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谢天谢地,恐怖并没有来得及吞噬景予飞,他就得到了命运的及时眷顾——喻佳来电话询问他检查做完没有。他一听到喻佳的声音,顿时像饱受屈辱的孩子见到了母亲,差一点就当街哭出声来:怎么没问题?问题大了……哎呀,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你最好赶快到医院来一下吧,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幸好喻佳很冷静,她尽管没做过胃镜检查,却因有个同事是老胃病患者,所以对做胃镜检查的程序了解得很清楚。她大喝了一声:景予飞!你太神经质了!也太无知了!做胃镜的不管有没有发现重大问题,个个都要做病理检验,这是程序!结果还没出来,你怎么就慌成这样?
哦?
这一声棒喝,顿时使景予飞如蒙大赦般精神倍振、力大无穷。他立马起身,一步三阶蹦跳着,一口气蹿上医院三楼的消化科诊室,向给他开检查单的医生打听,是否做胃镜者都要做活检,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暗暗在心里山呼了几声万岁,千恩万谢地下楼来。只一瞬间,头不晕了,脚不软了,心口也不再堵得慌了,眼前的世界也云开日出般,重新大放起灿烂迷人的光明来!
遗憾的是,这美妙无比的心理过程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小时。就在他回到家中酸软地跌坐在沙发上的瞬间,那个似乎总爱在脑海里兴风作浪的别一个声音,突然又跳将出来:都做活检又能说明什么呢?关键还在最终的诊断结果上啊。现在报告还没看到,怎么就敢自以为太平了呢?
等待报告的那几天,实在是景予飞此生最黑暗的时期之一。心里的那两个声音,就如同两个不知疲倦的小人儿一般,总在那里叽叽咕咕地争执不休,搅得他吃不香睡不安,头脑里浑浑噩噩,心里面七上八下,整日里忐忑不安,以至于上班时心不在焉干不成什么事,回家又怔忡无力而精疲力竭。简直不知是怎么把那漫长的五天熬过来的。尤其是深夜无眠之际,死亡那个狰狞的恶魔更是肆无忌惮地跳将出来,怎么赶也赶不走,经常搅得他手脚冰凉,脖颈后一阵阵发麻而万念俱灰。
就是在即将去看检验报告的前夜,那个让他骤然如浑身被电击般的念头冒了出来——
倘若最终,我真的被确认为绝症,那我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呀?可我还不到五十岁呢!更重要的是,真到了那个时辰,我还能有什么心思来考虑身后的事情?“死后原知万事空”,可如果一点也不考虑身后的事情,又怎么能撒得下手呢?何况我的身后事是如此地特殊。别人且不说,许小彗,还有言真!他们会作何感想?作何反应?我的天哪!
景予飞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了看身边睡着的喻佳。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依稀只见浓密的长发盖住她半边面孔,身子却不知何故蜷缩如虾状,双手交拥在胸前,仿佛她正在向着幽冥中的神灵祈祷着什么——万一我就此死去,她会作何感想?她又会如何面对尚未成年的真如,和弄不好会打上门来的许小彗?她会后悔自己嫁了我这么个给她和真如带来无尽的精神和物质拖累的倒霉男人吗?
鼻子忽然一酸,他赶紧扭开头去,强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无论如何,相信喻佳是通情达理的人。她比我冷静得多也理智得多,至少,不至于会怪罪我什么的……但我呢?无论如何我得赶紧考虑一下应对的办法了!难不成在我死后,还要让她和真如受我的牵累吗?
我得赶紧把后事安排一下,至少,写上几句遗嘱留给喻佳,好让她少点麻烦;而从另一面看,言真毕竟是我的亲骨血,我对他也总得有个交代才是呢。
他一咬牙,想想反正也是睡不着的了,索性掀开被子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关上门后,在客厅里找出纸笔,然后点起支烟来,竭力凝神思虑了一会儿后,很快就写定了一份遗嘱:
立遗嘱人景予飞,立嘱时神志清楚。考虑到人生变幻莫测,为防万一,特就本人身后遗产事宜处置如下:
一、本人去世后,依法属于我和妻子喻佳名下的家庭全部财产(除一张卡号为“×××××××××××”的招商银行储蓄卡外),其余一切财物,包括房屋及房屋内所有家具家电等巨细物品、现金、存款及其他有价证券等全部财产,全部归妻子喻佳及儿子景真如继承并自由支配之。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诉求或继承这些财物。
二、我曾与许小彗女士非婚生有一个儿子,名言真,生于1981年12月6日。言真出生至今,我完全按照并超过法定义务要求对言真履行了应尽的抚养义务(具体可参见许小彗女士的部分收据、书信等证)。考虑到言真依法享有继承权,我将上述那张卡号为“×××××××××××”、密码为“981126”的招商银行一卡通上的全部存款,归由言真继承。卡上的具体金额以我去世之日上面的实有款额为准。自我去世之日至言真本人凭身份证签受此卡之日,任何人无权对此卡进行存取操作。
