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并不怀疑自己还活着。他感到了疼痛,浑身每根骨头袭来的疼痛,再也听不到鞭炮声。
他摸到了骨头,屁股底下,后脑勺下,全都是骨头。大部分已经化为齑粉,但有少数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骨头与骨头的碰撞才是最疼的。不仅是肉体的疼痛,还有心疼,那是人死亡前留下的绝望的疼。
他是来找光的,但这里没有光,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摸到骨头,无尽的骨头……
他明白,自己坠入了阿海的陷阱。
这是地宫下的地宫,或者说,地宫下的地狱。
“光!”
秦北洋再次吼叫起来,他想要有光。
于是,有了光。
光从两个角落里照来,好像是矿灯,冷冷的光,仿佛许多个幽灵在光里跳舞。秦北洋看到自己在一个深坑底部,前方有个高台,阶梯状层层升高。中间有个长方形小平台,底下似乎压着一口大缸。
而在平台顶端,光被绑在一根粗壮的石头柱子上。
幽绿的冷光,照着十五岁的光,宛如一棵正在爆芽的鲜绿竹笋。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浑身动弹不得。她的脚下堆积了许多干柴,显然是从地面搬运而来的。而她所处的位置与姿势,仿佛上古时代祭坛上的牺牲品,即将献祭给恶龙之类的怪力乱神……
“欧尼酱!”
嵯峨光看到了秦北洋,疯狂地叫喊起来。秦北洋刚要爬起来,脚下却又陷入碎石而摔倒。
他摸到背后的唐刀,他在深坑里挣扎,像在西域大漠中陷入致命的流沙中。他摸到无数碎骨头,几乎完整的头盖骨,有成年人的,也有颅骨裂缝尚未闭合的小孩子的,骨盆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块额骨残留着精美的玉器,这是死后的装饰。有些骨头被泥土完好封存,刚被秦北洋扒开的瞬间,保留死亡时的姿态——她是个女子,屈肢侧身,上下肢弯曲而分开,貌似跪着倒下,双手举向天空,似乎还在祈求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人殉。
据说在先秦以前的大墓里都发现过,人、马、车、牛、羊,被埋入坟墓和主人去往另一个世界。
但陆机这样的文人绝不会搞什么人殉,秦北洋按照简单逻辑判断——陆机墓所在的福泉山,本身就是上古先民的故园,数千年前就有原始聚落与墓葬,甚至是华亭陆氏的直系祖先。
第一次落在人殉坑里,实在是不太好受,甚至有些恶心,怪不得刚才落下来那么疼,那是人殉者最后绝望的悲鸣之痛。
他拼命往上爬,才没被人殉的骨头淹没。地宫下的地狱越发明亮,他看到整座祭坛都是红色的,还能看到残存的介壳末与焦黑的痕迹。底下是活埋的人殉,上面是火烧的人殉,将人活活烧死祭祀上天,古书上也称为“燎祭”,堆置土块,集草木而火烧,烧完之后,将人的骨灰与草木灰一起撒入积灰坑中。
光的身边多了一把火炬,稍稍一动就会点着脚下干柴,将这娇艳鲜嫩的小身体烧成焦炭。
火炬握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右脸颊爬着蜈蚣般刀疤的男人。
“阿海!”
秦北洋叫出他的名字,阿海居然还了个微笑:“北洋,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刚想破口大骂,但看到光的生命捏在他的手中,秦北洋只能强忍怒火。
“喂,你留的长头发很漂亮。”
当一个男人夸赞另一个男人的头发,总让秦北洋感觉到很别扭,甚至有些恶心。
“我只是想体验一下春秋战国时代古人的感觉。”
“有意思!”阿海的语气越发温柔,“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儿——十天前,圣诞节,我去找了安娜。”
“欧阳安娜?她在上海?”
阿海轻描淡写地回答:“还有你的伙伴齐远山,很可惜,他们都不在家。但我见到了他们的女儿,那个叫九色的小姑娘。”
“不要!不要!”
秦北洋疯狂地叫喊,无奈脚下全是人骨,几次都滑倒在深坑之中,也无法借力实施“刺客道”的轻功。他想起十字弓,藏在人殉坑里扣下弩机,射出一支钢箭。阿海早有防备,举起一面青铜盾牌,轻松地防下这一支箭。
他捡起钢箭说:“我还帮忙给只有一岁半的小九色换衣服,看到了她的身体,她真的……很漂亮!”
“畜生……她是我从永泰公主墓里救出来的孩子!你敢碰她一下!”
“放心,她很安全,也很健壮,她的身边甚至有个保护神。你说她是从古墓里出来的,我就明白了。现在,小九色在她的爸爸妈妈身边。圣诞节那天,齐远山与安娜跟你擦肩而过,全家搬出上海,不知去了天涯何方,你暂时看不到他们了。”
秦北洋的眼眶似乎要流血了:“齐远山和安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要伤害他们的女儿,你有什么仇怨,冲我来!”
