煤炭生意,眼下这和钢材一样坚挺。

你有货?

现货三千吨,就在港口提。每吨开票一百六十元,外加五元信息费。连我的一个上家,三五一十五,成功就是五千块一家。

谈得到那一步啊?你知道做生意有多难……

我知道有人急要。

谁?

我们外宣办的成洋。

啊?你们一个单位,干吗不直接谈?

犯忌。这种事不宜让单位人知道。

这倒也是。怪不得她来找我呢。我哈哈大笑,越琢磨越有趣。同一楼里的两个同事,竟成了我的上家与下家。做倒爷原来也有浪漫和诗意。

第二天就给成洋打电话,他果然大有兴趣。不过我开的价码是,信息费六元每吨。他另加多少我不管。也就是说,一旦生意做成,我可两头捞好处,妙哉!

接下来的七天里,我俨然成了坐镇中军的寨主。电话铃嘀嘀嘟嘟地响个不停,我的神经也随之绷紧,放松,情绪也忽明忽暗,忽快乐上天,忽悲恸欲绝。听不到铃声巴铃响,铃响了又紧张而忐忑——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新问题需要对策。上家下家一大串,问一个小问题要拐七八道弯,刚反馈回来又有新问题要回答。最忙的时候一挂上电话铃就响,往外拨着号的间隙里铃也会响……

总之是一会儿成洋一会儿单娟,一天也不知道通多少次话。煤炭等级、化验指标、交货地点、付款方式、运输条件、仓储、如何看货、如何开票、如何交接现金、如何控制上下家以免“短路”……我的天哪,谁要想深刻理解人生,当一回倒爷足矣!至少会发现一大真理:我们以往对社会、对人生的感受实在太浪漫。比如我就曾满怀妒恨地羡慕那些商人、黄牛、暴发户,以为他们都是些小人得志的蛀虫,玩女人、喝美酒、出风头——其实你去试试!没有睿智,没有机敏,没有耐力,没有涵养,没有两面三刀八面玲珑能屈能伸和牛一样的体质,神仙一样的谋略,再没点美酒喝喝,风头出出,几天下来不垮成一摊稀泥,就得去跳楼、上吊、发癔症……

长话短说吧,昨天晚上,门铃大作。门开处,成洋戴着长舌遮阳帽,宽边眼镜,特务似的出现在门口。我刚关上门,成洋将我拉进卧室,从贴肉处掏出个大牛皮纸袋来:三千是你的。另外一万五是他们的。三千吨,三五一万五。

他哪知道,其中还有我五千哪!

眼前一阵晕乎,有种要休克的感觉。

我请成洋上“金隆”,每人要了一份“人头马”。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暴发户都爱玩这个,尽管吃的不是公款。不仅因为赚了钱,这种宣泄方式实乃道地的男人方式。美酒能助长成功感,成功感是男人毕生的追求。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欣快、轻飘、欲歌欲泣;滔滔不绝、反反复复,再无聊的话题也津津有味……这种况味与我刚写成一篇满意的文章的感受相似何其乃尔。怪不得这世界上的人并不都去抠巴文章。人的心理机制是相仿的。人不论干什么,追求的及获得的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我敢说一个百万富翁赚十万块钱和一个一下子要到十元钞票的乞丐的感受如出一辙。哦,有趣的人生哪,有味的人生……

不幸的是,我的快乐不满一个小时,立即体味到人生的别一种滋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滋味——

“做成做不成这感觉就是不同。”成洋看来也是极少尝到甜头的:经验是最宝贵的。这回不是你去开票的吗?以后直接和他们打交道。甩掉你的上家,那样我们都好多赚点。

这时候听到这种话,我忽然有点不舒服,何况我的上家是单娟啊。我脱口便道:这不行,别人还好说,甩单娟我说不过去。

单娟?成洋挨了电击般挺直身子:货是她搞的?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喝过了头。

这女人见鬼啦?你问我这笔买卖前一天,我才向她要过货。她说她丈夫最近不顺利,不好办。可却又绕一个圈子和我做,她疯啦?

