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1921年,夏天。
太白山上,秦北洋负责重建被烧毁的荣光大殿。当年在北京德胜门内陇西堂,他默默记下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烫样,也在日本学过建筑学的皮毛。大伙儿从半山腰的森林中,砍伐粗壮的千年神木,再用铁环索道运上山顶。如此绝险的山道,单靠人力或畜力难以胜任。
“天使”迈克尔身受重伤,好在有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日夜饮用山泉甘露,加上孟婆的疗伤草药,脱离了生命危险。他常常拄着拐杖,裹着绷带,唱着美国黑人小曲,表演魔术助兴。
还有一个养伤的是小木。阿幽将他囚禁在天上地宫里——能被关在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也是盗墓贼的无上荣耀了。
阿海叛乱,太白山元气大伤,幸存者不过七十人。山上人丁最兴旺时,将近千人,整个山崖布满洞窟,犹如庞大的隐修僧团。城头变幻大王旗,大伙儿向阿幽山呼万岁,就差举出“泽被苍生”的牌匾。
如今,秦北洋的最后一个心愿,也只有太白山上的这个女人才能帮他实现。
“我想要见一个人。”
“谁?”
“唐朝小皇子。”
阿幽掌着烛台:“哥哥,若我答应你这个请求,你能否答应我另一个请求?”
“尽管说。”
“等你看过棺椁,我再说,但你务必无条件满足我!”
“好,一言为定。”
话虽如此,秦北洋心中却是忐忑,若是阿幽命他自杀,岂不也得从命?不过,阿幽又怎么舍得让他去死呢?
月夜中,他们走上山顶,绕过大爷海,来到西侧山峰之巅,茂盛的野花深处,隐藏着墓道口。阿幽按下一个机关,类似现代的密码锁,秦北洋将之记在心中。
“哥哥,我不避你,我走过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出入自由。”
秦北洋带着九色钻入地道,胸口舒服了许多,重新暴发的癌细胞枯萎收缩,唯有墓道的空气是自由的。
“若我没记错,很快就要看到一座石头大殿了。”
果然,地下豁然开朗,到处是鲜花与香烛,一座汉白玉雕砌的大殿,如同浮雕镶嵌在石壁之中,只见三孔高大的拱券门。
秦北洋不敢靠近:“这是个墓室门?”
“这里是太白山的圣地。”
“墓主人是谁?”
“天王。”阿幽低沉地吐出两个字。
“洪秀全?”
“不准说出天王名讳!”
“历史书上不是说,清兵在天王府中掘出天王遗骸,曾国藩下令剁成肉泥,放入炮口发射,挫骨扬灰……”
“哥哥,请记住,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寂静的天上宫殿,秦北洋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难道是……替身?”
“正解!幼天王有替身,老天王当然也有替身。活着时有替身,升天后也有替身。”阿幽面对汉白玉大殿的三个拱券门,跪拜叩首,“自有忠臣护送天王灵柩出城,怎能落到清廷手中?灵柩被秘密运到太白山,并与脱险的幼天王会合,建造了这座天王陵墓。十二年前,清廷攻上太白山,也没发现这个秘密,或许是天父的庇佑。”
阿幽拉着他滚烫的手,穿过镇墓兽大斗兽场,便来到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中。
面对苍穹流转的日月星辰,和田暖血玉坠子又发热了,九色也越发激动,就差每走一步都要磕个头。
秦北洋靠近一间洞窟,两团暗绿色目光,凶暴地冲到铁栏杆前。这怪物长着鬼魅似的猴脸,鼻梁鲜红,两侧纵纹,颔下一撮山羊胡,身体却如同雄狮般强壮。褐色的毛蓬松而茂密,腹面是淡黄的褐色。但它行走发出的声音,却是金属外壳的镇墓兽无疑。
“山魈?”
秦北洋认出了这个物种,古书上写过。
“二十年前,为了捕获这头怪物,损失了好些人的生命。此墓在南京紫金山下,明孝陵附近。哥哥,你爱读《三国演义》,对他不会陌生——东吴大帝,孙权!”
