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无论如何,这都是后话。对于此刻微闭双眼、软软地倚在椅子上输液的景予飞,眼下最为焦灼的是,挂了多半瓶水了,这该死的腹泻,怎么还没有休止的迹象?不会是医生的误诊吧?如果这竟是更为凶险的疾病之先兆,那我……
也罢,索性一了百了也算他娘的了!
想得美吧!许多事根本不是你想了就了的——许小彗会作何反应?言真又会作何反应?闹不好,身后的乱象足以让骤失栋梁的喻佳和真如的日子雪上加霜!
他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睁开眼皮,觑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喻佳,恰好看见她霍然挺起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走廊方向。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他也倏地瞪圆了双眼——那个左顾右盼睃巡着过来的女人,怎么这么像许小彗?
不可能啊,许小彗根本就不相信我在看病,而且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医院,怎么可能找过来呢?
他以为自己是太虚弱而出现了幻觉——以前也多次有过类似状况,马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看见许小彗出现在前面,张皇失措好一气,才确认是自己认错了人——可是现在,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清那一脸焦灼的女人,分明就是许小彗!
说时迟,那时快,许小彗已快步来到景予飞跟前。此时已过夜里十点,穿着羽绒衫还裹着件棉大衣的景予飞犹觉阵阵虚寒,想来外面气温相当低。但许小彗的脸上却是红扑扑的,明显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外套敞开着,高挽的头发也散了一绺,乱蓬蓬地一看就是副焦躁样子。
她一见景予飞便紧紧捂住了心口,喘吁吁地嚷起来:哎呀我的妈呀!总算把你找到了。你这是怎么啦?要紧不要紧啊?到底是什么毛病你非要跑到这么远的医院来?我在你家附近白白找了好几家医院……
景予飞不知所措地想站起来,可是许小彗把他紧紧按住了。显然因为见证了景予飞没有骗她,她也乱了方寸,话音里明显带着哭腔,一迭连声地追问景予飞到底得了什么病。景予飞尴尬地偷窥周边,见身边的病人和家属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心里乱得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喻佳冷静。她拉住许小彗安慰她道:没关系,没关系,他就是拉肚子,虽然泻得比较厉害,但没有大问题。你放心好了。
哦,我还当你是心脏出了问题呢,以前老说血压高血压高的,没想到……
他血压也真是很高的,心脏也有问题。好在今天可能就是吃坏了,或者受了什么风寒或者精神刺激才泻得这么厉害。
再也想不到,许小彗竟然一脸茫然地问景予飞:精神刺激?谁刺激你了?你也是的,都五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呀?现在的人,五花八门奇里古怪的太多了,都跟他们当了真的话,你还活不活啊?
一听这话,景予飞哭笑不得,紧皱起眉头想反驳她,忽见喻佳在向自己使眼色,便把满腔恼怒硬憋了回去。
不料许小彗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胸前摸出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景予飞手里,景予飞像捧着块火炭似的倏地推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不行不行!
哎哟,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跟我俩烦了好不好?
真的不行!景予飞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手上的输液针给带脱:我是有公费医疗的,根本不需要花钱。你把钱用在言真和如如身上才是正经。
这是两回事,他们不会因为……
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好不好?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不是物,不是任何东西,而只有两个字:清净。
你什么意思?许小彗倏地瞪圆了眼睛,那神情像是要和景予飞干一仗:我又没有故意不让你清净——我也给你说个实话,你真不要的话,我这就把这破钱撕给你看!
好在喻佳及时伸出手来,一把接过了信封,一边笑着说:他不要,我要。你的心意,我代他领了。同时就势拥着许小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悄声安慰着许小彗什么,许小彗也就此走了。
待到喻佳回到景予飞身边,景予飞冲着她就瞪眼睛:你真的收下啦?
喻佳看了看周边的人,倚着他坐定后,耳语道:不拿怎么行?你也是的,以后也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态度。不管怎么说,她那么着急地找过来看你,给你钱,都是一种善意的表达,你何苦当着这么多看热闹的人让她下不来台?你没看见她那副就要哭出来的神情?那可是装不出来的。再看她跑得那一脸汗。
可是我不想看见她,更不想要什么钱!哪天她能给我几分清净,就谢天谢地了!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你知道她还跟我说什么?她怪我没有照顾好你,说你的气色太差了。反复关照我以后要多用猪蹄子煨黄豆给你吃,还要加什么枸杞子和黄芪……
多少钱?
三千块。就快过年了,到时你多给孩子点压岁钱就是了。
哎呀!景予飞不由得又放大了喉咙:可是干吗她要来这一套啊!当我是孩子啊,打一巴掌,又捋一把——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不想要的连生病都躲不掉!
喻佳轻轻捅了他一下:你也是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摸透她的脾气?她分明是吃软不吃硬的嘛。而且,按说这人是难弄,我也不该向着她说话,可是我总觉得,你的精神有时也太脆弱了些——我说得那个点,口头上你总说顺其自然,承受现实,根本上你还是时时刻刻想着回避这件事,回避这个人!而她呢,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不把她当回事!老这样你们俩不叽里嘎啦反复对抗才怪呢!其实,不就是这么个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要是真正从心底里接受了这个现实,遇事多忍着点,甚至多顺着她、糊弄着她一点,少跟她论天道地的,不就消停得多了?
咳哟!事情有你说得这么轻巧倒是我的造化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再怎么也不是当事人,根本体会不到我面对她的心境。许多时候根本就不是耐性不耐性的问题,而是她压根儿就没想让我、甚至让她自己清净的意愿!不信你走着看,总有一天我会让她搅得当场爆炸,一命呜呼!
这个我也不难想象。喻佳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俩都存在一个怎样面对现实的问题。在她呢,终究还是没法摆正自己的位置,心里始终咽不下当年那口气。在你呢,恐怕始终还是想彻底摆脱她的存在,却又舍不得,当然也不应该放得下你那个儿子,还有宝贝孙子——对了,有一招应该是蛮灵的,以后她再纠缠不休的时候,你就多跟她提她那宝贝孙子。刚才我随口问了她一句如如怎么了,哎哟,立马云开日出,那一脸的笑,才真叫个心花怒放呢……
5
景予飞先生:
真真实实说一句,那天在医院,看见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还有白苍苍乱糟糟的头发,我的心真的好痛。原来你真的会生病,原来你真的老了。
不知道在那个悲危的时候,你想到言真没有?还有可爱又可怜的如如,他没见到过爷爷,却“爷爷、爷爷”地放在嘴上。你想过他们不能没有你吗?你想过他们再有怨恨,也盼望你幸福健康吗?希望你快点恢复起来!说不定哪一天,我这酸痛累累的臂膀再也不能抬起,他们还能去依靠谁?
我不是吓唬你,我必须把话先说清楚。可是我总觉得越来越难跟你说清楚。
你根本就不想听!但是我根本还是要说!
现在我每天在所有人面前还强作欢笑,可是在背后却辛酸泪洗面。我早就是断了翅膀被命运抛弃的孤雁。我的精神也一天天正在死亡。不,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绝望。我清楚感觉自己越来越偏执,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知道笑容和温暖,越来越不能忍受你的冷漠和辱骂。我看见那些电视节目里的抑郁、疯狂的女人,我知道我也快成了报复一切的疯女人。很多事如果再不处理好,我不是跳楼就是真狂、失控,伤害亲人,毁灭亲情,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不,是几败俱伤!
谁想难过,谁想痛苦,谁想毁灭?谁想变成一团乱麻,越解越乱,越缠越紧?
可是,人生的痛苦和折磨,有谁能够代劳?
现在我只有一肚子伤痛能够向你倾诉,不为别的,只希望你能够耐心听听。这些话都是不能向别人说的,我的家里人一个也不行,连言真也不行,因为我不想再增加他的苦恼,我知道为了让我早点快乐起来,他早已耗尽了自己可怜的心血。可是,这一切你知道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这么多年就这么容易过去了吗?刀砍在古树上的伤口你没有看见过吗?你口口声声孩子带给我们价值,可是孩子自己的价值在哪里?他们的成长你搀扶过吗?他们的辛酸委屈苦痛你品尝过吗?你以为像个鸵鸟一样把头钻进沙漠里,就万事大吉了是吗?