她嘛……我懊悔不及,慌忙解释:你们都在一个单位,她怕影响不好。

怕个鬼!上个月她还问我要不要长丝呢。

真有这种事?这回轮到我结结实实地发蒙了……

7

——小说毕竟不是生活。而生活就其本质来说,无疑要比小说更丰富、更博大、更传神,但又往往因其散漫、杂芜和相对稳定的表象而让人产生平淡、乏味的感觉,似乎总不如小说来得精彩、玄妙、引人入胜。

其实都不是绝对的。有时候生活给人的某种震撼也非小说可比拟。

比如今天,“迅雷不及掩耳”这个词,这份猝不及防的意外冲击,用在景予飞身上恰到好处。他出差回来听到喻佳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辞职了。

你说什么?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是真的。你不是总爱说,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嘛。机会来得太突然,等不得你回来了。从今天起,你老婆是“里通外国”的“洋奴”了。愿好愿散,随你一句话。

开什么玩笑……景予飞陡然感到呼吸困难,一屁股瘫软在沙发上。怔怔地看着喻佳的表情,心里已经相信真有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发生了。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自己连头带尾才出去五天呀?总不见得是跟哪个男人私定终身吧?

自从有了许小彗那档子事后,景予飞尽管颇觉内疚,喻佳尽管也偶有烦言,却并没有影响到他和喻佳的正常关系。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两人正常结婚、生子。喻佳还于两年前即1990年调进共青团藩城市委,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切都像普通的三口之家一样,呈现着幸福美满的表象。但实际上,景予飞个人生活质量苦不堪言,深心里还始终埋着颗歉疚的种子。毕竟只有他和喻佳清楚,许小彗尤其是儿子言真的存在,绝不同于一般的夫妇偶尔红杏出墙,掀起一段风波通常也就风平浪静。他们中间横亘着的,是一个尖锐的楔子,随时随地、稍一不慎,就可能深深地扎疼他们。

而且,由于私生子言真的客观存在,这种状况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应该是看不到改变甚至和缓的希望的。景予飞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到处折腾、拼命挣钱,也绝不仅仅是应付现实经济压力的需要,更多地还在潜意识中存在着一种挽救、补偿乃至转移注意力的心理,尽量能使自己这个小家庭的生活质量(至少是经济质量)少受些影响,如此,内心的愧疚和欠缺感多少也可以稍觉舒缓。

景予飞暗自感到庆幸的是,喻佳一如既往地宽谅着他。不仅长期容忍着这种状况的存在,而且在他为“楔子”刺疼的时候,比如他们自己的儿子景真如的出生和由此陡增的新的经济压力,及这种压力毫无疑问地影响着他们的实际生活之际,喻佳都几乎是毫无怨言地与他共同承担着这重重压力。而且,许多重要的关头,喻佳成了他唯一可以无所隐瞒地倾诉苦衷、寻求精神助力和实际对策的依靠。

景予飞因此对喻佳心存感念乃至依赖自不必说。但同时,深心的那份歉疚与隐忧却也如永不会消散的迷雾般,时浓时淡地遮蔽着他的意识。尤其是两人生活中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时,便会格外敏感和不安。

而今天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变故,则完全出乎他的预期,心头这团迷雾也就骤然浓郁起来。

从喻佳兴奋的描述中,景予飞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这事看起来十分偶然,实际也还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原来,就在景予飞出差后的第二天中午,喻佳下班去车棚推自行车时,碰上一个有过几面之交的熟人何经理。两人就边走边闲聊了几句。

何经理说起,他刚调到市外资企业服务公司,那是个专为外资企业、商社推荐雇员的机构。这几天他正在为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而发愁。说是藩城最大的一家外资公司德国PC公司办事处,要雇个女文秘。条件相当苛刻,要是三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有五年以上工作经验的,还要有相当文化和气质、有外语会话能力且一定要有个满意稳固的家庭(据说那样可以减免她日后跟哪个老外私奔国外的风险)。

都说那洋老板多伊老头疙瘩,也真少见他那样挑剔的了。何经理晃着脑袋说:一连送去几个都摇头。

原来你在干这事啊!喻佳当时对何经理的话并不在意,顺口说了句:以后有适合我的机会也让我试试。不料何经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是的,你不就是理想的人选吗?行!说不定你真行。你长得很好,气质又不错。你不是工作好多年了吗?还是老文秘。你今年差不多也三十出头了吧?你先生在科技馆当馆长了吧?孩子又生过了,你的家庭不就很稳固也很满意吗?对了,你上过大学的,英语会话过得去吗?