三、本遗嘱完全系本人真实意愿的表达。指定遗嘱执行人依次为喻佳或景真如或景予卉。
立遗嘱人景予飞
7
其实,很多年以前,就在许小彗生下言真不多久,得悉消息的景予飞在冷静下来之后,也曾间或估量过这一重大变化对自己的小家庭和许小彗母子将来关系的影响问题,只不过当时还很年轻,又穷于应对眼前的抚养费等紧迫问题,对自己的身后问题并没有心思也不愿去多想。
待到彼此关系相对稳定一些,而自己和喻佳的工资等收入也随着职务和时代变迁而不断递增而使经济上的压力明显缓解后,他又对未来作过一些盘算和实施。虽然仍旧是断断续续的,但毕竟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性的做法,他开始在正常支付言真的现实生活费和各种随时冒出来的杂费之余,努力开源节流,暗中将各种工资之外的零星收入及外出讲课、培训及写作产生的小额收入存聚起来,甚至有时到下面开会等收到一两条名烟,也从来不抽,而是拿到小店变卖后积攒起来。与此同时,自己的一切开销,包括衣物添置、抽烟的档次等都能省则省,压缩到最低限度。这样长期持之不懈(也丝毫不敢懈)地集腋成裘,结果就有了上面他遗嘱中提及的那张银行卡,至今算算,累计已有二十万出头了。绝对数额虽然不算大,但景予飞毕竟还年轻,他的目标是,等自己退休时,这张私房卡上的新增额加利上滚利效应,能达到五十万元以上。
起初,景予飞的主导思想,仍是为了应对将来言真大起来而新增的教育、婚姻乃至生育等可能产生的额外需索。后来就逐渐形成了明确的预期:人生祸福难测,保不准哪天自己就会发生意外,所以,只要不是万不得已,这笔钱就坚决不动,以备做自己意外去世后留给言真的遗产——虽然至今缘悭一面,但毕竟是自己骨血,并且付出过远较一般子女更多的心血,他对言真还是有感情的。而且,他是懂一些法律的,早就知道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女一样,具有财产的继承权。这些年电视等媒体上最常见的法制类节目内容,多半是婚姻或遗产纠纷,看着那些子女在屏幕上口沫横飞、拍桌打凳甚至明火执仗地为了某所房子或某笔财产齿可得你死我活的画面,他的心里总不免阵阵发毛:弄不好的话,我死后喻佳也可能面临这样的困境呢——不,绝不能允许这种糗事在我的后人身上发生!
以遗嘱的方式尽早分配处置好自己名下的遗产,以绝后患,同时又依法适当兼顾到言真的利益以使自己无愧于他的想法,就这样愈益成形。
之所以认为给言真留一笔钱而不计其他,即可问心无愧。景予飞也是作过一个大概的盘算的。
鉴于彼此都清楚的原因,景予飞和喻佳在婚后并没有经过多么认真的计较,就默契地实行了景予飞自认为是半AA制的家庭理财方式,即景予飞每个月(根据收入递增状况调整)将个人收入大约三分之一交给喻佳,其余归他个人处置,主要用于他支付言真的费用及平时全家买米买菜及其个人烟钱、零用开销。而家里的大宗开销,小到添置家电、衣物,大到真如的生活学习开支甚至买房款等一切开销,概由喻佳负责。当下,他交给喻佳的钱数从八十年代的四五百元,递增到了一千二百元。而实际由他支配的数额则在每月两千元以上。难能可贵的是,对他交的钱额,喻佳从来都是欣然领受,却从没问过他给自己究竟留了多少。偶尔与亲友们一起议及收入情况,喻佳会对景予飞的实际收入状况表露出某种关切(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希望他收入多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每当此时,景予飞往往语焉不详或岔开话题。所幸喻佳亦从未深究。
显然,景予飞对自己收入的自主范围相当可观。而他的个人开支大头无疑就在言真身上。仅从这点考虑,景予飞也深深感到,自己对这个小家庭是有愧的。同时,对喻佳长期来的宽容和体谅,他也深深感念于心。因而,这也决定了,在对将来属于自己名下的遗产分配上,自己虽然依法享有一半的处置权,但在具体处置上,不可能不以自己这个家庭为重。言真尽管也是自己的骨肉,但一来长期没有共同生活,自己至今也甚至永远也无法见上他一面,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能顾及到言真的利益,应该已经不错了。
终于就有了上述那份遗嘱。
几乎是一挥而就这份遗嘱的原因在于,这实际上不是景予飞第一次写遗嘱,以前他也曾好几次动笔尝试过,却因为一些关键问题始终没考虑好而搁置了。
最大的顾虑是,遗嘱该由谁来执行?就是说,遗嘱留给谁?
当然不可能直接留给许小彗,甚至还不能过早暴露自己有后事处置方案,否则只会节外生枝,比如她很可能追究具体内容,或者又提出诸如现在就给我们,将来保证不再要求之类绝不可信的要求。把遗嘱留给言真更不可能,连面还没见到过,谈何其他?
留在父亲处也不合适,不出大意外,他肯定是走在我前头的。妹妹呢?虽然她一开始就知道许小彗和言真的事实,但许多内幕情况她是不清楚的,对许小彗和言真也缺乏必要的感情或了解,把遗嘱留给她也是不太放心的。
找个知心朋友委托他执行?但这涉及我的隐私,怎么能轻易让别人知道?
找个律师事务所,委托他们来执行?具体该怎么做不清楚,何况一定会收费,更何况,把隐私泄露给他们就一定可靠吗?