从分手那年开始,你一直在讲承诺,怎么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你承诺了什么?看见如如月亮一样光滑洁白的小脸蛋,我就要流泪,我就一夜一夜失眠。我不能看,我真的不能看,但是我又不能不看,不舍得不看,我只有看见这个可爱的小生命才能活得下去。
现在你实在是坦然得很,风光得很,满足得很,自我安慰得很。是的,你没有抛弃过儿子的责任,你没有对我说孙子没有你的责任。你觉得为他的出世送上六千块钱就够了。你真的做了好多好多,我们欠你的也真的很多很多,可是我还能不能问你一声,你想过孙子很快也要像儿子一样面对困惑的生命,面对冷漠的世界,面对永远的绝望吗?你曾经在短信中说,你已经仁至义尽,我们应该面对现实,总不能为了他们的名分,而让你现在的家庭破裂,让你的真如失去父亲,你说得多么好啊!可是我们不面对现实了吗?
我的现实是什么,言真的现实是什么,我们孤苦伶仃的娘儿俩的现实,几十年来和你的一样吗?几十年后会改变吗?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虽然也是你的儿子)面对的曾经是、以后还有可能是一样的现实吗?
也许我有时真的过分。也许我不该对你过多希望。也许我和真儿早就应该离开你远走高飞,别再出现搅乱你的幸福生活。也许我们只应该用自己的方式来品尝自己的苦寂,用自己的心灵来抵抗幽暗无边、风雨如晦的日子。而不应该希望你的一双手和一对耳朵,一颗同样做父亲的心,能够发发慈悲,能够把精神交付,能够放弃傲慢和伤害的言行,从你真诚的心灵中透出一点光线,让我和儿子孙子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让我扼腕唏嘘的,是你妈的事情上,我的确也有深深的自责。可是事情并不像你以为的是故意的欺骗,只是上天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就把她带去天国,把许多的哀痛懊悔又留给我独自承当。承当不住的我只能把许多真情竹筒倒豆子给儿子。儿子在他艰难的孤独人生里早已承受了太多,但是为了母亲的屈辱他咬断牙齿。我下辈子也忘记不了那个夜晚,得知我们又爆发激烈争斗的他,一个人喝下半瓶白酒,坐在寒风凛冽黑暗无边的大河边,因为他知道,那里是我和他并没有死去的生身父亲定期碰头和吵闹不断的地方!
我找了他大半夜,结果是两人抱头恸哭,相互鼓励才没有一起跳进河里,相互搀扶我们才跌跌撞撞回到家中。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得心肌炎的真正原因!幸亏上天可怜,幸亏他为了我顽强抵抗才没有弃我而去。我告你说是他在工地上劳累才得病,只是为了不想再让你精神受累。可是你后来的一系列态度那么让我失望!你居然还说什么“你想让真如也没有父亲吗”这样的狗屁话!你不觉得它要比刀子更尖锐一百倍吗?
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我生下的儿子,如今早过了二十一岁。他的生命代替了我的生命。没有这条生命,还要我的生命有什么价值!可是他至今没有得到他生命应有的起码的东西!
我自嘲,我愤怒,我哀叹,我咽不下的东西太多太多。二十多年前你给我吞下的枣子吐出的核,早就入地长成了参天大树。今天结出的是枣子还是毒果都不重要,我要把它统统归还给你,我受够了,我受不了了!但是我已没有任何要求,任何希望,只能静静地转身离去。
可是那些灰暗无光的日子就是不肯离我而去。那计划经济的日子,二十出头躲躲藏藏偷着养比灰色还要灰色的私生孩子,连户口也是几经波折,花了好多钱,好多年后才报上。难上加难,苦不堪言,没有一天轻松!所以我会对你的父亲发下毒誓:这孩子我有能力就自己带,没有能力我送给外人,也绝不会送到你家门口。现在我还要再对你重复一遍: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让你们景家人看见这个没爹的孩子!
要不是孩子先天后天都体弱多病,我有一点办法也绝不去找你。可是那回在建设路上,你恶狠狠指着我鼻子:“难道你还要我犯罪给你弄钱吗?”我有过这种心思吗?那还是计划经济年代,一切都没有。没有电话,没有出租车,我租住的小屋离最近的公交车站要走二十多分钟。得肺炎那个深夜,真儿高烧超过四十度,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房东又是个孤老太太,我只好用被子裹起滚烫的孩子,抱着七八十斤重的真儿走到最近的医院去,一路走,一路默默地流泪。两条胳膊像要断了,两条腿抖得撑不住身体,只好在马路牙子上坐一会儿再走一会儿,寒风刺骨的深夜,到医院时我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可是为了不伤真儿的心,可怜的儿子从小就只知道父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每个月会给我们寄回钱来。大起来实在瞒不下去了,我说你生病死了。有一天房东告诉我,说是你家小真心肠真好,昨天晚上在墙角落里偷偷烧纸,是不是给他外公烧的呀?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知道他是给谁烧的。那天夜里我和他沿着护城河走了一夜,说了一夜。我不能再隐瞒他任何东西。我只有一个要求,永远永远不要把真情说给外面人听。儿子回答我一句,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我从来没有碰过他一个指头,那天唯一一次打了他一个耳光:你敢这样做,我就敢杀你!
我们抱头痛哭!
几年后他上大学,你说,我能在网上查到他上没上大学。你又强调:他已经十八岁了,我可以不负担他任何费用了,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们。你以为我没听懂你的双关语吗?你这是在施舍你的亲生骨肉啊!直到今天你还在继续用你的双关语,用你的双关手段!可是你从来不知道,他在大学时候,知情好友一再劝告我,你可以向这个儿子的生父争教育费和医疗费。我说的是,他给的一些钱里包含了所有的费用。我不想再多要任何一分钱了。我想的是什么?我想的是你也不易,你也有儿子,有你要负担的家庭,还有社会和家族压力。
真儿大学毕业你也没给过特别的钱,我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可是真儿不明白这些,他大学一年光学生公寓就要交一千二百块钱,你给的钱还顶多只够交学费加上点伙食费。真儿他读书期间格外自卑,因为穷苦寒酸。有一天他偶然听到朋友和我的对话,口袋里放着小刀,向我要你的家庭地址,要去和你拼命。我哭着抱住他哀求:你再苦再累,永远不能走这条路。景予飞再怎么说也好,再怎么做也好,社会上人再怎么嘲笑也好,辱骂也好,我都能受得起。你真要有本事就争口气,将来活出个人样来给他看。
景予飞,你不要以为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为了赌气毁掉自己。当时我强吞眼泪,在心里暗暗发誓:我永远也不让你今后见到真儿!永远!
你无法也不会相信,真儿在大学里打了三份工:一、晚自习后九点多清扫一层楼面十二间大教室;二、打扫厕所;三、做家教(三站路他经常步行)。你知道吗?中学六年他喝自来水,从未买过一瓶饮料。我在乎我的儿子啊!夏天再热他不许我给他买一根冰棒。他笑着说他从来不喜欢这种东西。他拼命掩饰孩子的天性。我愧疚失声躲在被子里哭过多少个夜晚,深深自责中深深恨你。他也是父亲生的,虽然你没有断过他生活费,但你给他的是面包模型,给景真如的是飞机模型!
快毕业的时候,所有孩子为工作奔波焦急,你主动关心过问过他吗?你有至少用一点小小问候给我们最好的安慰和体谅吗?有些关键时候你也帮助过他,可那是我要求你做的,不是你自觉自愿的。想起这些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如果是你的真如,你会这样冷漠吗?这份太不完整差别太大的人生,我们永远要忍受下去。这也是今天我想要大度结束一切却不容易的原因。
他毕业了,他走进礼堂,他想减轻母亲压力,可是他没有基础,没有靠山,没有给予他生命的人的一句祝福。他在婚礼上流着泪只讲了一句就再也讲不下去:谢谢今天来为我祝福的每一个亲友,我的生命再也不缺什么了……
他的生命是那么脆弱渺小,他的成长是那么艰辛孤独。他也需要父亲的帮助安慰和人生指点,他和天下所有孩子还有你的宝贝真如一样是孩子!他对你会有不知所措和愤恨的时候,但他真心里还是把你放在他最重要的地方。他虽然说过一些昏话气话,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件伤害你的事情。他在婚礼上那样说,是在思念你,维护你,体谅你。
我有许多缺点。许多话语和行为是在威胁你。为的不是自己,是气不过真儿。你信不信由你,我其实是有点像殉道者,自律而不是要求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畏缩、懦弱、得过且过而且害怕承担责任的自私者。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你是言真的骨血父亲,你也有单位、家庭、家族压力。所以我一举一动总是考虑不能真正伤害到你。言真也不是真的永远不想承认你。但是他一次次强调要在我们关系平静和缓和,他自己感情接受前提下才有可能,否则谁也别想勉强他。我比他还有更多的心事不能放下,我不可能逼迫他承认你。我总是念着真儿的身体,他心脏的问题和他心理的问题都必须考虑,至少不能让他太激动,不能生气和伤心,我的难处谁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这些,也可以不管这些。但叫自己快乐,哪管别人死活!那天在单位停车场看见你,汽车像人一样神气活现,人像汽车一样目中无人,可真是了不起呀。到底是做领导的人了,看见有人来,反应很是机敏,表现也够到位。习惯的动作,必备的表情。谢谢你的教育,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我们的差别越来越大,我不配再有什么想法。但是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我何必一次次看你的冷脸!
