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其实景予飞本该是感到庆幸的。查询并约到许小智的过程,几乎不费他吹灰之力就顺利完成了。
他和喻佳一回到藩城,立刻给市邮政局那个副局长同学成望博打了个电话。他编了个理由,说是自己有一位好朋友,想找许小智办点事,问他城西支局有没有个叫许小智的人。成望博说当然有啦。许小智是城西支局的支部书记、邮政储蓄部主任,还是省局的先进工作者。
景予飞一听这个,心里就乐开了花。真是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啊,许小智既然是这等人物,其素质和人品应该绝非许小彗可比拟,最低限度她也不至于是个假话成性的人物吧?于是对“单刀赴会”又添了几分信心。赶紧央求成望博帮个忙,约她今天下午三点在城西支局边上的上岛咖啡见个面,只是别提自己的名字,就说是成望博本人的一个朋友想见见她。成望博说这应该没问题,他先给她去个电话。五分钟后他就回了电,到底是他的下属吧,许小智居然一谈就通,答应下午可以来!
两点半不到点,景予飞和喻佳就早早来到咖啡馆,订好12号包间后,把房号发到许小智的手机上,然后强捺着一颗忐忑的心,苦苦地等着那个在他和喻佳的预感中都是非同寻常的时刻的到来。
突然间,楼梯口传来个脆生生的中年女声:小姐,12号包间在哪儿呀?
许小智!景予飞和喻佳同时蹦起来,一把拉开虚掩的包间门:这里就是!这里就是!
但见一个身材适中、烫着雅致的短发、穿一身合体的深色职业装的中年女性,大大方方而笑吟吟地站在他们面前。两人都在心里暗暗咂舌:小金还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许小智和许小彗不仅名字只差了一个字,那长相和年龄看上去也难分伯仲,差别果然只在于许小智稍微胖些也略高一点。若不论气质和做派,简直要怀疑这姐妹俩是不是双胞胎;而若论气质和做派,许小智无论是举止和面相,分明比乃妹要端庄沉稳得多了去了。那白净而红润、透着相当的自信和阳光的肤色和气息,也不是面色晦暗、目光闪烁的许小彗堪与比的。
请问两位就是成局长的朋友吗?
是的是的。里边请,里边请。
景予飞恭恭敬敬地把许小智让进屋,一番客气后,终于让许小智就了上座,回头暗暗向喻佳使了个眼色。喻佳会心地把包间门给悄悄地关上了。
景予飞恭恭敬敬地摸出名片,欠着身子双手递了过去:我姓景,是你们成局长在党校时的同学。我在市科技局工作。
嗬嗬。许小智看了看名片,多少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毛:是景局长,景馆长啊,幸会幸会!
副的,副的。
可是……许小智把眼光移到喻佳身上:应该不会是大局长本人要接见我吧?这位是你太太吗?
是的。喻佳赶紧也向她哈了哈腰:我姓喻,叫喻佳。许书记你可真年轻啊,看上去比你妹妹不光是像,感觉还年轻一些呢。能不能容我冒昧地问一声,你们俩不会是双胞胎吧?
不是不是。不过我只比妹妹大一岁多一点。可是,你认识我家小彗?
喻佳点点头,却又指指景予飞说:严格讲,应该是他认识许小彗。
许小智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立刻扭头仔细打量了景予飞一眼,脸上越发显露出诧异的神情:你们认识时间不长吧?我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起过你们呢?
认识的时间嘛,这个可不短了。只不过……
猛然间,许小智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了,赶紧又低头看了一眼景予飞的名片,喃喃地嘟哝了几声:景予飞,景予飞,这个名字好像是有点熟哎……突然,她哦的一声大叫了起来:你是不是经常在《藩城日报》上写文章?
景予飞点头笑道:你真是好记性哪,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不是我好记性,而是你……怪不得你认识我家小彗。我在她家看到过一本剪报本,上面贴着好多你写的文章哦。你有时候用的是全名,有时候就署名叫“予飞”,对不对?
景予飞顿时和喻佳面面相觑。景予飞尤其窘迫,他不自然地挠着耳朵说: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写东西了……
许小智却一脸崇拜地说:景局长太谦虚了。要是你的文章不好,我妹妹可不会收集的。不知你们知道不知道,她这人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心气可是高得很的。而且她从小就崇拜文化人,还特别喜欢看些书,有几年简直是走火入魔,家里堆满了她买的各种各样的书——怪不得你们认识,原来你就是她崇拜的偶像啊?
景予飞更局促了,支吾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还是喻佳机灵,她朗声一笑,直截了当地说:他们的关系可不是偶像和粉丝那么简单哪。
什么什么?许小智蓦地一颤,满脸灿烂的笑容霎时像遭了霜打的菜棵一般,迅速蔫萎了:你的意思是……
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打扰你的原因。
哦?那你们干吗不找我妹妹?难道她……得罪过你们?