“生子当如孙仲谋!你们竟然掘开了孙权的陵墓?这是帝王级的镇墓兽啊。《三国演义》记载,东吴多次用兵山越族。山魈是山越部落的图腾,孙权以被征服民族的图腾为镇墓兽。”
“但我们不是盗墓贼,只是把镇墓兽和墓主人转移到天上。”
下一个洞窟,九色护卫在左右,响起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布满白色斑点的马头,凑在栏杆缝隙间,身体呈现青铜光泽,猛烈喷射热气,几乎烧到秦北洋的眉毛。
“的卢马?”
“辛弃疾的《破阵子》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的卢马镇墓兽?”秦北洋反复打量这匹骏马,“的卢马原被认为凶险,会对主人不利。然而,三国的刘备就是靠的卢马脱险,飞越檀溪……等一等,这就是……”
“皇叔刘玄德的镇墓兽!”
“你们!”秦北洋大为惊骇,“不但刨了孙权的墓,还挖了刘备的墓?”
“南京的东吴大帝墓,成都的汉昭烈帝墓,一在长江尾,一在长江头,齐齐送入天上墓穴。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孙权和刘备他俩自己知道吗?死后一千七百年,居然做了隔壁邻居!刘备可是为了关羽复仇,讨伐孙权,败于夷陵,火烧连营,最后死于白帝城!”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阿幽说出《三国演义》全书第一句,话语中颇有霸气,“身后事,千载悠悠,谁能预知?”
“魏、蜀、吴——三国的君主,你们已挖出了刘备与孙权,那么最后一位曹操呢?”
“你不知道曹操七十二疑冢吗?至今,曹操墓在何处,尚未可知呢。”
秦北洋总觉遗漏了什么:“那么诸葛孔明何在?我年少时最崇拜的大英雄,难道……”
“放心,他的墓,我们还没动。诸葛武侯,至今仍长眠于定军山。”
“这座地宫囚禁了多少镇墓兽?”
“不能说……”阿幽卖了个关子,“但对哥哥而言,再多的镇墓兽,都比不上这件宝贝。”
她的手指向地宫中心,层层石头台阶之上——秦始皇的黄肠题凑巨棺。
“阿幽妹妹,你让唐朝小皇子享受了秦始皇的待遇?”
“终南郡王李隆麒,他是打开乾陵的钥匙,普天下最重要的宝物,自然要存放在秦始皇棺椁的复制品中。哥哥,你也要享受这个待遇吗?”
这话说得秦北洋后背发凉,赶紧带着镇墓兽九色,向地宫中心的棺椁冲去。
鲛人明媚的火光下,清晰可辨每根大木的枋头,是秦汉时期帝王墓葬的标配。巨大的框形结构,上盖屋顶般的顶板。内部结构复杂,更像一座迷宫般的箱式宫殿。
阿幽在秦北洋身后吹气如兰:“这座黄肠题凑,总共用了15880根柏木枋头。”
“暴殄天物!为了这座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你们要砍掉上千棵古柏木啊!”
怪不得远看犹如木头堡垒,拉到古代战场上,也是一座坚固要塞。先秦时候,北方到处是繁茂森林,气候湿润,各种动物出没。为了营造陵墓,古人砍伐大量木材,化为荒山野岭,直到今日的风沙遍地,比如黄土高原。
“阿幽妹妹,我们究竟是推动了历史,还是让历史在倒退呢?”
秦北洋闲话两句,来到“黄肠题凑”木椁边上,正方形柏木横截面,如同城墙砖头层层叠叠。绕到木头背后,方才看到一扇小门。
阿幽为他拉开门环,指着黑漆漆的空间:“你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里头。”
手提马灯,秦北洋与九色钻入秦始皇的模拟棺椁中。也许在未来某个日子,他们也会钻入真正的秦始皇的棺椁。
黄肠题凑内部,犹如木头宫殿的甬道,除了四壁的黄心柏木枋头,还能见到许多小隔间,不知里头摆放着什么陪葬品。也不晓得,秦始皇的镇墓兽究竟长什么样。因为两千多年前,秦始皇地宫的营造,使得墓匠族拥有了一个伟大的姓氏——秦。
就像一场盗墓或考古演习,秦北洋钻入黄肠题凑的核心,本应是始皇帝嬴政棺材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具梓木棺椁。
唐朝的棺椁。
好似一艘紧凑的大木船,两头高高翘起。千年梓木上的朱漆仍然保持鲜艳,描绘着珍禽异兽、日月星辰、风卷流云……
一切都跟二十一年前,秦海关夫妇坠入白鹿原大墓的盗洞,摔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上所见的景象一样。
这具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椁,正是秦北洋的出生地……
秦北洋凝神静气地观察,低头问九色:“君可知,此乃终南郡王梓宫?”
