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考古队在福泉山的地下,挖掘出了崧泽与良渚文化时期的大量遗迹。同位素碳14测定为距今六千到七千年前,人殉坑中出土了新石器时代陶器和玉器——人兽纹琮形镯、黑陶阔把壶、楼孔足鼎……
1922年的冬天,十五岁的日本小姑娘呼喊救命。秦北洋几乎青筋爆裂,当即施展“刺客道”轻功,足尖点着石头棋盘,飞身跃上祭坛。
但他刚飞到一半,脚踝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冰凉的死人般的手。
阿海白净的左脸对他微笑,右脸的刀疤在抽搐,左手抓住他的右脚踝,两个人一同下坠。坠落中的秦北洋,望向祭坛呼喊,伸手摸到一片灼热的火焰。他猛烈撞击双脚,却无法让阿海松手。
几乎同归于尽的瞬间,他看到头顶的岩石破裂,无数碎石落下,带来灼烧的热流……
两双绿色光芒,四片剧烈舞动的翅膀,簇拥着一个黑色兽头,狂怒地降落到地狱。
四翼天使。
天上下来两只兽。
一只是四翼天使镇墓兽,一只是幼麒麟镇墓兽。
四翼天使打开兽头,射出加特林机关枪的子弹;九色张开兽口,喷发出琉璃火球。
子弹与火球咆哮着冲向阿海,要把他撕成碎片。
阿海敏捷地跃入人殉坑中,就像跳入流沙般的大海,碎骨头与骨灰瞬间将他掩埋,子弹与火球刚好撞在六千年前的遗骨上……
秦北洋跃到祭坛上,身体在火焰上打滚,双手代替扫帚,工匠袍子烧成灰烬,身上只有一条条布片,好几块皮肤烧伤,鲜血淋漓。
他顾不得疼痛,赶快给嵯峨光松绑。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抱住他。秦北洋尴尬地松开手,从脸到耳根子都红了。
其实,光的双脚并没有沾着地面,火焰燃起不过几秒钟,除了厚厚的鞋跟烧坏,几乎毫发无伤。嵯峨光心疼地摸着秦北洋浑身的烧伤,一口一个“欧尼酱”,眼泪“唰唰”往下掉。
他第三次救了光的命。
随着两尊镇墓兽一同下来的,还有“镇墓兽猎人”老金,以及四翼天使的主人钱科。
老金用矿工镐在人殉坑里挖掘,小镇墓兽九色也用鹿角帮忙。哪怕阿海已被活埋窒息而死,也要找到他的尸体,总不见得短短一两分钟,已变成古人类的遗骸或半化石了。
然而,任凭掘地三尺,直达人殉坑底部,都没找到任何活人或者新鲜尸体的踪迹。
秦北洋喘息道:“狡兔三窟,阿海必然设计好了退路,我猜他已逃出了这片地下世界。”
“又让这小子溜了!”
老金用矿工镐铲碎了六千年的头盖骨。
浑身烧伤的秦北洋跟钱科拥抱:“兄弟,你是怎么来的?”
“中午,我收到老金打给我的电话,说你可能要身犯险境,问能否借用我的四翼天使,行动方向在上海西部。”
秦北洋才想起来,从南京路的饭店出发前,老金去打过一个电话。
“我和卡普罗尼操纵飞艇,带着镇墓兽起飞。”钱科拍打四翼天使的兽头,“镇墓兽之间有天然感应,尤其这尊四翼天使,它跟九色之间感应尤其强烈。我们在空中横穿上海公共租界,到了西郊的虹桥,看到正前方升起一团黑烟,这是老金跟我约定好的信号。”
“老金,你果然有奇谋,是个出将入相的人才。”
秦北洋拍了拍“镇墓兽猎人”的肩膀,姜还是老的辣,进墓道前,他还不明白老金为何要到山顶点燃狼烟,原来是给四翼天使和钱科留的信号。
“我们循着狼烟,飞到青浦地界,降落在小山丘旁。我看到巡捕房的汽车,还有你的汗血宝马,我就和四翼天使进入墓道来找你们了。”
钱科说罢,老金补充道:“主人,刚才你掉进陷阱,而我和九色与那条黄耳小犬展开血战,中山也进来帮忙了。但那尊镇墓兽太厉害了!我的乐器完全被噪声掩盖。对峙之中,幸亏钱科和四翼天使赶到。两尊镇墓兽同时上,击败了黄耳小犬,虽说胜之不武……”
“你们就从天而降下来了?”秦北洋搂着老金与钱科,“你们救了我和光的命。”
他又拍了拍九色与四翼天使,两尊镇墓兽都变成了宠物。
“哥哥,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嵯峨光紧抓他不放。秦北洋将她扶上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后背,自己紧跟着爬上去。
四翼天使一声长啸,舞动四扇钢铁翅膀,从六千年前的史前人殉坑,飞到一千六百年前的陆机古墓。
光第一次骑着镇墓兽飞行,兴奋得“哇哇”尖叫,秦北洋鼻息间满是阿尔卑斯少女峰的芳香。
中山正在等待他们,看到全身烧伤的主人,一脸惊讶。地宫角落,陆机的黄耳小犬镇墓兽,躺在忠犬黄耳的棺椁旁……它的胸膛完全暴露,九色吞吃了黄耳的灵石。
秦北洋向黄耳小犬下跪祈求原谅,镇墓兽的残骸,与一千六百年前小狗的骨骸,同归于时光的尽头。
四翼天使依次把钱科、老金还有九色带上来。老金的包袱里有金创药和绷带,先给秦北洋简单处理烧伤,又跟中山分别脱下外套给主人穿上。
九色肩部有两个被犬齿咬破的小孔,钱科打开工具包,临时给小镇墓兽打了两块铁皮补丁。
忍着金创药的剧痛,秦北洋的脑子却清醒了,看着十五岁的日本小姑娘——阿海这出戏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除掉自己,还是另有所图?他为何要绑架嵯峨光,还差点烧死她呢?