不不。景予飞慌忙说:要这么说的话,当初应该是我得罪了她。现在又连累到你——真是对不起得很,初次见面就让你受惊了。
受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怎么说呢,这个事情相当复杂。但是你尽管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无论对你,还是对她……
10
景予飞垂着头,脸上红赤着,手心里攥着一把把冷汗,力求简明而扼要却又多少有些吭吭哧哧地,把自己和许小彗的关系和主要情节大致叙述了一遍。
间或,他会偷偷抬起头来,瞟一眼许小智的反应。只见她几乎一眨不眨地瞪圆着双眼,异常专心地倾听着,除了偶尔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或者疑问,大多数时候都死死地盯着他身侧的墙角一言不发。然而她的内心毫无疑问正大风大浪,汹涌着可想而知的情感巨澜,这从她起伏不定的胸脯和频次越来越快的深呼吸上可以明显看出。虽然喻佳多次给她续水,劝她喝点茶水或用点点心,她都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阵阵青,一阵阵红,一阵又灰黄而终止于毫无一丝血色的死白。
有一瞬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似乎就要夺门而出,迟疑了一下后,她从桌上的纸巾盒里一张接一张地抽出好几张纸巾,擤了擤鼻涕后,她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把剩余的纸巾捂在眼睛上——她的泪水一旦涌出,就好像捅开了的泉眼,怎么也吸不干了……
景予飞求助地看了看喻佳,喻佳示意他停一停再说,他停止了叙述。
许小智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什么似的,依然埋着头,无声地啜泣着。
景予飞有些担忧地转过脸来,直视着许小智,期期艾艾地再一次表示了歉意: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如果你觉得我……我们换个时间再……
不不。许小智立刻抬起头来,做了个否定的手势:是我不好意思,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种事情——你只管说,我都听着呢。
其实,大概的情况也就是这样了。许多细节……老实说我也害怕去多说它。现在我最关心的就是,言真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许小彗说他在泽溪生活,工作和小家庭都在那里。可是不瞒你说,我们刚刚从那里回来,发现曾经两次和我通过话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言真本人。而就在半个多小时前,许小彗刚刚给我来过电话,说她和言真乃至言真的妻子和儿子如如,刚刚来到藩城,今天就要见我——我以我的人格和生命担保,我今天对你所说的没有半点假话,而且……
突然,许小智果断地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叙述。同时,她大声吸溜了一下鼻子,目光炯炯地看定景予飞,口齿异常清晰而坚定地吐出一句让景予飞和喻佳都大为震悚的话来:
景局长,什么都不用说了。虽然我……我简直没办法相信你说的这些话!我宁愿我现在是在梦里——但是,我也可以凭我的良心,凭我的人格和生命,还有党性,确确实实地告诉你: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言真,更不要说什么他的妻子、儿子了!你上当了——不,要么就是我上当了,你根本就是在耍弄我——你们今天到底是不是搞什么鬼名堂啊?我根本就不可能相信,我妹妹会是这样一个人,不,她绝对不可能是这么一个人!她从小就聪明过人,而且,相当善良。不信你们去市里红十字会打听打听,她每年都会捐款、献血,现在还义养着安徽山区两个失学女童!
这时,冲动难抑的喻佳突然打断了许小智的话,她一步跳到景予飞面前,伸出长长的食指,狠狠地点着景予飞的脑门,尖叫道:我说了吧!我早就有过这种预感了,要不是怕你不高兴……
这不可能!景予飞一把扫开喻佳的手,同时也霍地跳了起来,颤抖地说:许主任,虽然我理解你的感情,但是我说得绝对没有半点假话!而且……老实说我巴不得你说的就是事实,可是实际上——许主任你可千万不能骗我!你根本不知道你这么说对我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啊!别的不说,这么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这个儿子,并且为这个儿子饱受着良心的酷刑和心理的疚痛。更不用说我的家里人,尤其是我的母亲了——她到死的那一刻,还在凄惨地巴望着,能够看一眼这个等于没有过爹的私生子!不行不行,你不了解情况,你不能这样糊弄我!我有太多的事实和依据证明,你也在糊弄我!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什么——
他把怀里抱着的文件包啪地拍到桌上,哆哆嗦嗦地打开来,把特意带来的各种照片,许小彗多年来写给他的信件一一摊陈到许小智的面前让她看。
许小智则像突然看见了一只炸药包或者是潘多拉魔盒似的,一个劲地往后缩着身子,目瞪口呆地扭着头,半晌不敢直面眼前的任何东西。
喻佳随手拈起一封厚厚的信递到她眼前:许主任,请你无论如何辨认一下,这是不是你妹妹的笔迹?你再看看这内容吧,要不,我来念一段给你听吧——景予飞先生……
不要念!我不要听!许小智一把夺回喻佳手中的信,匆匆瞥了一眼,哇的一声又哭开来:小彗啊小彗,你这是……你是疯了还是吃错什么药啦?干吗要作这个孽啊!
