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秦北洋与阿幽举行了婚礼。
并未如通常新人那样挑选黄道吉日,他们选择在荣光大殿重建落成之日结婚。
“镇墓兽猎人”老金出色而准时地完成大殿工程。秦北洋提议给“荣光大殿”改名转运。天京的荣光大殿乃亡国之宫殿,太白山上的荣光大殿也惨遭两次兵祸。
思来想去,秦北洋圈定了一个既古老又时髦的名字——“格物致知大殿”。
朱熹曰:“格,至也。物,犹事也。穷推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太白山上张灯结彩,到处贴满双喜字。十二年前的大灾难后,从未有过如此喜庆的景象。
这一日,山顶吊桥放下,前来吃喜酒的宾客络绎不绝。散居在海外的天国后代,战败后沦为契约奴工,被贩卖到秘鲁挖鸟粪和硝石,参加南美太平洋战争扬威新大陆,帮助智利共和国占领战略要地阿塔卡马沙漠。他们献来印加帝国的金面具,四百年前的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绑架了印加末代皇帝阿塔瓦尔帕后敲诈勒索来的宝贝。
逃亡南洋建立婆罗洲公司的天国后代献上了烟草、天然橡胶、金鸡纳霜、肉豆蔻等特产。
避难于美国旧金山的天国后代送来了爱迪生公司的电影摄像机与电影放映机,给这场天国婚礼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记录。
除了天国后代,还有来自全球各地的刺客联盟代表。太白山顶,犹如凡尔赛和会,出现不同肤色的种族——裹着白头巾的阿拉伯人,西装革履的法国无政府主义者,皮肤黝黑的印度独立运动分子,发红如血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还有两个亚洲人,一个小眼睛,一个瘦小个,分别是朝鲜与越南的革命者,专行刺杀日本与法国的殖民官员。
他们既来朝拜东方的刺客圣地太白山,可以媲美毁灭于六百年前的阿萨辛的天国花园,也来祝贺阿萨辛继承人与太平天国公主喜结连理。
美国第一刺客“天使”迈克尔已痊愈。他可是刺客联盟的红人,许多人都认识这张黑人魔术师的面孔。他成了婚礼的司仪兼翻译,不断为各国刺客代表们互相介绍,俨然是曼哈顿的交际酒会。
无心插柳柳成荫,如今五大洲的刺客,都知道了“China Ch'in Peiyang”的大名。
“中国秦北洋”披散着乌黑长发,活脱脱一个“长毛贼”。依然朴素的工匠装束,裤子甚至打着补丁,坐上“格物致知大殿”宝座,加冕为刺客联盟的最高领袖。
尽管,他只是名义上的“领袖”,根本指挥不动各国刺客,除了太白山。
阿幽尚未换上新娘子的红装,而是身着刺杀行动时的黑衣劲装,打开缀满钻石的阿拉伯宝匣,捧出阿萨辛的金匕首,恭敬地交到秦北洋手中。
在刺客联盟代表们的瞩目中,秦北洋高举金匕首,引来众望所归的欢呼与口哨声。刺客们亮出各自兵刃与枪械,在“格物致知大殿”前的广场鸣枪庆贺。
八百年前,山中老人霍山佩带过的金匕首,象征刺客信条的传承。
嘉宾聚齐,贺礼收罢,秦北洋与阿幽的婚礼开始。最年长的孟婆主持仪式,根据太平天国《天朝田亩制度》,“天下婚姻不论财”,“婚娶”喜事费用“俱用国库”,“不得多用一钱”。男女必须自愿,严禁包办婚姻,纳采聘礼嫁妆等至今仍然贻害中国青年的陋习全部扫除。
秦北洋换上一身黄色绸缎大褂,头戴太平天国角帽,长发沿着耳边垂到胸前。阿幽换上红色圆领长袍,下摆过膝,衣襟左衽,形如寿衣……
头一回见她化妆,脸上扑着胭脂水粉,说一不二的太白山刺客教团的主人,终成秦北洋的小娇妻。
席间少不了小镇墓兽九色,它也披红挂彩,正襟危坐,犹如男方的家人。
天国婚礼颇为简单,并无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烦琐礼仪,打破了明清以来的传统。
新郎新娘俱是父母双亡,因此由最年长的孟婆代替双方家长。
孟婆说着广东口音:“良辰美景,天父为证!各位贵宾,谁若明了本次婚姻不成之理由,请尽管言语,或永远保持缄默。秦北洋,汝可愿娶洪天幽为妻?”
秦北洋:“我愿意。”
孟婆:“无论汝妻或富贵或贫贱,或康健或染疾,汝皆不离不弃乎?”
