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慈母手中线《漫长的惊悚》|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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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惊悚》
第八章 慈母手中线

1

1987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景予飞下班回家。

这时候,他早已搬离了馆长办公室,住上了局里新分的福利房。房子虽然不大,建筑面积六十二平方米,而且因为景予飞在局里的资历不长而分在了七楼,但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两室一厅,厨房、卫生间、客厅一应俱全,在当时已足以令他和喻佳合不上嘴了。喻佳一个劲地说,真像是做梦一样呵。我们居然也在藩城有了自己的家,还是这么好的房子!景予飞也在装修一新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嗅着那扑鼻的油漆味,久久坐不下来。还说过一句没几年后(他又搬进了三室一厅且位于主城区的新家)就让他想起来也觉好笑的话:我这辈子能在藩城扎下根来,住上这样正规的房子,夫复何求?

搬入新家的当夜,又累又乏的景予飞头一挨枕头就鼾声雷动。可是半夜里他却依稀听到了嗵嗵的敲门声。

他狐疑地来到门口,透过新装的猫眼,万分震惊地看到,门外竟站着一脸戚容的许小彗,眼泡浮肿却目光如炬,正拉着个瘦弱、畏缩的小男孩在敲门。

他使劲贴近猫眼,想看清小男孩长得什么样,但他始终躲在许小彗身后,就是看不到他的脸。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开门的景予飞,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心怦怦跳个不停。虽然暗自庆幸这只是一个梦,但他的乔迁之喜就此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仍是那多年如一日,始终阴云般时浓时淡地缠绕着他的负疚感,甚至是罪恶感。

当他后来又搬入更好的居所,当新居所逐渐被电冰箱、洗衣机、空调、大彩电、摩托车等充斥的时候,当自己和喻佳的职务、社会地位和收入随着时代变迁而变迁之际,尤其是当自己的孩子真如日渐长大,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自家日渐宽裕的生活和暖暖的父爱母爱,并且渐次和许多家庭背景优良的孩子一样,进入市里最好的学校就读之时,这种挥之不去的阴霾总会不期然地壅塞于心头,令他久久无法释怀。

不是我要这样的。我已经尽了力了。换了别的不负责任的父亲(社会上这种父亲难道还见得少吗?),言真恐怕连起码的生活保障都得不到。而他的命运绝非我可以左右的……

而且,真如和言真虽然都是我的儿子,但毕竟他们的母亲是不一样的人。他们的命运是没有可比性的。谁让言真摊上这么个地位卑贱又顽固而执拗、无法通融的母亲呢?但凡她能稍作通融,稍稍宽厚而真正为言真着想,我们间的相处就不会这么别扭,这么紧张,言真的命运也不会这么乖戾、困窘;我完全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给到言真更多关照和帮助,至少,通过我的关系和能力,可以让他也得到较好的就学机会和生活际遇。可是现在,我连他的面也见不到,许小彗永远采取的是不合作却又单方面怪罪我的态度,让我只有敬而远之一途可择。

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恐怕言真的命运注定了只能如此,根本由不得我来掌控。言真,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明白其中的究竟,能够体会到我的真实心迹。我真的是爱莫能助啊……

不过,会不会他们的实际生活状况要比我想象的理想呢?毕竟社会整体都在进步,而我又并不了解许小彗的实际情况。她这人真真假假的话说得还少,诡诡异异的事干得还少吗?仅仅为了更多地从我这儿索取钱财,她肯定要想方设法地向我暗示或强调其和孩子的困苦,我怎能根据想象或她的某种表白就悲天悯人、自怨自艾呢?

——多少年来,景予飞就是靠着这种自我安慰,一天天蹉跎过来。虽然很多理由并不能有效抚慰自己,但不这样想,他又能怎么想或怎么做呢?但许多时候他仍然为自己的优裕生活和某种快乐感到深深的负罪感。

或许是听许小彗信中提及过,言真有时会隐于他单位或家里的暗处,偷偷窥伺他的事吧,景予飞还渐而形成了某种秘而不宣的怪习惯,或者说是条件反射。上下班进出单位或者家中时,总会油然生出一种警戒。总要贼一样东张西望一番,说不清是希望还是不希望看到言真的影子,然后才一溜烟地快速进出,有时候进了楼道还趴着窗子向下探望,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言真的身影。尤其是当他和喻佳或者真如一同进出的时候,更会有意无意地与他们保持一点距离,脸上也丝毫不苟言笑或做忧郁状,潜意识里也是不想让假想中存在的言真或许小彗看到他们亲密的样子而伤感吧?

这且不论。却说这一天,景予飞回家的时候,心中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莫名其妙地多了份忐忑。也许这天他单位里事多,回到家天已向晚的缘故吧,小区已充满暮色,而街灯尚未打开,周遭黑乎乎的,涌动的人流都仿佛怀着什么鬼胎似的步履匆匆,令人有一种阴郁的惶惑感。而他趁着暮色一溜烟蹿进楼道的时候,心情非但没有像以往那样有所舒缓,反而更觉沉闷起来。那时的楼道里也没有现在普及的声控灯,阶梯转角处都塞满杂物不说,家家还不舍得开楼道灯,以至更觉昏暗阴郁。

景予飞放慢步子,气喘吁吁地摸到七楼后,定睛一看,不禁呀的一声怔在了拐角处——居然真有个人影,黑乎乎地蹲踞于自家门口。

谁呀?景予飞怯怯地问了一声。

是我呀,予飞。你回来啦?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踞坐在门口一只废纸板箱上等着他的,竟然是多时不见的母亲!

景予飞大步蹿上去,打开房门将母亲让进屋里。

灯亮起来的刹那,景予飞的心重重地收缩了一下。母亲疲惫而憔悴的脸上,使劲挤出一丝很不自然、甚至完全不必要的讨好的笑意。而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多少年没变的出客衣服:一套烟灰色的、袖口早已明显磨毛了的粗呢上装,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而手里拎着的,还是那只景予飞非常眼熟的印着“上海”两个字的黑色提包,包上的拎手也早就磨破,又被母亲用线绳裹了几道。这只包还是母亲多年前上班时用的,至今还没舍得汰换。

景予飞的心立刻又添了几分烦懑。他满腹狐疑地问母亲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先给自己打个电话好去接她?

母亲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打什么电话呀?你们都忙得很。我就换了一趟公交车,很容易就摸到家了。

那你知道家里没人,也该到公用电话上给我打个电话,好早些回来嘛。

我又没有急事,干吗影响你上班哪?说着,母亲萎黄的脸上忽然泛起微微的红晕:我呢,也是心血来潮。成天在家闷着也怪无聊的,突然就想着来看看你们和真如,于是就……这不就太太平平地找到了?嗨,你们的家装潢得可真不错呀,居然还铺了地板哪,这要好多钱吧?啧啧,还拾掇得这么干净,喻佳工作也很忙的呀,没想到还这么勤快。不错不错!

可是,你忘了喻佳不在家吗?那天我打电话回家时,不是说过,喻佳休年假,和同事带着真如到浙江玩去了?

哦,我还以为他们去两天就回来了呢。没关系,没关系的。我能看到你不也没白来吗?

看着母亲那始终有点闪烁不宁的眼神,景予飞总觉得母亲的突然到来有点儿怪异:你……没什么别的事吗?

嗨,我一个成天在家坐吃等死的老太婆,能有什么特别的事呀?莫非你不欢迎我来吗?

那怎么可能!

2

听母亲这么说,景予飞悬着的心稍稍松泛了些,于是想先吃过饭再说。可是母亲死活也不愿意随他下楼上饭店。她从提包里取出一大包自己在家摊好的鸡蛋面饼,递到景予飞鼻子前让他闻闻香不香,景予飞说真香,她便开心地笑起来。又问景予飞家里有没有鸡蛋。景予飞说有,母亲便说,那不就行了。你不是最喜欢吃我摊的面饼吗?我来做个蛋汤,我们在家吃鸡蛋饼不比外面的饭菜好吗?干吗去浪费那个钱?