阿海何等聪明,已看出端倪:“原来如此,你还不知道那个秘密,最好不要知道。”
人殉坑前,阿海熄灭火炬,面对白骨累累的人殉坑,朗声高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既臧。
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世人只知曹操有《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陆机也有一首《短歌行》,开头几句,竟有山寨版曹孟德的意味。唯独最后两句“短歌可咏,长夜无荒”何其应景!在陆机本人的墓穴下,在六千年前的人殉坑前,俨然绵绵不绝的“长夜无荒”。
“《世说新语》记载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想不到,阿海出口成章,乐府诗与《世说新语》信口拈来。
秦北洋趴在人殉堆里说:“陆平原就是这里的墓主人陆机,仕途凶险,江山险恶,陆机一介书生,不是打仗的料,败于八王之乱,临刑前思念华亭故乡的仙鹤,后悔背井离乡上洛谋取功名。”
阿海竟发出仙鹤一样的鸣叫——犹如太白山上的白鹤,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我倒是有些想念太白山了。几年前,老爹问过我,是否愿意娶阿幽为妻,天国不能总是女主当政,阿幽也不能成为武则天,总要有一个男人站出来。”阿海围绕祭坛上的光走了一圈,“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你。”
“我本无心做太白山的主人,但至少不能让你做了去。”
“早知道,十三年前的天津德租界,老爹是去给阿幽找未来夫婿的,我就应该拼了命也要宰了你。”
“你现在动手,也不迟。”
陷落在人殉坑里的秦北洋,已无还手之力,阿海只要有一把手枪,哪怕一张弓弩,也能马上要了秦北洋的性命。
阿海淡然摇头:“你还记得在东海孤岛达摩山上,你我曾经在山顶的石头棋盘上,下过一盘围棋?”
“记得,我执黑,险胜一目!”
“日本围棋界酝酿一种新规则,黑棋先行占优,当给后行的白棋贴目,所以赢的人是我。”
秦北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拖则拖:“有道理。”
“但我们的第一局,你还是赢了。”
“你说的不是围棋!而是我赢了阿幽的心。”
“你我再下一局可好?”
“在这儿?下围棋?”
阿海搬出个石头棋盘,大磨盘似的,酷似达摩山顶上的棋盘:“你不晓得,上个月,我专程跑了一次东海达摩山,一个人从山顶把这石头棋盘搬下来……”
“你!原来这是你早已计划好的,包括预设战场——福泉山、陆机墓、史前人殉坑?”
“加上那尊小狗镇墓兽。我亲自制伏了它,毕竟我也修行过‘地宫道’。我发觉这尊镇墓兽非常厉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猜……你的小镇墓兽最多跟它打个平手,这样就不会来干扰我俩的对弈。”
“你嗅出了光身上的独特气味,知道芥川先生和嵯峨侯爵会来找我,而镇墓兽具有强大的感觉器官,九色会循着气味跟踪而来。‘镇墓兽猎人’老金也会跟我同行,所以你准备了鞭炮,噪声会让克制镇墓兽的乐器失灵。”秦北洋越想越后怕,一切都被眼前的仇人算计好了,“阿海,而你在上海的消息,也是故意泄露的吧,为了引我上钩?”
“你终于聪明了一回。过去你那么蠢,我怎么没早点儿抓住你呢?”
说罢,阿海将一根绳索扔到人殉坑里。
秦北洋抓着绳子,艰难爬出流沙般的骨头坑。阿海回头对祭坛上的光说:“大人下棋的时候,小孩子必须安静,你是嵯峨公主,你的父亲肯定教过你吧。”
光喘息着点头,她看到了阿海腰间的匕首。
阿海怀抱上百斤重的石头棋盘,轻松跳下祭坛,足见功力深厚。
“我为何要跟你再下第二局?”秦北洋抽出唐刀,在阿海的胸口比画两下,“你知道,我做梦都想把你碎尸万段!”
阿海指了指头顶:“你若拒绝此局,祭坛上的祭品,就要去见六千年的老天爷了。”
“我若答应呢?”
“这一局棋,你若赢了我,你和她可以一起离开——阿海我绝不食言。”
“你在此精心做了一个局,只是为了跟我下一局围棋?”
阿海摸了摸右脸颊上的刀疤:“你我虽有血海深仇,但我未到杀你之时。”
“如果我输了呢?”
“我还是放人,但你要留下。”
“好,我若输了,我留下,你放她走。”
秦北洋向光伸出大拇指,日本女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让女孩安心,相信他必会救自己的。
“君子一诺千金。北洋,你将武器放到一丈开外。我也把我的匕首拿出来,确保我俩干干净净下棋,心无旁骛。”
阿海先把匕首扔到一丈开外,秦北洋看到祭坛上的光,也把唐刀和十字弓扔出去。
“你会说日语?”