思来想去,最稳当而可靠的执行人,还是喻佳。
毕竟,这份遗嘱的根本目的,首要还在于避免她今后可能面对的麻烦和最大限度保护她和真如的经济利益。由她来执行遗嘱应是最自然的选择。
以他对喻佳性格的了解,以及喻佳在此事从头至今的态度来看,虽然心境不好的时候,她也偶有牢骚或揶揄景予飞几句,但总体而言,她对许小彗这个问题始终是宽容乃至体谅的,因此景予飞直觉上还是相信喻佳会理解他对此问题的基本态度。但这毕竟涉及对依常情本当完全属于她及真如财产的处置,她会作何感想?或者,把遗嘱留给她,她是否竟会因为某种不满而不予理睬?这应该不会。毕竟,她不是那种量少器窄或毫无信义之辈,而这又是我意志的合法体现,遗嘱可以成为她应对将来几乎可以肯定会面对的许小彗或言真的诉求的利器。
关键是,我的财产处置在感情上和尺度上要让喻佳能够接受,从而产生谅解甚而最好是心悦诚服地接受。
事实上,无论如何,我会着重考虑喻佳和真如的实际利益而不使她或真如有被剥夺感和伤害感……
尽管这样想,景予飞还是迟迟下不了笔。
借着又一次和喻佳一起看电视法制节目的机会,他向喻佳作了一番试探。
节目的内容自然又是司空见惯的遗产纠葛。一个老头死后,三个儿子为房产闹得不可开交。不意竟又有一个自称是私生女的青年农妇横空出世,凭着一纸据说是老头亲笔写给她的遗嘱,主张对其中一套房子的继承权。
三个儿子顿时化敌为友,结成临时统一阵线,集中火力与这个“女儿”及其遗嘱的真伪问题在电视直播现场展开激烈的唇枪舌剑。
景予飞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余光里却分明感受到喻佳向自己投来的深深一瞥。他一时琢磨不透其中的意味,不禁有几分窘迫。默了默神,他道出了自己的“观感”:天下还有这种糊涂老头!今天这场混战,全是他一手燃起。他倒好,两腿一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不料喻佳的反应却远出于他的想象,她照样有滋有味地啃着鸡爪子,淡然道:这有什么,这老头还是比较有分寸的,你忘了我们泽溪文化局那个老局长了吗?他居然一纸遗嘱,把所有的两套房产都留给了保姆!
那不同,那是他对子女不孝的愤激之举。许多人为之拍手称快呢。
那这老头不也情有可原吗?如果最后证明这个私生女是真的,那他给女儿留一套小房子也不为过嘛,何况他那三个儿子都比这个乡下女儿富得多。
一听这话,景予飞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但他暗暗瞟了喻佳一眼后,又觉得她神色自若,估计还没有联想到自身的现实,便进一步诱导道:我的意思也不是怪这老头不该这么做,毕竟那主持人也说了,那女人如果真能证明是老头的孩子,依法也完全具有继承权的。问题在于,那老头不该用这种方式处置后事……
可是他死前肯定因为有难言之隐才这么做的呀。
我不是说他不可以以预留遗嘱的方式来分割自己的财产,但他应该把遗嘱留给妻子或儿子。这样,起码他们的感情上也可以接受一些……
这也不一定吧,知子莫若父嘛,你看那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跳得高的样子,他们之前不也互相争斗,谁也不让谁吗?那老头肯定是信不过他们才这么做的。
这倒也是,可这终究不妥……景予飞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决然地说:如果是我,要留遗嘱也绝对只能留给自己身边的亲人。
果不其然,此言方落,喻佳猛醒一般蓦地转过脸来,双眼直直地瞪了景予飞好一会儿,试探道:你……是不是也想……
哪里哪里……景予飞分明觉得自己的脸上烧了起来,却仍竭力做坦然状:我不过顺口这么一说而已,你不要乱想什么。
没想到喻佳嘻嘻一笑:我也不过顺口一说,你脸红什么嘛。
我……
喻佳突然正色道:景予飞,我不是傻子,更不是冷血动物。你就别多想什么了。许多事我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总的原则就是顺其自然。你呢,但凭自己良心做任何事,坦然生活就是了。别老是思前虑后的,过得那么不自在,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至于将来的事,今天既然说到这些问题了,我也摆个话在这里: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至于具体怎么做,你知道我不是个小肚鸡肠或蛮不讲理的人。如果对你没有起码的信任,当初我也不会选择你了。所以我现在完全相信你会把一碗水端平的——
这不是端平不端平的问题,而是……我肯定会……
喻佳挥挥手,莞尔一笑:至于将来年纪大了,你会不会老糊涂起来,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但真要那样,我们娘俩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怎么可能呢?景予飞勉强吐出一句,站起来就进了卫生间。
他不想让喻佳看到自己的眼泪……
8
想到这些,景予飞不禁又把眼前的遗嘱拿起来,又斟酌了一会儿。仍然确信自己的处置是理性的。但不知为什么,心头的那团湿雾却并没有因此而消散,总觉得还缺了什么没说似的。遗嘱应该没问题了,处理的问题也早考虑好了。生前不必给喻佳看,就把它锁在自己那个专用的抽屉里。一旦我哪天不在了,喻佳自然会想到打开抽屉查看我的遗物的……
怔忡了一会儿后,他长长地嘘了口气,放下遗嘱,又点起支烟来。
楼下传来几声咯落咯落的声响,是送奶的小车来了。
景予飞意识到天快亮了,便站到窗前去透透新鲜空气。
果然,东边的楼顶上,已泛起一片微微的白光。但送奶车已不知拐到哪座楼去了,眼前的小区还是一片静谧,看不到一个人影。对面几幢楼里人家的窗户也大多还黑着,人们多半还沉浸在梦乡里吧。而那寂寞的通道两旁,花木之间那一盏盏凄清的路灯辛苦地值了一夜岗,似乎已疲倦了,默不出声地在那儿想着什么心事。而淡黄的光晕里,却仍有许多小虫在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它们为光线困惑得也够可怜呢。
忽然,景予飞注意到,对面三楼西边,有一户人家的灯也亮了起来。谁起得这么早呢?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窗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扯开了窗帘。景予飞清楚地看见,她的头发蓬松着,身上穿着件带花的睡袍。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那身高,那发式,还有那睡袍,怎么这么像喻佳呀……
景予飞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顿时意识到,自己或许还应该做点什么。
他立刻拉上窗帘,回到餐桌前,毫不犹豫地又拿过纸和笔,沙沙地写开来。
喻佳:
你好!