景予飞知道,让母亲在没有客人或特殊理由的前提下上饭店吃饭是不可能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对母亲的不期而至多少仍有些疑惑,因而也没心绪再下楼去馆子吃饭,于是便把放油盐酱醋的地方和液化气的用法告诉母亲,由母亲去忙乎了。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西红柿蛋汤就上了桌,两人吃着母亲在锅上炕得香喷喷的面饼,景予飞倒也觉得十分可口。他确实很喜欢吃母亲摊的面饼。母亲的手艺也没说的,面调得厚薄均匀,饼子软硬适中。除了鸡蛋,面里还添了少许韭菜叶,有几张则是撒一些芝麻,用的也是泽溪乡里人自榨的菜籽油,油香气特别浓郁。问题是,虽然现在人们的生活普遍提高了,可是母亲仍然将这种面饼视为上品,平素自己还是难得吃一回,总要等景予飞回家才特意做给他吃;可以说,到现在她过着的,仍然是十年前的旧日子。念及此,景予飞心里又隐隐地觉得不是滋味。

而且,另一个令景予飞有几分不安的感觉是,母亲吃了半张饼子就放下了筷子,只若有所思地喝几口汤,然后便看着景予飞狼吞虎咽。

在泽溪见了自己总是问这问那的她,今天却几乎无话,寒暄过后,便多半是景予飞问一句,她答一句,用词也简单得很。她的神情也总觉得有些异样,目光始终有几分怪异。要么怕他什么似的躲闪着他的视线,间或却又会偷眼瞟一下景予飞,似乎在探询他什么;要么又扭头去瞟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一点尤其引起景予飞注意。

她今天是怎么了?还是我多心了?

无论过去在藩城读书期间,还是现在在藩城定居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单独来藩城看过他,所以对母亲的突然出现,景予飞总有些难以释疑。而且,尽管她意图显出自如的神态来,实际上眉宇间分明流露出某种心事。她总不会不习惯我这儿而感觉拘束吧?对了,是不是和父亲吵架或者闹什么别扭啦?这么一想,他脱口便问了一声:妈,你来我这里,爸爸知道吗?

知道知道……不过,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学校没回来,我就给他留了个条。这个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你不会和他吵架什么的吧?

怎么可能哪,母亲哈哈笑出声来:吵架我还会给他留条吗?我就想着,我是你亲妈,难得来看儿子一趟,你总不会不欢迎我吧?

这个当然不会。问题是,我想想都有些担心呢——你电话也不打一个,要是我今天也出差了,或者在外面有饭局,老晚才回来的话,你该怎么是好呢?

那怕什么,我又不是孩子,大不了在你门口打个盹呗。

我一夜不回来呢?

那……你不是回来了吗?

话怎么能这么说?而且……我怎么总觉得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别瞎想,我现在过得好好的,能有什么心事?身体也硬朗得很。说到这儿,她还着意地甩了几下胳膊:今年我身体特别好,就连头痛发烧都好久没上身了。

说到身体,景予飞不禁伸手去摸了摸母亲的膝盖。母亲退休后,右腿膑骨就出了问题,医生曾劝她做手术,母亲说怕做不好更糟,始终没同意。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是舍不得那个钱。母亲退休早,以前又没有医保,看病做手术要自己掏一半的钱。老这么硬撑着的结果就是腿疾反反复复好不了,走路一摇一晃的,还喘个不息,于是轻易就极少下楼去。在家站着时,也总习惯性地将肩靠着墙或者衣柜,用一条左腿支撑身体。可尽管这样,她还是一刻也闲不住,一手包揽了家里除了买菜买米换煤气之外的全部家务活。

更让景予飞想起来就心酸不安的是,到现在她还在拖着条病腿拼命挣钱——当教师一辈子,从来没做过手工活的她,竟在居委会揽到一个为丝绸厂“划花”的活,就是每月从丝绸厂领回一到两匹印花白坯绸来,然后用剃须刀一刀一刀地将其背面的毛头划开。具体怎么算是划好了,景予飞也搞不清楚,但他清楚地知道母亲为划花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白天一有空就坐到桌前,晚上有时甚至弄到深更半夜,还戴着老花镜,在十五瓦的节能灯下嗞啦嗞啦地划个没完没了。

而且,尽管腿脚不好,但除非哪回腿痛得太厉害了,每次领活计和交活计,她都自己用自行车推着沉重的布匹来来回回——据父亲说,一个月快的话,她能划上两匹绸,拿到五十多块加工费!景予飞每次回家时,都再三苦劝母亲别吃这个苦了,还责怪父亲不该再容忍她这么玩命下去。实际上他是在冤枉家人,父亲和妹妹没一个赞成母亲这么做的,总是母亲自个在坚持,还说是这样挺有趣的,要不然自个成天闷在家里,还不跟等死一回事。

其实景予飞再清楚不过了,她退休工资虽然不多,但对于除了吃饭,几乎从来不添任何衣饰的母亲来说,也是绰绰有余的了。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我,为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孙子!

就这样,母亲还“心血来潮”到藩城来,肯定不会没有原因。而且,这七层高的楼,天知道她是怎样挨上来的!

我的腿现在好多了。母亲说着,还故意抬起右腿轻轻跺了跺。话是这么说,可她的神情明显又不自然起来,而且,又一次抬头看了眼钟。

景予飞干脆点穿了她:妈你干吗老看钟?喻佳和真如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多住两天再走,他们后天就回来了。

可是母亲却又说她明天就得回去,要不然他爸就会着急了。无论景予飞如何挽留,她就是不松口。而且明显想转移话题,起身在屋里东看看、西摸摸,反过来问了景予飞一大堆生活、起居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

景予飞越发狐疑了,她这么匆匆来又匆匆去的,到底是为什么呢?母亲退休后,在泽溪也很少出门的。今天突然就这么一个人摸了过来,肯定不会像她说的是心血来潮什么的。莫非……

他的脑袋突然嗡地一响:会不会和许小彗有什么关系啊?

3

他这么想不是毫无道理的。母亲的性情他很清楚,自从知道自己出了许小彗这个事,尤其知道有了言真后,每次他回泽溪去,母亲虽然很清楚景予飞的心理,不想给他添堵,也很少主动问及许小彗或言真的情况,但又总会趁一个身边没人(尤其是喻佳和真如不在)的机会,悄悄塞一个信封给他,里面装着或两百或三百的钱。无论景予飞怎么推拒,最终还是不得不收下。尽管体谅得到母亲的一片苦心,景予飞内心里还是希望父母都能淡化对孩子的挂念。否则,他拿着这钱非但没有半点安慰,反而倍添自己的负罪感。

虽然母亲从来不明说这钱是给谁的,但景予飞很清楚她的用意。于是每回在家都显出副很轻松而愉悦的样子,同时编一套关于许小彗和言真的假话来安慰她。或者说,我现在和许小彗相处得很正常,言真的情况也很好;许小彗比以前通情达理多了,除了按期来拿言真的生活费外,很少额外再要什么钱;毕竟她现在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庭,丈夫收入相当不错,人也很厚道等等(母亲有回问过他许小彗丈夫是干什么的,他随口便说好像是一个大公司的工程师,知书达理,对言真也视若己出云云)。至于言真,他虽然从来没见过一面,却说自己是见过几次的,只是为了不影响他的心理,故意不多与他交往;但从见面的印象来看,他长得挺结实的,还相当帅气;并且说他学习如何努力,成绩优秀且生活如何正常。有一回还说,他和许小彗商量过了,等他上大学时,就两个人一起把真相告诉他,由他取舍和自己的关系,并确定一种妥善的相处模式云云……总之全是报喜不报忧,哄母亲安心。

然而编这类谎话对他自己又实在是一种无异于自残的折磨。所以他越来越怕回家,更怕单独面对母亲。看到她那殷殷渴盼却又强作没事的神情,心就像刀绞一样作痛。

母亲今天来,会不会就是寄希望于我,想要看到言真啊?恐怕真是的,看她心不在焉、扯这扯那的,独独就是不提许小彗或言真一个字,恰恰说明她……

起码,她不是特意为此而来的,肯定也会有这类的愿望!

如果这样,我该如何应付?

这么一想,便想着试探一下:妈,你这次来还真不巧,那个……许小彗她……言真不是放暑假吗,有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带着言真一起去上海住些天,她在上海不是有个生母吗?听说她对言真疼爱得要命,所以……

没想到母亲一下子挺起了腰杆:不可能!前两天她才跟我说过,她会让我见见孩子的……猛然间,她又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改口说:哦,不是不是,是我记错了,她说的是……

景予飞腾地跳起来:这么说,你最近见过许小彗?她上我们家去了?