我是曾经报复过你。但我至今在我家族任何亲人和你单位人面前守口如瓶。我任性却无助,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有时非常本能几乎想彻底冲出去,不再管儿子的感觉,不再管你的感觉,不论你死我活。可是在最后一刻总是有力量拉住我。我知道我除非彻底疯狂,今生不可能做得出伤害你根本的事情,老虎吃天,无从下口!我知道自己身上丑陋、自私、报复心重、心理阴暗。但是你不能忘记你给我留下的阴影!我们只能也只有像两条平行线或两个离心圆,走着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我无法忍受小真也永远这样的命运。
我承认我也担心过真儿有一天站到你身边,但不是自私,而是担心他和你没有真感情而发生冲撞。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的陌生父子,会有和睦相处的可能吗?还有,他肯定受不了你的父亲家人还有喻佳而难以和谐。还有你的真如,他们从小到大种种差距都如此巨大,他的心能受得了种种鲜明深刻的不同吗?真儿不能再有任何刺激和新一轮的伤害,他的身体和感情都缺乏承受能力,会不会造成雪上加霜和不必要的后果?如果那样的话,他完全可能会被绝望而不是疾病彻底毁灭!
面对着儿子未来的种种迷茫矛盾和不可知,我的心越来越沉重、无能、黑暗!事实上我自己又会怕什么?我这人早已忍受过种种磨难和辱骂,再多一些又算什么?我最难做的是面对儿子!我不能再让儿子承担任何由于我们的原因而生的愤怒、委屈和焦虑。我最担心的除了儿子现在还有孙子,我不能让他们在你家人和其他人前受到误解、委屈和损伤。还有你,会不会因此改变生活?会不会因此承受不了你家人的厌烦责难?会不会因为社会和单位可能产生的风言风语而影响前途和职位?会不会不能和言真沟通交流与谅解?
我不停发短信打电话,控制不住,根源大概就是渴望交流,让可怜疲惫的心灵得到一点宽慰呼吸。可是我得到什么反应?还要继续保持警惕不发生意外。告诉你,我的故事有人千方百计想得到,我甚至可以拿它卖大钱你信不信?可我清楚这不可能。有人似乎同情却又不能信任。你又不了解也根本没有兴趣管它什么天下母亲心,天下女人心!
我能承受的到今天我都拼命承受了。我太累了,儿子的问题还没处理好,孙子的问题我又怎么承担得了?但是我知道我必须承担,只有承担,他们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哪怕再多的心碎、血水、泪水,再多的积淀伤痛、羞耻、压力。但愿累累血痕中我不会继续折磨你,实际上更折磨我自己。
是时候了,我会坚决果断抽身离去!
请把这么多年你给言真的费用总数告诉我,我砸锅卖铁尽快退还!还有你以前给言真的照相机、电子词典、手机等东西,他根本都没有用过,你约个时间吧,统统还你!
6
扔下这封长得出奇的来信,景予飞仿佛被什么铁笼框住了,毫无动弹或挣扎的力气。他颓丧地瘫在圈椅上,头垂在胸前,双手使劲搓揉着酸涩的眼睛,久久没有改变姿势。
正是午休时分,楼道里空无一人,办公室外听不到任何动静。但这并不能使景予飞的心境有所安宁,反而变得更敏感而脆弱了。偶尔从楼下的草坪上传来几声模糊的对话,虽然随即被飒飒的风声吹散,但听起来也会让他无端地心悸。今天的风也着实有些大,窗玻璃上的雨篷收起了,仍然被吹得扑簌簌乱颤,那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声,听着会让他感到发烧般一阵阵虚寒。阳光其实很好,此时刚好飘移到窗外西南向的楼角处,但凛冽的西北风和薄薄的云层遮蔽了她的锋芒,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苍白无力的病妇的脸,散乱的光线仿佛她惨淡无力的眼神。
真正惨淡的无疑是景予飞的心境。视野尤其模糊,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又仿佛刮起沙尘暴的天象,罩上了一层暗灰色的纱幕,让人的心境倍加灰暗。景予飞这间办公室其实是不久前新装修过的,暗黄老旧的桌椅橱柜全都让位于漆水光亮的大班桌和柔软宜人的真皮沙发、旋转圈椅。按说这样的环境是相当舒适宜人的,可景予飞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份惬意。是的,如今一切都在变,国家的经济状况、单位的办公水准、个人的收入待遇,一切都在向好、向新、向美。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的心境一成不变,甚至更加阴晦,如果你的命运毫无新意,甚至更加糟糕?
他吃力地站起来,想在屋里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但踱了几步又软软跌坐在沙发上不想动弹了。似乎浑身的力气和兴致都被窗外的朔风吹没了,别说动了,现在连想想问题的精力也消耗殆尽了。
使他疲惫衰弱的感觉无疑是许小彗的信带来的。一摸到这封信的厚度他就战栗不已。读信的过程则无异于经受一场皮带抽打加辣椒水的酷刑,甚或就是在恭听一篇针对自己的道德檄文。其实这信他不看也知道都写了什么,绝大多数内容是在重复近期连续不绝的短信轰炸,只不过是把零零碎碎的枪弹扫射变成了集束炸弹。不过这种重复轰炸的效果还是卓著的,尽管景予飞不断发出愤怒或屈辱的讥笑和诘驳,脆弱的神经和冰冷的心脏还是被它炸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他不能不无奈地直面他不敢直面的现实和内心深处的良知对自我的又一次谴责——她和言真的经历和情感确乎有着自己难以想象却无可否认的艰辛和悲苦。上天对言真也实在过于苛刻和不公。长期以来,自己为求心地安宁而含含糊糊苟且偷安的结果,实质上确是对言真的一种漠视和不公。
然而他也有许多有口难辩或辩也无益的苦衷和委屈在心头沸滚:在许小彗的笔下,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明明当初是她置我和家人的苦口婆心于不顾,一意孤行硬行生下了这个孩子,从而把他抛掷在厄运的苦海之中,而今她却只字不提这一前提,生生把一盆血水完全倒在我的头上!至于其他似是而非的指责、诘难和断章取义式的发难,虽然有些不无道理,有些情有可原,自己原就有着许多的不是和愧疚,但多半也还是她偏执的臆测和情绪化的强加(比如说言真十八岁后的生活费问题上,我纯粹是出于好心,自我要求继续,在许小彗笔下竟成了在她的要求下的不得不为之),完全就不值一驳。
不过,这样的感喟也只是一闪而过。景予飞已经习惯这种格局。这封信分外使他惊愕和焦虑的,是其中透露出来的某些新的信息。一是许小彗居然要把历年来自己给的钱物如数奉还。这令他愤懑难当又大惑不解,我曾经有过哪怕丝毫这种意思吗?她又在打什么鬼算盘?
