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以西二百里,秦岭太白山顶,阿幽也在向秦北洋说故事。
“哥哥,请跟我来。”
十八岁的阿幽,牵着秦北洋的手,攀上月光下的顶峰,打开一个隐蔽的山洞大门。
他看到无数的书架,每一排都有十几层高,目测有几万本藏书。秦北洋仿佛进入布满金银财宝的古墓,而自己是个盗墓贼。
“天国图书馆?”
三年前,秦北洋被“鬼面具”老师禁闭在这间图书馆中。他足不出户,颠倒日夜,沉浸在浩瀚无垠的书海中,疯狂地掌灯阅读,就像回到光绪帝的地宫。至少有漫长的三十天,他仿佛跟千千万万个古人在一起,甚至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错觉。
书架背后画着鲜艳夺目的壁画。既有花鸟虫鱼,也有山水风光、飞禽走兽。比起白鹿原大墓的唐朝画风,眼前更有明清文人画的风骨。
秦北洋在一幅江天水阔的画前驻足——五层望楼,江面白帆点点,江边兵船林立,远方山峦相接,动静相宜,色彩厚重,气势磅礴,似是目睹过的景象。
“这……不是南京的长江吗?”
秦北洋曾经两次横渡长江,烟波浩渺的扬子大江,两岸风光正与壁画吻合。
“不错,这幅壁画名叫《防江望楼图》。”
阿幽为他介绍每一幅图:《云带环山图》《江天亭立图》《孔雀牡丹图》《柳荫骏马图》《鹤寿图》《鹿鹤同春图》《鸳鸯荷花图》《绶带蟠桃图》《双鹿灵芝图》……
“等一等!”
秦北洋盯着壁画中的《双鹿灵芝图》,岩石古松下,两头梅花鹿,一头大鹿长着漂亮的鹿角,还有头小鹿趴在地上,必是一雄一雌,双鹿面前长着一株千年灵芝。
这头雄鹿酷似小镇墓兽九色,正面盯着秦北洋,露出浑圆的双眼,面孔更像某种食肉的野兽——难道就是九色体内的上古神鹿?
往下走,壁画风格又为之一变,出现大量西洋教堂里的《圣经》故事,秦北洋在上海与巴黎的天主教堂可都见过。
“阿幽妹妹,你是太平天国的后代?”
“哥哥,你终于猜对了!”
“天兄诞生后的1814年,天父次子诞生在中国广东省花县福源水村。”
“天王洪秀全?”
阿幽柳眉倒竖:“不得直呼天王名讳!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公元1864年,天京被湘军围困告急,老天王因病升天,幼天王洪天贵福即位。不久,天京沦陷,湘军屠城,男女老幼被杀十余万人。所幸忠王保护幼天王杀出重围。忠王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幼天王,被俘就义。”
“坊间流传一本《李秀成自述》,不知真伪,有人说他已变节,有人说他是诈降……”
“诈降。”阿幽斩钉截铁地回答,“忠王有约,以诈降迷惑清妖,用离间计劝说曾国藩叛乱清朝。幼天王经湖州、广德州进入江西,遭到清军围捕,身边只有一名少年侍从,长相却与幼天王酷似。他们在山上藏了几天,饿得不行,下山到一户唐姓人家,不幸撞上清兵。少年侍从冒充幼天王被俘,真正的幼天王趁机逃脱。”
“历史书上所说的,幼天王洪天贵福在南昌被凌迟处死,其实是个替身?”
“嗯,这位少年,被绑在凌迟的柱子上,代替幼天王,接受千刀万剐的酷刑,至死都没说出这个秘密!”
“这就是你们的‘升天祭’——用假人代替少年,重现当年的凌迟酷刑?”
“只要太白山上的天国后代尚存,我们就会世世代代祭奠这位少年。”
“因为替身的牺牲,清朝对太平天国余部搜捕有所松懈,真正的幼天王,趁机逃亡到了太白山?”
“天国败亡之前,遵王赖文光奉命西征,自安徽、河南攻入陕西汉中。”阿幽指向壁画中的一幅古地图,“遵王预感到天国危机,决定在秦岭深处开发一处避难地,亲自登山找到这块福地。”
秦北洋自小对一切图纸敏感:“太平天国定都天京,想要步朱元璋之后尘,可惜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自己这边,最终败亡,殊为可惜。”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阿幽摸着腰间匕首说,“清廷说我们是长毛贼,儒生说我们是西洋邪教,洋鬼子说我们是异端敌基督,革命党说我们是民族英雄,还有人说我们是农民革命……”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失败者往往被描绘为恶魔。”
“哥哥,而你眼前的壁画,就是由失败者描绘的……你看这片牡丹花,开得如此鲜艳,其实是用人血画成,我们捉拿清廷大臣上山,以血祭祀天国牺牲的兄弟姐妹。”
“这是你们行刺的开始。”
阿幽不以为然:“六十年前,不少太平天国残部流亡海外,成为职业刺客,加入刺客联盟。太白山成为刺客联盟在中国的分支。山上的孩子,从小学习刺杀,告诉他们已是死人,视死如归,才能回归天国。只有十分之一成功毕业,其余会被淘汰。老天国是造反,是战争,血流千里;新天国则是无声的刺杀,血溅五步……哥哥,我叫洪天幽。”
“阿幽妹妹,我第一次知道你的真名。”
“幼天王洪天贵福是我的祖父。自从天国败退,他便隐居在太白山上,一直活到庚子年,寿终正寝而升天。”
“也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阿幽淡淡一笑:“我的父亲,幼天王的独子,成为第三代天王。三年后,我和我的孪生兄长出生了。我们是天国最后的继承人。六岁那年,天国出现叛徒,清廷调遣新军精锐,突袭太白山,用炸药打破城堡。我和哥哥被俘虏,运送到北京。”
“那是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我的命运被彻底改变的一年。”
“我们双胞胎兄妹,被一个老太监送到北京的摄政王府。那是个春天的午后,摄政王很年轻,喜欢逗笼子里的鸟玩。我从小受的教育是,所有清廷官员贵族都是妖魔鬼怪,要么长着恶狼脑袋,要么拖着狐狸尾巴,没想到摄政王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摄政王起了恻隐之心,下令把哥哥送去后宫做太监,把我送去做娼妓。”
秦北洋当即想起:“老太监?”
