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漫长的惊悚》|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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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惊悚》
第十二章

7

嗬!一万块啊?你……你可真够大方的啊!

望着喻佳突然瞪圆的双眼,和她那显然因强抑着不满而有点扭曲的脸,景予飞心里突地一沉:对自己在经济上的这类额外开支,以往喻佳基本上是并不介意的。怎么今天会是这般反应?

他不禁暗自后悔,不该把实际数额告诉她。可是,喻佳向来是很体谅自己的呀,也许她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或者,这个数额突破了她的某种心理底线?可是,言真得的可不是一般的毛病啊!可能她并不了解心肌炎的性质吧?

于是他慌忙辩解:这可是救命的事呀!你可能不知道心肌炎是什么性质的毛病吧?这可是非常凶险的毛病,有着相当高的死亡率。原来我在泽溪学校的一个女同事,多漂亮多出色的一个优秀教师啊,就是心肌炎猝死的!刚生了个女儿,还不到三十岁就……

果然喻佳并不以为然:这种情况毕竟是个别的。事实上言真不是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吗?而且,老实说,我怎么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有点玄乎呢……你过去不也常常怀疑许小彗言词的真实性吗?怎么这回就毫不犹豫地相信她了?

这个……具体情况具体看待嘛。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过去许小彗是经常欺骗过我,但这回……你不是也觉得她现在拎清多了吗?况且,我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许小彗这人很迷信的,经常提到她会到哪儿哪儿去烧香拜佛,而她对言真是爱之入骨的,要是言真没病没灾的,她肯定不会拿他的身体健康来说事。这么多年来,我还暗自庆幸过,幸亏言真很健康,否则不知要给我多添多少麻烦呢。

哼!你可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哪。许小彗没拿言真的健康说事?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就不下三四回。有一回,还是言真上高中不多久的时候吧,许小彗说他得了肺炎住在医院里,也是要死要活的。你前前后后给过她多少次钱?你还跟我说,后来你实在受不了了,拉住许小彗,死活要跟她直接上医院看个究竟。这以后,她才不大拿生病说事了。

这……但这也不能证明这回就是假的呀?

我也不是说一定不是真的,只是总有一种直觉……你想,都病得这么重了,为什么她还是不让你去看言真?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因为……我觉得她的理由还是有道理的。再说,其实我也不想真去泽溪看言真。别的不说,那边人多眼杂,女方家的人也都在,我去了可能反而会节外生枝。更麻烦,也只会花更多的钱!

行了吧。我看啊,就是你这种得过且过、花钱买平安的心态,让许小彗牢牢抓住,才得寸进尺,玩弄你于股掌之中。

花钱买平安?难道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还一直这么劝我的,今天怎么……

我想是我的事,你想就是你的事了!起码,你在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就大把烧钱,头脑也未免太简单了……

什么话?也许是被喻佳戳到了某种痛处,景予飞突然焦躁起来:这回肯定不是假的。否则,以许小彗的头脑,我相信许多细节尤其是涉及专业性的细节,她不可能编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什么病,用什么药,大概需要多少钱,我觉得都是很真实的。那么,我请问你,作为一个父亲,遇到这么紧急的情况,自己又不便或者说不想过去看上一眼,给个一万块钱就过分了吗?还烧钱呢,我都急得差点没中风休克,你却只知道心疼这几个臭钱!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跟我唱对台戏……

我要有心思唱什么戏倒好了!你好大的口气,一万块钱还是臭钱哪?喻佳的嗓音也陡然尖厉起来:你拍着心口想想,这么多年了,你付出了多少臭钱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唱过对台戏?而且,同样是你的亲生儿子,真如去年在大学军训摔断了胳膊,一个人痛不欲生地躺在武汉的宿舍里。我要你一起去接他回来,你说工作太忙走不开。我带他乘飞机回来花了两千多,你居然说太破费了,胳膊断了又不影响坐火车。而且整个过程中,你一共给了我多少钱?区区三千块!你说这算不算臭钱?

话怎么能这么说?真如和言真都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偏爱一个而薄待另一个呢?如果真要说有,那也只能是薄待言真。毕竟真如是我们从小就呵护有加地带大的,而言真他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应有的父爱……

真如就享受过你的父爱了吗?从小到大,你关心过他的学习还是关心过他的冷暖?偶尔我顾不过来,要你到学校参加个家长会还推三诿四的。而平时你和他有多少沟通交流?回到家里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冷漠表情,真如有什么困难和心事从来不敢跟你说,偶尔问你个什么事也总是哼啊哈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倒罢了,小时候你横眉竖眼地硬逼着他改变左手拿筷子的习惯,害得他心理产生障碍,到现在还有点口吃。还有那回,偶然听老师说起他体育课操练时老出错,会不会左右分不太清。你回家就逼着他跟你练立正稍息左右转,做错一次就大声呵斥,逼着他重做十遍!三伏天那么高的气温,你半个多小时不放过他,连口水也不许他喝——老实说,有一个想法闷在我心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出于某种阴暗心理存心折磨他,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

胡说!我怎么可能折磨他呢?明明都是为他好嘛!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你满脑子装的都是言真总不假吧?

你这么说也太夸张了!我不否认言真的事牵扯了我很多精力,但你是知道的,我不过是觉得……我对他的命运无能为力,所以,想在经济上补偿一些,根本上也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

这个我也不否认。我也不是真在斤斤计较真如和言真间的得失,更不是反对你对言真好,这点你应该有数。但你却应该明白,我们这个家庭面临的这种极不正常的局面,根本上不是我和真如造成的。我可以理解你,体谅你,但你不能因此而理直气壮地忽略我们母子的感受和正常的需求。实话说,我自己倒都无所谓。但对真如来说,我也相信你不会有意刻薄他,连回飞机也不舍得让他坐。但是由于你长期以来,主要精力和财力都有意无意地倾斜在言真身上,结果就造成真如应有的关爱和生活质量,客观上受到了影响……这点你能否认吗?