人生无常,谁都可能有所不测。故为防万一,预先表达一下我对身后事的处理意见:
在我的抽屉里,有一张招商银行的“一卡通”。卡户号上面有。密码是“981126”。这上面有我存的一笔钱,是我为避免身后你与许小彗及言真产生不必要的遗产纠纷而预存下来的。也就是说,这笔钱我打算作为遗产留给言真。而我与你的其他共同财产则全部归你及真如所有。关于这点,请参见我另外留下的遗嘱办理即可。
如前所说,我这么办,主要是防止身后起什么纠纷。首先是为了你和真如的利益考虑。其次也因为,不管怎么样,根据法律和人情伦理,我虽然犯有大错,但孩子总是无辜的。既然生了下来,我就有了抚养的责任。而他也与婚生子女一样,依法享有继承我遗产的权利。相信你对这一法规也是知道和认可的。再从心理上说,你清楚我的性格和为人,我对言真这个孩子虽然尽到了抚养之责,但毕竟没有直接的养育之恩,留一点钱给他,既是一种责任和义务,也是对自己心灵的一种安慰。但我想尽量不损伤你和真如的基本权益。故我积攒给他的,主要是平时零星所得之加班费、讲课费、报纸小文稿费之所得。请你谅解,并相信我的主要情感和财力还是放在我们这个小家庭上的。遗嘱上我也强调,除了这张卡上的钱,其他任何夫妻共同财产,都归于你和真如,就是明证。
你很清楚,言真这个孩子的问题,是困扰我几乎一生的最大的痛。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错,害自己也在事实上害了那孩子。你也明白的是,以许小彗的文化、地位及家境,是难以有理想的生活状况的。可想而知,言真这个孩子长期由她支配的生活是不会理想的。事实上,据我所知他要品尝的人生之苦也的确比一般正常家庭的孩子多得多。真心说,这世上宽厚之人并不多,遇上你这般通情达理的女人,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因此希望你一如既往地宽容他的存在,体恤他的不幸。
我相信,许小彗得知我死讯是会来要遗产的。到时就请你将我的遗嘱复印件及这张卡一起给她。但一定要言真本人也在场,并由他签收才行。并且你要保留好我的遗嘱原件,以防万一。但如果他们不来要,也希望你设法找到她或孩子本人,将卡交给他们,帮助我了却此生最后一个心愿。相信你能够一如既往地体谅我。万一他们得到这笔钱还不满足,你完全可以凭我的遗嘱和他们诉讼解决。我的遗嘱完全具备法律效力,足以保护你和真如除这张卡外的所有财产不受损失。
我的父亲等家人,仍然是你们的一家人,在经济上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但在精神上请适当关照些。请告诉他们及你家人等所有亲友,别为我难受。生死问题我的确时有忧虑,但深心里终究还是能超然应对的。毕竟我活到今天,也不算短命了,岁月使我明白了顺乎自然的道理。总体而言,我觉得此生虽有种种痛苦与磨难,终究还算得上幸福的,因为我有你和真如及这个美满的小家庭。这是我最大的幸运和福分。
但是,真心说,我这一生却有太多对不住你和真如的地方,尤其是在许小彗和言真这个问题上,我的亏欠永不可弥补!幸亏我得到了你的谅解和宽容,换了别一个妻子,我不可能敢于向她托付这种后事。因此,衷心感谢你!也感谢真如和所有的家人们!
请善自珍重,乐观豁达地生活下去。为了真如,为了家庭和你自己的根本利益,也为了我。无论如何,生活着是美好的,有意义的,需要我们倍加珍惜的。自信并尽可能快乐地生活下去,便是对逝者最明智最实际的纪念与安慰。
切切此盼!
景予飞
扔下笔后,景予飞这才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也像那微微泛红的窗户一样,明亮起来。
收拾完一切,他没有再上床去。仰在沙发上眯瞪了一小会儿后,喻佳起床了。他也一跃而起,匆匆洗漱了一下,揣着重又惴惴起伏的那颗疲惫的心,骑上车直奔医院。
“浅表性胃炎。”
——见是这个诊断结论,景予飞掉头就往医院外跑。大步流星地走了好一气之后,他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停下来,展开报告,又把每一个具体的描述细细地读了几遍。
这算什么呢?这算什么呢?人吃五谷杂粮,谁的胃要是做个镜检,会没点小问题呢?一个浅表性胃炎,竟让你吓成这样,你啊你,怎么就变得这么软弱没用了呀!
哦,上苍!我的上苍啊!让我如何感恩您的眷顾啊……
9
护士唤到景予飞的时候,他没有应声。迟疑地看了喻佳一眼后,他含糊地嘟哝了一声:我看还是……
这怎么行?喻佳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来了。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胳膊走向诊室。
景予飞暗中挣了一下,根本挣不脱,乖乖地跟了过去。进了诊室回头再看,喻佳已被护士挡在门外了。他无奈地哼了一声,掉过脸来冲医生咧咧嘴。
大约前头已谈了一个的缘故,医生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外面的什么响声也没听见似的,一边快速翻着景予飞的心理测试表,一边例行公事地问了些姓名、职业之类问题。
景予飞漫不经心地哼哈着,两眼却总向窗外翻。医生顺他目光看去,只见窗外天色昏暗,玻璃上模糊不清,偶尔看得出纷乱的雪片打在玻璃上的闪光,令人不寒而栗。他赶紧收回目光,加重语气道:这么说你是初诊。表格上好像也没什么特别问题。那我们就随便聊聊?