难道又是一出苦肉计,就像当年的阿幽?
秦北洋敲打自己脑门,阿海说他蠢,不是没道理呢。
离开地宫前,他捡起装有陆机亲笔字帖的漆盒,里面的字帖被冠名为《黄耳帖》——可能是中国保存至今最古老的写在纸上的字。相比其他古墓里的金山银海、翡翠珠玉,这张被盗墓贼擦屁股都嫌薄的小纸片,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冲出墓道口,天色早已黑暗,轮胎狼烟燃烧殆尽。卡普罗尼操纵的硕大飞艇,依然抛锚悬浮于福泉山顶。
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汽车不见了,原来停车的位置留下四具尸体——希尔顿警长,还有三名印度巡捕。
四个人都是被割喉而亡,血还是温的呢。钱科与四翼天使进入墓道之时,这些人都还活着。秦北洋合上希尔顿警长死不瞑目的眼皮。
几分钟前,阿海逃出地下古墓,正好撞到希尔顿警长等人。他用匕首割断了四个人的咽喉,夺走汽车,逃之夭夭。
谢天谢地,汗血宝马幽神还在,这匹母马看到主人出来,主动凑上来用脖子磨蹭他。
此地不宜久留。朱塞佩·卡普罗尼从飞艇上放下软梯,钱科爬上吊舱,挥手告别。飞艇起锚缓缓上升,四翼天使镇墓兽,展开两对翅膀腾空。
月夜下,飞艇、飞行兽,掠过上海郊野的苍穹,朝着浦东方向而去。
秦北洋跨上汗血宝马,抓起嵯峨光,让她坐在自己前面,两人共享一副马鞍。风吹乱她的头发,每根发丝里都有少女峰的芳香。秦北洋的头发几乎与她一样长,犹如两蓬黑色火焰。
老金与中山分别跨上淡栗色银鬃公马与菊花青母马,紧跟在四蹄踏雪的幽神马尾巴后。
小镇墓兽九色肩上受了伤,跑动速度受到影响,只能跟在三匹马的背后慢跑。秦北洋为了光的安全,也特意让汗血宝马放慢了速度。
四人三马一兽,穿越上海西郊的黑夜,绝尘而去。
死里逃生的光,抓着幽神的黑色鬃毛,把头靠在“哥哥”肩上,又一个青春作伴好还乡……
深夜,回到公共租界。南京路,灯如昼,花花世界。嵯峨侯爵与芥川先生苦苦守候在饭店门口,终于看到汗血宝马上的女儿。
秦北洋将光抱下来,放到嵯峨侯爵怀中。想不到,光挣脱了爸爸的怀抱,从背后抱紧秦北洋的腰,泪眼蒙眬。直到他叫唤伤口疼痛,她才松手。这一幕,让侯爵与秦北洋都很尴尬。光被父亲拽回了饭店客房。
芥川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秦先生,日本姑娘重情义,轻生死,你可要小心了!”
在日本待过九个月的秦北洋,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低头说:“这两天,请关照侯爵要小心,请巡捕房在饭店多加守护,以防万一。”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坐船回日本。”
“一路顺风,告辞。”
他刚要翻身上马,嵯峨侯爵从饭店里奔出来,拿着一张横滨正金银行的支票,开着十万大洋:“秦先生,多谢您三次救了我女儿,这点小意思,无以为报。”
秦北洋却拒绝了:“抱歉,侯爵殿下,我不是为这个而救光的。她是个好女孩,请多给她一些自由。还有,她很思念过世的妈妈,若有时间,请陪她去给妈妈上坟。”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拥有五百吨黄金的财富。秦北洋夹紧马刺,与汗血宝马和九色离开南京路,老金与中山紧跟其后,一如古时游侠,只不过天苍苍野茫茫的舞台,变成霓虹闪烁的上海滩。
精通剑道的嵯峨侯爵,目送秦北洋人马远去道:“原来,中国也有这样的英雄!我好像看到了宫本武藏。”
回到客栈,老金与中山给秦北洋全身涂抹药膏,重新包扎绷带,几乎成了木乃伊。
但他并未休息,而是打开工具箱,亲手修复受伤的九色。就像当年初到上海,他在虹口的海上达摩山,修补幼麒麟镇墓兽的弹孔。幸好两个犬齿的洞眼不大,折腾到鸡叫天明,才让九色焕然一新。
秦北洋双眼熬得通红,只在床上小憩了一个钟头,便又起身去十六铺码头。
早上八点,他见到了嵯峨光的最后一面。
日本小姑娘已经上船,拼命向他挥手。秦北洋想起三年前的春天,当自己跳帮逃离神户港,光也是这样送别他的。
这是羽田家的轮船,悬挂着羽田家徽与太阳旗,在黄浦江的旭日下熠熠生辉。
看着天空与船头的两颗太阳,秦北洋心中生出某种恐惧的预感。
视线掠过黄浦江,看向浦东陆家嘴的荒野,一艘标着天圆地方铜钱纹的飞艇正悬浮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