景予飞猛地吸了口冷气并夸张地摊开双手,急欲否认却突然间失却了底气。怔怔地看了喻佳半晌后,他虚弱地瘫坐在椅子上,不得不承认道:这个,我过去倒真没有意识到,也许……

而且,你想过没有?真如到现在还丝毫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要是他知道了,会作何感想?而这种格局对他是不是公平,我们又能瞒他到哪一天,如果有一天必须告知他或让他意外得知了真情,我们又该如何告知或面对他的情感反应等等,你都考虑过没有?

当然考虑过。不,焦虑过!可我又怎么是好呢?而目前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真如的爱护,也是……你明明知道,我也是不得已啊!

可是这种局面何时能改变,哪里是尽头?暂时我们都可以不去多管它,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眼看着又有了越来越变本加厉的势头,你让我……

怎么是变本加厉呢?小孩生病毕竟还是偶然的事情。而且,言真毕竟成人了,将来……

正因为他成人了,正因为想到将来,我心里才更没有着落呢!你想过没有,恐怕要不了多久,你儿子就有儿子了!儿子你可以不多管了,孙子的冷暖安危你总不会不放在心上吧?而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脑子里嗡地一响,景予飞张口结舌,再一次愣怔地看着喻佳,心里顿时乱成了一锅滚粥,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无尽的错愕与悲凉。

显然,今天喻佳的态度,与她心中这巨大的隐忧不无关系。但这,何尝又不是景予飞自己的隐忧啊!

同时,他也突然十分恐惧而绝望地感到,那个一向在自己心目中坦荡、大度而善解人意的妻子,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或者说,真实起来。

无疑,喻佳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毫无芥蒂或轻松自适。她也有不满和伤感,她也有失落与悲愤,她也有忧虑与绝望。只不过长期以来,她总是以理性和宽容的隐忍,将这一切酸楚和屈辱深深地压抑在内心。一旦某种压力突破她的心理底线,就像被巨压突破的高压锅气阀一般,突然迸发。

而景予飞却不能不承认,这种爆发是合情合理的。喻佳的言词也是无可辩驳的。今天这种极不正常的现实,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厄运……

而出路何在?

根本就望不到头!“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岂不就是这回事嘛……

他又一次陷入巨大的愧疚与惶恐之中。

更为焦虑的是,喻佳和这个家庭,毕竟还是自己的精神支柱。千万不能连她也失去耐性,后院起火的话,我的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这么一想,不禁急切地说:喻佳,你说得都没错。其实我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事已至此,除了直面现实,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对策呢?但是你千万还要一如既往谅解我啊,否则,后院再失火的话,我就走投无路了。

没想到,这句话却更深地刺激了喻佳,宣泄了一通的她本已平复了些,现在一下子蹦了起来:后院失火?到现在你还在“我我我”的思维里打转转!我是你的后院,你是我的什么?我跟你过到现在,何曾有过一天的安逸日子?不光是后院,前院也早就浓烟滚滚了,你不知道吗?而且你看好了,总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们这个家都要给烧个精光!

说完,一头钻进卧室,砰一声碰上了房门。

大惊失色的景予飞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觉得自己理亏,便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想再劝慰一下,却见喻佳已钻进被窝,头蒙在被子里,任他怎么赔罪、道歉,就是一言不发。

景予飞闭上嘴巴,无趣地坐了一会儿后,默默地退回书房里。心里恰似塞满了一堆阴燃着的湿茅草,不起火却猛蹿烟,炙烤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感到疲惫不堪了,索性躺在长沙发上想心事。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景予飞耳中突然钻进一串瘆人的惊呼声:抓小偷!抓坏蛋……快来抓小偷啊……妈哎,妈哎,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吧……

他一跃而起,快步冲进卧室,这才明白,又是喻佳在说梦话。借着客厅透进的灯光,他看见喻佳在床上挣扎着,一只手捂住脸,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呐喊着。

他稍稍放了点心,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惊动喻佳,于是又悄悄地退回到沙发上。

喻佳做这样的梦,说同样的梦话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景予飞也常常会在夜半被她惊醒。习以为常的他并没有太当回事。今天,他却突然有了一种顿悟式的深疚——别看她平时总显得乐呵呵的,几乎从来不责怪我什么,从来都自然而然地顺从着、协助我应对所面临的一切;实际上在她心里,压力还是在不断地积聚着啊!这样的梦,无疑是她的潜意识对心理的调适,对压力的一种释放啊——她几乎从来不向我呼救,而总是乞求于自己的母亲。不仅因为这是一种本能,更因为她清楚自己的困境是我所无能为力的。而她的娘家人,至今没有一个知悉我的内情。难为她守口如瓶这么多年,其本身,也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压力呢……

那么,是谁害得她这样紧张、绝望?

是谁“偷”走了她的生活?

毫无疑问,是我,是许小彗。

而根本上的“坏蛋”,还是我!

他唏噓着,心情沉郁地叹息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闭了会儿眼睛。

等他一觉醒来,室内已是大亮。艳艳的阳光洇过薄薄的窗纱,瀑布一样流泻进来,万千浮尘则在一长道窄窄的光晕里欢快地旋舞着,让他心里多少也浮起了一丝暖意。但家里却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他挣坐起来,冲外屋喊了几声喻佳,毫无反应。摸出手机一看,都过了八点半了,想必喻佳已经上班去了。

他一跃而起,这才意识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上了一条被子。

8

他心里一热,鼻子竟酸了起来。

哎呀……说到底,都是我的罪过啊!

但是,喻佳的话会不会真有几分道理呢?许小彗难道真的又耍了我一回?