听她这么说,景予飞又一次目瞪口呆。他慌忙找出一张许小彗最初给他的黑白照片,即言真小时候的婴儿照,递到许小智眼前:你看看这张照片,这就是刚满月的言真。难道你从来没看到过这个孩子吗?
万万没想到,许小智夺过照片看了一眼后,神情更加沮丧了:这是我儿子,我怎么会没看见过?
啊?那么这两张呢?
景予飞紧接着又找出许小彗给他的那两张言真上初中时的照片给许小智看,许小智哭丧着脸一个劲地摇头:妈呀,妈呀!还是我的儿子张鹄嘛——小彗啊小彗,你到底搞的什么鬼名堂嘛!
这么说……请问你儿子是哪一年出生的?
1981年,9月份。
我的天!景予飞啪地拍了一下大腿:言真就是这一年出生的!
还言真呢!喻佳狠狠地白了景予飞一眼:你还没明白吗?许小彗是拿自己外甥当儿子呢!怪不得她从来不告诉你她还有个姐姐,就是怕你会产生怀疑。还有,泽溪小金的儿子竟然也成了她的孙子——对了,许主任你儿子现在不在藩城吗?按这个年纪,他也可以结婚生孩子了呀?
没有。他在澳大利亚读的大学,现在刚刚在那里就业,女朋友是有了,就是还没有结婚。
怪不得!所以许小彗只好笼络小金来冒充言真打电话,拿他儿子的照片来冒充什么如如!这说明什么?如果她真有个自己的儿子叫言真的,至于连张真照片也拿不出来吗?更别说那些假电话,假……
可是,景予飞仍然一脸的迷茫:1981年那会儿,我可是真真实实、确确切切地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来见我的呀?
嗨!你真是太天真了!女人嘛,怀了孩子想掩饰不好办,没怀孕装个大肚子还不是小菜一碟?电影上演员不就是这么扮的?电视上这样的真实案例我都见过好几回,何况是哄你这个心里有鬼的糊涂蛋!
这么说……有一回,她领到家里来给我看过的小男孩——哦!想必那也是你儿子吧?
许小智没有回答,她正在急切地翻看着许小彗写给景予飞的信,一面看一面又悲哀地抹起泪来:小彗啊,这么多年你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啊,真不明白你干吗要这么苛刻自己啊!我也是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怎么就一点也觉察不出来呢?
对不起,请允许我再问一个细节问题。喻佳说:是关于许小彗个人的。就是说,她真是你的亲妹妹吗?还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小智猛地抬起头来,极不高兴地扫了喻佳一眼:你刚才不还在说我们姐妹俩就像是双胞胎吗?
是的是的,喻佳赶紧表示了歉意,但又解释说:我也怀疑这是你妹妹的另一个谎言。因为她多次告诉景予飞和我说,她现在的父母其实是她的养父母。她的生身父母是上海人,当年被下放在东北,生下许小彗后,她父亲就病死了。无力抚养的母亲把她送给了藩城来的一对工友夫妇,就是你们现在的父母。然后,她就随着养父母回到藩城生活。她还多次说起,她的生身母亲至今还生活在上海,她的孩子就是瞒着家人在上海生的;而直到现在,她和生母还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许小智的脸又一次涨得绯红,垂着头一个劲地摇头叹气。好一阵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了一句话来:胡说八道。不是她,就是你,在胡说八道。
天地良心,这真是许小彗亲口告诉我们的。
我家父母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藩城,更别说下放什么东北,收养什么人了!至于上海,我们家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没有一个,更别说什么生身父母了。
那你妈她,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她现在……她是不是还在藩城?
当然在啦!我爸我妈身体都好得很,年纪也都不算大,你为什么问这个?