秦北洋:“不离不弃。”
孟婆:“洪天幽,汝可愿嫁与秦北洋为妻?”
阿幽:“我愿意。”
孟婆:“无论汝夫或富贵或贫贱,或康健或染疾,汝皆不离不弃乎?”
阿幽:“不离不弃。”
孟婆将这对新人的手牵在一起,朗声道:“吾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宣布,秦北洋与洪天幽结为夫妻!”
观礼的西洋刺客们,啧啧惊叹这仪式的圣洁高贵,又对没有亲嘴表示极大遗憾。
婚礼最后,孟婆给新郎新娘签发一张结婚证——太平天国独有的“合挥”。“合”为联合,“挥”是粤语凭证之意。太平天国规定,若有人不持合挥而带女眷,一律以强奸罪处以极刑。“合挥”一式两份,中间盖龙凤大印,一份由天国官府留档,一份由新郎新娘保存。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结婚证,早于西洋各国,堪称一大创举。
秦北洋与阿幽的“合挥”上,工整地书写着三列字——
西王议政司
秦北洋年二十一岁直隶省顺天府人
洪天幽年十八岁广东省广州府花香人
看完孟婆书写的“西王议政司”五个字,秦北洋本想多问两句,但婚礼上人太多,便把疑问藏在心里。
婚礼晚餐,皆为一篮猕猴桃,一盆甘露水。这场天国最重要的婚礼,既无吹吹打打,也无唱堂会的戏班子,更无唱《十八摸》的流浪艺人,简直比农村的葬礼还要简单!
这也是移风易俗,是对中国人结婚大操大办,以及豪华的酒席盛宴陋习之破除。
唯独有一个例外——黑人魔术师迈克尔再次表演“大变活人”,少年中山躲进铁笼子,变出来的竟是化装成南美洲神兽大羊驼“猊马”的小镇墓兽九色。各国刺客们大呼过瘾,这回是真的变魔术,而非假借魔术的刺杀。
礼毕,新郎新娘入洞房。
九色卸去神兽大羊驼的化装,恢复为幼麒麟镇墓兽,蹲在门外守护这对新人。
“洞房”名副其实,就在山崖洞窟。摆设也颇简朴,大床上铺着新棉被与枕头,几盏红烛倒是明亮。闹洞房的野蛮陋俗,则被天国严禁,一经发现,斩立决,杀无赦!
阿幽脱去红嫁衣,卸去红装,披散长发,钻进被窝,等候新郎官。
许久不见动静,只听到洞房的角落里,传来秦北洋的声音——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阿幽心中打鼓,什么情况?人生四大喜事之首的洞房花烛夜,秦北洋竟然念起佛经,这是要看破红尘出家了吗?
原来啊,他想起死于敦煌莫高窟的白俄美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秦北洋怎会忘了她对他的好?便为她念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祈祷她早日往生。
诵经完毕,秦北洋掀开床上纱帘,蹑手蹑脚地躺在阿幽身边,衣服都忘脱了。
“哥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阿幽嘻嘻一笑,千娇百媚,宽衣解带,帮着秦北洋褪下衣衫,露出他汗津津的胸大肌与肱二头肌。
皎皎烛光下,纤纤少女,玉体横陈,两相缠绵,自不待言……
这虽非秦北洋的第一次,但他仍然满面通红,额头布满豆大汗珠,心中默念元稹的《会真诗三十韵》,描写张生与崔莺莺在普救寺的云雨之欢——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曈曈。
烛火渐熄,窗格外,苍穹似已黎明,太白山上的云海,再次泛起金光……
阿幽搂着她的新郎,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秦北洋悄然起身,给新娘掖好被子,穿回平常的工匠装束,吹灭烛火,无声息地退出洞房。
在门口守了一宿的九色,琉璃色目光闪烁,似乎说:新郎官,你不要新娘子,却偏偏要我,又是何意?
嘘!