喻佳立刻说:这倒巧了,老实说德语我一窍不通。但我大学时英语成绩是最好的,会话嘛,不敢说行,应付些日常事务还是有信心的。

会英语也可以了。但你真有心上外企去?恐怕不行,你下不了那个决心的。

为什么?喻佳被他一激,也认起真来。

那可是要辞职的。

辞职……一定要辞职?

那当然,机关又不给搞留职停薪了。当然,可以把档案放到人才交流中心。万一有一天被多伊炒了,我们可以再推荐你到别的外资公司,或者有合适的企事业单位要你的话,关系仍可接上。

那我还怕什么?喻佳急切地叫起来。

只是那种地方可是和机关大不一样的了,你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起码你得失去很多安逸,还会有很多后顾之忧。

这不用你说,我只想问你有多少把握?

这个……我也说不准,不过我的直觉是你能行。你的条件都符合多伊的要求。

干吗不先去试试呢?要行,就办辞职手续。

太好了。不过你得先给我保密。

当然。

——就这么就成了?景予飞有点不相信地盯着喻佳,总觉得这一切有点不可思议,好好的一个机关干部,撑不死也饿不死,突然就变成一个什么外资公司的雇员了,还得辞职。而当时的外企在景予飞心目中几乎全无概念,喻佳这步棋走得未免太仓促也太冒险了些。

喻佳却兴奋得满面生辉:我知道你一下子难以接受。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又来不及跟你商量,所以真走到那一步时,也真够怕人的。那天我和何经理约好八点半在锦绣饭店大厅里碰头,然后一起去见多伊面试。我先到一刻钟,就是没勇气先进大厅。虽然我知道那地方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可是我从来也没进去过呀。到底是全市唯一的五星宾馆,那儿的气派也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势。望着进进出出的外国人和那些穿着古怪制服的迎宾员,我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自卑。早上出门时蛮有信心穿上的衣服,不是觉得下摆扯不平就是领口太开了,唉,总之我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走进PC公司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那个凶呀,活活地就要晕过去了……

怪的是一看见那个洋老板,我的心霎时平静下来。那可真是个风度气质都极佳的老外,足足有一米九○以上;他态度和蔼,谈吐风趣,举止潇洒得体,一点不像想象中那么苛刻可怕。你知道我初看见他的那一刹那想到了谁?布什!他的风度气质实在是太像个举止非凡的大人物了。但他又很幽默。他从他那把总统座椅般的高背椅上站起来时,我以为他要和我握手,哪知他贴到我身边和我比高矮,手夸张地从我头上掠划到自己腰那儿,意思是我太矮了。这下我的情绪立刻就放松了。

他一面问了我几个问题,一面不停地打量着我,时不时还摇着头,开几句玩笑;问我知不知道肉的味儿(意思我吃肉太少,太瘦了),而且还从里间的冰箱里拿出一长条小棍样乳黄色的东西,用小刀削了几片硬要我吃,说那是他家乡带来的花式奶酪。还说你今后得多吃些这种食物,像你这种身体就配在家和孩子玩“过家家”,工作怎么行?我以为他大概不会要我了。哪知他开够玩笑以后,简单地用英语问了我一些问题,突然对我说:到PC来工作,你会感到幸福的。我给你三天时间,够了吧?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何经理用中文对我说:你说行。他是要你了。可我怎么能说行?三天后就要去上班,单位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再说,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我照直说我需要至少一星期,多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为什么?难道你不怕失去一次难得的机会?何应该告诉过你有多少人在竞争这一个位置!

这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得到原单位领导同意并认真交接工作。

多伊一听这话,顿时又竖起了大拇指:这个好,这个非常非常好!就给你一个星期——回来的路上,你不知道我的感觉哟,整个人都好像要飞起来了!

飞起来,至于吗?

你知道什么!面试结束时多伊叫何经理先走,然后问我何经理和我谈的报酬是多少。我老实说是他们付给外服公司的百分之三十五。

看看,看看,你们的外服公司不是在剥削吗?仅仅转一下手,我付给他们一千四百元,到你手上竟只剩四百九十元了。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我笑笑,心想我们哪能跟你们老外比。这工资比我的现收入已多出了一倍,而且讲好都是付外汇券,照黑市行情值七八百呢。万万没料到多伊居然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我知道你已经很满足了,但你要知道你已将成为PC公司的新雇员,PC公司是德国一流的跨国集团。尽管中国还没有最低工资法,但我多伊绝不会亏待我们的雇员。所以我每个月还会另外加给你职务津贴和住房、食品补助。只要你干满一年,这些都按十三个月计发。至于明年,如果我还没有对你说再见的话,会在原基础上适当递增。算算这笔账吧,你不感到幸福吗?……

有这种事?景予飞呼吸都紧迫起来,赶紧问喻佳:那他总共到底能给你多少钱呢?