喻佳还想解释,景予飞赶紧向她使了个眼色,打岔道:没什么,没什么,她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其实这类情况,现在都是无关紧要的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11
我这个妹妹啊……不是我为她辩护,从小就冰雪聪明,喜欢读书,喜欢帮助别人,还特别喜欢小动物,街上的流浪猫,脏兮兮的癞皮狗,她碰上就把它们抱回来,家里人再恼火也没有用,只好趁她不备再偷偷扔出去。这些,街坊邻居都是有目共睹的。就是心气高了点,又生不逢时,偏偏又喜欢跟人争长短,论是非,弄得从小就处不好跟同学和同事的关系。有些特殊事件,可能对她的心理也有影响。小学五年级时改选大队委,她自认为凭自己的成绩和能力当选没有问题,结果只得到寥寥几票。发愤图强的她,初中里年年打两次入团报告,直到高中毕业也没入成。
而且,她也太爱幻想,太任性也太倔强了点。说起来,也怪我们的老娘,太娇宠这个小的了。就说一个事吧,打从小一直到小彗出嫁离家,她每天晚上临睡前,必定要我妈替她掏一遍耳朵,再搂着她亲一通才肯睡觉。我妈早早就提前退休了,就是为了让她顶工作,而那时候我这个大的也没找到工作。很多时候,不,几乎是任何事情,只要我跟她拌个嘴什么的,我妈还有我爸,几乎从来都不分青红皂白说我的不是,搞得她呀……有一回我们跟我妈学织毛衣,明明我比她织得好,她织的毛衣两只袖子粗细不太均匀,我只是轻轻地笑了她一句,谁知她操起把大剪刀,又是戳又是铰,硬是把一件就快织完的毛衣毁得稀巴烂……
见许小智喁喁地叙述得越来越远了,景予飞不禁有些烦躁。按理,确认了真相的他,现在应该满心欢喜,一身轻松了。可是,或许是既定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心里仍然徘徊着一缕阴影,总觉得难以置信,总觉得证明了许小彗种种作假行径固然要紧,却不能因此完全排除她就真的没有生过“言真”这么个私生子。于是他忍不住再次抛出自己的疑惑:
对不起许主任,我还想打断你一下……难道就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许小彗的确是生了个私生子,只不过瞒过了包括你在内的家里人,就像你和我,互相都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一样;理论上说,她也完全可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她当时在别处租房子住,偷偷地把儿子生下来,偷偷把他养大的话……
绝对不存在这种可能!许小智斩钉截铁地一挥手:我和小彗从小到大,直到她结婚出门,一直都生活在一起。这期间,她从来没离开家半步!生孩子不是倒垃圾,那是要十月怀胎的。那么长时间住在家里,我和家里人能一点儿看不出来?抚养一个孩子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我和爹妈都瞎了,否则她长期住在家里,首先是怎么去生?其次是怎么来照顾孩子?关键是,她到底是不是说是1981年生的孩子?
这个千真万确。
那就对了。1981年的时候,我虽然结婚生了孩子,但因为老公在部队上,我一直还住在娘家的。这期间都是她在照顾我坐月子什么的,怎么可能自己也生什么孩子了?直到我老公转业回到地方后,我才离开的娘家,而小彗出嫁离开家,就在同一年。而那已是1984年的事情了。
哦……景予飞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睛里闪闪烁烁地第一次放射出死囚遇赦般极其庆幸的光芒,但为了不过于刺激许小智,他仍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许主任,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啊!
可是许小智的眼圈忽然又红了。她嘴唇抽搐着,好一阵才忍下了泪水。随即又突然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看了景予飞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景局长,事情已经出了,你受的罪,不用说我也想象得出有多深。可是,能不能容我问一声,你……或者这么说吧,小彗她是不是要过你的钱?
景予飞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出声。喻佳忍不住插了一句:这可不是要过没要过的问题啊,而是——景予飞突然一挥手,把她的话截断了。
可是许小智却急切地追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总不见得她,一直到现在还在要你的钱?
喻佳忍不住又接了一句:这么说吧,景予飞连给他儿子的遗产都早早地准备好了。
我的妈呀……真不明白小彗她吃什么药了?其实她,实在说,八九十年代时,她的确还是困难过的,可这些年,她老公还是很会赚钱的。可以说,她的条件比我还好得多呢,在泽溪和藩城共有三处房子,小汽车也早就有了,居然还延续着这个弥天大谎,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景予飞也连连摇头:其实我也一直很困惑。现在想想,或许她……根本也是为情所困吧?
唉!现在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她的脾性总是起起落落,简直是冰火两重天。有时候她完全就是在自我虐待,好像存心要毁掉自己的生活,极端的时候她能几天几夜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陈建设对她那么好,她却难得给他个笑脸看!年轻时她还割过腕,这两年又到处找有名的寺庙烧香拜佛敬菩萨,还反复叨咕着要去当尼姑!原来那病根都在……
说到这里,许小智突然昂起头,向着景予飞投来深深的一瞥,那眼神竟像两把雪亮的匕首,一瞬间充满怨毒与憎厌,刺得景予飞猛地打了个激灵,半晌不敢抬起头来。
幸而,片刻的冷场之后,许小智的心理忽然又发生了某种突变,她埋着头唏嘘了一会儿后,软弱无力地叹了一口长气:算了,过去的事,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可是,能不能容我再问一句,接下来,你们是不是打算要回这些钱,或者是起诉她?