小镇墓兽微微点头确认,蹲伏跪膝在君主跟前。这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不是阿幽用来糊弄人的假货。这是九色誓死守护的家园,也是秦北洋的产房。
九色与秦北洋回家了。
船形棺椁的一头,类似于船尾的位置,有个被斧头劈开的洞口,安上两块木板,虚弱地保护里头的主人。
秦北洋下跪默默祈祷,祈求唐朝小皇子原谅。此行别无目的,只想确认墓主人的安危。
“大周汝南郡王在上,晚生秦北洋得罪啦!”
当年,妈妈在这副棺椁上生他出来,连农村最忌讳的血光之灾,墓主人和镇墓兽都没计较,又怎会计较这孩子回家呢?
秦北洋打开两扇木板,蹑手蹑脚地钻入唐朝棺椁内部。
冷。
仿佛在屠宰场的冰柜,每寸肌肤都起鸡皮疙瘩,干冰般的烟雾升腾到胸口。如果手里有个温度计,绝对在零摄氏度以下。
马灯照出了一双鞋子。
金灿灿的罗衾下,两只鞋尖卷起的高头履鞋。李后主说“罗衾不耐五更寒”,在这西伯利亚冰窟般的环境之中,难为了少年夭亡的小皇子。原本丰富的陪葬品,当年被小木一扫而空。他沿着棺椁边缘往前爬行,尽量不要压着罗衾下的尸身……
秦北洋看到了他。
仿佛照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只存在于梦幻中。
他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自己,十五岁,最多十六岁。
苍白的肤色底下,可见青色的毛孔,仿佛一片枯叶的茎脉,在脸上若有若无地生长和流动。没有冠冕,只有一头茂盛的黑发,在头顶束着发髻,一根锋利的金簪子穿过。少年的眉眼、睫毛、鼻梁,还有嘴唇,都是如此完好,没有一丝一毫的腐烂迹象。尤其嘴唇,还有几分鲜艳,恍若刚刚睡去……
这是秦北洋第一次看到唐朝小皇子的真容。
这张脸,以往只在盗墓贼小木的描述中想象一下。这一回却是面对面,光子在时间与空间中来回穿梭,穿透他的瞳孔和大脑。
四年前起,秦北洋从上海返回北京,就是要找到躺在棺椁中的这个人。
其实,跨越万水千山乃至整个世界,他要找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啊!
你好吗?
某种错觉,仿佛小皇子轻启红唇,用盛唐的音韵吐出这三个字,从耳膜、从手心、从膝盖传递到秦北洋的五脏六腑……
他不敢呼吸,害怕口中呼出的热气与湿气,改变棺椁内冰凉干燥的环境,让唐朝小皇子的尸身瞬间变质。从前盗墓贼打开保存完好的棺椁,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墓主人从栩栩如生到化为腐朽不过顷刻间。
小皇子殿下,你必定很想回到白鹿原,回到唐朝地宫,与镇墓兽九色永远在一起,共享万年之安宁。但这一日,绝不在如今之乱世。二十世纪,任何陵墓,哪怕秦始皇与武则天的陵寝,都未必能逃脱诺贝尔发明的炸药、全副武装的工程兵、西洋与东洋的列强,甚至挖掘机与推土机的魔掌……
不能让小皇子殿下再遭受第二次磨难甚至羞辱。
唯有在这太白山顶,人迹罕至的天上墓穴,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银行保险箱般的黄肠题凑之中才是安全的。敬请小皇子殿下避祸于高山,犹如建文帝避难于海岛,暂且将此作为行宫,耐心等候数年。
皇天后土在上,秦北洋立此存照——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舍生忘死,驱逐外侮,复兴中华。待到天下太平,四海晏然,百姓安居乐业,再无窃国、窃民之大盗横行,地下古人皆可高枕无忧,我定会送你还家乡!