他决定给许小彗打个电话探探情况。可是刚按了几个号码又放弃了:何必多事呢?真有什么变化,许小彗一定会再找我的。而钱都打过去了,再探究又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几个钱吗?我倒宁肯这是假的,言真太平不比什么都强吗?

恰在这时,手机上咚的一响,飞来一条短信。一看见这个号码,景予飞的心忽地又揪了起来。

许小彗说的是:医疗费已付清了。非常感谢。我正在回藩城的汽车上。

他的心宽慰了一点。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随即又绷紧了:许小彗这是什么意思?言真病得这样,她怎么又回藩城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情?总不至于和我有关吧?

想了想,他决定不回信,免得惹出什么新的烦心事来。反正她的信没有必须回话的意思,不要给她造成个频繁联系的感觉——景予飞的心理还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得到些言真的消息,但又不愿意与许小彗多联系。有时想到她都是一种痛苦,却又怎么也回避不了。

什么时候能和言真建立起直接关系就好了,那样许小彗还有什么理由再来烦我?——但是这恐怕正是许小彗所忌讳的。而她要想烦我,有的是办法和手段!而且真那样了,谁知道会不会又是别一种烦恼的肇端啊……

但是不回许小彗的信,终究是个困扰的事情。他太了解她的脾性了,任何时候都容不得他有半点轻慢。所以上班的时候景予飞总是不由自主掏出手机看看,许小彗是不是有新的短信过来。办公桌上的电话机一响,他都会心惊肉跳,唯恐那是许小彗的电话。总觉得这一波的事情还没了。言真还躺在医院里,她却回到藩城来,多半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果不其然,十一点多的时候,桌上的电话机里真切地传来许小彗的声音:

我给你的短信为什么不回?

我,在开会……景予飞赶紧转移话题:言真情况怎么样?好点了吗?

医生说,病情稳定多了。但要出院还早。你不知道他多么虚弱哦,脸上没一丝血色,说话也轻得像蚊子叫。不过,我跟你说老实话,他知道我把病情告诉你,非常生气,坚决要我把钱退给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说了,我说他也是一片好心,他也急得不得了,你不能伤他的心……后来他——你下来一下好吗?我就在你们马路对面的大红楼酒店门口……没什么事情,就是他让我带点东西给你……

景予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电话线不知怎么缠住了他的左肘,他也无心管它,就那么用紧紧握拳的右手有节奏地在空中挥舞,仿佛一个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讲者一样喊着:你就为这事扔下言真回藩城来的?

笑话!我回来拿点自己和他的生活用品,下午就要赶回泽溪去的。言真这个病不是短时间恢复得了的,我决定在泽溪租个房子专门照顾他。

听到这话,景予飞心里稍稍松弛了几分:但这样你们不是更需要钱了吗?干吗还乱给我买什么东西?我不是说过无数次了,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何况他自己都躺在病床上,干吗还费神给我带什么东西!

不瞒你说,我也这么想的呢。可是,谁让他是你的儿子呢?

鬼话!弄不好又是你搞的鬼名堂!景予飞心里愤愤地想着,嘴上却没有说出来。这女人,怎么就不肯消停哟!

就一点小东西呀!你也不能伤他的心吧?

可是……景予飞本能地伸出头去看了看楼下,什么也看不见。心里的烦躁又添了几分。他实在不想为了拿什么东西而跑出去见许小彗,更不想在人多眼杂的单位附近去见她。对于他来说,相安无事,精神的安定,永远是第一位的需求,否则任何物质都无补于此。何况别人的东西还罢,每回收了许小彗和言真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无异于一种折磨而不是快慰。于是他加重语气说:那你就告诉他,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就自己用吧。告诉他一定要放松心情,安心养病。

这怎么行?回去我怎么向言真交代?

我现在也不在单位,我是在外面开会……

别骗人了好不好?这明明是你单位的电话……你要是不想下楼,我送到你办公室好了。

景予飞顿时语塞,不由得恨恨地跺了一脚,足跟上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头皮也一奓一奓地跳着,心里厌烦到极点,却又无计可施。只好答应立刻过去。可是扔下电话后,心里的火却越发地大起来。脚边正好有一只装满书刊的纸板箱,于是换了只脚又狠狠地踢了一下,纸板箱滑开几尺远,腾起一片颤抖的尘雾。他犹不解气,眼睛四下里扫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供自己再踢或者用拳头砸它个稀巴烂。东西倒是很多,可他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而是一屁股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重重颠了两下,顺带着又在沙发扶手上狠狠地捶了一拳。搞什么名堂!你他妈净跟我搞的是什么名堂!

正是快下班的时候,大院外已有三三两两的同事出门回家。景予飞窝着火,贴着墙根,躲躲闪闪地避着熟人,出了院门先向左出溜过去,走了一长段再越过马路到对面,反向迂回到了大红楼酒店门前。一眼看见许小彗正笑眯眯地迎着他,而她身边的台阶上,放着两只大大的手提袋子。

他差点要破口大骂了,一转眼看见许小彗满面通红,额头沾着缕缕乱发,心不由得软了:哎呀!你这是何必嘛!

他快步上前,一把拎过袋子:谢谢言真了!但是千万千万要告诉他,以后再也别跟我客套了。要知道,这反而让我……唉!