喻佳眉飞色舞地卖了个关子:你猜猜看?反正要大大高于外服公司给我的那块。想想吧,全是外汇券呀!你说我要不要飞起来?

这下,轮到景予飞“飞”起来了。在喻佳面前一向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现在情不自禁从沙发上蹦起来:辞职手续办了吗?

还没移交完。不过头儿已经同意了。

辞,辞!景予飞从来没有如此果决地挥手一劈:这么高的待遇,同意也得辞,不同意也得辞!你抓紧移交,怎么也别耽误了按期去上班。以后说话也得放圆溜点。老外的脑筋整个和我们不一样。事事要摸透了再下筷。最基本的一条是:唯命是从!

说得倒轻巧。这会儿我可真后怕了。说真的,和头儿说时唯恐他们不同意我辞,一同意我辞了,心里一下子七上八下的没个底了。万一干不了几天让老外给炒了,万一……好像又不是担这个心,总觉得像个没娘的孩子了。

这我明白。哪个下海的都会有这种心理。习惯了就好了。要紧的是尽快适应新环境。别轻易让人给炒了。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上得楼下不得楼。拿过高薪再失去,那才叫够受呢——不过,老实说,你这一步跨得可真让我刮目相看!毕竟这是一种冒险。换了我,诱惑再大,恐怕也不会有你这个魄力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激灵:是不是因为我……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喻佳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话也不能这么说。作为夫妻,我们本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只是,我的确很想改变这种困窘的现状。尤其看不得你一天到晚为了些蝇头小利到处胡乱扑腾的落拓样。我很清楚,你的潜力和底子都比我强,所以你应该集中精力,好好发展自己的事业才是正经。

鼻子倏地一酸,景予飞差点掉下泪来,他赶紧扭过头去,心里翻江倒海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喻佳看出了他的心情,立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话虽这么说,临上床时,喻佳不禁又叹了口气:唉,今天我又要失眠了。她使劲搓揉着热热地生着火的双颊,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从前天回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失什么眠。船到桥头自然直。大好事。只管睡你的就是。

说归说,自己就没法睡着。今天的一切都让景予飞感到惊诧,甚至有些羡慕。虽然喻佳早就有过跳槽之心,多次嚷嚷要去藩城新设立的经济开发区,都因他强烈反对而作罢。现在可不同,再也没想到在外企工作薪酬居然这么高,何况,相比起机关干部来又毫不失体面,何乐而不为?

景予飞越想越兴奋,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忍不住转过身来,刚认识似的暗暗端详起喻佳来。淡淡的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她白皙的脸上,莹莹地使她的肤色比白天看上去更姣好。景予飞不禁又感慨起来。幸好她比一般人看起来年轻,要不然哪会有这种好运?当然,更主要的是她的确比许多同龄人有着较多独特的优势。因为心态平稳,与世无争的性格吧,一般人第一眼见她都会有很好的印象。而喻佳的各方面能力尤其是为人处世和专业能力,景予飞向来也是欣赏的。

如今的社会已在一切方面显现出金钱的意义,一切都在以史无前例的速度物化着。那一阵,景予飞虽然深深苦于手头拮据,到处折腾着想发财,但总觉得那是自己的事,怎么也不能让老婆为多得个百儿八十的去东奔西走。没想到老婆竟一下子有了个相对于自己是大大发了的机会,他不禁感慨万端。老婆收入一下子数倍于自己,他倒只有狂喜丝毫没有任何自卑。他深信喻佳对自己的感情,她也不是那种会为自己收入多于丈夫而趾高气扬的浅薄女人。然而短暂的狂喜之后,景予飞心头又飘来一片莫名的怅云,心里悒悒的、堵堵的,似乎还是那份隐隐的歉疚,似乎又不仅仅是这个,他一时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作怪。