聊啥呢?景予飞闷声道。
这要问你呀?比方说,你到这儿来主要想求助什么。或者,有什么心里话或苦闷什么的,无话不可对我说。心理咨询嘛,你首先应该对我们有信心,对自己的心理状态有个基本的认识,对不?你看这地方暖和和的,又没旁人。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为患者保密。所以,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可景予飞没听见似的,歪着脑袋连哼也不再哼一声了。
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他不知从何谈起。谈了又有什么意义?
本来,随着渐成沉疴的心理困扰,他早已饱尝其苦。生理上的检查做了不少,惊吓也吃得够够的,却始终查不出什么明确的疾病,本以为这是好事,毕竟身体无恙,心理慢慢会松弛下来,可结果却丝毫没能改善自己的心理状态,反而可说是每况愈下,可能是注意力失去了关注的目标吧,一些自己冷静时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可怕的怪念头、怪症状反而也层出不穷地涌现。这使他逐渐又添了一层新忧,真怕自己哪天突然就疯了、傻了——那岂不是比死还可怕吗?而这类念头一经产生就顽固不化,越恐惧它、排斥它,它反而还越发地嚣张,搞得他成天坐卧不宁,太阳不出盼天明,天明以后又觉得白天过于漫长,恨不得太阳赶快下山,长夜尽管漫长,辗转反侧尽管可怕,毕竟还有一张安静的床榻,可以让自己躲在无人的黑暗中静静地舔舐伤口……因此,他早有寻求心理支持的意愿,但每到临头,却又被心中那个更大的绝望绊住而迟迟下不了决心。
这个绝望就是:我又不是傻瓜,甚至,那些心理医生未必会有自己的智商,而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根本无须向任何人咨询或谈什么,他们可能说的那一套,不说我也有数,根本不可能解决我的任何实际问题,也绝不会改变自己面临的既定命运。既如此,那又何必来白费口舌?
沉默中,见多识广的医生多少也有些意外地观察着景予飞。见他刚进来时紫涨的脸上已恢复了青灰、憔悴的本色,说话时眼神矜持而紧张地溜着窗口,就是不向他这儿看,但插在裤袋里的两只手却一直在鼓鼓突突、握紧松开地不安分着。经验丰富的医生马上叫他坐得放松些,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
可景予飞的表情突然惊慌起来,怎么劝也不肯把手拿出来,反而口是心非地强调自己好好的,什么心病也没有,完全是老婆瞎胡闹,把自己硬哄来的。
既然这样,我们更可以自然相处了。医生表示宽容地笑笑:我也希望你什么事也没有,乐得轻松。只是有一点我该提醒你,别忘了你们一大早从市中心赶这郊外来,打车费不说,还要付给我们钱的。一小时啥也不说,那八十块花得就有点冤哪,这费用又没法找公费医疗报销……不,你现在走也没用,不足一小时按一小时收费。
景予飞垂头丧气地坐回原处,两手却更紧地捂在裤袋里。医生不出声地又等了几分钟,见他仍不说话,突然提高声音说:那你说说看,你爱人硬把你哄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好好的,有什么心理障碍的倒是她?
景予飞下意识地偏头看了医生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眼光一落到他桌上的台历上,头又刷地扭开去,脸一下红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而两手又在裤袋里一阵乱折腾。医生敏感地叫他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说话,他就是不肯。
医生神色陡然严峻,喝问他是否对自己有什么不信任?他使劲摇头。
那你在我身上或这桌上看到了什么?某种令你恐惧的怪物?或者,这支笔变成了一把利剑?医生逼视着他不放,力图判定他是否出现某种幻觉:说,说出来,大胆说出你的真实感觉!把手拿出来,拿出来,手!
最后一个手字,医生几乎是命令式的叫喊,把景予飞吓得直往后缩,额头上也突然沁出一层冷汗。他不得不抽出一只手,哆嗦地指着医生面前的台历:请,请你把它拿、拿开吧。
为什么?医生一步蹿到景予飞面前:为什么它会使你害怕?你觉得它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不,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
台历呀,一本普通的台历呀?
医生坐了下来,徐徐道:那你为什么害怕它?
也不是害怕,就是有点……紧张。因为我老觉得它放得不够正。
这不好好的吗,有什么不正?再说,它放得正不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知道没关系。可是……总觉得不舒服。
想把它摆摆正?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可我怕你笑话我,就只好……景予飞讪笑着靠近桌前,可伸出去的手被医生挡住了:试试看,你今天不去摆弄它会怎样?
景予飞脸色骤变,双手一下子又插进了裤袋里。
医生恍然地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考虑了一会儿后,又换上和颜悦色的神态,柔声问道:现在心里是不是好受些?
景予飞想了想,绝望地摇了摇头。
那就随便谈点什么吧,对我不要有任何顾虑。从心理学上说,一个人能把心里的郁闷倾吐出来,至少能缓和一下情绪的张力。
景予飞的头摇得更重了:对不起医生,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有什么意义。而且我也没什么好谈的。因为我的问题根本就和你碰到的人都不同。我的问题是没有任何疑问。一切都清楚明白,就是看不到出路在哪里,也看不到……
看不到出路,不就是问题吗?