母亲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支吾着不知说什么是好。

景予飞更恼怒了:果然让我猜到了!这个混账女人,怎么就不肯消停哪?真想一巴掌拍死她!

予飞你瞎说什么!

什么瞎说?我再三关照过她,一切都是我的事,不许她上家去烦你们,她也口口声声说什么要饭也不会要到景家门口——她都跟你说什么了?你居然就相信了她的鬼话?你给她钱了吧?给过多少回?妈,我不是说过,我现在的条件是很好的,经济上半点也不会亏待他们。他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让你不要瞎操这个心,不要理睬她嘛!

母亲显然是被他的暴怒震呆了,几乎变成了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嘴唇一个劲哆嗦着,好一阵答不出话来,脸色也青一阵白一阵的,只双手扯住景予飞衣襟用力抻着,分明在乞求他赶快息怒。

景予飞发泄了一通,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尤其是意识到自己这么说许小彗,等于是在打自己耳光——和自己以往对母亲说的那套,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颓然坐了下来,点起支烟狠命吸了几口,努力放缓了语气:妈,你别着急,我只是感到她……太可恶了。妈你是不知道呀,许小彗她要是真的能让你看孩子,我也不会生气。可是,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丝毫不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不信你看吧,到这时候连个影子也不见,而且事先也根本没给我说一声,她肯定是不会来的了。而你还真信了她的鬼话,也不先跟我通个气就……

母亲这才开口:都怪我太冒失了。我先还以为,你应该会知道我要来的……说着她又抬头看了看挂钟,神情更沮丧了:都这会儿了,我想她真是哄了我了。

景予飞也抬头看了眼时间,挂钟已指向八点半了:那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嗫嚅着把一切都告诉了景予飞。

原来,近两年前,许小彗就到家里去过。后来又去过几次,每次去都在下午两三点钟,这时候景予飞父亲和妹妹都在上班,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许小彗说她在泽溪有个亲戚,和他们一起做点小生意,所以来泽溪时就顺便来看看母亲,并且每次去都会带一些礼品给母亲,还说她从一开始就对母亲有好感,景家门里唯一能理解她、真心善待她的就是母亲一个人。因此她不希望见到家中其他人,也不希望母亲对其他人说……

你一定给她钱了吧?

母亲支吾着说:也没几个钱。而且,我真觉得她并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好像就是为了想跟我说道点什么。她给我的感觉还是蛮真心的。说到底她并不容易啊。而你那孩子,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这孩子太作孽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他奶奶呀……

景予飞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满腔怨愤一下子化作了难言的酸涩,顷刻淹没了身心。他颓丧地叹了一口气,赶紧转移话头:这么说,这回真是她让你来藩城的?

母亲无力地点点头:也怪我,总问她孩子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带他来家让我看一眼。那天她又来的时候就说,孩子要上学,从藩城来不方便,哪天我去藩城时,她会让我看看他。我说景予飞知道怎么联络你吗?她说知道。于是我又说,那我想后天就去一下藩城,你真能让我看一眼言真吗?就一眼,也不用告诉他我是谁。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只想能看上孙子一眼,死了也闭得上眼睛了……她就答应了,还说,今天晚上把言真带到你家来跟我见面……

她真的这么说了?

要不我怎么会跑过来?我还当她会提前告诉你一声哪。现在看来……会不会她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处?

她当然知道,我搬到哪儿她会不知道?而且她还带言真来过这里……

真的?她真带孩子来过你家里?

景予飞点了点头。

那孩子他……还好吧?

好,怎么不好?完全和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模一样!长得也结结实实的,真的好得很!

话是这么说,景予飞却脸上挤不出一丝笑容,闷闷地躲着母亲的眼神,半晌没再出声。

实际情况是,每每想起这事,他心里就涌上一股怪怪的滋味——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

是搬进新居几个月后的事情。那天他下班回家时,一眼看见许小彗站在自家单元门前的小花坛前,令他血脉贲张的是,她身后竟有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正在花坛上转着圈子玩。

许小彗看见景予飞,立刻把孩子抱了下来。笑眯眯地迎上来对景予飞说:喏,看看这是谁吧。

景予飞哦了一声,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大头大脑、身子却瘦伶伶、怯生生的小男孩,一时不知所措。后来他张开双臂想去抱孩子,孩子却一扭身,躲到了许小彗身后。一直在关注着景予飞表情的许小彗,一时也显得很是激动,她涨红着脸,颤着声对景予飞说:他平时不这样的……我没告诉他你是谁。

景予飞酸涩地点点头,赶紧说:那快上家里去坐坐吧。

许小彗说:不了,我带他有点事,正好路过这里。他要玩,我就让他玩一会儿,没想到你就住在这里。

景予飞根本不相信这是巧合,但也无暇和许小彗扯这些,又请他们上家里去坐坐。许小彗眼珠子转了几下,便点了点头,抱起言真跟着他上了楼。

走到二楼时,景予飞想起家里什么也没有,就对许小彗说,我家在七楼,你先带言真上去等我,我到门口买点东西就来。说着就飞奔到大门口的卤菜店斩了点酱鸭,又在小店里买了一些饼干、果冻之类小食品,飞快地跑回楼上。可是半道上却碰上了从楼上下来的许小彗和孩子,说是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无论他怎么劝,许小彗态度决绝地就是不肯进屋,更不用说吃晚饭了。

景予飞无奈,就把买的东西递给许小彗,让她带回去。

可是许小彗还是坚决不要。

正当此时,发生了一个此后让他耿耿于怀,始终在心里尤其是偶然的夜半梦醒时分萦回不已的细节——景予飞和许小彗推让时,注意到言真正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于是把托着的酱鸭包递到他面前:言真,你一定饿了吧,来,尝一块酱鸭吧。

言真怯怯地望了一眼许小彗,同时真的伸手拈了一块酱鸭,可是他刚要放到嘴边,却听许小彗“你敢”一声断喝,随即啪地一下,将那块酱鸭打落在地上。

言真猛一哆嗦,哇一声哭起来。

你这是干吗?景予飞恼怒至极,却又不便当着孩子面对许小彗发作。于是强忍住怒气想安慰言真一下,不料许小彗一把抱起他来,脚步啪啪响着冲下楼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踪……

一个巴巴地望着酱鸭的眼神,一只颤颤地拈住酱鸭的小手,一张委屈地啜泣的小脸——这就是景予飞此生唯一看见并怎么也忘不了的孩子的神态!

想到这里,景予飞情不自禁地捶了下大腿:这女人!一点也不通人情,简直就是个……妈啊妈,你怎么能相信这女人的话哟!这些年里她忽天忽地、忽东忽西地耍得我——他猛然又意识到失言,赶紧改口道:问题是,到这个时候还不见她影子,十有八九她是不会来的了!

母亲眼中最后一缕期盼的火苗也熄灭了。但她强打起精神来安慰景予飞:说不定她……这也没关系的,我看看你不也一样吗?只要孩子他……她忽然又红了眼圈,赶紧站起身来去厨房拿水杯喝水。

回过身来时,母亲幽幽地看了景予飞好一会儿,才又说:予飞,听妈一句话好吗?我是说,你也别生气了。尤其是,别跟她计较什么。到底来说,她也是咱们孩子的妈。一个女子……一个这样情况下的孤苦女子,她的心思有点那个,也是不奇怪的。说到底,咱们总还是有责任的。所以,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好吗?

景予飞沉痛地摇了摇头,又使劲点了点头:这个我明白,其实我嘴上这么说,平时对她……不过,妈你也要听我一句话:往后她要是再去找你,千万别轻信她的任何话了。尤其是,一定不要给她钱了——你什么都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信我一句,我是言真这孩子的父亲,无论什么情况下,我绝对不会亏待他的……

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末了又表情复杂地接上一句:我估摸着,她也不会再来泽溪了。

看着母亲那黯然神伤却又强作无所谓的样子,景予飞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顿耳光。

4

静夜听雨,仅仅这几个字,就赋予我们多少诗意!最是那温馨的春夜,淅淅沥沥的细雨,抚着恬怡的春梦、绿肥红瘦的江南,是何等美妙意境?