更令他惊讶和绝望的是,虽然一直就有某种思想准备,相信言真对自己会有许多芥蒂和隔膜,但总以为时间和自己的真诚终有融化其坚冰的一天。再也想不到这小子居然曾多次带着刀要来杀我!当然这只是毛孩子一时的愤激之想,自己也不可能因此记恨他。但问题在于,这毕竟已不是某种误解或一时的冲动,而是货真价实的仇恨的反应。不说含辛茹苦吧,起码自己从来就只有加码而绝无推诿过对他所应尽的经济职责,起码自己也为他付出过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悬念。如果信息对等,如果能和他有所沟通,如果能让他与我有些起码的接触与直接交流,那他的仇恨从何而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毫无疑问,这是我们至今不能正常沟通,也是言真长期偏听偏信而许小彗又长期有意无意地妖魔化我的必然结果!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样的局面再不扭转,或者我继续得过且过含糊下去的话,未来我继续受到他不公正看待倒在其次,真正受蒙蔽受伤害的还是言真,而且这种伤害、曲解、误信,必将随着如如的迅速长大而贻害无穷,甚至会直接影响到如如将来对我的感情和认知……
仿佛有一道电光横空劈下,他阴郁死寂的内心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强光:是时候了,再不能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地苟且下去了!与其继续与许小彗这么无休无止反反复复地僵持、争执、扯皮下去,不如抛弃一切顾忌,全力寻求与言真的直接对话。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如果说,过去她还可以以言真监护人的身份代表他与我纠缠,而现在的言真早已长大成人,凭什么我还要继续绕过言真而与她扯皮?相信只要假以真诚和机会,言真应该会愿意与我交流。而只要假以时日,知悉真情,他一定会对我有逐渐正面的认知。
是时候了,不,早就该下这个决心了。如果许小彗仍然不愿让他见我,我也有理由不再理睬她。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吗?哪怕她因此而进一步威胁我,甚至撕破一切遮羞布大打上门,那结果也不见得比永远这么被动挨打惨多少!而万一许小彗终于让我见了他,或者他终于能够愿意见我,那么,以他现在的年龄与社会阅历,与其直接沟通绝对不至于比许小彗更困难。
他突然像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跃而起,呼吸急促地坐到桌前,凝神默想了一会儿后,他毅然抓起手机,给许小彗发去回信。
7
——来信看到。对你们的种种不幸深感歉疚自责。过去我确有许多不到之处,虽然我本意一直希望你们能生活得好一些,但是许多自私和任性的言行确实也伤害过你们的感情。唯求你和言真海涵!为了弥补过错,改善困局,希望你能让我和言真见面,我要当面请求他的宽恕。
——我信上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言真还没有准备好,他现在不会同意和你见面。请你不要再提这个问题。
——这怎么行?他都结婚生子了,我们早应该直接对话,这才能消除误解,解开他的心结。希望你首先不要有顾虑。对过去的一切,我绝对不会多说什么,绝对不会损伤你作为母亲在他心目中的既定形象。
——笑话!我的形象你想损伤也损伤不了。言真和我共用着一颗心,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别以为我怕你才阻止你们见面。我和以前不同了,我早就劝说他和你相认,但是他说要为家族整体考虑,态度非常坚决。他身体还弱,目前我不能强迫他。
——太好了,感谢你有这种认识。请相信我,我一定会以我的真诚打动他,哪怕只见一面,你也可以在场。我只求一点,希望能当面向他致歉,求得他的谅解。哪怕他痛打我一顿也可以。至于今后要不要接触、怎么接触,可以和他再协商。
——我刚才打过电话给他。他说不行,至少现在还没到见面的时候。希望你不要逼他。
——那么,请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一下,我给他发个短信总可以吧?
——对不起,没有他同意,我不能给你号码。
——他为什么会不同意?
——怕你会纠缠他吧?或者也可能是怕自己经受不起感情冲击?他到底还是不了解你。
——事实是,你我之间反复纠缠,反而误解不断,矛盾加剧,彼此都万分痛苦。我保证不会多给他打电话。或者,你先给我号码,什么时候要打给他了,我会事先问你。
——请不要为难我了。他现在成熟了,他要考虑很多方面,小玉的想法,和她家族的想法,也可能他也会担心我有想法。以前我对他说过,永远不要认你。还是等我慢慢再做做他工作吧。别忘了,他心肌炎还不算彻底好了,这时候刺激他,会有什么结果?
——那么,你信上说要把钱和东西还给我,是什么意思?言真知道吗?是他的意思?我做梦也没有过这个意思,你是在讽刺我给得不够多吗?
——我敢讽刺你?你给得够不够,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老实告诉你,言真早就不许我跟你来往,不许我要你的嗟来之食!所以我现在决心彻底给你解放,彻底了断,就是这个意思,难道不是你盼望的吗?
——我盼望这个,盼望了二十多年!如果我不是真心肯给,二十多年,你嗟得到什么?至今还是把自己的臆想强加给我!而且,言真十八岁之际,我是说过依法可以不给,但我仍然主动要给,实际上也一直给到他大学毕业,这也是你嗟来的?
——就算不是嗟来的,你手拍心口想一想,你敢说你都是真心诚意给的?言真从小到大的教育费、医疗费,我要是不嗟,你也给过吗?
——怎么没给?当初讲好的,我给的费用比正常的高,就包含这些开支。而且,言真生病和读书时,我没有额外给过钱吗?重要时日和节假日,我哪一次少给过你?人要正常相处,起码要讲一点良心!
——对,我就是不讲良心,世界上只有你这个当老子的讲良心,好了吧?但是你口口声声身体不好,心理有病,要求安静,现在我给你安静,彻底离开也不对吗?
——这种话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可声明,我从来没有要求你,更不可能要求言真永远离开,只希望大家理性相处,少吵闹。我的确疾病缠身,需要安静,这有什么错?
——你从来没有错,错的永远是我,好了吧?
——不行,我还是希望你把言真的手机号给我。再这样下去实在是太不正常了。我必须和他直接见面或者通话。我作为他尽到了抚养职责的父亲,有这个知情权,你无权剥夺我的合法权利!
——呸!我从来没有剥夺你权利,我也剥夺不了。我就是剥夺了,你准备怎么样?
——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从中作梗。否则,我不相信他会绝情到这种地步。
——好,我不打坝方言,意指故意刁难。!我明天就把他拖到你单位去见面!不信我赤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又来这套了,你真的以为威胁就能解决问题?
——是你先威胁我!
——我怕你还来不及,还敢威胁你?我要个儿子的电话号码也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原因我说过了。现在不行,以后再说。要不是看在儿子面上,我现在就冲到你单位去!
呼吸在战栗,双手在发抖。不,是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胃部和后背都跟着痉挛起来,景予飞感到坐着都无法呼吸了。他不得不站起来在屋里徘徊,身子却颤抖得更厉害了,以至佝偻着肩背无法站直。眼前则一阵阵昏黑,纷纷乱乱地迸发着尘埃般密集的金花。
他赶紧又趴伏在桌子上,闭着眼使劲喘息着,暂时停止了回信。脑海中则依然风起云涌,翻滚着滔天心潮。
要不我真就豁出去算了!
心里想着,手上又哆哆嗦嗦地揿出一行字:你来!我现在就在单位恭候你!
可是就在按发送键的一瞬间,他又停止了动作:冷静点,冷静点,小不忍则乱大谋,景予飞你千万别赌气!这个人你终究是狠不过她的。而且我的身体……景予飞,你可千万别倒下啊——他赶紧放下手机,转到抽屉前,抖抖地摸索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安定吞下去。重新坐定在椅子上,紧紧地闭上眼睛,这才觉得屋子不那么晃悠了。
手机上却嘀的一响,许小彗又发来一条短信:
怎么不回话了?
热血又一次呼呼作响地蹿上脑门,景予飞霍地又站直起来,咬紧牙关,快速重写了一条,毫不迟疑地发了过去:
不管你要怎么做,立刻把言真的手机号给我!
犹觉不解恨,不等许小彗回复,他嚓嚓嚓嚓,疯狂地按着重复键,把同样内容的信息,一遍又一遍,连珠炮般发向许小彗。
好一阵异样的沉默之后,他收到三个字:
你疯啦?