这就不是谈不谈能解决的问题了。
医生笑了笑,又换了个角度:那么,可以告诉我最近的情绪怎么样吗?比如,是否失眠,是否感到疲倦、沮丧,是否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是否有什么具体的难以排解的恐惧或者忧虑……
景予飞对此的回答是一律报以沉重的点头。
这么说,你可能还有——哦,你的表格上对是否有过自杀念头的回答是否定的。
对,这点我可能又和别人不同,我非但从来没有轻生的念头,恰恰相反,我对死亡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还常常顾虑到死亡以后的问题。起先还只是穷思竭虑一些玄奥而抽象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一定要死亡,世间究竟有没有鬼神,究竟有没有天堂或者地狱(有一阵我极度恐惧地担心自己死后可能会被打入地狱,那就永无宁日了),世上林林总总的宗教中,究竟哪一门教义更接近真理,为此我最近一年来几乎把所有宗教的教义都翻了个遍,有时感到振奋,有时感到绝望,最终仍然感到找不到一门可以放心踏实地让我信仰的宗教去皈依……
呵呵……到底是知识分子,你很哲学,很形而上,这没有什么不好嘛。从根本上来说,物质都在不断运动变化之中,人和生灵怎么可能不生生灭灭呢?可以理解的是,渴望长生是有思想的人类最古老而悠久的梦想。所以,人类的一切宗教、哲学可说都是人类为抵御死亡的恐惧而不懈探求的产物。可见,害怕死亡也很正常啊,毕竟,谁又喜欢死亡呢?
但我……好像是太怕死了。有一段时间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不在害怕这个问题,以至怕得我转而更加害怕这种病态的怕了。而且……很多时候我又分明是害怕生,害怕活……总之我怎么都不如意,怎么都振作不起来,怎么都没法对自己的一切感到哪怕是丝毫的满意。
血液不知不觉开始沸腾,景予飞的脸上又开始涨红,情绪也随着自己的叙述而亢奋以至竟手舞足蹈起来:起先我担心自己生了什么大病,可是跑了无数次医院就是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疾病来。后来我反而羡慕起那些挤在诊室门口愁眉苦脸、哼哼哈哈的病人来,我宁肯像他们一样明确自己生了什么病,肝炎、或者肺结核,哪怕是断了两根骨头也好,这种肉体上的痛,比起精神上的痛,在彼时的我看来,简直是一种享受了……还有,我现在经常会无端地羡慕一切比我过得好的人。不,我不是说那些挣大钱的款爷或者走鸿运的达官贵人。钱财和官位现在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更羡慕的是那些被人视为低贱的头脑简单却四肢发达、吃得香睡得稳的劳力者。比如夏夜晚上,我看见那些进城卖菜的人赤着膊睡在拖菜的三轮车上,蚊子就在他们脸上盘旋,他们偶然伸手抓上一把,照样鼾声如雷,我会感慨,他们至少还有酣甜的梦境,我连做个好梦都成了奢望!
还有那些体能的付出不亚于黄山挑夫的搬运工,他们为了几十块钱,不得不把一台双开门冰箱扛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倒着挨上六楼。但当我额外多给他们二十块钱时,他们脸上那份欣慰的笑容,简直让我羡慕得要死!而这些人,以往几乎就不在我的视线之内!
但就是这些人,他们不会被魔鬼迷魂一样毫无止境地思虑生啊死、病啊痛或者意义啊、使命啊、职责啊这些崇高而折磨人的问题,他们在过去的我看来,多半是迷信而愚蠢、庸俗而无能的,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实际上却比我单纯而轻松得多。或许就因为,他们轻易就会相信自己的一切都是前世命定的,自己的生命意义就是挣钱,就是吃苦受罪,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结果呢?他们反而能随遇而安,过得轻松而快乐。而我呢?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或者因为不明白而要反反复复地弄个一清二楚,想个万全之计才安生,结果反而是活得混混沌沌、疲惫不堪而又欲罢不能——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个问题来,我眼下的最大问题就是:
人生在世,真的是难得糊涂吗?
怎样才能停止我的那些伟大的思考,或者说怎样才能停止我的焦虑?
这个……应该是可能的。但现在……医生把圆珠笔在手上绕来绕去地摆弄了好一会儿,微微一笑,便站了起来,说是要请景予飞暂时出去一下,他想先和他爱人谈一谈。
10
和景予飞正相反,喻佳显然早憋了一肚子话了,闸一开就哗哗狂泻,好像来咨询的倒是她:
医生你猜得真不错。老景的性格确实比较内向,做起事来也丁是丁卯是卯,一点不带含糊。但他也确实像你说的,是个心地相当善良而敏感的人。单位里搞的捐款什么他从来都是积极分子,外面碰上缺胳膊断腿的要饭的,总要掏几个钱给人家。就是搬家公司帮我们搬完家后,付钱时他也一定要多给他们几个,说他们是在透支健康,拿命换眼下的生活,太苦了……可这显然不是他得病的原因啊?而且,过去他一直好好的,在外面人缘也不错。在家里除了有时候脾气倔一点,没啥太出格的。可现在……细想,也就这两三年里的变化,他越来越怪,越来越……有时候简直是走火入魔,不可理喻,还死不承认有心理疾病,反而成天担心自己要早死,查这个查那个,医院门槛都快踏断了!
医生会意地微笑着点点头:那么最近呢,是什么促使你们来这儿了呢?