不可能!景予飞毫不犹豫地说:这个问题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对于我来说,能弄清事情真相,得到彻底的解脱,已经是个做梦也未敢奢望的、万分万分万分庆幸的结局了!对于经历过我这种磨难的人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结果更可宝贝、更为幸福的啊!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晕晕乎乎活像是在梦里,并不敢完全相信这个结果。但无论如何,请你转告许小彗一句话:我从来都只向她要求过一个词——安宁。现在我终于有希望真正得到它了。希望她也切实践行这个她也无数次承诺过我的词汇。除此以外,我实实在在就是一个词:夫复何言!什么都不需要了。至于她,我认为从今天起,她实际上也得到了解脱。从今以后,希望她好自为之吧……
12
谢别许小智,景予飞和喻佳买完单步出咖啡馆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本来他们是打算请许小智共进晚餐的,但分手前许小智神色黯然,一脸的沮丧,这种状况下,显然是不合适发出邀约的。分手时她客气话也没说一句,勉强挥了挥手,便扭转身,兀自像一头受惊的小羊般,迅捷消失在楼梯下了。景予飞有些不是滋味,本能地想追上去说几句什么;转念想想,如果是自己妹妹出了这等事,自己又会作何感想呢?于是便随她去了。
密集的街灯,红绿的信号灯,商铺的彩灯和虹影,竞相争艳,把市区渲染得缤纷热烈。下班者人头攒动,赶赴各种饭局者车灯似血,人潮和车流汇聚成一股股热气涌动的浪潮。最抢人眼球的,莫过于漫天飘落的雪花。积聚了一天的郁雪,终于化为万千飞蛾,扬扬洒洒地嬉戏于喷火吐焰的光晕里。那雪片飘落了至多才一两个小时吧,屋宇、天桥、路面、行道树的枝头和一切建筑的顶端都积起了茸茸的白雪。脚踏着吱吱作响,眼看着心驰神往,仿佛是堕入了扑朔迷离的童话世界。
两人向远处的停车场走去,脸颊上升腾着热辣辣的虚火,身子里奔流着莫名的情愫,一路都在抢着话头热烈地议论着先前的种种感受。刚拐过一个街角,耳畔突兀响起一阵排山倒海般壮烈的轰鸣——“金世界”大酒店门前,哪家正迎娶新娘,上万响长鞭砰砰炸响,一团团焰火爆燃于红嫣乌紫的夜空,硝烟味和酒店里弥出的酒味乃至附近排档飘溢的烤肉串的香气,混合成古怪而又诱人的怪味,彻底击穿每个路人的肺腑。
景予飞突然又亢奋难抑,一朵朵心花像光怪陆离的焰火,强劲地绽放开来。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围巾,又脱下帽子,大口呼吸着清寒而沁脾的冷气,犹觉不过瘾,索性把羽绒衫拉链拉开,大大地敞开衣襟,仰起因激动而越发滚烫的脸庞,让飞落的雪花一片片栖落在脸上,一朵朵消融在嘴里,一点点滋润在火热的胸膛中。
你疯啦?刚从瑟缩的空调环境来到外面,裹紧头巾犹自战栗不已的喻佳,赶紧拉起景予飞的衣襟,并给他把帽子和围巾戴上:冻出病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又一团绚丽的焰火腾放在空中,宛如景予飞炽烈的心声:这算什么呀?我早已经“病”了二十六年,做梦也没敢奢望有痊愈的一天!今天就是真正地发它一回高烧,哪怕它三十九度、四十度,对我也只会是一种特异的享受!
灼灼的焰彩里,映射着喻佳眼里的泪花:你呀!真是傻到家了……
她还是强迫景予飞穿戴好,伸手挽起他胳膊:告诉我你的感受。解放的滋味真的就这么美好吗?
不是美酒,胜似美酒。不,没有语言能形容我的感受——你要我说实话吗?
这还用说?
其实我多少是有点故作振奋呢。我一直在暗暗奇怪,怎么我就没有多少特别的感受呢?一切都好像理所当然,本来就该如此——不对,好像总觉得,不应该是这么个结果似的;不不,也不对,总之我……心里太乱了……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其实我才可能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解脱的滋味,虽然这根本上不是我的事,但我就是……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景予飞忽然拉过喻佳的手来,使劲地掐了她一把。这一手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劲又用得这么地大,疼得喻佳弯下腰,恼怒而惊恐地尖叫起来:你这是干吗?神经啦?