下棋前,秦北洋先问一句,阿海抬起一对单眼皮:“你不也会日语吗?这年头,稍微有点家底,去过日本读书的,多如过江之鲫。”
双方猜先。秦北洋再次得到黑子,这回要贴目了。他抬起食指与中指,先落一子。阿海胸有成竹,快速完成布局,展开刚硬凌厉的攻势,寸土必争,眨眼进入生死搏杀,正如刀口舔血过活的刺客。
秦北洋见招拆招,但一两年没下过棋,自然有所生疏。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头顶,寄希望于九色与老金,快点战胜黄耳小犬镇墓兽,从天而降来救他。
为拖延时间,秦北洋问道:“你从小在太白山长大,是谁教你下棋的?”
“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我三岁就会下棋。在我四岁那年,父亲被奸人所害。后来,父亲的好友收养了我,教导我围棋之道。”
“你的父亲是谁?”
“一个英雄。”
“还有呢?”
“无可奉告!”阿海怎能轻易被套出话来,“秦北洋,你有数学思维和逻辑思维,还有大局观,这是你下棋的一大优势。”
“我听说,你十五岁就到了太白山,又是谁陪你下棋的?”
“李高楼——太白山上,有两大围棋高手,我排第一,他排第二。”
长考之后,阿海落下白子,巧妙化解了黑子反攻。
“据说只有你见过他的脸?”秦北洋打了个劫材,“他长什么样?”
“他的脸……非常可怕!”
“孟婆似乎很喜欢他?”
“李高楼是李淳风的后代,清朝皇家风水师的儿子,天生智力超人,简直是个天才,学什么都是最快的。但他不爱说话,终日戴着鬼面具,疯疯癫癫的,蔑视一切同学,除了我这个围棋棋友。十二年前,天津德租界的那一夜之后,他就消失了。孟婆和老爹说,李高楼给太白山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他是一颗灾星,索性就送出了中国。”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些年来,他只短暂地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1917年的秋冬,他跟随我们去了东海达摩山。第二次,是在1918年的春天。当你在昏迷中被绑上太白山,李高楼便来向你教授‘地宫道’。而你从‘天国学堂’毕业,他也就离开了。”
“原来,鬼面具老师,他是专门为我一个人来传授‘地宫道’的……”
“第三次,1919年的巴黎和会,刺客联盟世界大会召开前夜,他突然出现在巴黎,自告奋勇要参与刺客们的行动。”
“他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会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秦北洋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已转移到了棋盘上,“这个劫材我笑纳了!”
阿海提了白棋一子,看出某种端倪,不单单是围棋盘上的。秦北洋并不给他任何机会,步步紧咬不放,阿海只能推枰认负。
第二局,秦北洋又赢了。
阿海目光阴冷地收起石头棋盘上的黑白子,仿佛还准备下第三局:“你……总是赢!”
“这不能怪我。”
秦北洋看了祭坛上的嵯峨光,整局棋的过程中,日本女孩始终默默为他加油。
“是,不怪你,不怪你……”
阿海摸着右脸颊上的刀疤,喃喃自语。
秦北洋告诫自己不要心急:“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的春天,纽约曼哈顿,你突然出现行刺,偷走了中国政府要在巴黎和会上使用的绝密档案。”
“又如何?”
“我问过阿幽,这件事,她并不知情。当时,你跟阿幽、老爹等人分头前往欧洲,你却迟到了整整一个月。而你说,你在船上感染了西班牙流感,一个月后才病愈。这个理由很不错,那时许多人都遭遇了西班牙流感。”
阿海淡然一笑:“我承认,纽约之行,是我擅自行动。”
“如果,你在纽约偷走这批绝密外交档案,唯一的获益人是谁?”秦北洋慢慢地追到了问题的核心,“不用我提醒了吧?”
“不用。”
“好了,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沉默半晌,阿海摇头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
“你还在想着武则天的乾陵?想着镇墓天子?”
阿海将一枚黑子放在石头棋盘中心的“天元”位置上:“或许更大!”
“我已经说服阿幽,放弃了打开乾陵的计划。”
“秦北洋,看在我俩有孽缘,送你一句忠告——阿幽何等聪明!她的才智与心思,远胜过你一万倍。与阿幽相比,你秦北洋,不过是一只无脑的蚂蚁。”
阿海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连带右脸颊的刀疤,就像维克多·雨果笔下的“笑面人”。
“休想挑拨离间!”
秦北洋的怒吼却是外强中干,想起初次与阿幽在地宫相逢,那双乌幽幽的眼睛……
“在我遇到过的所有人里,阿幽才是最可怕的一个!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
阿海挥起一拳,击中棋盘上的“天元”,那枚黑子被砸成粉末。
秦北洋瞄了一眼祭坛上的光:“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哦……快忘了这第二局棋的赌注了。”阿海点起火把,几乎烧到右脸的疤痕,“我说你蠢,丝毫没有侮辱你!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秦北洋,你的脑子里少根筋!如果不是好运气跟着你,你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说罢,阿海将火把扔上祭坛,一片烈焰围困了光。
六十个世纪前的祭坛上,嵯峨光,就要被熊熊烈火奉献给地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