一面嘟哝着,一面已扭过头慌慌张张地走了。过了马路,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表现未免过火了些,便又回过头去,想向许小彗打个招呼,却发现许小彗已经不见了。看来,她倒还是蛮拎得清的,知道有所回避……可这么一想,心里又泛起几分歉疚——其实她也是……唉……

回到办公室,赶紧给许小彗发去个短信,不提别的,说了一番感谢和关心言真的话,以期示歉。

可是许小彗并没有回信。

再看那两袋东西,不由得又倒吸了几口凉气:又是两条软中华香烟,和一个木盒精装的XO皇家礼炮大礼盒。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还带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也不知是真表还是假表。这种酒景予飞没有喝过,更没有买过,所以不知道要多少钱。但粗粗一估摸,这么些东西没有个两三千块钱,肯定是下不来的……

9

2005年10月下旬,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百感交集的日子,猝然揳入景予飞的人生。

说它突如其来,说它猝然,并不等于就是说,景予飞从来就没有关于它的任何思想准备,而是因为,在此之前几乎毫无关于这个事实的迹象。和以往的一些重大状况,如言真读大学、就业、结婚一样,许小彗之前几乎从不谈起。景予飞偶然问到言真好不好,最近怎么样了,回答多半是说还好,或者就这样呗。因而某种消息总是在事实成形后才传递给景予飞,让他陡生一种说来就来、猝不及防的感觉。有时便不免怨恨许小彗行为怪异,故弄玄虚。细想想却又完全在情理之中:这就是许小彗,这就是许小彗风格。主动权在她手中,她也完全有卓尔率性的资本或砝码。而你,不敢拿自己的名誉地位和既得利益与之赌博、较真,也没有精力和兴趣陪她玩情感游戏。所以她爱怎样想就怎样想,她爱怎样做就怎样做。何况,时间如逝水,不舍昼夜,生命如列车,日夜驱驰。孩子的生长形态千变万化,终究都有一个自然的共性,他们也要如我们一样,一天天长大,驶过自己人生的一个又一个驿站。

许多事,我本来就该有所思想准备。事实上,或多或少,自己也总是有所预期的。毕竟……

特别是这封来信。景予飞拿到手中一捏,就有一种硬扎扎、显然夹着什么东西的感觉。一种与前不同的预感油然浮起,总觉得又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了。虽然看过之后仍然是惊愕甚至惶恐多于喜悦,担忧乃至伤感多于满足,几乎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景予飞先生:

虽然你不一定会感到高兴,但是我,还有言真,还是要万分高兴地说一声:恭喜你,你当爷爷了!

就是说,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你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了!

五十一岁就当爷爷了,你会把它看做自己的福分,还是累赘?你现在是在欢笑,还是在颤抖呢?

言真说,管他怎么想呢。我当爸爸了,这就足够了!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向着高山大海呐喊:感谢苍天!感谢命运!从今以后,我只为这个可爱的大胖小子而活!我是他唯一的守护神!

真希望你多少会有一丝喜悦啊!

我太自豪了,所以,送两张满月照给你作个纪念。看看这臭小子,有没有几分像你?说真的,我怎么越看越像啊,看他抿紧的嘴唇,看他炯炯的眼神,还有,你看这臭小子才多大点儿呀,就会假模假样地装深沉啦。

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孙子的名字呢。他叫言如一,是言真起的。小玉家人起先还说,这有什么意思吗?言真说,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喜欢而已。只有我明白,他在想什么——儿子呀,儿子!从此我只为你而活,只为如如活!天塌地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典型的许小彗风格。虽寥寥数语,包含的内容却一点儿也不少。但这并没有激起景予飞多少感情的涟漪。此时他关注的不是许小彗的想法,而是这个事实本身。虽然早就明白这个事实迟早会来到,但它真正降临之际,那份难言的感受,那种突兀的冲击,绝不亚于一场暴雨,哗哗地倾注在灵魂深处。

拿照片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多年以前看到言真的婴儿照的情景,恍若就在眼前。所不同的是,那时他匆匆地瞥一眼就把照片扣过来放在桌上,心悒悒地绞个不停。此后,那照片就一直保留在自己的抽屉深处,偶然翻到时,也始终不会多看一眼,似乎这样心情就会轻松一点。

这回却不同,他戴上老花眼镜,捧着照片呆呆地看了好久,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走到窗前,借着阳光又细看了一遍,嘴里不停嘀咕着:言如一?始终如一?如如?搞什么名堂嘛,肯定是你的主意……像什么像啊!才多大点孩子,哪个不是差不多的模样?纯粹是自作多情……

两张彩色照片都是襁褓照,小家伙倒真是圆头圆脑的,长得倒煞是可爱。尤其那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又似乎在打量着景予飞是个什么角色。

照片上用红字印着“如如”、“百日纪念”。中间有几行淡蓝色的小字:

生于:2005年7月28日19点20分

身高:54厘米

体重:3700克

体况:良好

——景予飞突然一阵冲动,对着这个孩子轻轻地亲了一口……

10

多年来,景予飞始终抱定一个宗旨,关于许小彗及其一切问题,都要毫不隐讳地告知喻佳。不仅因为这种姿态本身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更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局外人。对自己的这个问题,她总体而言是持着一种积极而理智的姿态的。躲躲闪闪没有必要,反而会使自己多一层思想负担。而有了她的体谅与宽容,景予飞的精神压力就小得多。面对着许小彗及言真的问题,许多时候,景予飞会有把不准火候甚至一筹莫展的感觉。喻佳的具体意见和态度,不仅让他茅塞顿开,还大大地提升了他应对的信心与意志。

这回也这样,尽管此前有过一些不愉快,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决定把这一新情况向喻佳通报。越是这种时候,他越需要她的精神支撑和具体建议。

令他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许小彗出于什么心理,这回,喻佳又是不待他通报,先已从她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让他颇感安慰的是,喻佳的态度比他想象的要乐观而自然得多。

照片呢,快把你孙子的照片让我看看。她一进门就扔下包包,喘吁吁地向景予飞索要照片。

景予飞一听就明白,许小彗又给喻佳打过电话了。他故意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淡然地说:哎哟,有什么好看的,就那么回事。

他更想知道的是许小彗都说了些什么。喻佳眉毛一扬:还能说什么?显宝呗,大肆炫耀呗。跟以前一样,呱呱呱呱净是她的话,我都插不上嘴去。说什么……是叫如如吧?如何如何聪明,如何伶俐,如何讨人喜欢,门口人都说难得见到这么聪慧可爱的孩子;她还说,如如都会牙牙学语了,昨天晚上小玉妈妈哄着他让他叫自己婆婆,没想到他张口竟是“爷爷”!

