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蟾舞台《镇墓兽Ⅳ:鲛人泪》|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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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Ⅳ:鲛人泪》
第二十三章 天蟾舞台

民国十一年,1922年1月1日,上海跑马厅。

“秦北洋!”

这句是日语,嵯峨光与他隔着无数个人头,隔着鞭炮声声的音障。当她换成汉语“秦北洋”时,秦北洋已跟随一名年轻的将军,坐进黑色奔驰轿车,在南京路上绝尘而去。

日渐黄昏,夕阳将梧桐枯枝晒得如同金色的碎骨头。

擦肩而过。

光看着先施百货早早亮起的霓虹灯光,怅然若失。寒风卷来,她被冻出两条清水鼻涕。

她身边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精瘦个子,文质彬彬,头发向后梳着,露出饱满的额头,嘴角尤其有型。他给嵯峨光递出手帕,问出一句日语:“他是谁?”

“我的哥哥。”

“你有中国哥哥?”

日本少女接过手帕,擦鼻涕同时擦着眼泪:“是的,芥川先生。”

他们身边还有个中国人,三十来岁,裹着棉布长衫,胸口搭一条黑围巾,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我认识这个人,他叫秦北洋。四年前,在上海,我们打过一些交道。某种程度来说,我还是他的恩人呢。”

“陈先生!”光着急地抓紧中国人的胳膊,“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秦北洋坐上了少帅的车。我听说少帅广交天下英雄,最爱请朋友看戏。他到上海不到七天,每夜都要看京剧。今晚,天蟾舞台有一出大戏《鱼肠剑》,也许他会去那儿。”说完磕磕绊绊的日语,他又用中国话自言自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相隔四年,想不到这小子出息了啊。”

这人便是陈公哲,上海精武体育会的骨干。这些年来,他将精武门开到了全国各地,甚至走出国门,在南洋乃至北美宣传霍元甲的精神及武术。

芥川先生来了兴致:“陈先生,我们去天蟾舞台吧!”

光跟着两个男人走过南京路,元旦的黄昏,天早早地黑了,华灯初上,摩肩接踵,华洋杂处,东京也不见这等繁华。

七天前,圣诞节,嵯峨光乘坐的轮船驶入黄浦江。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中国,凝望水雾蒙蒙的外滩、江面上呜咽的巨轮,仿佛窥视一个童话世界。光的父亲嵯峨侯爵,正好来上海办事,不放心把叛逆的女儿一个人留在东京,就把她带到上海。

而光对上海的印象,主要来自三年前的早春,秦北洋陪伴她流浪时的述说。

她跟父亲住在外滩背后,上海最好的英国饭店。这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安排的,侯爵大人跟明治天皇有亲戚关系,绝对是要拍马屁的对象。

此后数日,她跟着父亲跑东跑西,都是些无聊的公务,帮忙做法语和英语翻译。元旦这天,光只想着去上海跑马厅——近日来,上海街谈巷议的都是“贺岁杯”,报上连篇累牍的广告。父亲另有公干无法同行,只能拜托同住一家饭店的芥川先生照顾女儿。

说到芥川先生,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是日本第一流的文学家。他是以大阪《每日新闻》视察员身份来中国的,已从南到北游历数月,前两天刚到上海,准备过几天回日本。

今天,芥川受嵯峨侯爵的拜托,带着十六岁的侯爵公主早早出门。他先去了虹口的精武体育会,当然不是去送“东亚病夫”匾额的,而是去拜访大名鼎鼎的陈公哲。

元旦“贺岁杯”,上海滩万人空巷,陈公哲预订了上海跑马厅的包厢,又略懂几句日本话,便带着芥川先生与嵯峨光同行,让两位日本客人开开洋荤,这是在东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陈公哲早就听说过芥川先生的大名,暂且放下中日间的嫌隙,先行待客之道。

看台上层的包厢内,十六岁的光放肆地喊叫,不停地蹦出“斯古伊”“刚八代”,跟一开始的贵族淑女判若两人。

最后,嵯峨光才认出第一个冲过终点线、骑着乌黑的汗血宝马、身材比所有欧洲骑手都高大的中国人,居然就是“哥哥”秦北洋!