哈哈!景予飞怪异地大笑了一声:我就想试试,我们到底是不是在梦里。
嘿!那你也应该掐你自己才是呀?说着她一伸手,狠狠地在景予飞脸上拧了一把,景予飞“哎哟”一声闪开去。随即又一把拉住喻佳的手说:不行,无论如何我要好好体验一下——先别管车子了,找个饭店喝酒去!你也要喝,而且都要喝白酒!这么多年了,你跟着我……今天我们都要一醉方休。
很快,他们就手拉着手冲进了“金世界”,坐在了三楼上的一个包间里——这是他们执意向服务生要到的。在这个特别的时刻,在这个喧闹的酒楼里,他们是那么需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既充满人气,却又没有任何干扰的空间,好让自己彻底地放松下来。
点好菜,服务员退出去以后,景予飞和喻佳深深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似乎还有满腹的言语要尽情倾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陷入沉默。
喻佳起身走到窗前,贴着玻璃看窗外群蛾般聚集在街灯下打着旋儿的雪花。景予飞也跟了过来,轻轻地说了一声:雪好像更大了。
是啊。喻佳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继续专注地望着窗外。同时却把景予飞的手拉到胸前,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窗外越发迷离。繁密的雪花把各个大楼上交互映射的五彩灯火搅散成光怪陆离、奇幻世界般的雾霰。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内心都充满了异样的宁静和分外饱满的欣慰。他们越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精神上的自由真的已经来到了。而且在这个有点像梦游的晚上,光明也已经实实在在地降临在下面的街道上,并且满满地包裹了万事万物和万千的心灵。他们自己也切实切实地跨进了光明,而且从此还将长久地沐浴在这曾几何时都不再敢奢望的光明之中——这就是幸福,这就是安详,这就是温馨暖人的心情吧?人生中,还有什么比得上此刻的这份享受更加美好,更加珍贵,更加曼妙哟!
然而,就在他们兴奋地斟满酒,叮当一声碰过杯,满满地饮下第一盅香醇而灼烈的白酒之际,景予飞的手机伊哩伊哩地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身子霎时便僵硬了——进饭店时,他刚把手机打开,当时发现上面提示有七个未接来电,细看时间,都发生在他们和许小智会面的那个时段里。
这个人哪,难道她真的有什么异禀吗?当时他一笑了之,没有回电的意思。估计许小彗很快就会明白他关机的真正原因。今后,如果自己不去找她麻烦的话,她应该也不可能再来电话了。
再也没想到,她居然还会打电话来!
他怔忡地望着手机半晌没有出声,条件反射般的恐慌霎时又袭满心头:
这说明了什么?她又会玩出什么新花招来,还是企图用新的谎言来圆她的旧谎?万一她拿得出什么特殊的证据,证明她并没有撒谎呢?哦!真那样的话,我的天呀……不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事情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假的就是假的,她怎么可能还有什么鬼证据!
许小彗?喻佳探过头来看他的手机,景予飞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这时候,她一定都知道了。
知道又怎么啦?正好听听她怎么说嘛。
她怎么还敢打电话来?难道她还有什么……真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我还是关机的好。
干吗?到现在还哆嗦,你也太那个了吧——接,理直气壮地接!
要是又来一轮没完没了的胡搅蛮缠,或者是……
她敢!
景予飞一咬牙,揿下了接听键。可是听筒里只有咝咝的电磁声,微风般钻进他耳膜,好一阵也听不到许小彗的只言片语。
他忍不住道了一声:许小彗,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话机里依然默无一声,却有隐隐的喘息入耳。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我刚刚见过你姐姐许小智。
许小彗还是不出声。
景予飞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求援地看了一眼喻佳,喻佳继续用眼神鼓励他放胆说话。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凝神默想了片刻后,语气沉重却声调铿锵地开了口:
许小彗,如果你没有什么可说的话,我有几句话送给你:面对不愉快或者痛苦而可怕的历史,人们常常喜欢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是我觉得这未必有道理。很少能有人如此潇洒。我觉得更宽慰人的应该是佛祖的一句名偈,对我,对你,应该都是最适用的,那就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生苦短,让我们都好自为之吧。你说呢?
许小彗继续保持着缄默。
像严酷的冰冻一样铁硬而彻骨的沉默,让景予飞的心也仿佛在一点点地冻结起来。
景予飞在心里对自己说:那好吧,我也不再说话。看你到底开不开口!
可是他觉得自己战栗得更厉害了,赶紧示意喻佳再给自己盅里续酒。喻佳刚斟满,他端起来一饮而尽,终于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于是他又补了一句话:
对了,佛祖还有另外一句名言,同样也值得你我都好好记取:“不要指责别人。因为你指点别人的时候,有四个手指是指向自己的。”那么,就这样吧。我是说,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他不再等许小彗作何反应,毅然挂断了电话——这在两个人的纠结史上,还是第一次。过去,他几乎从来不曾拥有过主动挂上电话的权利。
而这个一语未发的来电,也成了许小彗的绝响。是她给景予飞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从此她便黄鹤一去无踪迹,再也没有了任何音讯——无论是短信、书信、电话,还是她那印象中就一贯是神出鬼没的形影。
一个月后是如此。
一年以后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13
经过好几天热烈的、反反复复的、有时候还是战战兢兢的议论、回味、质疑、反思之后,景予飞好像陡然间厌倦了这个话题,再也不和喻佳提起许小彗及与她有关的任何事情了。倒是喻佳,偶然会漫不经心似的问上景予飞一句:今天她还是没有反应吗?