哧!景予飞像吃了个苍蝇似的直摆手:别说了,别说了!怎么可能的事嘛,明摆着都是她编出来的,你还当个真啊?

我管它真不真呢。但只要她高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我非但不会去戳穿她,还会和着她。只要她能心情舒畅,心理失落不也会减轻些吗?对你的怨气不也就能小一些吗?你知道她还说什么?现在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羡慕得不得了,说她真是太有福气了,别人想要生个儿子都难于上青天,她这辈子不仅有了两个善良孝顺的儿子,而且还轻轻松松就得了个大胖孙子……我就赶紧恭维她,怎么不是呢,我也羡慕得你不行呢——看你的长相,说才生过儿子都有人信,居然就当上奶奶了……想过没有?这结果对你也是大好事呢,有了这个孙子,她的精神又有了新的寄托,没准以后对你的情结会有所转移,这样,说不定……

哪里!我的预感跟你完全不一样,恐怕这反而会勾起她某种情愫,掀起新一轮的情感颠荡来!

这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景予飞还是苦着脸:你没听到她“爷爷、爷爷”地疯吗?还说什么长得像我,天知道她怎么看得出来的!

说着,景予飞把许小彗的信递给喻佳看。喻佳匆匆扫了一眼,咯咯地笑开了:还真是呵,不过这也不算过分。触景生情嘛。还好,她的语气还是比较客气的,至于今后,管她会怎么想呢,只要彼此能相对客气些相处下去,就是你的福气了——不过你孙子的名字可不简单哪,始终如一地热爱他的爷爷吧?你觉得这真是言真起的吗?

很大的可能是许小彗的主意。起码,有她的影响在。她不是经常口口声声说什么言真对我始终不能释怀吗?他怎么会有这份心呢?

也说不定,许小彗的话你是不能完全从正面听的。我总觉得言真这样的孩子,尽管不可能对你没有怨尤甚至愤懑,但骨子里还是不会太仇视你的。要不然他都这么大了,还不早就打上门来了?

说着她拿起如如的照片端详起来,一边看一边多少有些讪讪地笑:景予飞呵,其实你真应该学学许小彗的思维方式,所谓祸兮福所倚,你这不是因祸得福是什么?看你这小子,长得还真不错哎,蛮神气的。你别说,还真有几分像你呢,这嘴角,这神态……

纯粹是心理作用。根本还没长成形呢,什么像不像的。景予飞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暖暖地跳了一下。只是一转眼,这股温情就被别一种不期而至的忧戚驱逐净尽。这对我真是福吗?恐怕未必。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会有多少烦人的事啊!况且,谁知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难道还像言真一样,老死不相往来吗?孩子大起来快得很呢!一旦他也知晓了自己和父亲的身世,又会作何感想哟……

可能是察觉了景予飞的思绪,喻佳把照片装进了信封里,同时婉言劝慰道:别又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了。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顺其自然。至少从目前来看,情况还是逐步向好的或者相对平和的方向演化的。你呢,也应该乐观些,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麻烦对付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继续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就是了。

这是他们的事,要我扮演什么角色?

还用说吗?爷爷对孙子的降临,总该有个意思吧。

不。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从法律上说,我对这个孩子是没有任何经济义务的。何况我不可能是他的监护人。许小彗信中也只字不提今后让不让我看这个孩子的事,既然这样,我顶多发个短信给她,表示一下道贺就行了。

这怎么行?喻佳正色道:首先你应该有数,尽管我也曾经有过些怨言,但那是特殊情况,对于你们之间正常的人情往来和必要的开支,我是从来不会唱反调的。何况,必要的情分对你不仅是应该的,而且也有助于缓和与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心理平衡了,对大家、首先是对你自己都有好处。否则,你不是不清楚,许小彗是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的!

景予飞默默地垂下了头。

其实他的话原也是半真半假,自己并不会顾惜几个钱。只是有过前车之鉴,所以想先试探一下喻佳的态度。同时,具体该给多少数额合适,他心里确实觉得没什么底。给多了,喻佳可能有想法,自己心理上也总有些不情愿;给少了,许小彗不仅会觉得自己小气,更会上纲上线看成自己对言真和孙子没感情。喻佳说得没错,她这个人,本来就敏感透顶,真要是来了气,那折腾起来的滋味,景予飞早就领教得够透够透了。

我的看法是给点钱为好。这么小的孩子,买什么东西都不实惠,给点钱随他们去用最好。

景予飞想了想说:我也怕烦这个心。但是给钱的话……他有些迟疑地打量着喻佳收住了口。喻佳哧了一声说:看我干什么?你想给多少就痛痛快快给就是了。反正不会要我掏腰包吧?

这当然。只是……

我觉得,给个万把块应该可以了。

万把块?景予飞大为意外地盯着喻佳,连声反对:哪有这个道理!他又不是要等着我来抚养,给这么多钱算什么意思?

我的感觉是,到底总是你亲孙子,又是头一次。

什么亲孙子?还不知道这辈子我能不能见上他一面呢!一下子把他们的胃口搞大了,将来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倒也是。只不过我的意思是,正因为情况特殊,才需要显得那个点……

那个点也不需要这么多!我觉得有个几千块钱就足够了。真要有一天她让我见孙子,叫我一声爷爷我就给一万都可以……

哎哟,哎哟。喻佳的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到底还是亲爷爷啊……可是你想过没有,不让你见,某种程度上可能还是运气,哪天真上了门,“爷爷、爷爷”抱着你叫,恐怕你又成了个叶公,顾虑的就不是多少钱的问题啦!