他嗵的一拳,砸得桌上的茶杯盖喀喇乱响。哈哈,他热血贲张地大笑了一声:我就疯一回给你看看——嚓嚓嚓嚓,一口气又是一顿狂按,把那条信息至少又重复了十多遍……
五分钟后,没有回音。
十分钟后,还是没有回音。
他试探着拨通了许小彗的手机,回答他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8
整整两天许小彗没有任何动静,她及她的一切信息,就像渗进了沙子的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状况在近期是极为罕见的,似乎她真的要兑现永远离开的承诺了。
果真如此倒是我的造化了。但这种念头也像一滴水一样,无声无息就蒸发了。景予飞太了解许小彗了。离开、“给你清净”之类的言词近期她说过不知多少回了,从来没有兑现过。每回短暂的静默后,她又会掀起新一轮声讨或诉苦的狂潮,就像以前从来没有说过或做过任何事一样,一切从头来过。分明她还乐此不疲或精于此道,俨如一个高明的拳手,偶尔的下蹲或收回拳脚,只是为了更凶猛的攻击。
不过,这回也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景予飞一时兴起愤而回击的那一通短信狂飙,似乎无意中击中了她的一个要害。否则,以她吃软不吃硬的习性,是不会甘心以长久沉默来向景予飞的短信潮示弱的。
那么,我击中她什么了?
而且,她为什么就这么顽固地不让我和言真联系?说什么言真没有准备好,他不愿意等等,统统不过是她自己的托词罢了。关键还在她自己身上!
根本上,恐怕她也是虚弱的,心中有鬼的。可想而知,从小到大,她给言真灌输过多少关于我的谎言,来强化自己圣洁、博大、忍辱负重的光辉形象(甚至,我给没给钱,给多少钱言真是否真实知情也未可知)。一旦让我们直接见面或沟通,这些谎言就会像阳光照射的雪人一样化为稀水。她的形象崩溃之际,我的形象自然会大大匡正;加之我的真情烛照,言真感情的天平未必不会彻底倾斜,对我的向心力肯定会大大增加,这或许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吧?
唉,如果她通情达理,放掉一些幻想或痴迷,我岂会破坏她作为母亲在儿子心目中的既定形象?如果她真正从儿子出发,为儿子的根本利益着想,难道不应该捐弃私愤、努力促成我和言真的和睦与谅解?
现在的问题是,万一她真的一去不复返,我会不会也就此永远失去与言真沟通的可能?还有,言真他真的知道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吗?他会因此更恨我,还是因此逐渐有所感触而回软?他对我的了解,实在也像是我对他的了解一样,太片面太抽象也太多误解了,而这种局面实在也太久远、太不正常了。
唉,我的颟迂迁延、瞻前顾后甚至为一时心安而虚与委蛇也太长久、太过分了些。至今我连个言真的手机号都没有,许小彗是一个因素,我的姑息迁就也难辞其咎。难怪言真对我一直心怀芥蒂,迟迟不能悦纳,恐怕这也是内因之一。
问题是,他也老大不小了,许小彗再怎么,他总该逐渐有自己的判断和是非观念了吧?如果有心,他完全可以很方便地来找我,或者主动给我打个电话也好呀(许小彗不是说过,他曾多次偷偷地到我单位和住址来看过我吗)?
唉,感情这东西呀……即便是我,如果从小抚养过言真,或者有过一些比较正常的接触,也绝不会含糊苟且,至今都“顺其自然”而不积极主动寻求与他联系,以至弄成今天这种积重难返、矛盾重重、误会深深的僵局了……
忐忑、自责之中,景予飞白天始终处于一种绷紧的链条般的紧张之中。电话铃响,立刻惊起,首先察看是不是许小彗来的,既希望是她,又畏惧是她。走廊上或楼下有什么响声,心立刻嗵嗵乱跳,唯恐真像许小彗威胁的那样,她,或者真的还有言真,一起冲到单位来了。而夜里,他则几乎没睡成一个囫囵觉,总是浑浑噩噩、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那梦境也联翩起伏,恶状百出,常常惊出他一身身的冷汗。
怪的是,依然一如既往,他的梦中从来没有实实在在出现过许小彗,更别提言真了。记忆中只有一回,也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面目不清的男青年向自己迟缓地走来。他的个子出奇地高大,如姚明一样却比姚明瘦弱许多,步态也怪异地摇摇摆摆,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但当他来到目瞪口呆的景予飞面前时,却瓮声瓮气而分外清晰地喊了他一声“爸爸”。他想回应,却发不出声来,他想去握儿子的手,眼前的那个模糊的人影却已化作了乌有——满怀期待的手只摸到一把糊满自己面颊的热泪……
9
许小彗的来电终于又响起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的傍晚,他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一见那个熟悉的号码,他即刻打了右转向灯,把车停稳在路边后,竭力以镇定的语气回应了一声。哪知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让他大为惊诧而陌生的声音。他赶紧又察看一下手机上的显示,分明是许小彗那个烧成灰他也丝毫不会认错的号码。而对方,也准确地报出了他的姓名:
请问,你是景予飞先生吗?
他狐疑地嗯了一声:你是……
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医生。现在正在为我的一位患者做心理治疗。了解了她的全部情况后,我感到很有必要和你也谈一谈,以利于对她的疏导。
哦?景予飞颇觉意外地挺直了身子。当年自己求助心理医生的一幕幕霎时闪现在眼前。没想到,她也去看心理门诊了。这倒未必是坏事,近期她的心理状态显然是异常的,问题是……
他试探地说:可这个电话是……
没错,是我要求她拨通你的电话让我来说的。现在她应我的要求到外面去了。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顾虑,能配合我一起做好她的工作。这样对缓解你们双方的矛盾和心理障碍都是有利的。我听说,你也曾经做过心理治疗?
……是的。请问你想对我说什么?景予飞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心里仍然有点说不上来的疑惑。这种事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抑或,这也与那位心理医生颇有些突兀的出现和颇有些特异的嗓音有关吧?他那种古怪而似乎十分遥远的语音是景予飞几乎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似乎有些失真,听起来也有些苍老,却又有些断续的尖腔夹杂在其中,口齿因而显得瓮哩瓮哩地不太清楚,甚至,还有几分不男不女的怪异感。
然而这个医生显然真的十分了解他们的情况,以至在他貌似中允而温和的言词后面,景予飞隐隐地看见了一位戴着宽边眼镜、神情不无严肃却相当通情达理的老医生那副锐利的眼神,他的戒备心渐渐地融化了。
景先生,请你首先要相信我一点,我不是法官,不会对你们两人间的恩恩怨怨发表道德评判。作为心理医生,我也完全能理解你们各人的难处,也不会仅仅根据一些表面现象来判断是非。而且,作为男人,我其实更能够理解你的处境和心理。实际上,我也知道你付出了很多,并且尽到了许多男人所不能尽到的职责。所以我主要想提醒你的是,因为目前许小彗处于一种非常特殊的精神状况,眼下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而且有偏激冲动的意愿,这是不利于她的治疗的,也是不利于你们还有孩子之间关系的。所以,麻烦你能配合我一下,今后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要再和她发生冲突,也不要再给她新的压力,以利于她的心理康复。
配合你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要说到冲突的话,这实际上正是我竭力想避免的。长期以来,我被这种极不正常的局面深深困扰,苦不堪言甚至可说是痛不欲生。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事实可能并不完全像许小彗告诉你的那样。事实上,几乎每一次冲突或者误解的发生,都是许小彗挑起来的。而且,许多话、许多事情都反反复复解释、争执过无数遍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老调重弹。而实际问题,比如,你一定知道孩子的事了吧?我和孩子的关系问题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善!医生先生,既然你知道我也曾经求助于心理治疗,就不难想象我实际上早就处于一种精神崩溃的边缘。我现在无论是身体、精神还是基本生活状况都糟糕透顶,却又丝毫看不到改善的希望。
这个我也是知道的。你们面临的都是非常特殊的状况。不过许小彗也对我表示过,她也不想激化矛盾,只是有时候精神失控而身不由己,希望你能多加体谅。说到底她是一个孤独而弱势的女性,几十年来承受着比你大得多的心理压力和独自抚养一个私生孩子的种种困难,因此她的实际处境和心理状态更不稳定,更多危机。而长期的沉重的精神创伤和压力,是会使一个女性的心理发生扭曲,反过来也使她更容易被感情所伤害。相比起来,你的实际处境和家庭环境要比她好得多,所以就需要你对她多加包容和体谅。
可是医生,这都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二十多年来,我的日子也可以说是一天也不好过。尤其是有了这个孩子以后,我的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全白了,更不用说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复杂难解的矛盾,和沉重的精神及心理压力。我不否认许小彗也确实有她的种种困苦和艰辛,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艰苦、屈辱和特异的感受。这也正是我精神心理出问题的根本原因。所以我总是尽可能地给予他们经济补偿以减轻内心的歉疚。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总是在单方面地付出,至今连孩子的面也几乎没有见过,你认为这种局面正常吗?