景予飞面沉似水,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没。
任何音信都没有吗?
没有。
嘻嘻。有时候喻佳会这么调侃一句:她倒真有定力呢,说了就了了。我倒有点欣赏她的性格了。看来你当时的看法是对的,这结局对于她来说,实际上也是一种解脱。像从前那样,成天五迷三道地深陷其中,实在也够她苦的呢。
景予飞好像有些迷茫地看她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实际上他心中又漫天飞雪般,翻卷开无尽的慨叹。他早就感到,而今这个结局,不仅对于自己,对于深陷于某种魔障的许小彗,的确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问题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件普通的情感纠葛演绎成我们之间这场长达二十五年的大悲剧?更可怕的是,如果许小彗没有作假呢?如果我真的是有一个叫言真的私生子,真的是有一个叫言如一的小孙子,这场可怕的噩梦还会不会有终止的一天?
结果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回过神来,回头想想,实际上这一路纠结过来,许小彗的演技或者说是骗术,其实绝不是天衣无缝的啊!家人、喻佳乃至我自己,实际上也还是间或有过这样那样的疑虑的,为什么就非要等到“恶贯满盈”、脓疡溃破的一天,我才恍然大悟,如梦方醒?别的不说,就说当年一个小细节吧——许小彗来拿钱,自己曾要她留过字据,可她每回都签的是“许小星”三个字。自己也曾经怀疑她有什么特别考虑,而她的解释是自己改名了:我本来就是一颗孤孤独独的彗星,从此更要一心一意地当我儿子的福星和保护神——现在看来,她无疑就是心虚,就是在为预防万一事情败露,而我当时却并不敢向这个方向去质疑……
毫无疑问,我的个性和怯懦、自私、心中有鬼等弱点是主因,而许小彗——不,很大程度上还是自己责任更多一点,我实际上早已成了配合许小彗这个现在看来其实一点儿也不算高明的导演的一个忠实的角色!
而假如人间有足够的宽容,我们厕身的环境有足够的开明,我们耳濡目染的文化有足够的谅解,我们心中的道德律有足够的弹性,是不是我的心理会坦荡得多,理性也会明智得多?而我的命运、甚至整个人类的命运也会因之而宽松得多?甚而,许小彗的性格和情感也未必会那么激烈而忮刻吧?至少,她也会因为失却了某种心理或道德的依凭而不至于如此堕落,如此肆无忌惮地“恶作剧”了吧?
看着景予飞一副神不守舍的怔忡相,喻佳忍不住追问了一声:你怎么了?不会又心有余悸了吧?
景予飞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
人哪,说起来也真是怪啊。好像没了这么个大魔障,也没觉得你比从前有什么振奋,或者特别的地方嘛。
景予飞淡淡地哼了一声:这把年纪的人了,还图什么振奋?能不想起那场噩梦,不听到她那咄咄逼人的声音;一觉醒来,不再悬忧和歉疚那个无法谋面的儿子和孙子,便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喻佳哈哈乐了:你还应该再加上一句——能够不必再白扔那几十万的遗产,等于老天爷给我和真如抛下了一大笔意外之财,不亦乐乎!
你要这么说的话——景予飞的表情突然就生动了,他跳起身来,双眼灼灼喷火,两手紧紧握拳,咬着牙关,一个劲地挥舞着说:我最想说的是——我景予飞,居然还有幸能够在死前察悉真情!否则这一辈子,我他妈的不是白活了嘛!
14
转眼冰消雪融,天宇一新。接踵而至的春节和元宵两大佳节,也很快就化成了满地落英般红红绿绿的鞭炮屑子。
而“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过去的这种普天同庆,万人欢欣的大好时节,恰恰是景予飞心理上最为尴尬、郁闷、情感和现实状况最受折磨因而也最怕过的日子!