景予飞蓦然张大了嘴巴,想要说什么,怔了片刻却闭上了。

实际上,对于未来的迷茫和不确定感,始终如芒刺般扎在景予飞的心尖上。不提还好,一提就揪心地疼。一切问题的实质就在于这里。

行了行了,怪我玩笑不当,你不要又这么愁眉苦脸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喻佳察觉景予飞神色不对,赶紧把话头岔开去,说起自己单位的事情来。

最终,两人议定,先给许小彗六千块钱表示心意,以后有什么具体情况——比如过不了几个月就快过年了,再以后,孩子的生日之类,节日多着呢——到时候再酌情办吧。

说到这里,景予飞心里突然又飞落一颗天外陨星般,轰然一声炸了开来——这个如如,也是要吃五谷杂粮的,自然也少不了会生病,会上学,会有七情六欲、三烦四恼,会有种种意想不到的变数和人情、人际牵扯。你不管,不可能;想管,又鞭长莫及。到那时……哎呀,儿子的事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眼见得又来了个孙子,我这辈子绝对是再也别想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了!

11

刚好七点半整,景予飞一脚跨进了汽车。熟练地系好安全带,点火发动后,汽车宛如枣红色的小马驹,轻轻嘶鸣,扬蹄欢奔,很快驶上了西环路。

景予飞松了口气。今天是星期一,路上车流很大,却没有出现担忧的拥堵,如果高速上也不出意外,连出城进城的时间,顶多一个半小时即八点钟就能到达单位,正好不误上班。

他是星期六下午从藩城开车回家看父亲的。父亲今年七十五岁了,平时身体还算可以,只是进入仲秋后,照例哮喘又发作了,听说前两天还发了高烧。景予飞觉得应该回去看看,而喻佳单位要加班,他就独自开车回了趟泽溪。

由于经常要往来泽溪和藩城,景予飞是科技局较早买私家车的。但纯粹出于经济实惠的目的,他选择了这款“赛欧”。车子小,省油,还是带自动挡的,连同各种杂费只花了十万多点,他和喻佳都很满意。现在景予飞在单位是有配车的,桑塔纳3000,但一般上下班和私事景予飞都开自己的车。原因就在于他一旦摸上了方向盘,就迷上了那份叱咤风云、纵情驰骋的感觉。或许还因为,无论在单位还是私生活中,他都很少有那种自己把握目标和方向,自己驾驭命运的快意吧。因此,虽然喻佳比他先拿驾照两年多,但他一旦学成,就把方向盘牢牢地霸控在自己手中,平时基本是自己在开,两人一起外出时,驾车的也永远是他。

还有一个感喟是,时代和人生的变化真是莫测啊,许多时候,真像开车,一旦入了高速跑道,谁知道你能跑一百二十公里还是二百公里呢,甚至轰然一声,灰飞烟灭!曾几何时,科技局盖福利房,大家看图纸时,或嫌选址太远,或嫌开间、设计有这样那样缺憾,景予飞却都很满意,唯一说了一句意见还被当时的局长冲了一鼻子灰。他说的是:公用地下室是不是小了点,索性做成地下车库不好吗——局长像看外星人一般惊讶地瞪着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好大的口气啊,这是公寓住房,不是单位用房!难道你这辈子还想有自己的汽车吗?

这是1998年的事情,距今才几年光景?

唉!我的人生也能像物质生活一样越变越好,该有多美!

事实上,开车虽然给他带来许多快慰,却也如影随形带来不少有车族没有也根本无法想象的心病。

比如,那种简直近似于做贼般的鬼魅心态——每次进出单位和回家,甚至在外面任何地方停车时,景予飞总要先猫在车窗后左顾右盼好一阵,确信没有许小彗的影子才钻出车来。有时候他刚刚钻出车来便又迅即缩回车内,因为附近过来个女人看上去很像是许小彗!

在单位里,他也从来不跟别人谈自己开车的感受之类,以期将自己有车的事实淡化到最低限度,怕的就是万一哪个同事在接到许小彗电话时,会泄露自己有车的信息(她一定经常以各种匿名身份打电话到单位中,七绕八绕地探测到关于自己的一切信息。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几乎一切诸如住址、电话、职务变动甚至某些社会活动的情况?)。景予飞有一种可能是过分敏感的直觉:如果让许小彗知道自己有了车,会给她造成某种最终不利于自己的心理刺激。而许小彗和言真现在的生活水准到底怎么样,景予飞从来没有底,但想必应该是买不起私家车的。有时他看见单位里家境好的小年轻也纷纷开起了私家车,心里不免便掠过几分惆怅:言真会有开上私家车的一天吗?从发展的眼光看,应该会有的。但眼下,自己的生活较他们似乎是太超前了些。这是我奢侈和自私的表现吗?

暑假里真如学会开车并拿到驾照的那一天,景予飞同样也愣了好一会儿神——都是我的儿子啊!言真要是知道了这情况,会作何感想呢?