是不正常。可是我希望你配合的,主要是这个问题。你是文化人,又是干部,应该想象得到,这个问题的主要责任并不在许小彗,而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性格和想法了。长期不正常的生活也给他的心理造成许多负面影响,使他对你也形成了严重的不信任感。而且他暂时不想与你见面、联系,也有他的种种理由,总之是从大局考虑,从整个家族的方方面面考虑。这些许小彗都和你解释过了,你好像不能理解。你想过没有,现在许小彗已经不能随便支配他了,而你还一再逼她交出孩子或者是他的联系方式,她就陷入更大的矛盾和压力之中了。我想你也知道的,许小彗爱这个儿子胜于爱自己的小儿子,她过去是说过一些狠话,但其实是一直希望你们父子能够和好,能够正常相处的……可是根据我的了解,你过去给她的印象是,你其实是并不真心希望见到孩子的。现在这么逼她,实际上是让她陷入被动,甚至还会和孩子的关系产生裂痕……
鬼话!这种谎言她对我说过无数遍了!医生你是太不了解她了,如果她真有良好意愿,起码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她是完全可以让我见见他的吧?可是实际上这么多年我只见过这孩子一面,还是连家门也不肯进就匆匆地被她带走了。更不能原谅的是,她还多次欺骗我的老母亲,甚至约好时间让腿脚有病的老人赶到藩城来见面,结果却让满怀希望的老人大失所望,直到她死也没见上孩子一面——这件事也对我的心理造成巨大阴影,至今想起来都无法饶恕她和自己。
怎么是骗她呢?你母亲来藩城的时候,她正好有事,而且,原本她们并没有约好,是你母亲自己一厢情愿找过来的。
这是许小彗对你说的吗?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女人是多么的不诚实!实际情况我母亲当时都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我毫不怀疑母亲的诚信,她也没有必要在这种问题上欺骗我。其实,许小彗欺骗我和我家人的事远远不止这一件。就是我本人,也经常上她的当,受她的欺骗,甚至是讹诈。困难年代,说小孩生病,说有这个那个困难,总之编出种种理由,违背约定,额外逼我给钱或出这种那种难题,都是她的家常便饭。老实告诉你,医生先生,我最近才突然醒悟到,自己过去是多么的糊涂和懦弱,多么的卑怯和自私。她总是对我说孩子怎么怎么想,怎么恨我,怎么不愿意见我,甚至要来杀我,其实恐怕都是她的谎话!而害怕自己的谎话现出原形,害怕孩子得知许多真情会对她不利,恐怕才是她设置重重障碍,死活不敢让我和孩子见面、联系的根本原因!一句话,过去她是拿孩子做幌子,好来讹我的钱,现在她依然想拿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来做筹码,好来讹我的感情,毁坏我的生活,以平衡自己的心理……
放你娘的狗屁!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才心虚,你才有鬼,你才怕别人得知真情,你才想毁坏别人的生活呢!有种你试试看,我明天就到你单位去,我们俩当面对证,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你单位领导,让他们来评评这个理!
——活生生就是晴天霹雳,话筒里竟然炸响了别一种口吻。听听还是医生的腔调,话意却绝对就是许小彗的!
景予飞大张着嘴巴,半晌回不过神来,却听那“医生”一发而不可收拾,泼脏水般大发其淫威:你个混蛋东西,你才是骗人的老手呢!欺骗我感情,玩弄我身体,还口口声声关心孩子,你关心个屁!你从来就只关心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小家庭……
你……你是许小彗?
就是,怎么啦?
那你的声音怎么……那个医生又是怎么回事?
关你屁事——话筒里的口音魔术般地,突然变回了许小彗本人的声音:你个混账王八蛋,我就知道你背地里不会说人话,果然让我套出来了。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告诉你景予飞,我跟你没完!这辈子你都休想有安生的时候,更别想见到言真。有本事你就上法庭去告我,全中国的媒体都在等着你和我打这场官司……
景予飞一下挂断手机,狠狠地扔在副驾座上,然后呆呆地瘫在坐椅上,好一会儿还像是刚刚被人剥了衣服般哆嗦个不停。心里则昏天黑地地弥漫着无边的悲凉和愤懑。
她这是在干什么呀?
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她有的是工夫和精力,有的是诡计和阴谋,从来就清楚地看准了我的软肋,绝不会轻易放弃她手中的牛鼻绳,真的会让我永无宁日地搅下去。
怎么就让我摊上了这么一个人哟!
10
直到和喻佳说起这事,景予飞才哭笑不得地弄明白,原来手机上有一种魔音功能,可以让男人模拟女人或者女人模拟男人、年轻人模拟老年人,总之是改变一个人的口音,达到欺蒙别人的目的。怪不得那口音听起来蛮像一回事,感觉上总觉得怪怪的。这种事朦朦胧胧好像听说过,居然也让自己碰上了!
荒唐,荒唐!简直是荒唐之至!这种小儿科的把戏都耍出来了,许小彗还真比以前能耐多了。起码那心理医生的口吻还真叫她模拟得活像那么一回事。可是我实在闹不清楚,她反反复复纠缠我不休,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喻佳沉吟了半晌,冷笑一声说:这种女人的目的你永远也别想揣摸透。实际上也没有揣摸的必要。有时候她就是看你过得好了不顺眼,想来骚扰纠缠你一下;有时候就是想图点钱财,捞到一点就补偿一点心理的不平。归根结底恐怕还是生性偏执,几十年前的那口气始终出不掉,自己活不好也不让你好过。所以让你哭,让你跳,让你浑身不舒服却又不至于会死掉,仿佛是猫戏老鼠——恐怕就是她的某种潜意识。
景予飞绝望地在屋里打起转来,好一会儿才无奈地看着喻佳说:这么说来,我这只无奈的老鼠无论怎么做,也休想能有太平安生的那一天了?
你也不要这么悲观。谁也没有绝对的太平安生。如果是我,就捺下性子跟她周旋跟她含糊,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千万别老像现在这样跟她顶真跟她理论跟她吵闹,这样正中她下怀。现在你还算幸运的,她吵归吵,搅归搅,终究还没有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如果你不克制自己,总有一天把她惹急了,真的像饿猫那样一口把你给吞了——就是说,把一切掀到社会上去,或者发到网上去,到时候你就彻底黑了、彻底臭了,欲辩只有一张嘴,欲诉又敌不过汹汹舆情……
说得倒轻巧!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可真要到了那时候——现在我只要一听到她声音,不,看到她的来电号码就头皮发麻心发慌!
哎,要不你再试试这一招看——晓之以理不行,就动之以情。你不是早就连给言真的遗产都准备好了吗?你告诉过许小彗这个事了吗?
景予飞疑惑地摇摇头。
那好,你这就告诉她,不,发个短信去就行了,这样她可以看个真切。先来点哀兵之策,就说你鉴于自己百病缠身,恐怕不久于人世,所以已预留了遗嘱,给言真准备了一笔遗产;但前提还要取决于他们的态度,如果她今后通情达理,不再胡搅蛮缠就兑现,否则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没有用没有用!景予飞一个劲地摇头:许小彗现在可以说是走火入魔了,完全是油盐不进的四季豆。疯起来她才不会管将来怎么样,弄不好则反而刺激她变本加厉来打我钱财的主意。
这倒也是。喻佳咝咝地吸了几口冷气:可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你这样至少可以传递给她两个信息。一是你对言真确实是一腔真情,连身后还想着他的利益。她不是总指责你对言真没有真情吗?这回怎么也要受点感动吧?况且,许小彗多精明的一个人啊,涉及到言真重大利益的事情,她可能不有所考虑吗?社会上到处都有这一类遗产纠纷案例的存在,对她的心态会没有暗示或影响?这一阵她突如其来甚嚣尘上地折腾得这么凶,谁知道骨子里是不是也对你身后言真的利益有没有保证有所不安却又不便明说,因而她心理才格外沮丧、失衡?这个信息,对她没准就是一粒定心丸呢。第二个就是,她现在再怎么疯,毕竟没有丧失理智,基本的利害关系应该还是把得准的。如果她一意孤行,就有可能让言真失去一大笔钱财,她不是视儿子如命吗?怎么着也得有所收敛吧?起码,什么作用也起不到的话,你实打实真准备了这笔遗产,让她、尤其是言真本人及早有个数,也是应该的吧?即使有一天,你的事给抖到社会上去,凭这事,舆论也肯定会对你有利一些。
景予飞吟哦了一会儿说:你肯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钱攥在你手上,她再怎么,还能来跟你抢?