秦北洋退出棺椁,坐倒在黄心柏木枋头间喘息。九色把脑袋凑过来,琉璃色的眼眶中有些混浊。秦北洋搂着赤色鬃毛说:“去吧!你的主人在等着你。”
小镇墓兽收起鹿角与鳞甲,变成柔软的猎犬身体,钻入棺椁。这是属于他俩的秘密,九色与小皇子的两人世界。
秦北洋的后脑勺靠着唐朝棺椁的木板,竟有一种家的感觉!自从九岁离开天津,进入地宫颠沛流离,他已不知道家为何物。但在小皇子的棺椁前,在黄肠题凑环绕之中,心里分外舒服,甚至不肯离去。
他不可抗拒地躺下,迷迷糊糊睡着了。九色出来了,它用脑袋将秦北洋拱醒。小镇墓兽放射出琉璃色目光,有些哀伤,也有些感激,感激秦北洋给自己与主人久别重逢的机会。
秦北洋忍不住,人与兽抱头痛哭,一千两百年的悲戚。
“九色啊九色,早晚有一天,我会送你们回家的!”
钻出黄肠题凑棺椁,阿幽仍在等待他俩,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嘿!哥哥,我还以为你睡在棺材里了呢!”
秦北洋尴尬地皱起眉头:“阿幽妹妹,你都会开玩笑了。”
“因为哥哥在我身边啊。从前不开心的事,一件件都会慢慢淡忘,剩下的就是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光。”阿幽牵住他的手说,“小皇子没有腐烂的尸身中,藏着打开乾陵的秘密。但谁都不知道如何打开这秘密。也许,哥哥,你才是这把钥匙的钥匙,还有九色哟。”
她也搂着九色,小镇墓兽却厌恶地走开了。
秦北洋点评一句:“它不愿被当作一把钥匙。”
“哥哥,乱世之中,身不由己,你我谁都逃不了。”
二人一兽,穿过镇墓兽大角斗场,经过绵长的甬道,终于回到太白山山顶的西峰之上。
后半夜,月光清冽,阿幽面朝狂野的山风说:“哥哥!我可以说出我的心愿了吗?”
“嗯,君子一诺千金,尽管说吧!”
“我想嫁给你。”
阿幽瞪着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像个布偶娃娃,仿佛在十二年前的光绪地宫。
“妹妹……你说什么?”
“哥哥,阿幽的心愿是——嫁给你。”
秦北洋站立不稳,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啊……”
“阿幽没有唱戏,也无阴谋诡计,这是阿幽掏心窝子的话——我要做你的女人。”
“这个……哎呀……你从何时起有了这念头?”
“六岁。”阿幽让秦北洋无处可退,背后是万丈深渊,“当你从老太监手里救了我。否则,我就要给光绪帝殉葬,变成千年不腐的童女。那一夜,我已打定主意,长大后必要嫁给你。”
“冤家。”秦北洋叹出一口气,低头撞上九色的琉璃色目光,仿佛欧阳安娜的双眼,“你也是冤家。”
阿幽拽着他离开危险的悬崖,回到绿草芬芳的山顶高原,双手从背后环抱秦北洋,下巴放在他肩上:“哥!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提出任何请求,你都会无条件地满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秦北洋绝不抵赖!”
“那就好,你也见过棺椁了,还进去摸了他的真身,心满意足了吧?为何不能满足阿幽的心愿呢?你可不要做言而无信的男人。”
“可……”秦北洋的嘴唇在发抖,“阿幽,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秦北洋在地宫里出生的那天起,就克死了亲娘,九岁又克死了养父母,注定要孤苦伶仃,天煞孤星,任何人跟我在一起,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非命,就是生不如死。”
“不对,哥哥,这只是你的借口。你还在想着安娜姐姐?”
秦北洋闭上双眼:“我对安娜已无所想,都是过去的事了。”
“安娜已是齐远山的媳妇,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哥哥,你早该知道了吧?”
“不错!”秦北洋鼻头酸涩,必须换个话题,“两年前,我身患绝症,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无法治愈顽疾。若非我接连不断深入古墓,呼吸吐纳幽冥世界的气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但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癌细胞从未真正消失,只要我脱离古墓,早晚必死无疑。”
阿幽伸手抓住他鼓鼓的胸大肌:“我不在乎。”
“身体健康的小伙子有的是,你不在乎嫁给一个活死人?”
“你若今夜死,我从明日起为你守节。”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秦北洋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太平天国并不讲究寡妇守节,但他相信阿幽真做得出这种事儿。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既是男人的“信”,也是他的“命”。
仰望太白山上的月亮,秦北洋抓了抓九色的鬃毛,盯着她乌幽幽的双眼:“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