但他清楚地明白一点: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自己都是深爱喻佳的。喻佳也是深爱自己的。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任何疑问。而这种感情的意义对于自己无疑要更为重要一些。尤其在当下的情境中,喻佳的心灵,她的宽容与体贴对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珍贵。无论何时何地,如果有人伤害她的尊严或情感,他会拼出命去将他的脑袋砸碎——而其实,这个伤害她的坏蛋就是他自己……

你也没睡着?喻佳的一条胳膊软软地搂住了景予飞的脖子。他假装懵懂的样子转过身来,顺势抱住了她的腰,只觉得她的身子热得发烫,心里忽然又有些酸楚:看你,这么沉不住气。怕什么嘛。我了解你的能耐,外资企业再怎么,总也得认能耐吧?就是万一 ——我是说万一啊,你以后真给他们炒了鱿鱼的话,起码我绝不会嫌弃你。到时干脆我也下海去,跟你一起开店、做买卖,如今社会大变样了,生存甚至致富的路子有的是……

话没说完,只觉得浑身发闷,喻佳把他紧紧地搂了一下: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唉,女人啊,到底是女人。景予飞嘴上这么说,心头却一下子热乎乎地踏实多了,忽然悟到:自己先前最需要的,不也就是喻佳刚才那句话吗?

8

突如其来的新生活,就以这样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景予飞无数次地暗暗感叹:莫非冥冥中真有神灵?他在以这样一种方式拯救我于水火,补偿我之失落和窘迫?抑或,竟是别一种形式的惩罚?

这个新生活的意义确乎是非同一般的。

首先,它几乎立竿见影地终结了景予飞那种为五斗米折腰,为稻粱谋奔波却始终难见起色的困窘局面。其次,随着时日的推移,随着喻佳在公司地位的日益稳固,随着中国经济不断腾飞和景予飞自身事业的发展和收入的水涨船高,景予飞小两口的生活质量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与先前几乎是天壤之别。

当然,这里所指的,单纯只是经济意义上的生活质量。令景予飞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实际的生活质量(当然是指精神层面上的)却非但没有获得根本的改善,甚至,还几乎成反比地呈现出另一种困窘和绝望。

当他搬进新居并渐而又换上更大更舒适的居所时,当他给儿子真如买新玩具、添置高档文具,当他带真如出去郊游或上游乐场,当他的小家随着时尚的变迁而逐渐用上空调、冰箱等一应俱全的家用电器,当他开起了自己的摩托车并始终领先于一般人而用上BB机、手机等通讯工具,当他带孩子到名校报到,当他看到孩子出色的成绩报告单……总之,当他和自己孩子的生活质量乃至孩子的学习、生活不断向上、欣欣向荣之际,他感受到的,固然也有欣慰或得意,可是这种满足和欣慰却又往往如刚刚点燃的火苗突遭暴雨猛浇而迅即熄灭。随即蹿升起来的竟还是那裹着浓重湿雾的,挥之不去、吹之不散的滚滚浓烟——失落感、歉疚感乃至愈益深重的负罪感。

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假如言真明了自己的身世,知晓了我是如此生活的话,会作何感想?如果我当初再坚持一下的话,他或许也有可能随我生活吧?如果许小彗肯放手,使他也能在我身边成长的话,岂不也……

诸如此类的想法始终如影随形地缠绞着他疲惫而枯干的心灵。

他也始终试图改变这一令他窒息的局面,并且尽力满足许小彗额外加码的种种经济要求,不断根据实际状况及时、主动提升给他们的生活费标准——当然这仍是谨慎而有限度的,因为他害怕这会暴露自己的生活境遇,担心这会刺激许小彗的失落感乃至经济胃口。更有一点,他始终难以尽信许小彗会把自己给的钱全用在言真身上,毕竟她又有了个孩子。他始终无法了解她和言真的具体、真实的生活状况。

为了弥补对言真的歉疚,也为了安抚自己的心灵,他后来想出了一个办法,即从喻佳进了外企,自身经济状况明显好转的那年开始,他私下在银行单开了一个户头,开始为言真定期存钱,具体数额也视收入情况而不断增加。他的想法就是,终有一天言真会知悉自己的身世,终有一天他会来找我,或者在某个特殊的时候,我主动将这笔钱交给他本人。