静夜听风可就大不同了。如果说前者宛如丝竹悠悠、清泉淙淙,后者则浑似江河破堤、大漠飞沙。尤其是无雨的冬夜,听虎啸龙吟般朔风动地而来,门窗噼啪,雨篷呻吟,耳畔嗖嗖如有利箭飞掠,心头瑟缩似万马狂踏,落英狼藉。那心境,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一丝美感来的。何况晚来的风总给人以凄凉的暗示,静夜的喧嚣总不免让人心惊肉跳。所以,我们难以听到对夜风的向往或讴歌。尤其是不眠的长夜或病痛的僵卧中,听萧萧风过,黯淡的心境更如夏日雷雨骤至,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今夜正是如此。虽然现在不是冬季,却是台风频起之时。受到傍晚在闽浙一带沿海登陆的今年第9号台风外围的影响,藩城的夜晚笼罩在一片风吼雨啸之中。好在风声虽唳,雨势并不太大。若在平日,那一阵强一阵弱、细碎的淅沥声敲打在紧闭的窗扇上的声音,恰似音乐,适宜让心情坦荡之人睡一个安稳觉。

但景予飞不同,毕竟心里有事,情绪正如室外的夜空一般晦暗阴郁,以至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没法入睡。

惺忪混沌中,忽然意识到母亲似乎很长时间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先前他隐约听到客厅里响过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想象里便看见母亲一颠一颠地起夜上卫生间的情景——时间不短了,母亲怎么还没回房睡觉呢?

景予飞不由得疑惑起来,生怕出什么意外,赶紧跳下床,蹑手蹑足地出了卧室。发现卫生间门虚掩着,却看不到一丝灯光,不禁更为不安。于是靠近卫生间,伸只手进去按下墙上的开关。灯光亮处,竟见母亲还坐在马桶上,双手捂着脸似在啜泣。

乍见灯光,母亲眯细着眼睛抬起头来,随即又抬手遮住双眼,顺势却快速地用衣袖在眼前揩了一把。但她红肿的眼泡和模糊的泪痕却瞒不过景予飞的双眼:

妈……怎么连灯也不开?

我看得见的……母亲再次用手挡住双眼:你还是把灯关上吧,刺得我睁不开眼了。

景予飞不听她的话:妈,你这是……你别这样,有什么事的话……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嘛。你别瞎担心。啊?母亲勉强挤出笑容:你要用厕所吧?来用吧,我要回房睡了。说话间,她已提起裤头,慌忙地回了自己房间。

景予飞不放心地跟过去,想和母亲好好谈谈,但母亲已关上了房门。

他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垂着头,心头波澜起伏,好一阵都在暗暗地责骂着自己:景予飞啊景予飞,都是你做的好事!罪人,罪人,你这个十恶不赦的不孝之子啊!这辈子你还有什么办法弥补母亲心中的大痛哪!

而一想到许小彗,他更是恨得牙根都要咬碎了:你个混账女人,我对你和孩子够可以了,你怎么还能做出这种可恶的事来?你不肯让她见言真也罢了,干吗还这么欺哄她?你这不是把她当猴子耍吗?你这不是在往我们淌血的心尖上捅刀子吗?

这时候许小彗若站在面前,他真不能担保自己不会冲进厨房去,拿把菜刀来砍翻了她……

回屋前,他无意中向沙发上瞟了一眼,发现母亲的黑拎包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套手工编织的毛线衣裤。拿起来一看,毛线衣下面还压着一个信封。展开信封一看,里面又是四百块钱!

景予飞浑身又毛刺毛刺地燥热起来。哆嗦着再展开那毛线衣裤,唉!那尺寸,那大小,不用问,就是母亲为想象中的言真打的!

眼前顿时闪现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戴着深度老花镜,满怀着虚妄的憧憬,一针一针编织着毛衣的情景。

他像挨了火烫一般将毛线衣裤扔回了沙发上,同时一个劲地摇起头来:妈哎,我的妈哎!你也是的!怎么就不能想想开去,却把心思都吊在一个没有结果的梦上啊……是不是她退休太早了,腿脚又不便,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没有别的寄托,整天一个人闷闷地呆在家里,所以才更容易胡思乱想呢?

不要说母亲是空欢喜一场也白忙了一场,母亲这毛衣显然是无法亲手交到许小彗手上,或者看着言真穿上身了——问题还在于,景予飞几乎可以绝对肯定,即使许小彗今天真带着言真来了,这一针一线都藏着母亲缜密而深沉眷爱的毛衣毛裤,许小彗也是根本看不上眼的,更不用说她会真让言真穿它。

景予飞这样想,不是没有根据的。

就在去年国庆前夕,他们还住在单位大院没搬家的时候,喻佳得到个去广州出差的机会,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事情。回来后,她给真如和言真各买了一套衣服。言真比真如大五岁,他那套衣服自然也大一些,而且是此时藩城还不多见的新款运动服。店家说这是原装进口的,虽然未必是真,上面毕竟还绣着耐克的商标,因此小小的一套孩子的衣服,也花去了八十多块钱。

景予飞起先觉得喻佳是浪费钱财,纯属多此一举。转而又觉得这毕竟是喻佳买的,代表着她的一份心意,也是她向许小彗伸出的一叶橄榄枝,如果许小彗肯接受,或许会有助于缓和她对喻佳和自己的对立心态。

不仅他,喻佳也一直希望他和许小彗双方都能面对既成现实,在一种相对和平、理性的状态下相处,这样对大家的生活和孩子也有好处。

于是,景予飞就听了喻佳的话,在许小彗有一天来电话时,试探着请她晚上到家里来一下(那时他虽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但因为喻佳也调来藩城了,科技局在四楼上腾出一间库房作为他们临时的住房)。

没想到许小彗爽快地答应了。

尽管她在家里没坐满半小时,而且喻佳亲手给她泡的茶和端上来的从广州带回的芒果她坚持没有碰上一下,但她的态度始终是平和的,或者说是克制的。她就那么微微笑着,身体板直地端坐着一动不动,只两只眼睛在其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睃巡着,似乎在暗暗打量他们的室内装饰,或者考量着他们的生活水准。同时,她几乎一语未发地听着喻佳的寒暄,偶然不无矜夸地笑上一笑,或者点一下头;却总是回绝着喻佳让她吃这尝那的请求。

景予飞自然是紧张难堪而极不自在的。对于这种局面,他非常地难以适应,总觉得荒唐而别扭,对许小彗的这种做派也颇觉反感。因此他始终回避着许小彗的目光,坐在许小彗侧面闷着头抽烟,也难得出声。

出乎景予飞预料的是,对于喻佳给言真的衣服,许小彗却痛快地接受了。虽然喻佳从包装袋内取出衣服向她展示,并询问她是否合适时,她并没有对衣服的好坏作只字置评,也没有接过来细看一下或说声谢谢,却还是点头说了声:我觉得差不多吧。

等到喻佳把衣服重新装进塑封套里递给许小彗时,她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向喻佳弯了弯腰,说了声“那我走了”,看也没看景予飞一眼,兀自开门走了出去。

喻佳跟到门口客气道:这就走啦?要不让景予飞送送你吧?

话音未落,门已在她面前碰上了。

这人真是。景予飞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瞧她那样子端得!

哎,她能这样,总比大家老是剑拔弩张的好吧?她还能收下衣服,我觉得这就够给我面子的了。换了你这种臭脾性的人,又是处在她那种地位,也不难想象会是怎样一种复杂心情了。不过,以后这样的交往多一些,可能她多少会适应些,怨气也就会慢慢消磨了。

景予飞并不认同喻佳的乐观想法,但多少也希望这或许真是开了某种好头。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还睡在床上,起早到外面市场上买菜的喻佳气急败坏地回到楼上,一进门就阴着脸不停嘀咕道:气死我了,实在是气死我了!

景予飞惊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咬牙切齿地说:天知道许小彗怎么做得出来!刚才我买菜回来,刚巧看见清扫院子的老李头,在大院门口和看门的说着什么。我近前一看,老李头手上拿着一件包装得好好的孩子衣服,喜滋滋地跟门卫说是出鬼了,一大早就白捡着一件漂亮的运动服,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有钱,竟然把这么好的一件衣服给扔了。

门卫说这包装都还没打开,怎么可能是故意扔的,得打听一下是谁不小心掉了的。老李头说不可能,我这是在垃圾箱里倒出来的,谁会把好东西掉进垃圾箱里去啊?