她委托羽田大树打听过秦北洋的消息,结果却是他死于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爆发。嵯峨光无法相信哥哥已经死了,每次看到富士山,这座休眠中的活火山,便会想起秦北洋的音容笑貌,似乎他已长眠在圆锥体的冰雪中。

1922年的第一天,晚上七点,嵯峨光、芥川先生、陈公哲在二马路吃了苏式鳝丝面,便来到对面的天蟾舞台。外观是个西洋建筑,舞台两侧挂着两只大钟,下有“三炮台”香烟广告。舞台栏杆中间写着“天生人语”。

陈公哲也是一位戏迷,本想买楼上的包厢,才知道全被少帅的人马包下了。

三人只能坐到楼下,立刻有堂倌送来热毛巾。芥川先生刚要拿起毛巾擦脸,却看到旁边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国人,在用热毛巾揉搓面孔之后,竟在毛巾中擤了一泡浓浓的鼻涕。于是,芥川坚定地拒绝了毛巾。

少顷,舞台上的灯光亮起,先是锣鼓,再是胡琴,接着是观众们雷动的掌声……

今晚是《鱼肠剑》,就是刺客的故事——《唐雎不辱使命》中有“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专诸本是吴国士人,为报答公子光,将宝剑藏在鱼腹,刺死了吴王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公子光登基为吴王阖闾。这是比荆轲刺秦王更早的“士为知己者死”。这个故事也被司马迁记录在《史记·刺客列传》之中。

京剧《鱼肠剑》的主角却是另一人——伍子胥。

芥川与光惊讶地发现,舞台上的“伍子胥”,竟是个年轻女子扮演的。尽管穿着男人戏服,戴一大把假胡子,化着厚厚妆容,却依然掩不住青春美少女的眉眼与气场。

“她叫孟小冬,刚冒出来的角儿,只有十五岁。”

陈公哲用糟糕的日语为芥川解释。

舞台上,十五岁的美少女“伍子胥”,已随着西皮原板开腔了——

一事无成两鬓斑,

恨光阴一去不回还。

日月轮流长相见,

看青山绿水在眼前。

俺伍员弃楚非本愿,

恨平王杀害我慈颜。

匹马单枪走如电,

黎阳山下遇高贤。

定计出关无风险,

马到长江有渡船。

幸得渔人行方便,

他为我投江实可怜。

浣纱女,实好善,

一饭之恩前世缘。

眼望吴国路不远,

心急求兵马加鞭。

这一段,唱的是一夜白头的伍子胥逃出昭关,遇渔人得渡江,遇浣纱女得饮食。

孟小冬的气场了得,不能说艳压群芳,而得说勇冠三军。她将伍子胥演得入木三分,台下观众们陷入痴狂,个个都成了她的脑残粉。

陈公哲继续为日本客人解释:“她唱的是女老生,扮相俊秀,嗓音宽亮,不带雌音,在坤生中首屈一指!”

光找到了崇拜的偶像——舞台上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日本也有传统戏剧,不过品种就那么几样——最古典的能剧、世俗的狂言、净琉璃文乐木偶戏,还有歌舞伎,显然不能与中国成千上万种地方戏相提并论。

今晚的天蟾舞台,女老生反串中年大叔,京剧昆曲中的美少年或美大叔反串贵妇人也是屡见不鲜,如北京的梅老板。而日本歌舞伎也有类似的传统。

芥川惊叹于中国戏曲舞台道具之简单,只有桌椅和幕布,却可表现星辰大海。当角儿模仿拉开门闩的动作,观众们大可想象这扇门的存在。角儿抡起流苏鞭子,观众们仿佛看到一匹红鬃烈马……

舞台渐入佳境,大花脸的净角专诸,同为老生的公子光、孙武子纷纷出场,唯一的旦角是专诸的妻子——史载专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勇士,只怕一人,就是老婆。

专诸刺王僚的关键时刻,一只臭鞋飞上舞台,几个流氓鼓噪:“演的什么臭玩意儿啊!”观众们纷纷躲远,彼时剧院与戏班子常被青帮控制,像后来香港黑社会涉足电影业一样。天蟾舞台的老板,是与欧阳思聪平辈的青帮老大,黄包车夫出身的顾竹轩。来砸场子的流氓,想必是另一位老大黄金荣的走狗,因为天蟾舞台抢了大世界隔壁舞台的生意。这次来者不善,看场子的打手们,全被这伙流氓打趴下,顾竹轩的苏北帮要吃苦头了。

舞台上的孟小冬,扔下假胡子,京剧念白喝道:“呔!伍子胥在此!何人胆敢撒野?”