那我再试试看?我觉得至少会缓解一下今天这场冲突造成的紧张,免得她明天真的疯到单位上去。
对呀,你主动给她个信息,本身也表示你对她玩弄魔音把戏的一种宽恕嘛。
景予飞下定了决心,便摸出手机,斟酌着,修改着,很快拟就一条短信,递给喻佳看后,喻佳也表示认可。于是又反复看了几遍,一咬牙,点了个发送——
郑重声明:我对言真历来真诚看待,并且早已对他将来的利益有所准备。鉴于自己多病缠身,精神每况愈下,为防万一,特立下遗嘱并委托了可靠律师,一旦我不测身故后,言真会得到我预留的遗产。绝不食言,此信为证!但今后你若继续有严重损害我精神或名誉的行为,那么实际受损的将是言真。因为我将修改遗嘱,取消其继承权,绝非戏言!
——出乎意料的是,整个晚上许小彗静悄悄的,竟毫无反应。景予飞不禁担心她是否收到,于是在十点后又复送了一次。结果还是没有回音。
第二天,第三天,许小彗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当然,一如既往,她也没有出现在景予飞单位里或有其他意外动作。
这一招真有这么灵?不可能吧?许小彗真会有给我太平的一天?真这样的话,她倒还算得上有理性的人了。
景予飞反而更忐忑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正处在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期。
11
然而,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许小彗依然杳无音讯。
难道她对我的“遗产”没有兴趣?抑或是她玩的魔音把戏露了馅,她自觉无颜再来纠缠了?可是,这恐怕不符合许小彗的性格吧?
管她呢!景予飞不禁又冒出了得过且过的心理:反正我该说的都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到了,接不接招完全是你的事了。你永远不来最好,我乐得安静。至于言真……
只有这点,他无法释怀。历来如此,稍稍感到生活的快意或愉悦时,歉疚或不安便会虱子般冒出来啃上他几口。也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考虑。这辈子实在见不到他也就顺其自然罢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人不能总被亲情牵绊一生。好在言真长大成人了,他现在的生活状况也还说得过去。将来真过不下去,不信他不来求我。真的永远不来找我,说明他过得下去,那也就是了。人不能总套着亲情的绳索。小狼大了,母狼还要把它赶出去独立谋生呢。人也差不太多,即便一个正常家庭的子女,也不都会和父母厮守一生,大了有的出国,有的下放,有的四海为家独立生存,父母子女之间一年里甚至一辈子见不上几回面的大有人在,那么,我就权当他离家远游就是了。况且,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你家境优裕与否,成人之后终究要自己承担自己的人生。具体而言,所有人各自的生活形态如何,物质上固然有差异,精神上,富豪也罢,穷光蛋也好,根本上都脱不开喜怒哀乐之四字轮回,可说是大同小异。
无疑他这是在找理由安慰自己。景予飞自己也很清楚,越是这么想个不停,越说明自己并没有真正“放下”。可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放下”?真正放下了,如僧侣,如大哲,他们的人生就一定是美满的吗?除非你有朝一日真能升仙进天国!
毕竟许小彗有些天不来添乱了,景予飞的心境渐渐地平复了几分。
这天晚上,景予飞正和喻佳在餐桌前共进晚餐。
虽然自打真如在外上大学后,家里成天只有老夫老妻两个人形影相吊,未免有些寂寞,但因近来“外事”相对平稳,而今天又是真如的生日,两口子刚刚和他通过一通电话,景予飞心情颇觉宽松,喻佳又特意烹制了几样景予飞喜欢的小菜,算是他们为儿子过了生日,所以今晚的气氛还是算得上融洽。菜香酒香交相弥漫,两人的言谈喁喁不绝。难得的是,两人都心有灵犀,绝口不提许小彗或言真的名字,仿佛他们的小日子从来没有过什么梗阻。而屋外虽然黑透了,飕飕的风声也阵阵扰动,但这反而更映衬出屋里灯光的明亮和温馨。
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了,每当这种在家里把酒小酌、心境又相对安宁的时候,景予飞喜欢将阳台上的窗帘敞开,微醺时眯着醉眼遥睨对面楼上的一户户人家,心底每每会感到几分难言的柔软。他觉得对面的每一扇窗户,都是一幅最为宜人而最真切、最意味深长的浮世图。一户户人家被浓缩于一个个方格子里,一个或几个格子里映动着一种人生。此时那些格子里也大多亮着灯光,纱帘后人影幢幢,人们多半也在用晚餐,而后或洗涮,或交谈,孩子们则多半又伏于桌上苦读。这样的时分,可以说是现代都市最典型的生活图景,也是平头百姓们一天里最鲜活、最显露家庭意味的时刻了。
其实他们是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的。平时两人都很忙乱,中午是各自在单位吃各自的,晚上下班到家的时间也相差了一个多小时。如今这年头的一大特征就是应酬成风,稍有点头脸的人总免不了会有这个那个的饭局。故两人除了周末能在一个桌上吃饭外(这时也常常是在外面的饭局上),平时基本聚不到一块,在家里吃上一顿热乎的晚饭。
这天喻佳也是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傍晚时到的家,见时间还够,就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两条活鲫鱼,做了个汤汁香浓如奶的鲫鱼煨豆腐,又剥了几个皮蛋,炒了香干白水芹,还有一碟景予飞最爱吃的油爆花生米。景予飞回到家来,不禁眉开眼笑,立刻就取出金牌泽溪特曲,不多会儿就下去了小二两。
好一阵了,景予飞总有点暗暗的担忧,觉得自己正日渐变得有些贪杯。一是应酬太多,再不能喝酒也自然而然练出来了。二是家里老有他特别爱喝的金牌泽溪特曲,都是徐志明送的,知道他爱喝,每来藩城都会给他带一箱,于是不喝白不喝。
第三个原因才是最主要的,所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心事烦乱精神抑郁莫解之际,景予飞自然而然地希冀着能从杯中物寻求解脱,一来二去便有些依赖的样子了。那量也日渐增大,兴致高的时候,酒场上半斤八两也和人拼过。烂醉如泥时傻呵呵地挣回家中,又赚得一个倒头便睡的好觉。
不过他总体上而言,还是努力有所节制的。尤其在家吃饭时,他尽量不喝酒,偶尔弄几口,白的也绝不会超过三两。每当这种时候,他还常会油然想起那个已然仙去的汪馆长,他的中庸之论,他的微醺足矣之论,尤其是他对自己的宽厚善待与奖掖,不禁又感慨唏嘘,几欲潸然泪下……
即使这样,体检还是给他敲响了警钟,脂肪肝也罢了,有时转氨酶也偏高不少。于是戒酒或绝不再喝白酒的誓言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无奈想是这么想,说是这么说,一看饭桌上没有酒,心里便落寞起来。唉,喝也是一生,不喝也是一生,与其忍着受着混一生,不如难得糊涂喝他娘的再说!风流倜傥如唐伯虎者,不也有满腹块垒靠酒浇吗?其所谓“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我生若得如是,不亦足矣!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景予飞正和喻佳说起自己这两天做过的一个梦。
景予飞睡觉很少踏实,几乎永远是梦魂相萦到天亮。但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觉得自己做过了梦,第二天难得也无心去回忆都梦到了些什么。这两天却是不同,连续两个晚上都梦到几乎一模一样的情状,而且第二天还记得清清楚楚并时不时会想起那自己觉得毫无意义的梦境。
他梦见的是:他和徐志明在泽溪乡里钓鱼,他的竿子被一条大鱼绷得时而弯如一轮满月,时而射如一支疾飞的响箭。他激动万分地遛了好久,最后大声吆喝徐志明拿来抄网,抄上来一条肚腹闪烁着耀眼的金红色光泽的大鱼。大鱼的眼珠子猩红放光,颇不服气地瞪着他,嘴巴剧烈地翕动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他问徐志明听清它说什么了吗?徐志明反问他你说什么?就在这时,那鱼一个打挺,扑通一响跃入水中,喷溅起如雨的水花,从天而降,将他淋了个透湿,而梦也就此戛然而止,留给他莫名的惆怅与懊恨。
你说怪不怪?昨天晚上梦到的几乎就是前晚的翻版,不同的是没有徐志明,唯我独自在一个阴森森的深山老潭下钓。那条大鱼是我自己用抄网抄起来的,那鱼的金光更加耀眼,简直就像一条金焰四射、翻腾扑滚的神鱼,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可还是没等我捞上岸来,它又跳进水里窜了……那巨大的水花里分明还传来令我心颤的哈哈大笑。
梦嘛,什么稀奇古怪的情景没有?喻佳不以为然道:至于你,头一夜肯定是真实的梦境;昨晚嘛,你肯定是醒了,迷迷糊糊在回忆那个梦境而已。
不可能,我是早上刷牙时才回想起来的。
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还梦见过自己骑着大鱼在天上飞呢。那鱼是有翅膀的,还会吞云吐雾呢。
要是徐志明做了这种梦,保不定又要让哪个老道或所谓高僧赚一笔大钱了。他现在越是财大,反而越发气短,成天迷在测字算命这些神神道道里了。
有钱人都这样,钱袋子越鼓心灵却越虚,越发像不知餍足的美女要祈求青春永驻的安全感,或者像皇帝一样梦想着得道升天、国祚万年。不过,我也觉得这些名堂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有时候,可能还真有些道道在的。所以你可能要交好运了。起码,鱼嘛,年年有余呀。
狗屁,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就是有道理,那金鱼还不是扑通一声光听了个响嘛。
不一定,都说梦是反的,也许……
电话就在这时响了。他家的座机设了语音来电提示,一看区号,景予飞那酒气醺然的脸上就失去了光泽,他腾地蹦起来,直扑卧室。
是泽溪的区号,他以为是父亲或者妹妹来的。
实际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听起来还有些怯生生的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喻佳发现,他刚刚听了几句,突然间就绷紧了身子,沉重地喘息起来:
言真?你……你真是言真?