我凑过去仔细一看,差点没把我气昏过去——明明就是我刚送给言真的那件衣服嘛!这个莫名其妙的许小彗,你不要就不要嘛,居然就把我的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给扔垃圾箱里了……

景予飞怔了半晌,闷闷地说了句:那你怎么不把衣服拿回来?

拿什么拿?我凭什么证明那是我的?人家就是相信那是我扔的,还不当我有病啊?再说,我们本来就送给许小彗了,她不要扔掉是她的事,我们还要回来,看着不也是找气受吗?

5

母亲悻悻离去的第二天,许小彗就来了电话。

这本在景予飞预料之中,许小彗惯常会这样,写给你一封信,或者说过些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回头一定会以此为由头,来电话探探情况什么的。令景予飞怒火中烧的是,这回许小彗显得很轻松地在电话里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分明是在试探什么,就是不主动提及母亲来没来的事。

他终于按捺不住,突然间大吼一声:许小彗,你到底搞的什么名堂?一个满怀期望的老人,对你和孩子那么真心,你就忍心这样作弄她?你太不像话了!

许小彗依然不慌不忙:我怎么不像话啦?你把话给我说说清楚!

都这样了,你还在装模作样?我反复叫你有事找我,别到我家去给家人添麻烦,你却三番五次往泽溪跑!这还罢了,你既然答应我妈让她看言真,为什么她来了,你却放了鸽子?你三天两头折腾我、报复我还嫌不够吗?明知道我妈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还去欺骗她、耍弄她,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啊你?

我安什么心,你景予飞还会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三番五次到泽溪去了?上次去也完全是出于好心。你们景家门里只有你妈算得上有点良心的人,所以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对吗?也好,既然你这么害怕我见你妈,我就明白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就是八抬大轿来抬,我也绝不会再登你们家一次!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什么混账逻辑,明明是你……先不谈这个,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言而无信、反复无常?这样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这么作践一个真心待你和孩子的老人,真的就不知道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多么的不道德吗?

哟,瞧你这话说得,我们俩到底是谁伤害了谁,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啊?倒好像你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受气包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个了。这么说,你妈还真到藩城来了?

你……到现在你还装糊涂,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安什么心?你最清楚!那天也是随口那么一说的事,你妈还真当了真了?再说,我实话告诉你,那天我还真打算带言真去你家的。不巧的是言真那天发烧了,烧得哟,我都吓傻了,我老公又不在家,只好一个人背着他上医院,楼上楼下地跑,差点没把我累得背过气去。幸亏去得及时,医生说是急性支气管炎,马上就让他住了院。

言真住院了?真有这么巧的事?景予飞不由得愣了片刻,很难相信这是真的,灵机一动便说:真这样的话,那是我错怪你了。这样,我和我妈马上去医院看看他,你告诉我他住在哪个医院,几病区就行。

许小彗明显没有防着这一招,语气顿时支吾起来:这就不必了——你妈身体也不好……她还没走吗?

景予飞更加确信许小彗又在撒谎,不由得指着话筒,心里恨恨地骂了声娘,嘴上却继续演戏:她辛辛苦苦来一趟,没看到言真怎么肯走?这下听说孩子生病,她还不更急着要看到他了?快告诉我他住哪里吧。

这不可能,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再说……再说他今天烧退了点,我刚刚把他接回家了。

那我带我妈上你家看他一下,就一会儿,总可以吧?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我家有人,他们到现在不知道真实情况,你们去了我怎么交代?

那么……这样吧,等言真病好了,你再带他来我家吧,只要能见到言真,我妈等多久都肯定没有怨言的。

不行,她等多久也是白等!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你说要让她看言真的,现在……

你少废话了!我再明确告诉你一声: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让你们家人看到言真的,不信你们就等着吧!

景予飞刚要再说什么,咔嗒一声,许小彗已把电话挂了。

6

一晃,又是十二个年头悄然流逝。

时光最怕回头看。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后,偶一回头,看到的多是纷乱而模糊的往日,如一地雨打风吹、狼藉飘零的落英,令人惆怅无奈而多少有些伤感地感叹:人生哪,真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哟!年轮啊,真想大声地问一问你,转速何太急?而且,简直就是一年快于一年,甚矣哉!

所幸,现实的羁绊、纠结与对未来的期待与憧憬,对冲了人类对光阴流逝的怅伤。而历史的指针也正赫然指向一个令人倍觉鼓舞的全新世纪——二十一世纪的第一缕曙光正风驰电掣地向着地球驰来。

毕竟要百年方成一个轮回,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遇迎接和亲历一个新世纪的驾临的。

所以,报纸、电视、广播、互联网等地球上的一切传媒早早地就喧嚣着,鼓荡着,尽情地借此由头,挥洒着憧憬着对于新世纪的无尽想象。

具体到每一个个体,如景予飞吧,也许是当晚喝了点酒,也许是对于过往的生活存留着太多的感慨,因而对新世纪充满了尤多的期盼。总之,那天他胸臆中突然爆燃起火一般炽热而不无浪漫的异样情愫,竟也在1999年12月27日那天夜里,突然产生一种神秘而亢奋的倾诉欲。

辗转反侧之余,他索性爬起床来,打开电脑,噼噼啪啪几乎没有半点停顿地敲下了一篇小文:《这一瞬间如此神圣》——

世纪之交与年月之交、时日之交其实并无分别。如果没有人类之生存,没有时间的概念,一世纪和一秒钟亦无本质差异。当二十一世纪在天边闪现之际,我们跨越的与其说是时间,不如说是文化、心理、社会、年龄的鸿沟。陡然神圣起来的是我们的感觉,而非真正的时间。自然的、本质的一切依然旧时风采。花不会更红,草不会更绿,风不会更劲,雨不会更猛;然而,想到这是又一个风风雨雨、充满喜怒哀乐的百年之端,想到那创造、勾画我们生命的世纪将永不再来,谁的心不怦然而动,如花绽放?

百年,自然的一粒微尘,历史的一个哈欠,社会的一次阵缩,人类的整整一生,甚至两生、三生!

所以,宇宙不会因之叹息,自然不会为之动容,我们则不能不为之悚惕,为之叹息,为之回顾、前瞻,“上穷碧落下黄泉”——明知以往的世纪中,战争多于和平,磨难多于幸福;明知逝者如斯夫,往事不可追,来日无可期,我们仍要追,仍要期,仍要企求世界和平、社会发展、人生幸福。因为“我们未死,我们是人”!

在过去的世纪里,我们像托尔斯泰笔下的“一兜靼鞑花,长在尘土飞扬的灰色大道旁。她有三个枝丫:一枝被折断,上头吊着一朵沾满泥浆的小白花。另一枝也被折断,上面溅满污泥,断茎压在泥里。第三枝耷拉在一旁,也因落满尘土而发黑。但她依旧顽强地活下去,枝叶间开了一朵小花,火红耀眼”。

活着是一个多么简单却又多么了不起的事实!活着挥别旧世纪的人,我们有福了!活着拥抱新世纪的人,你将作何祈望?

作为一个“地球村”时代的公民,我最想听到的,是世界和平的承诺。所以我要特别仔细地听一听,那使每个村民热血沸腾的新世纪钟声,与本世纪之初的晓唱有何异同?联合国秘书长那热情洋溢的致词,能拨动多少和平的共鸣?各国元首、各种语言的合唱,能为我们勾画多么恢宏的蓝图?

我还想听到,一个共着世纪钟声诞生的呱呱婴儿对生的啼盼;一个与世纪同龄的百岁老者对死的咏叹。他们的拥抱、笑叹也许不能用语汇表达,却一定包容人生的所有奥秘。

作为一个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我最想得到的是人际的和睦、家庭的安康、亲人的团聚。哪怕我一无所有,哪怕要舍弃滚滚财源,只要所有的亲人一个不缺地坐在电视机前,彼此道一声新世纪快乐,我便要心醉神怡地泣一声:我知足了!