“哥哥,你想起来了吗?老太监违背了摄政王的命令,秘密将我们押送到清西陵,想用水银将我们做成童男童女,给光绪皇帝殉葬!”
“在我刚到地宫的第一夜,我将你从老太监的魔掌中救出来,可惜没能救出你的孪生兄长。”
“那一夜起,我就把你当作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
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秦北洋听得有些脸红。
天国图书馆有个后门,深入太白山中的石头甬道。绕过几个弯,迎面有一间密室,门上刻着“真神殿”三个字。
阿幽推开殿门,鲛人油脂点亮的长明灯前,供奉着鲜花、水果,还有露水。
重重帷幔深处,端坐一个男孩,身穿明黄色长袍,胸口绣着团龙,头戴圆筒形金冠。男孩六七岁模样,脸上似乎贴着银粉,看起来相貌如生,却又有几分诡异。
秦北洋认出了这个男孩。
“哥哥,他也是我的哥哥。”
阿幽上了三炷香。当年的童男童女,原本要为光绪皇帝秘密殉葬。如今,童女已长成十八岁大姑娘,童男却永远被禁锢在六岁,成为太白山上的神,刺客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他为何在太白山上?十二年前,他不是被埋在清西陵围墙外吗?”秦北洋后背凉飕飕的,“他的身上与体内都是水银,别说十二年,就算一千两百年,也不会腐烂。”
“五年前,袁世凯称帝时,我被脱欢从鄂尔多斯草原救回太白山,加冕成为刺客们的主人。我率领大伙儿,赶到清西陵的围墙外,掘出当年被埋下的哥哥。因为水银,他没有腐烂,被送回太白山,永生永世供奉在真神殿。”
“如果我没有救你,那么供奉在这里的,便是一对童男童女。”
阿幽抓着秦北洋的手说:“哥哥,救命之恩,阿幽必要相报。”
“妹妹,我俩童年时的相遇,这是命中注定,不是我对你的恩德。”
“哥哥,我的童年到六岁为止——我亲眼看着爸爸被清军乱枪打死,妈妈被十几条大汉轮奸,从悬崖跳下地狱谷。我看到太白山血流成河,我和哥哥被关入铁笼子,牲口一样押到北京。我必须保护自己,不能泄露身份,我是天国最后的传人。从那以后,我的童年是在北京的大宅门里,关在内务府陵墓监督的后院里度过的。”
秦北洋同病相怜:“阿幽妹妹,你没有童年,地宫中长大的我,一样没有童年。”
走出真神殿,打开秘道尽头的窗格,望见一轮明月,高挂在云海上。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阿幽对着月亮高歌一曲,她与秦北洋初遇时唱过的求雨儿歌,“其实,这首《祈雨歌》就是刺客教团的联络暗号。”
相隔十二年,秦北洋再看十八岁的阿幽,惊觉她的内心,更像个饱经风霜的女人。
“我做梦都想把你们这些刺客杀尽……”
她探出窗外,望着漆黑一团的深渊:“哥哥,你若要为父母复仇,为自己复仇,请把我推下去吧。”
“别犯傻。”秦北洋将十八岁的姑娘搂了回来,“你真是我的冤家!”
“要怪就怪十二年前,你从老太监手里救了我。”
阿幽将头埋入他怀中,仿佛一块烫手山芋,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我不怪你,只怪阿海。”
“地狱谷中没有发现阿海的尸骨,但刺客教团已发出必杀令,他活不了多久!”
十八岁的小女孩,恶狠狠地说。
秦北洋心中盘算,亲手复仇的日子,究竟还有多远?
“哥哥,阿海的叛乱,除了觊觎五百吨沙俄黄金,也是窥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倾心于你,料定有你无他,有他无你。至于老爹,他是忠心耿耿的天国老臣。我做出任何选择,他都会无条件服从,哪怕叫他去死。”
刺客教团的规矩森严,与中国两千年的君主专制并无两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爹做得到,阿海却做不到。
说话间,东方泛起鱼肚白,云海上下,金光闪闪,平地上一辈子都难见到,但在天国长大的孩子们眼中,却又稀松平常。
“妹妹,阿海到底是什么人?”
“孟婆告诉过我——有年腊月,一个中年男子,冒着大雪登上太白山,带着十五岁的阿海——眉清目秀的男孩,性格内向,极少说话。护送阿海上山之人,自称‘四川道人’,其父是太平天国战将,追随翼王石达开西征,在大渡河畔败退,隐居在川西深山。这人有浓黑的胡子,长脸,高鼻梁,说话有浓浓的口音。他发誓效忠天国,每年送一些孩子上太白山,作为血赋。”
“血赋?”
“他保证,孩子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出身高贵,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具备成为顶尖刺客的条件。”
秦北洋闭上双眼,脑中浮起那张浓黑胡子、长脸、高鼻梁的男人面孔,好像找到了恶的源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