有个流氓对青春秀美的孟小冬淫笑着说:“哟!我咋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伍子胥呢?”

他们竟冲上舞台,踢翻意欲阻挡的“刺客专诸”,又抽了“吴王僚”一耳光,将《孙子兵法》的作者踩在脚下,挥拳击倒后来的“吴王阖闾”,意欲对美少女版的“伍子胥”施行轻薄。

学京剧的多少都有些武术功底,孟小冬正要挥拳抗拒流氓,只见一个男人从天而降,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呔”!

秦北洋从二楼包厢跳下,稳稳落到舞台中央。他将领带塞入上衣口袋,礼帽扔到观众席,正好被嵯峨光接住了。

一同跳下的,还有一条“英国獒犬”,分明是化装后的九色。幸好主人提前指示,绝对不可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否则今晚的舞台要发生惨案了。

面对五六个流氓,秦北洋只用摔跤,三下五除二,全部干倒在地。

孟小冬的腿一软,刚要摔倒,秦北洋一把揽住纤腰。

“你是谁?”

十五岁的“伍子胥”,披头散发,任由自己被这石破天惊的年轻男子横身抱着,幽幽地问。

灯光下,秦北洋一时语塞。今晚,他被少帅拖来看戏,只想着怎样“藏拙”,没想到,这舞台上的《鱼肠剑》与少女“伍子胥”,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路见不平,实在藏不住拙了,再加上卢燕西在一旁逗他:“哎呀!如花似玉,就要被流氓糟蹋了啊。”惹得秦北洋不得不跳下包厢,如同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大英雄。

旁边的乐师乘兴拉起京胡,秦北洋不想暴露身份,只得朗声道:“刺客专诸!彗星袭月!”

这一句,深深烙入孟小冬的心底。

大上海,南京路,天蟾舞台,一戏院的人仿佛消失。时光在尘埃中叹息,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吴越春秋的姑苏城,刺客专诸捧出鱼肠剑,慷慨赴死……

十五岁的孟小冬,心底掠过一个念头:专诸刺王僚不是为公子光,而是为伍子胥?

秦北洋盯着她的双眼,却被凛凛地电了一下。孟小冬的美,文人有诸多记录,不复赘述,总之是一种不可形容之美,让人的双眼和心都不可抗拒。

楼上包厢中的卢燕西,摘下白手套鼓掌喝彩,心中默念:“真英雄也!真美人也!若要得江山,必要得此英雄美人!”

第二天,上海的小报的头版头条是《中国汗血宝马,扬威跑马厅》;头版二条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专诸救美伍子胥》。

天蟾舞台,剩下最后两个流氓,慌不择路逃入观众席,正好撞到芥川先生和光的面前。芥川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陈公哲撩起长衫,使出霍元甲真传的招式,一拳一脚,便将两个家伙击倒。

“欧尼酱!”

一声清脆的日语,从嵯峨光的嘴里冲出,秦北洋揉了揉眼睛,脑中忆起三年前的冬天,京都嵯峨野竹林里的那道光。

“光?”

秦北洋从记忆中拾回了一个日语单词ひかり。

美少女“伍子胥”还在纳闷儿,秦北洋已跳下舞台,九色紧跟在后。

百感交集的秦北洋,刚要抱她,又发觉她已长到尴尬的年龄,已非十二岁的小女孩,一下子不知该把手放哪里了。

光却爬上座位,直接跳到秦北洋身上,双臂紧紧环绕她的“欧尼酱”。

天蟾舞台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有双眼睛,有道刀疤,冷冷地注视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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