作为一个平凡而普通,却愿意保有善良情怀的小老百姓,我要对见到的每一个人道一声幸福。这句陈而又陈的祝词,此刻一定会让人感到新而又新。我还要对每一个我仇视过他或他仇视过我的人道一声你好。一百年的风霜刀剑、天灾人祸都被抛进了大洋,凭什么还将一己恩怨挟入全新的世纪?宽容或许不能移山造海,却能温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映红未来的每一个日子。

哦,别忘了,到某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去走走,去看看。看看还有多少人,蜗居穷乡僻壤,“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度日如年,度年如日。或许我们不能如孟子所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但愿我们的一声问候,能挟新世纪的风采,唱醒他们昏聩的生活……

我的心愿如此之多,但我并不以为这是贪心或者痴望;如果它们不能一一实现,希望它美丽成一道道风景。希望未来的世纪,有什么别有战乱,没什么别没稳定。至少,愿地球像创世时一样新美,愿人类像亚当和夏娃一样亲爱!

奇怪的是,这篇让他日后再读的时候禁不住热血沸腾、几欲潸然落泪,也让许多在《藩城日报》上看到的亲友由衷赞赏的文章,在他一气呵成之际,却并没有让他产生多少自鸣得意的感觉,心里有的,更多的只是一种宣泄后的空茫与疲软之感,仿佛一个刚刚生过儿子的产妇,肚腩突然空瘪下来,有的更多的是松懈和倦怠。

然而,景予飞又觉得这种类比很不靠谱,因为自己毫无产妇特有的那份满足或轻松之感,甚至,他想再细细推敲一下文稿的心情也在突然之间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竟是一种挥不去、驱不掉的空虚、彷徨甚而有点过于敏感的恐慌感。窗外偶尔尖啸的风声,楼下哪儿一点什么异响,有时竟让他心惊肉跳,好一阵不能自安。

望着闪烁的电脑屏幕怔忡了好一会儿的景予飞,以为是夜太深而自己也兴奋过度的缘故,于是关掉电脑重新爬到床上去。

可是躺在床上,心境也久久不能平复。那种生什么重病般悒悒的、漫漫长夜般深而厚重的难受,始终裹紧着他,使他燥热烦闷、疲惫不堪却又无法入眠。

近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忧烦事啊,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

景予飞不安地思忖着:我要生什么病了吧?

直到早醒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充斥耳廓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眯着了一会儿。

可是没过多久,急促的电话铃声就把他从梦中揪醒,同时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先前突然间心神不宁的原因——

哥哥,你快回来吧!妹妹在泽溪惊惶而泣不成声地嚷着:妈妈她……她……呜呜……

眼前突然一片昏黑,窗户、电视机、挂衣架、墙上的挂钟和画一阵乱旋,小桌上的书本、笔筒,柜子上的杂物则急速跳跃。景予飞紧闭双眼,抱紧头,竭力告诫自己要镇定、镇定。好一阵后,眼前的一切才归于平复。

这一瞬间如此恐怖。

7

扔下电话,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的景予飞,顾不上洗漱,也没心思吃早餐,一边哆哆嗦嗦扣着衣纽,一边就冲下了二楼,把馆里的司机小夏叫上,立刻向泽溪驰去。

此时,他已是新任不久的藩城市科技馆馆长,馆里也有了一台局里配发的桑塔纳2000。而经济的突飞猛进,也使得高速公路普及到藩城的每一个县境。过去要颠簸四五个小时的车程,现在快的话,一个多小时就可到家了。

在路上,他给局长和已上班去的喻佳分别打了个电话,向局里请假,并让喻佳下午带上真如赶回泽溪去。

即使在打电话的过程中,他的头脑里也始终像一股固执的旋律般盘旋着一个叹息:妈呀,妈呀!还有几天就进入新世纪了,你怎么能突然抛下我们走了?

这可能吗?他们一定是弄错了吧?世界上到处发生过有人假死的事件,妈妈该不会也是这样吧?

可是,事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最后一丝侥幸。

跳进家门,景予飞第一眼就看见父母的房间里,已搭好一架竹榻。母亲静无声息地躺在竹榻上,再也不会像以往一样,一看见他回来就颠颠地迎上来,欢欢喜喜拉着他手叫着:予飞,你来家啦……你还好吧?怎么又瘦了点啦……

现在迎接他的,只有一股难闻的香烛燃烧的烟气、妹妹红肿的眼泡和闷坐在饭桌旁、早已戒烟多年、现在却重新包裹于一团浓重烟雾里的父亲那恍惚而哀伤的神情。

景予飞没和他们打招呼,直接扑到母亲身边,却又不知所措地在她头前蓦然怔住。

妹妹轻轻掀开蒙在母亲脸上的床单,沙哑地哭诉道:妈,哥哥回来啦!你再睁一下眼睛,好好看他一眼吧!

景予飞定睛看了一眼母亲那枯黄而略有些臃肿的脸庞,迅即把头扭了开去。也许是不想让自己心里留下这可怕的印象吧,他再也没看母亲第二眼。

妈,你怎么不看看哥哥呀?睁开眼睛再看他一眼吧……

景予飞却向后退开去,并使劲摇手示意妹妹把布蒙上。妹妹却兀自捧着母亲的脸哇哇地嚎啕开来。直到妹夫把她劝出去,景予飞才上前一步,小心地把蒙布给母亲盖上。

但他却依然偏着头,回避着母亲的遗容。

退到客厅来时,父亲默默地递了支烟给他。父子俩隔着饭桌吸了一阵烟后,父亲摇着头开了口:予飞啊,你也别太难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都逃不掉这一关。你妈她,走得还算那个的……

她除了腿脚不好,好像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毛病呀?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要说这个,也该怪我。以前她偶尔会对我说胸口堵,心发慌,我也要她上医院查查去,她总说没事的,就是累了点……

也不能全怪爸,妈就是这样脾气,太那个了。我也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要带她上医院去做做体检什么的,可她就是不听……妹妹插嘴说:而且,你不知道她的心境……这几年明显不对劲。我一直就怀疑她是不是得了老年忧郁症什么的。反正……有回我回家来看她,黑漆漆的黄昏里,屋里灯也不开一盏。只见她独个儿趴在阳台护栏上好像在抹眼泪。我开门进屋,她也没听见,也不知都在瞎想八想些什么名堂。我问她干吗这么晚了还站在阳台上。她刚说了声没想什么,却突然一把搂住我哇哇大哭。我扶她回到屋里,她还嘟哝着什么,人老了真该早点死掉……

现在看,很明显,她心脏有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都是我收拾她床铺时,刚从她枕头下和被褥下发现的,你说她究竟是个什么心理?这么些个没用的空塑料袋、旧信封、老八辈子的公共汽车票还有什么半点用也没有的旧票据,全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身下边。这都不去管它了,你看这好几个风油精的空瓶子……妈哎,你这是何苦呀——爸你也真是太糊涂了,还说她走得爽快,没吃什么苦呢——妈哎,你肯定是平日里忍着、受着不说呀!可这种名堂,对心脏能有个屁用啊,我的妈哎……

父亲不断地叹着长气,喘息着说:是的,是的,也怪我太糊涂,太不关心她了。平时她老搽风油精,我总当她是头疼脑热的用成依赖了,谁想到——可昨天夜里她可是一点迹象也没有。我们是十点多看完两集电视剧才一起睡的。她还跟我评论了几句剧情。半夜里大约三点钟,我起夜的时候还听到她咳嗽了两声。问了她一声不舒服吗,她一声没吭,我当她是睡着的,就又睡了。等五点多我起床的时候,才感到有点奇怪,她以往难得趴着睡的,怎么今天就那么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呢?我拍她两下没答腔,就知道……

你们喊救护车了吗?