这个呀……其实我早就劝他要看看心理医生了。但他就是拖着不肯来,说起来这也是一大怪,怀疑自己有这个病那个病的,跑医院像上菜市场,就是忌讳看心理门诊。近来实在是……对了,是我们最近一次搬家以后的事。那电视也确实搁得不够正。他先是自己找纸垫了垫,好些了,过一天又嫌垫得太过了,又重垫。这样折腾几天后,突然跟我说,不行,总得要彻底解决这问题。于是找来会点木工活的邻居,把好端端个电视机柜一边的腿给截掉一小条,总算是满意了。
嗨!没几天他又来事了。这回是床对面墙上挂的那画碍他了。怪的是不躺上床他好像一点也看不到那画,一躺到床上就嘟囔着要我看那画怎么又歪了。起先吧,我看着也是有点歪,就帮他拨拨正。可他那个搅劲哪——天下哪有绝对正的东西呢?明明我看着很可以了,他却死活不通融,一会儿指挥我左一点,一会儿又指挥我右一点,反正怎么也觉得那画没挂正!我来气,就说你要嫌画不讨喜,干脆摘了它别挂。可他不许我摘,也不要我帮忙,每晚头等大事就是自个儿爬上爬下不厌其烦地拨弄那画,非弄得对劲才舒口气上床。有时不满意起来,他能摆弄上几个钟头,直摆弄到深更半夜,我都一呼噜醒来了,他还在爬上爬下。非弄到自己也累得不行了,才气哼哼关上灯往被窝里一钻!
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乘他上班偷偷把那画给摘了。他倒也好像没看见似的一声不吭。可没想到好了没几天,他又跟客厅和孩子房里的挂画过不去了……医生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也不知我们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反正弄到后来,我们家所有的画框呀、条幅呀、闹钟啊反正一切要摆正的东西,能摘的我都给摘完了。摘一样,他好像太平几天,过不了多久,又瞄上另外件东西。反正他就是走火入魔——对,就像你说的“强迫症”。
这倒也罢了。因为一般他只在家里犯这怪癖,一出门就跟什么人一样好好的。可后来就不得了啦,尤其是近两个月以来,他到了单位也犯开病啦。你想想,那么大个单位,什么锦旗哪、条幅哪、大钟哪、电视啊什么的,哪个房间没有个一样两样的,你也像在家里似的爬上爬下摆弄去?这下可把他自己也吓坏了。因为怕不小心动手动脚让人看出啥,一到单位就使劲把两手揣裤袋里。可老这么着别说自己别扭,别人看长了不是也觉得不正常吗?但他不这么不行,否则就烦躁、紧张、冒冷汗,甚至,据说厉害起来还会胸闷、手抖,甚至要死过去似的喘不过气来。有回洗澡时,我见他大腿两边都是一溜的青紫块,以为得啥病了。原来他在单位里,有时伸手拨弄的欲望太强,就用手隔着裤袋掐自己!
说到这里,喻佳心头一颤,嗓子发哽了,不得不停下来擦泪。
医生忙开导她一番,多少也吐几句心里话:……总之,强迫症是一种典型的神经症,表现怪异,五花八门。患者明知自己的某种动作或思想不正常而企图改变,却无法克服。所幸,它和世俗理解的疯了傻了的精神病并不是一回事,而且统计数据也表明,这两者是不互相交叉的,就是说,强迫症通常不会转化成精神分裂之类。你,还有他,千万不要因此生出新的心理压力。这点很重要。当然,这个症状很痛苦,也很顽固,而任何一种心理异常,都有诱发它的性格基础和心理诱因。目前我们要做的,首先还是理解和同情,其次就是要通过细致的交谈,摸到其深层的原因以对症疏导,再辅以一定的药物治疗。所以,你不必太为他担心。其实啊……很多问题都是个观念或视角问题,凡事也都在于你怎么看待它。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矛盾都跟如何适应现实有关。起码,从我的职业角度看,劝不了社会,就只能劝人。而人跟社会只能你适应或智取它,而不能指望战胜它。事物都有其特定的逻辑和规律,说人定胜天是可以的,但这毕竟只是一种自信或者说可嘉的勇气,根本上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比如说生老病死的客观规律,哪怕你贵为天子,照样逃不脱它的制约。尤其是死亡,谁不怕死?谁又会不死?这是任何人,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的绝对命运。但我们可以通过改变自己看待死亡的态度来改变我们的心境,对吗?陶渊明有几句诗,就是一种有独到认识和参考价值的明智态度,你不妨给老景看看。诗曰: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现在,不论老景他遇到什么精神困扰,首先应该树立起勇于面对的达观态度。记得有位圣人曾对信徒说,他能让前面的大山走过来,但他连唤几声,山丝毫不为所动。你猜他怎么说?山不肯过来,那我就走过去……品味一下,是不是我们也都应该有一个灵动的人生观来调整我们的观念,应对面临的种种矛盾呢?凡事如果能换个角度看的话,其实就会有不同的感受。
喻佳全神贯注地听着医生的话,连连点头,却又无奈地表示:医生这些道理我也没少跟景予飞说。有时候景予飞也觉得自己的思想观念有问题,就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有时候我越试图开导他,或者他自己越渴望摆脱心理折磨,那些怪念头、怪症状就反而越闹腾得紧。不得已,我只好硬把他拉这儿来了。医生你可一定得救救他,老这么下去,他自己都担心,哪一天突然间就疯掉了……
说到这里,喻佳低头从手袋里摸索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请医生看:你看看,这是我从他电脑键盘下面发现的,不知是他自己写的还是从哪儿摘录的一首诗吧——他贴在键盘下,肯定想经常看看来宽慰自己。
医生一边看,一边吟诵起来:
面对着一切不幸,我坦然。
面对着任何失落,我坦然。
就这样承认,就这样接受,
不幸与失落不再是一种痛苦,
生活的必然更包含着不幸与失落。
除了一份快乐,一份喜悦。
我就不再埋怨,不再指责,不再遗憾;
现实的一切便是生活所馈赠与我的一切。
就这样坦然,生活就不再会如此沉重与压抑。
确信这不是一种屈服——
坦然地对待,生活就变得如此洒脱与自在。
挺好的一种人生态度啊!医生点头赞赏道:和《菜根谭》强调的“嚼得菜根者,百事可做”是差不多的意思吧,都是鼓励人们敢于承受挫折、敢于与不幸共处,从而克服挫折和不幸的辩证观念。
可是,这“道理”看起来是很有道理,我先生他却似乎依然故我,并没有什么起色呀?