一天天太平无事地悄然流去的时光,逐渐让景予飞的心理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踏实了——过去那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日子,终于是一去而不复返了。
蜡梅和迎春花开过,红梅和桃花又艳了。热情似火的油菜花,迎着熏熏的暖风,染黄茸茸绿野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红杜鹃又燃遍了泽溪的每一处低谷和高崖。无论是藩城还是泽溪,无论是市廛还是村野,都日复一日更深更浓地淹没在春色的氤氲之中了。而又一个“清明节”,也拂开柳絮飘飞的丝帘,悄悄地走进了泽溪。
为了避开届时的拥挤,景予飞提前十几天回了趟泽溪,独自开车来到郊外的翠微峰公墓,看望已长眠多年的母亲。
墓园里果然还没有什么人。除了挤挤挨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墓穴和墓碑,空旷清寂而肃穆森然的山坡上,只有繁茂的青松和翠柏在静静地摇曳着。绵软而和煦的春风里,间或有不知名的鸟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啼鸣着,那声音在这里听起来,凄切而伤感。
其实这个时候,头顶上的阳光正艳。几乎没有云彩的天幕,蔚蓝、澄澈得如同刚刚用水洗过。但是,肩背上被晒得暖烘烘的景予飞,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瞟了一眼鲜艳的天色,就深深地垂下了头;心里涌动的,竟是莫名的恓惶和丝丝寒意。
他忽然有点不敢往上去。可是脚步却正相反,似乎不愿听从意识的使唤,反而逐渐地加快了。当他顺着层层石阶,一口气小跑上高高的第二十九排墓地后,差点就喘不过气来了。
乍看见母亲那几乎没有笑意的遗容,他疲软的双膝再也支撑不起沉重的躯体,身子一颤,平生第一次几乎是匍匐着趴跪在母亲面前。
他没有带任何祭品,也没带鲜花,更别说纸钱之类了(我这辈子都从来没给母亲买过一枝鲜花呢——他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么个念头)。他向来不相信也不习惯这些。他总觉得,如果亡者有灵,也早已天人永隔,他们那个世界应该不可能是物质的世界了。即便是物质的,也不可能享用或需要与生前这个世界相同的俗物。而如果逝者无灵,生者所祭献或借以表达的一切,都无非是意义不大的自我安慰,甚至可说是某种欺哄式的演剧罢了。
然而此刻,他却突然生出一种近乎是恐惧和自罪的懊悔:“敬神如神在”,我又未免是太迂执了呢——他迅速扫视了周边一眼,依然是杳无一人。于是伸手在墓边的柏树上,使劲折下一小枝新绿茸茸的嫩枝,轻轻地放在母亲的碑前:
妈,我来看您了。如果您果真有知,想必已经明了发生的一切。如果您……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亲口告诉您最终的真相:许小彗从来就没有生过我的儿子。也就是说,一切都是虚构,一切都是泡影。从来就没有什么言真,更没有什么如如。但是,我的轻率和无能,给您造成的创伤和至痛的遗憾,却是真实存在的,无可弥补的。妈呵,我的妈!从小我就承受了您太多太多的偏爱。可是伤害您最深的却正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一夕贪欢种下了邪恶,是我的慵弱和迂阔,是我的自私和苟且,催生和纵容了绝不该由您来吞咽的恶果……
对不起了,妈!我无颜要求您的宽恕,唯求您从此可以像我一样,结束这绵长的噩梦,真正地安息吧……
15
恹恹地下山,郁郁地开着车,一个疑问仍在不停地纠缠着他:明明我很想恸哭一场的呀,为什么就是落不下一滴泪来?是我的心肠根本就太冷酷了,还是我的情感已经彻底麻木?
原以为这下心里会彻底安逸的景予飞,却发现自己依然轻快不起来。以至当晚在床上,他还是东想西想,辗转反侧而难以入眠。
迷迷蒙蒙中,忽然听见卧室外有什么响动。他刚想下床去看看,房门已悄然敞开,定睛一看,居然是母亲站在门口!
景予飞又惊又喜地扑上前去:妈,您怎么回来啦?
嘘……母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向身后一指。景予飞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母亲的身后居然站着个面无表情、苍白而瘦弱的小伙子。小伙子怀里居然还抱着个孩子。孩子似乎很畏怯,正扭歪着脸,使劲往小伙子身后挣着,想要离开去——
啊!这不是小金吗?
瞎说!母亲上前拉住他的手,嗔怪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明明是言真和如如嘛!
天哪!可是许小彗呢?许小彗知道你们要来吗?还是她不愿意过来?
——景予飞失声惊叫着,同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眼前依旧黑乎乎空落落的,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的一颗心,放炮般扑通扑通蹦跳着。摸摸额头,满把的虚汗。
妈!妈您别走呀……
他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尖锐的疼痛终于让他明白,这本就是南柯一梦。
我说呢……太好了,太好了!这不是真的!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我明明还醒着的嘛,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梦哟?
蓦然间,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震响在脑海中,那是弘一法师临终留下的最后四个字:悲欣交集。当年读到它时,曾在他心头引起过洪钟大吕般的震荡。现在想来,此时才算是真正品尝到了,什么才叫做“悲欣交集”!
一股火辣辣、酸滋滋的心潮,突如其来地袭上心头。他赶紧捂住双眼,可是那不期而至的热泪,早已如决堤的洪水,一泻而下。
他索性掀起被子,紧捂住头面,尽情地嚎啕。
你怎么啦?身边的喻佳从梦中惊醒,一把揿亮台灯,支起身子惊恐地瞪着他。
我……没事。只是刚刚做了个怪梦。
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景予飞依旧啜泣,好一阵才收住呜咽说:
你没看见我哭了吗?太好了!我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流一回泪了!
……
2009年2月2日至2010年1月29日
初稿于金马郦城
2010年4月9日修订于金马郦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