当然。喊过救护车我就给你妹妹打电话,他们两口子来的时候,医生已经确诊,她就是心脏病突发,已经过世大概两个钟头了……

8

尽管父亲和景予飞都没有什么老观念,但妹妹和妹夫认为应该按风俗办母亲的后事,至少要让母亲在家里停灵两天再火化。景予飞和父亲都没有反对。景予飞还坚持由自己来守夜,理由是自己长年离家,理应最后弥补一下自己的不孝。

虽然近几天气温比较偏暖,但毕竟正值隆冬,上半夜还好些,后半夜气温陡然下降,景予飞在正常外套上另裹了件棉军大衣,仍然觉得脊背发寒,浑身像结了冰一样,彻骨冰凉。

更凉的是心,仿佛已经木僵了,似乎失去了搏动的能力。很长时间里,景予飞感觉自己也已被死神的黑大氅紧紧包裹,鼻息里也充满了烛烟和死亡的气息。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母亲的头后方,望着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微微晃动的烛焰,再看看无声无息地躺着、似乎沉睡着的母亲,一动也不动,什么也想不下去。好几次他想再掀开母亲的蒙布,好好地看上她一眼,却总是缺乏勇气似的,止住了冲动。

母亲侧面的五斗橱上,搁着妹夫下午从照相馆洗放出来的遗像,那还是好些年前照的。照片上母亲穿着的还是那件似乎穿了一辈子的灰呢外套。这两年景予飞和喻佳倒是给母亲买过好几套新衣服,可是她总怪他们浪费钱,除了过年偶然穿件把,平时总是锁在衣柜里——妈哎,你这刻苦自己、固步自封的脾气到死也没有改啊!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又是何苦啊。

景予飞的视线也始终回避着这个镜框。因为遗像上母亲的笑容在他看来是非常勉强甚至有几分凄楚。

为了让父亲的情绪能有所缓解,妹妹把他接到自己家去睡了。此时家里除了他陪伴着母亲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景予飞很想趁此机会向母亲恸哭一场,把内心的积郁宣泄一下。奇怪的是,他就是哭不出来。而且,他不无恐惧地意识到,不仅是现在,从听到噩耗开始,他就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他不禁打了个激灵,我这是怎么啦?谁碰上这种事能忍得住眼泪呀?是我太没有良心吗?还是……是我心里有鬼吧?可是无论如何,妈哎,你应该知道我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我也真的很心痛……真的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啊……如果有用,哪怕能让你活回来几分钟,把我的泪和血都哭干,我也会在所不惜!

他无奈地晃了会儿脑袋,渐渐地,脑细胞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心里开始纷纷乱乱昏昏沉沉、落叶般翻飞起无数的与童年与母亲与自己相关的往事。

记得有一年,自己好几天吃不下饭,面黄肌瘦,走几步路就浑身疲软得想要蹲下来。母亲在医院里等待自己的化验结果时,突然一把将自己紧紧揽在怀里,有一阵搂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她汗涔涔的脸上和衣领间热乎乎的汗味和体味,至今又鲜活地弥漫在心中;她那扑簌簌的泪珠顺着自己脖颈往下流,那热乎乎又逐渐变得凉丝丝的感觉,宛如就在此刻……

定居藩城后,景予飞每次回到泽溪,母亲必定会做的几样菜,如她亲手烹制的活鲫鱼炖豆腐汤、红烧鳝段、加上少许腐乳汁烹制的红烧大排,还有她那喷香可口百吃不厌的鸡蛋摊饼,也栩栩如生地陈列于眼前——而那时的景予飞早已不像儿时难得有此口福那样大快朵颐,闷头大嚼了。母亲因此而常常露出费解而伤感的神情——或许她是以为自己心情不好吧?景予飞却懒得解释,置之不理或漫不经心地伸上几筷子就扔下碗筷躲开去。

后来他甚至越来越讨厌母亲在餐桌上那惯有的表情。

一家人都在吃饭,有时还有妹夫和她的孩子。可母亲的筷子却游移着,几乎从不往自己碗里和任何别的家人碗里夹什么,却时不时地把鱼肉或大排往自己碗里搛,而别人搛一筷鳝鱼或大排时,母亲又总会下意识地向他们瞄上一眼,仿佛那是他们不该吃的。景予飞逐渐意识到母亲的心理,不仅缘于对自己的偏爱,还缘于自己的离家和某种特殊境遇,或许这是她特有的一种代偿心理吧?但虽然明白,感情上却日益不能接受她对自己的这份偏心,甚至还反而感到莫名的压力和悲哀。都什么时候了,鲫鱼和大排又不是什么燕窝鱼翅,谁想吃就吃,不够就下回多烧点,多大的事情?怎么母亲的观念还停留在那个早已过去的贫乏年代?所以在家吃饭使他感受到的常常不是温馨,而是某种说不出来的异样和别扭。至少,他不喜欢母亲或任何人如此厚待自己或者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配。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把碗抬起来闪开,拒绝母亲搛过来的菜,并且大声说一句:妈你别这样,你自己吃嘛,大家一起吃嘛!

母亲的脸突然涨红了:我吃着呢,我……不喜欢油腻的东西。

景予飞却毫不留情地继续顶撞(现在想来真是懊悔莫及):你别找借口了,那回你到藩城,我们带你吃自助餐的时候,你盘子里堆得满满尖尖的,不都是大油大荤的东西吗?

那不一样的……我让你们别上那种地方去,你们就是不听嘛。花了那么多钱不吃点,怪可惜的。

就知道你是这种心理!你的观念真是离时代太远了!现在又不是过去了,我们家的条件,什么东西吃不起嘛?说来你又不会相信,我现在经常要参加各种会议,平时也不断有这个饭局那个宴会的,像这种菜,老实说我早就不稀罕,很多时候都厌了!

——唉,那时的自己也老大不小的啦,怎么还那么愚蠢而任性地伤害母亲的心啊……

还有那次,自己还住在顶楼的时候,母亲苦巴巴地揣着满怀希望和一针一线为言真编织的毛衣裤,跛着腿挤上拥挤的长途客车,又跛着腿一步一挨地爬上七楼,期期艾艾地等到的,却是一个极度的失望和以后漫长而无奈的绝望——这以后的十来年里,虽然她极少主动问起言真的情况,但景予飞可以完全确信,母亲一刻也不会停止对言真的牵挂和见上一面的期盼。先前妹妹不还说吗?她这几年一直处于凄楚孤独而落寞的心境中不能自拔,而这原因,多半是在我身上。

她独自趴在昏黄的阳台上,期望着的,恐怕还是并不遥远却可望而不可即的言真的身影啊,而结果却是……

蓦然间,突如一声从天而降的霹雳般,脑海里轰隆一震,景予飞如梦方醒般跳起来,攥起拳头,狠狠地捶向自己的大腿——妈哎,我的亲妈哎,我怎么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你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言真一面呢!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应该多少满足一下你这个绝不过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心愿?至少,许小彗再那个,我耐心做做她的工作,想办法让你见上言真一面的可能总应该有的,可是我却一拖再拖,以至铸造成这再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可是也未必,即使我再努力恐怕也是白搭。许小彗这人实在是太顽固也太不通情理了……

不不!问题在于你并没有努力过!你无非是怕惹麻烦,怕面对某种难堪的境地,甚至骨子里也许还怕真实地面对言真而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以至忽略母亲的心愿而放弃了应有的努力。根本上还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妈哎,我太对不起你了,我根本就不该给你惹下这么个大心病!我太混账了。而今生今世,我再也没法弥补你这个大缺憾了!你一定就是因为绝望,才早早地弃我而去的吧?

妈哎,你饶了我吧,要不然我……

双膝忽然一软,景予飞一下子跪在母亲身边,一把掀开她脸上的蒙布,死死地盯住沉寂无语的母亲,呜哇一声,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9

数月后的一天上午,景予飞正在局里会议室参加中层干部会议。手机在裤袋里咕咕振动了一下,飞来一条短信。

顺便说一下,将手机调成单纯的振动,从他使用手机开始就成了习惯。因为许小彗时不时就会发来短信或打来电话(在间歇而至的疯狂时期,他的通话记录显示的这种信息或来电,一天里曾有多达三四十条的记录),在单位里、尤其在开会时显然是很不便的。

景予飞定睛一看,顿时面如土色——短信是许小彗发来的。

那时,他刚用上手机不久,也不知道许小彗怎么这么快就摸到了他的手机号码,而从来电号码看,显然她也用上了手机。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许小彗短信那命令式的语气:

你马上来一下,我在河边等你。

除了特殊情况下,护城河边是他们多年来基本固定的见面地点。虽然离单位并不远,但是现在他正在开会。更何况,这个季度该给的言真抚养费,他上个月刚刚给过许小彗。突然又来这么条信息,她又要出什么鬼了吗?