医生沉吟片刻说:凡事都有个过程嘛。此外,水有源,树有根哪。我估计,他一定是在童年或年轻时经受过什么特殊的挫折或心理创伤,时过境迁,这些挫折创伤在潜意识里形成的某种情结便开始兴风作浪,这是典型的神经症表现,是长期内心苦闷矛盾不得纾解,导致精神疲劳变态的结果。问题本不算太严重,只是医家治病不治命。他这性格,加上社会现实总不会太理想,治起来相对麻烦。但如果你们能配合的话,比如,他具体曾经遭受过什么挫折或创伤,方便的话,你们不妨让我有个了解。希望你能帮助他打消顾虑,如果你知道什么情况的话,也不妨告诉我……
这个嘛……正像你判断的,他的人生确实遭遇过特殊的重创,更关键的是,老景他,还有我,都看不到这个问题的出路,完全是被动地承受着这个问题带来的一切烦扰与重压。而且,内心也都很深地隐匿着对未来的不良预期。只不过他作为直接当事人,承受着远比我沉重的心理压力,所以才……说到这里,喻佳默默地踌躇了好一会儿后,果断地抬起头:如果要他自己说出这个问题,估计他轻易是说不出口的。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不过医生,你可一定得为我们保密啊……
11
不知不觉间,又是半个多小时悄悄流逝了。其间,医生一直保持着训练有素的职业姿态,沉稳而平和地认真倾听着喻佳的叙述,极少插话或打断她的叙述,直到她自己停顿下来,拿纸巾拭着眼睛,期望地望着医生的时候,他才温和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很好,很好。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配合。现在我明白了,这才是你先生表面上林林总总的心理症状的根本所在。他的那些奇里古怪的强迫症状和强迫性思维,不过是他的潜意识为逃避这一根本矛盾而表现出来的假象。虽然年头不短了,但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快刀斩乱麻就得以解决的问题。所以他才流露出看不到出路的消极心态。显然,他心中也为此充塞了太多的懊悔和内疚、自责,想要面对现实又无能为力,想要逃避这一切又无处遁形。于是只能在情绪层面上转移这种焦灼,并拼命为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虽然旁观者都很容易看到,面对现实,他唯一的出路是顺应自然,就像刚才那首小诗说的那样,他首先要敢于承受自己的独特命运和独特现状,然后逐步寻求解决矛盾的办法。而事物总是在不断运动变化着的,所以他的这一现状,要想找到最理想的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在我看来,适应它,努力寻求相对理想的应对办法就是最积极而现实的方法了。而只有当他从理性和感性两个层面都真正接受了这种矛盾而残酷的现实,才有可能达到这一结局。这又是一个需要耐心和理智的过程。
喻佳连连点头:其实老景他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现实往往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或者说办法。比如,我很清楚,他其实是很惦念那个孩子的,对其一直怀有深重的负疚感。但现实却是那个女人从来就不给他接触的机会;而同时,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又越来越担忧与他可能的见面或直接联系,忧惧的就是,这可能打破现有的生活平衡,甚至担心他又会像他母亲一样不可理喻而成为一个新的对立面,或者,生出种种新的烦恼来;以至他有点像叶公好龙一样,陷入日益加剧的患得患失而不可自拔……
你分析得很对。希望他本人也能对自己的问题有明确的认识,并在接下来的疏导中也能有你这样积极配合的心态。这需要过程,但我现在有数了。回头我先开些氟丙咪嗪和佳乐定给他,这都是比较轻型的镇静剂,对于改善强迫症状和心态都有积极作用,希望你劝导他认真服用。现在你先去叫他进来,我再和他好好谈谈后,拟个详细的疏导方案吧。请你们都放心,只要有积极配合的意愿和治疗的信心,再加上适度的心理和药物治疗,相信他的状况会有明显改善的。
没想到,喻佳出去转了一圈后,却慌慌地跑来说景予飞不见了。
医生忙跑出去,喻佳指着候诊厅墙上的挂钟和贝雕画,直怪自己大意,有这些东西在,景予飞一个人自然呆不住那么久。
医生点头,却相信景予飞不会跑远,肯定到哪个没这些东西的地方猫着了。于是,两人出了诊室到外面来找。
外面寒气袭人,雪越下越大。随风乱飘的絮絮团团打得人不敢睁眼。两人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直找到医院大门口,也没见着景予飞的影子。喻佳又急又气,忍不住又抹开了眼泪。
医生拍了会儿脑袋忽然道“有了”,拉着她就往回跑。果然,就在诊室后一拐弯,住院部前的老雪松后,两人发现了景予飞。
老雪松虬枝纷披,巍峨而孤独地挺立于大雪之中。枝上枝下和四面围护的冬青丛上都积坠着沉甸甸的白雪,唯独树冠下裸出一圈,枯黄的松针上躺着只呢帽和围巾。再看那景予飞,此刻却双手大展,满面通红地站在冬青圈内,孩子般一个接一个捏着雪团,然后使足吃奶的劲,嗨哈有声地向着老雪松那粗壮的主干上狠命砸去。雪团碎开成朵朵白花,苍劲的树干上布满点点白斑……
医生捂嘴偷偷乐了:好一个撼树蚍蜉!
喻佳一拍大腿,刚想喊他,被医生拍了一下:别管他!难得有个宣泄一下的乐子,你还想让他把手窝在袋里掐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