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横亘在眼前。

早起时景予飞就有点担心:窗外雾气迷蒙,高速公路可不要关闭啊。上高速收费站时,公路并没有关闭,他还暗自庆幸。不料驶出泽溪没多远后,重重雾气不期而至,并且迅速扩展,许多地段还热气腾腾地翻滚起云团般浓密的雾团。泽溪地区本就是水网密布的湿地,这条路原先就曾是蜿蜒蔓延的河流。这种地形,这个时节,雾之猖獗也就不奇怪了。许多雾团直接就从地底下喷发出来似的,源源不断地腾向空中,渐渐地就成了张弥天盖地的大网,将眼前的景物牢牢罩住。起先还有个百把米能见度,很快就越来越模糊,连公路上方的指示牌都要快到其跟前时才看得清楚。这倒不可怕,这条道景予飞太熟悉了,该在哪个出口下去,闭着眼睛也不会错过。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你几乎就和个瞎子一样在闷着头愣闯。瞎子手里还有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探行,你却是以时速近百公里的速度在闭着眼猛冲——万一前方有辆车出了问题或以低速行驶而被你撞上,其后果可想而知。

意识到这一点,景予飞赶紧将车速降到八十公里以内,同时打开雾灯,揿亮双跳灯,拼命睁大双眼,头深深地倾向挡风玻璃,可说是摸索着般继续前行。所幸,可能是雾来得突然了些,高速路口的工作人员意识到后,阻挡了新上路的车辆,一路上行驶的车辆也渐渐稀少。这无疑减少了事故的可能性。

但景予飞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宽松,反而渐渐沉重起来。因为,你突然意识到前不见去车,后不见来车,自己几乎是孤魂一般独自在迷茫无尽的公路上闯荡;而在这样一种特异而死寂的境地中,却只有听天由命地闷头前行一途,绝无退路可言!那浓厚的迷雾、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一种神秘而越来越张狂、恐怖的合力,将你挤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前方状况如何?一点数也没有,依稀却仿佛看见死神正举着个网兜,躲在那暗无天日处狞笑着等着你。

景予飞突然察觉自己的车速在不断降低,心跳却在不断地加速,紧紧把住方向盘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不行了,迟到就迟到吧……

正想着,砰的一响,挡风玻璃上猝然盛开一朵血色玫瑰般,突显出一大团放射状污斑——糟糕,是不是撞上飞鸟了?

他立刻松开油门,将车驶入紧急停车道,刹停下来。

下车一看,果然有一只不知名的飞鸟,显然是被雾气迷住了视线,悲惨地成了景予飞的牺牲品。挡风玻璃上除了一大摊血污,还沾着几缕金黄色的鸟绒,鸟尸则已不知去向。

景予飞背上冒出一阵冷汗。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的啊……

如果我撞上的是一辆故障车或者隔离栏,现在不也是这副模样吗?

他拿出车上的毛巾和纸巾,把玻璃上的污迹擦拭干净后,颤巍巍地回到了车里,稳了稳神后,他摸出支烟来点上,狠狠地吸了几口,莫名狂跳的心脏得到了抚慰,渐渐平稳了下来。

然而,恐惧和忧虑却并没有消减。他不知道这可怕的雾阵什么时候才会离散,今天的迟到已成了定局。这倒问题不大,问题在于他脑海中竟突然翻涌出另外一种更加凄惨悲哀的迷雾来:自然界的雾气再大,终究是会散去的。可我的人生,什么时候才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这一天,恐怕已永远地弃我而去了……

心里一阵翻腾,他索性抱住方向盘,在这死寂无人的旷野里,放开喉咙,呜呜哇哇地拼命嚎起来——纯粹是嚎,几乎没有一滴眼泪,虽然他是如此渴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12

奇异的气象再次呈现。当景予飞宣泄一通后重新上路时,公路上的雾气依然水乳交融般浓得化不开。而一旦下了高速,拐上藩城的连接线后,眼前竟豁然开朗,几乎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看见一层淡淡的薄雾向着天空轻飏而去。

待到城中,竟已是天朗气清,风和景霁。眼前俨然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好一派升平气象。

驶进科技局大院,停好车时,景予飞看了看表,九点半,只比预计的迟了半个小时。他松了口气,今天局里没有会议,这个时候还不算太晚。

然而仅仅几秒钟后,他刚刚松弛一些的神经,骤然又绷紧起来——就在他钻出车门的同时,他突然注意到,在大楼的门厅前,居然聚拢着十来个人,一看都是科技局和科技馆的职员,一个矮矮的中年妇女正在人丛中指手画脚地哭诉着什么。而头顶上,不少办公室的窗户里还探出好些颗争睹西洋景的脑袋。

这情况一看就不正常。而那个女人——景予飞瞄了一眼,头脑中便轰的一响,炸得他两腿一软,差一点就当场昏倒——居然是许小彗!

他踩刹车般急剧地收住脚步,并企图躲开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已发现了他,于是闪开一面,七嘴八舌地对那中年妇女道:

看,我们领导来了,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他说。

是啊,景局长来了。

啊,景馆长,这位女士是来找我们领导的。

景予飞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红赤着脸迎上人群,可是浑身却像遭了电击般瘫软无力,两腿也僵硬得几乎迈不开步子——谢天谢地,那个女人也随着人群向他转过脸来,景予飞立刻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的东西,这哪是许小彗嘛!

他顿时定下神来,和蔼地露出了镇定的笑颜: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女人突然见到亲人般泣不成声了:领导……我听说过你,景……局长啊,你可要给我主持公道啊……

围观者中有人贴着景予飞耳朵说了几句,景予飞的心莫名其妙地又蹦跶起来。他立刻对女人说:这样吧,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谈好不好?