困扰他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他和许小彗之间的信息从来都是不对称的——这也是他长期郁郁不能释怀的一个要因。他始终无法从许小彗口中听到关于她和言真的真实生活状况:他们的住址,许小彗现在在干什么,她丈夫又是干什么的,他们的实际经济状况如何?尤其是孩子,他在什么学校读书,他过得还好吗?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世而受人歧视或自卑自弃?而自己如果有要事去找许小彗时,该到哪里去找等等基本信息,只要他问及,许小彗的回答总是:你没必要知道这些吧?或者,我就是不想告诉你,怎么啦?再或者,你少给我假仁义了,你心里从来就没有他……

好在许小彗因为种种目的,从来不会断了给他写信、打电话或者找上门来,与她失去联系的可能几乎是不存在的。而从她的言谈和字里行间,他可以间接地了解、揣想出一些她和言真的生活情状。令他痛苦的是,这些情状多半又总是破碎的、负面的,令他压抑、恓惶而绝望的。所以,景予飞又渐而形成一种矛盾的本能,即既想听又害怕听到一切关于她或言真的真实情况,以至一见到她的来信,一听到她的电话,一见到她的人影,神经便会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

尤其是看到她来信时的恐惧感,有时甚至超过了听到她的电话或见到她的人的反应,因为你在电话里或见面时,还可能针对她的某些言谈即时申辩或发泄一下,看信则只能被动接受和消化,哪怕你为那些深深刺疼自己的言词暴跳如雷甚至想要寻死觅活。

当然,许小彗的信和态度也并非总是铁板一块,虽然主旨总是哀怨、需索或义正词严的控诉、辩白甚而谩骂、威胁、恐吓,但很多时候她也会在信中表现得判若两人,虽然其言词常常是前后矛盾、反复无常的,有时的态度却异常温顺、理智且充满了对景予飞的理解体谅,甚至时而还会有针对她自己的检讨、自责——尽管这在景予飞看来,仍然也是服务于她的某种基本目的的别一种表现形式。

对许小彗这种神秘莫测的心态和吊诡的做派,景予飞的判断是,她在为自身和言真谋取更大的经济利益,或更是在赌气,在报复自己,并始终对自己存有深刻的戒心,担心我或家人会与她争夺孩子。而言真无疑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命根子。

而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开始具备他自己的独立意识后,她必然会担心我或家人与孩子见上面或联系上后,使他知晓许多过去不可能知晓或被她长期歪曲了的真情,从而对言真心理产生不利于她的影响。

这无疑是许小彗的一块心病。融解它的唯有时间或天意。

于是,他也就尽量避免去刺激她这根神经。至于许小彗本人的联系方式,前期主要靠通信(多是她先来封信,随后用某个公用电话打来一个电话获取他的回复或“感受”。偶然需要他回信时,会给他一个指定的、也常变动的临时地址)。后期,也就是在手机大面积普及以后,经他再三要求,景予飞才得到了她的手机号。而这个手机号也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经常变换。

反之,无论他的工作、家庭地址或联系电话有过多少次变动,许小彗总是不需等待他通知而及时获知。因为她发现有变时,只消以任意身份给单位的人打个电话就可以探到。景予飞不可能(虽然他曾想过)要求所有单位同事,不对外人泄露自己的电话或住址等信息,因为工作本身就需要他接受许多陌生人的咨询或联系。换句话说,她可以自如地操控他,随时随地地掌握他的基本信息乃至喻佳甚至孩子的基本信息而随时随地地找到他,或向他发号施令。

稍令景予飞宽慰的是,由于他在单位和一般朋友面前已经习以惯之地谨言慎行,讳言自己和喻佳、孩子的实际经济、生活状况等重要信息,许小彗似乎并不完全了解他的实际生活面貌。

景予飞因此而长期怀有一种莫大的沉重的无助感,即那种无所逃避于天地之间的受操控的恐怖、恓惶和寂寥的不自由的感受。

有一天,景予飞在公交车上偶然听到一首歌,那就是后来风靡社会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他的心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愣怔了半晌后,提前下了车。

言真,你可能比我过得好吗?

有一天你会相信,其实我一直都真心实意地希望你、乃至你母亲都过得比我好吗?

唉,恐怕我们这一辈子里,谁都无法过得好了……


目录
首页
专题
TOP

目录 共17篇

正序 关闭
评论专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