他带着九色走出洞窟。天蒙蒙亮,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都还在熟睡。走出大殿和朝天门,穿过太白山山顶,绕过寂静的大爷海,攀上寒风凛冽的西峰,熟练地找到墓道口。
秦北洋再度步入墓道,这才感到浑身畅快,清凉舒爽。这些日子以来,胸口的癌细胞又燃烧起来,若不能赶快找个陵墓钻进去,怕是喜事还没办完就要办丧事了。
经过天王洪秀全的陵墓门口,钻入镇墓兽大角斗场,来到秦始皇陵墓地宫。鲛人火光再起,直达地宫中心的黄肠题凑,却裹着一具唐朝棺椁。
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小孙子,唐睿宗李旦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今夜的新郎官,不敢再钻入棺椁,免得带入外面的空气与湿气。身处无数黄心柏木组成的迷宫,秦北洋就地躺下,背靠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材板,才安心地闭上双眼……
新婚次日。
阿幽醒来,天已大亮,她从未起得这么晚。莞尔一笑,唇边似还残留他的味道。她抚摸自己的身体,又抚摸婚床的枕头,却只摸到了秦北洋的体温……
刺客联盟的宾客们都已告别太白山。“天使”迈克尔也起程回美国,他与秦北洋相拥告别:“兄弟,这辈子,若是有需要我的时候,别忘了迈克尔。”
迈克尔开玩笑说,还要把九色打扮成南美洲神兽“猊马”变魔术,吓得小镇墓兽连连后退,龇牙咧嘴。
每一夜,秦北洋都躲在地宫,睡在唐朝小皇子棺椁旁。唯有如此,才能确保癌细胞不复发。九色回到新旧两个主人身边,也是乐不思蜀,仿佛回到白鹿原魔方大墓。
秦北洋禁止九色离开地宫,尤其禁止它靠近阿幽。有了卡佳之死的前车之鉴,他不想因为这头小镇墓兽体内几块灵石的威力,再害死另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
于是,阿幽主动来地宫里寻找丈夫,她从背后搂着秦北洋道:“我真怕自己会变成深闺疑云。我们已是夫妻,哥哥,你该怎么叫我呢?”
“阿幽妹妹!”他吐出一口地宫里的气息,“我们是在光绪帝陵的地宫旁相遇的,没有那一夜,也不会有今天,我还是叫你妹妹吧。”
“嗯……”她微微失望,她本期待得到“夫人”“媳妇”“老婆”,甚至“婆娘”的称呼,“妹妹也好!哥哥妹妹,我们过一辈子!将来我若是死了,请你将我的尸首抛入地狱谷,任由我粉身碎骨,来于自然,又还于自然去吧。”
“新婚宴尔,你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跟哥哥在一起哪怕片刻,阿幽都很开心;哪怕下一刻死了,也无所遗憾。”阿幽咬着他的耳朵,吹气如兰,“你好久没有抱我了。”
秦北洋心头一热,便将她拦腰横身抱起……
事毕,阿幽的下巴抵住他后脖子上的鹿角胎记:“哥哥,我不许你走。”
“我怎会舍你而去?”
“阿幽还有一件礼物给你。”
她从黄肠题凑下面拖出一个沉重的箱子,竟然装满黄澄澄的金条……
几乎被闪瞎了眼,秦北洋发现每根金条都刻着俄语字母。这一箱约有十千克的分量,价值十几万银圆呢。
“沙俄帝国的黄金?”
伊塞克湖畔耶律大石陵墓内,每箱一百千克,共五千个箱子——五百吨黄金。
“不错,为这五百吨的黄金宝藏,阿海铤而走险,在太白山发动叛乱,身败名裂。”
“等一等……阿幽妹妹,你千万别告诉我黄金藏在哪里。”
“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我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的,但并不在天上地宫之中。”
“这笔宝藏不属于我们,早晚还是还给人家吧。”
“还给谁?俄国人?不……”阿幽抓起一根金条,“如果这笔钱到了哥哥手中,就能实现你的抱负。”
“五百吨黄金,富可敌国,确实可以用来干大事儿。”
秦北洋无意间流露了心里话,阿幽顺着往下说:“哥哥,我俩是夫妻,我的就是你的。”
“我的八字之中,据说有财运,但我只要一座古墓,能让我栖居呼吸,活下去就够了。就算是金山银海,又能如何?”
她用纤纤手指堵住他的嘴唇:“感谢哥哥成就了阿幽的心愿。哥哥命中注定是要干大事儿的人。阿幽不过是个弱女子,唯愿哥哥成就心愿。”
“你可知我的心愿为何?”
“当年,天王在金田起义,不就是为了扫除天下的妖魔,驱逐西洋列强,创造一个新中国吗?清朝虽亡,但中华民国不过换汤不换药。老实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还不如各省督抚割据的清朝呢。”
“阿幽,你果然是天王之女,看待时局之透彻,远胜于许多迂腐的读书人。”
十八岁的阿幽将黄金放回箱子,牵着他的手说:“哥哥,你出生于地宫之中,成长于乱世之秋,身负墓匠族之技艺,又是‘天国学堂’第一名毕业生,掌握经邦济世之才学,必将龙飞于天下。”
秦北洋闭上双眼,眼前幻化出一条澎湃的江河……
“好吧,我已经想好了这笔黄金的真正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