女人点了点头,便紧紧跟着景予飞进了他的办公室。

尽管这女人絮絮叨叨,又抹泪又指天画地的,但不消十分钟,景予飞就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她是来找自己情人闹事的。情人躲得不见了踪影,她就在楼下跳着脚向局里人哭诉自己的不幸。而她的不幸也再俗套不过了:她的情人允诺过她,一年内离婚后娶她。但她把婚离掉了,男人却迟迟不见行动。她又怀上了身孕,男人却逼着她把孩子打掉。她要求男人负责,起码也要赔一笔精神损失费。他却说没那么多钱,后来又干脆玩起了三十六计,不接电话,不见踪影,她只好破罐子破摔,找上门来。

景予飞不分管行政工作,但知道这个人,是局里行政科的一个副科长,人长得其貌不扬,工作倒还行,人缘也不错,感觉是很本分很老实的一个中年男子。只是黑苍苍土兮兮的一个普通男人,想不到也会有这等风流韵事。

世道真是越来越开化了,景予飞不禁有几分幸灾乐祸地感叹:什么皆有可能啦!可是,这家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这女人现在希求的,不就是一笔分手费吗?能一次性出点血就甩掉个大包袱,不是很幸运吗?居然这么愚蠢而无赖?可是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然而他的脑子随即却突地跳了一下,心里开了锅似的噗噗翻泡:谁知道呢?这不都是这女人的一面之词吗?谁知道她实际上对他做了什么,或者有多么过分的要求呢?也许他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八成是这样,否则谁不想保全名誉,而让对方闹到这般境地呢?

这么一想,他忽然失去了先前的耐性,口气也冷淡了几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这么吵吵闹闹的,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呀。人要脸,树要皮,你把他逼到绝路上去,只会加剧矛盾,更难挽回局面呢。

还不都是他逼出来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恐怕你还是得找到他本人,两人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要能找到他本人倒好了!到单位来,他就躲起来,科里的同事也都帮他打马虎眼;到他家里去,他老婆跟丈母娘两人一起揪住我打,你看,你看……女人从衣袋里摸出个信封,伸到景予飞眼皮前:这都是被她们扯下来的头发;这胳膊上的青斑,都是他老婆用扫把抽的,还有这里……

居然都到了这种地步了?那小子也太不像话了!景予飞不禁愤愤地想:你就是躲到天上去,地上的名声早臭了,看看这单位里沸沸扬扬的,今后你还要不要回来混呢?

倏地,许小彗的身影幽灵般闪过眼前,景予飞顿时不寒而栗:这么说,我还是幸运的……可是另一个声音立刻跳出来反驳:谁知道呢?也许把脓包捅破反倒来得痛快利落呢,老这么窝窝囊囊地扛着,哪天是个头啊!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收回思绪。同时对女人说:既然你们都闹到这步田地了,事情的性质可就不同了。你有没有报警呀?

我打了好几次110,警察总是和稀泥,还说除非把人打伤了,有鉴定证书,他们就抓人。否则就到法院去解决。

这……恐怕也只能这样了。

你是领导,就不能给我做主吗?

可这纯属你们的私人纠纷,我们单位能把他怎么样呢?

怎么不能?把他开除——不,先把他的工钱扣下来,然后再……

景予飞笑起来:这怎么可以呢?他又没有违反单位的劳动纪律什么的。

他骗人!玩弄我的感情,还逃避自己的责任,单位怎么就不管呢?

我不是说绝对不管,而是……目前我只听到你一方面的说法,事实究竟怎么样,总也要让我听听他的理由吧?但如果他不听我们的……

不听就行了吗?起码,他这是道德作风败坏,难道你们也不能处理他吗?

景予飞忽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由得提高了嗓音:真是道德作风问题,我们当然会管。他闹婚外情肯定是错误的,但从你的叙述来看,原本你们也是两厢情愿的嘛。

怎么是两厢情愿呢?明明是他欺骗了我嘛!

这不就是了吗?他真要是欺骗了你,那就不仅是民事纠纷了;闹不好,像你们这样大打出手的,完全可能演变成刑事纠纷,这可都不是单位能处理得了的事。你还是应该找公安或者上法院解决呀……这是可以的。要不你先回去,回头我来找他了解一下他的想法,争取你们能坐下来,好好协商一下,看怎么解决好不好?

解决个屁!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现实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啊。比如,你怀的这个孩子——景予飞瞄了一眼女人的肚子,似乎看不出什么征兆——应该还来得及处理吧?我的看法是,你还是先去把孩子……这样吧,暂时找不到他也不要紧。我先给你钱,几百块够了吧?无论如何,这是拖不起的,否则就不光是你们俩的困境了,孩子也必定会跟着受一世的苦。

说着,他真的摸出钱包来,打算给女人钱。

女人一把推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的钱!她又紧紧捂住肚子,身子也直往后缩:几百块钱就想打发我,这也太便宜他了!况且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他的罪证,也是我对付他的唯一一张王牌了。要是他再躲下去,我就把孩子生下来,放到他办公室来,看他和他的臭老婆养不养得起!

这是什么话?景予飞忽然板起脸来:口口声声罪证、王牌的,就是不把孩子当个生命,当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来看!你太自私了!

可是我……

最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一旦把孩子生下来,就要对他的生命负责任!可是,在你们这种显然已无法挽回的畸形前提下出生的孩子,将来他的人生和心灵,会有多少困厄和艰辛,你一点也想象不出来?到那时,却再也没有后悔药给你们吃。你们只要还有一点儿良知和人性,一辈子都要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和物质债务,两败俱伤,不,三败俱伤的苦日子,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女人怔住了,瞪着双眼看着景予飞,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忽而又嘤嘤哭开来。景予飞不觉又有点同情这个女人。于是再捺住性子,竭力开导了好一阵,总算把女人给劝慰走了。

真是活倒霉,怎么偏偏让我碰上这种破事?

关上门后,他疲惫地坐在摇椅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久也静不下来。

我是不是有点意气用事?或者,是不是在偏袒自己的职员呢?

这个问题不停地纠缠着他。但另一个声音又很不服气地辩白道:怎么是偏袒呢?说到底,他又没有杀人放火,不就是那点子破事吗?我还能把他怎么样?而且,这种事就是要管,也根本就不是我一个分管科技宣传的副局长的职责嘛——对,回头就转告纪检组,让他们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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