想想好像不至于,这几年许小彗虽然每年少不了会有些额外的要求或需索,但总体而言并不太出格,因此彼此的关系比起前些年已进入一个难得的相对平稳期,似乎双方都有回避冲突的意愿。而景予飞目前的基本心态就是,正常付钱,顺其自然。逢年过节时,平时手头宽裕些时,他还会主动多给一些。唯求一点:少生气,少伤神,但愿许小彗能表现得太平一点、言真能生活得正常一些就阿弥陀佛。至于许小彗让不让他见言真,将来和言真的关系又会是怎么回事,都不去多想,也不作过多的无谓要求。每回两人见了面,他也只是例行公事似的问上几句言真的情况,其他都不多问。而许小彗的回答常常也简短得像外交词令:他还好。可以的。暂时没什么吧——这样的回答反而让景予飞感到放松。偶然她也会说得多一些,他反而会暗暗捏一把汗,唯恐听到什么让自己不安的事情。

平静一天算一天吧,以免惹出新的麻烦。

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条短信?那口气里分明蕴含着什么特殊的意味呢。他心烦意乱地考虑了几分钟,回了条短信,说自己正在局里开会,有什么事就发信息谈吧。

没想到许小彗没再回信,直接将电话打了过来,口气似乎平稳,言词却让人头大:你听好了,我现在已经在河边了。你要是不便来,我可以到你单位去找你。

景予飞一听这个就软了。搬出单位后,许小彗总算比较有数,除了个别时候威胁过并真的冲到他单位来一下而外,基本上没再到他单位来过——所幸她还是挺给景予飞面子的。只是一言不发地突然出现在景予飞办公室(此时他已经有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就那么定定地看他一会儿,掉头就走。景予飞随即便会乖乖地下楼去。

如果他不乖乖地跟下去,随后会发生什么,景予飞心里没有底,也从来不敢如此造次。他太清楚真要把许小彗惹毛了的话,她会作何反应。

如果她真的冲到单位来了,则一般真是有什么在她看来是紧要的事情了。于是,景予飞不敢再延宕,掏出手机贴在耳朵上,假装要到外面听电话,溜出会议室后,骑上车直奔河边。

一看许小彗那一身黑衣黑裤的装扮,景予飞心上一动,即刻明白了她的来意:她又从哪儿探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对此他并不惊异,有关自己的重大消息,很少能瞒过许小彗的。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过去经常涂得脸上红白灿烂的许小彗,今天竟也是素面朝天,黄巴巴地不见一丝脂粉,而且两只眼泡明显红肿着,一副刚刚哭泣过的戚容。

这好像不是装出来的。但母亲的死,真会对她有这么大的冲击吗?

景予飞突然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

他无奈地慢慢靠近许小彗,面沉似水,警戒地等待她的反应。

果然,许小彗劈面就甩过来一句尖厉的质问:你妈还这么年轻,怎么就突然走了?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瞒着我?

景予飞避开她那咄咄的目光装糊涂,心上却很是不屑: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我要通知你?何况,这事上我不来怪你算得上很客气了。她生前你要有一点真感情,会让她带着莫大的遗憾早早离开人世吗?

其实,治理母亲丧事期间,他也曾考虑过把消息透给许小彗,但又觉得已没有任何意义和必要。斯人已去,顶多让我来看她假惺惺表演一番。万一她一时冲动,跑来泽溪做些什么,只会让父亲和家人多一份心理牵累,甚至反而在亲友面前暴露自己的这一隐私。或者,如果她因此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她如果要求到母亲墓地去看看的话,保不准会受到什么刺激。因为墓地买的是一个双穴,碑上的祭奠人刻着的是自己和喻佳、真如,还有妹妹妹夫和外甥女的名字,没有也不可能有许小彗和言真的名字……

我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是言真总该有知情权吧?他是你妈的孙子,你妈生前总是牵挂着他的……

不听犹可,一听许小彗这样说话,景予飞突然就爆发了: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来——这么多年了,我和我妈都多次要求过,你就是不让她见上言真一面,现在却来怪我……他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却不料许小彗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反唇相讥,反而被他戳疼了似的,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忍了半晌,突然哇一下哭出声来。声音那样响,嗓门那么粗——快二十年了,景予飞记忆中还几乎没有许小彗当着自己面恸哭的印象。

你,你这是……这一反应实在是太出乎景予飞的预料了,他的心一下子软了。又觉别扭,又觉得有些惭愧地暗想:女人的心思,尤其是这个女人的心思还真是不可思议啊,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居然就真像有什么深情厚意似的!也许,她还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冷酷或邪恶……或者,也许我还没有真正读懂过她?

他嗫嚅着,心里酸酸地泛起一股莫名的潮汐,不知所措地呆望着许小彗。

许小彗呜咽了一会儿,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转过身去,强抑的哭声渐而变成哽咽,好一阵才拿纸巾拭着眼睛,同时从小包里摸索出个信封来,抽泣着递给景予飞。

景予飞以为那是钱,迷惑地后退了一步不肯接。

许小彗便把信封里的一张纸掏出来,重重地拍在景予飞手上:我和言真在慧福寺给你妈做了个佛事。

景予飞定睛一看,那是个三百块钱的收款收据,上面盖着慧福寺的收款章,事项栏写的是:王芝芬女士(母亲名)祈福仪式。

你这是……何必呢?我们家从来不信这些的。当然……你的好意我……我代我母亲真心感谢你……和言真。说到这里,他突然灵机一动,顺口就编了一个谎言:哦对了,前些天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妈对我说,她知道你的苦衷,所以从来就没有过怪罪你的意思。

真的?许小彗的眼里突然大放光芒,显然她是很相信这些的:你妈还说了什么没有?

还说了……梦里的事,我也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你和言真的好意,我妈一定会感到欣慰的。而我,却没能想到这一点。所以,非常感谢你和言真的好心,但这个钱,应该由我来出——

他伸手去摸钱包的时候,许小彗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瞪圆双眼,大声咆哮开来:景予飞!你怎么这么混账啊?你太不把我们当人了!你知道言真听到这事有多么痛苦吗?他在佛像前一直在求菩萨保佑奶奶在天幸福,还说……她又泣不成声了:说奶奶你放心吧,我会努力生活的,我会发奋自强,做个让你放心的、最有出息的好孙子……

对不起。我,我只是觉得……

告诉你,别把我们当傻子。你的鬼心肠这么些年来,我从来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完全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也完全明白你害怕的是什么。我可以再明白地告诉你:你妈是你们景家唯一真心对待我的人,我会永远感恩她、怀念她。过去我是有一些有愧于她的地方。但你妈会明白我的苦衷。她要怪也不会怪我,而是你,还有你那个不讲道理的老子——这回要是他死了,我和言真只会放一串长长的大鞭炮!你可以放心,从今往后,我和言真都不会到你妈坟上去,也永远不会到你家去半步!但我们会继续真心诚意地用我们的方式,为她祈福。相信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比你和你们家里任何人更在意我们这片诚心!

转眼之间,许小彗就像一阵风似的,飘散得无影无踪。

护城河畔经过市里的大手笔投入和改造,已经变成藩城十大景观带中最吸引人气的地方。长长的河流两岸,都遍植花木,修筑了碎石通道,安放了石椅石台。有些地段还修了亲水平台,供人俯瞰静静的流水。据说河里还放养了许多观赏鱼,但景予飞从来没看到过游鱼的影子。只有片片残枝败叶,无精打采地随着近乎凝滞的水波,慢悠悠地漂向它们命运的终点。

其实,现在就是河里有鱼浮现,也绝不会唤起景予飞任何兴致。

他疲软地倚在护栏上,浑身仍在微微战栗着,大口大口吞吐着香烟,久久不想动身。

他想把手心里攥作一团的那张票据扔到河里去,但松开手掌的那一刻,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把纸团展开来,慢慢抻平,放进口袋里。

毕竟,她能这么做就很够意思的了。我不该轻慢她的善意。

但这到底反映了她的什么心理呢?

妈啊,如果你真还能看见这一切,你会作何感想?

起码,言真对你说的那些话,会让你有所安慰吧?

那么妈,你就放下心来吧。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可能的话,就多多保佑保佑他吧。

唉!

鼻子忽然一酸,景予飞赶紧捂住双眼,但两行难得的泪水,还是热辣辣地从指缝间漫下腮边——妈哎,我怎么会活成这么个劲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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