他一边大叫着,一边紧张地按住话筒,向凑过来的喻佳做了个手势,要她也靠近了听听:会不会又是“魔音”?
喻佳贴近话机听了一会儿,很肯定地向景予飞摇了摇头。
景予飞自己也觉得这个声音很正常,完全没有那种异样而失真的感觉。霎时,他浑身的血液像突然被点燃的汽油一般,呼呼爆燃着,直冲脑门。
但他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并竭力调整着呼吸和语气,以免惊着言真。
12
言真啊……这么说我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谢谢你,谢谢你!你……你现在哪里?
泽溪。
泽溪,你现在在泽溪?哦,对了对了,你就是在泽溪。你还好吧?工作还适应吗?哦,心肌炎恢复得彻底吗?
嗯,还好的。
啊,这就好了……哦,你妻子叫小玉是吧?听说她很不错的。我真为你高兴。还有如如,如如也很好吧,应该会说话了吧?
是的,会喊爸爸妈妈了。
太好了,太好了!不过,我的意思是,以前我也和你妈说过,在……我们还有所不便的情况下,最好少对如如谈到我,或者……我没有别的意思,毕竟他还是个幼儿,以免对他的心理有负面影响。但是我,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不管怎么说,终究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理想的妻子,还有了这么可爱的儿子,我真是太为你高兴了,当然……
你们不要吵了。
什么?
你们不要再为了我吵来吵去了。见不见你是我的想法,你不要再逼她了。
这……好的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听你的,我一定会注意的。但是……
我有我的生活,过去的一切我不想再翻它。你也有你的家庭,也有儿子。希望大家都安心生活。我没有别的想法了。
可是言真啊,有些事情……唉,说起来实在是一言难尽,希望有机会我们能当面细说。可是无论如何,我的家庭并不会成为你的障碍,我们之间完全可以也应该能够正常相处,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什么都知道。
呵,都知道就好。过去的一切……我的意思是,要紧的还是你,我和你妈之间的问题,我觉得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而你有你的人生,你的小家庭,你的孩子,所以,应该理直气壮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完全不必为上一代人的问题担心。而且,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绝对共同的,那就是我们都希望你生活得好,如如也能够有一个健康快乐成长的理想环境。真的,你要相信我,相信这是我真实的心愿!
谢谢你。我们蛮好的。你也……多保重。时间不早了,你就早点休息吧。
不不,时间还早呢,你……你没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
那就再谈谈好吗?我是说……可能的话,我去泽溪看看你可以吗?不必惊动别人,甚至小玉和她的家人,暂时也可以不惊动的。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妈在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这么长时间了,你也成家立业了,无论如何也应该见个面了。
这个……
如果暂时还不能见面的话,今后,我们还能再联系吗?
嗯。
太好了!你能把手机号码告诉我一下吗?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多打扰你的。
这个……
哦……那就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给我也行。但以后无论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困难,希望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毕竟现在不同了,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相信我们是有沟通的基础的。当然,我也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许多事,尤其是……我们都需要时间,需要了解,但首先一点是,我是有愧于你的。我为此常常懊悔自责,不能自拔。所以非常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和……原谅。我曾经对你妈说过,如果言真有一丁点儿地方像我,那一定就是宽容和善良。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就……我知道我有太多太多的错误,甚至罪过。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真的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明明知道你受了太多的委屈和苦楚,可我却……有些话我一直想有机会当面对你说—— 一切都是我的错,许多时候我确实是太自私也太懦弱了,我也不应该那么长时间都……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而且我也确实……所以,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请你原谅,当面向你致歉。而你,完全有理由不原谅我,甚至恨我,或者当面骂我一顿、打我一顿,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所以,要是可以的话,至少,请你一定要给我个机会,哪怕先见上一面……
这个……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哦……你妈她在边上吗?
再见了!
咔嗒一响,言真竟挂上了电话。
景予飞期期艾艾地望着手中的听筒发了好一会儿怔,才悻悻地扔到座机上。
这孩子……他一把扯开衣襟,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回过身来望着喻佳说:我都说了些什么?
忏悔啊,道歉嘛——实话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好,该你说的都说了。除了……他叫你一声爸了吗?
好像没有。
你也一样,叫一声儿子就这么难?
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其实我心里还真的想叫……嘴上就是出不来。而且,也许他来得太突然了吧?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里梗着我……老实说我实际上还有点想抗拒什么似的——你能肯定他真是言真吗?不觉得他的反应未免也太淡漠了些吗?感觉他几乎就没什么要说的话嘛。恐怕他也有和我类似的……疏离感吧?到底我们是太陌生了。而且,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让我说不上来的味儿呢……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个言真呢!是天生性格软弱呢,还是他特殊的经历造成的?总之,我真有点失望呢。
第一次嘛,大家都有个接受的过程。他对你尤其可能会拘谨些,心情复杂也是难免的。
但愿如此吧。还有,他总是吞吞吐吐的样子,会不会许小彗就在边上听着,所以他不敢多说什么呢?
喻佳点点头。
你觉得她这么做,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遗嘱的事起作用了?
这个就不必管她了。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你我能够琢磨得透的人。你走着瞧就是了。但是,这肯定是个破天荒的好事。而且,你不觉得,言真毫无气势汹汹或者咄咄逼人的姿态,起码预示着,你们将来的关系不至于再差到哪儿去了?
说着,喻佳又翻开电话上的来电显示看了看:不管怎样,先把这个号码记下来,说不定以后会有用。
景予飞也凑上去看了看:是座机。你觉得会是言真或者小玉家里的电话吗?
十有八九不会。
管他呢,反正他能来电话就不错了。这点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尤其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不过我现在更加确信,只要言真和我逐渐有所联系或接触,早晚我会以真诚感化他。他也会发现,我景予飞并不是他既定印象中的那个坏人!
这个我倒有点不同的看法。许小彗的性格和情感有多复杂,可以说我们怎么想象都不为过。这么个深不见底的人,肯定会歪曲许多事实,给言真造成不良印象;但是,她也绝不可能把你描得一团黑,否则,她也就不成为许小彗了。
这个嘛……景予飞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喻佳却像要拂去什么似的使劲挥了挥手,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她轻轻一笑,随即吐出一句让景予飞心头猛地一震的话来:
你可要准备好啊。说不定,历史就此要掀开新的一章了。
——实际上,就是喻佳自己也没有料到,仅仅个把月以后,她当时这句并无太多深意的戏言,居然真的一语成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