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田汽船的客轮,秦北洋在三等船舱躺下就睡,胸口积满古人气息。
昨晚,他在破碎的地宫中睡了一宿——九色在越秀山下找到一座古南越国的墓葬,早已被盗墓贼光临过了,为了让主人准备接下来满航的旅途。
睡梦中离开珠江口,进入烟波浩渺的南海,穿过台湾海峡与东海,经过鹿儿岛以南的大隅海峡进入太平洋。
三天后,轮船从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港口。
秦北洋依旧穿着工匠服,夏日里卷着袖子管,背后长柄伞里藏着唐刀,腰间遮挡着十字弓,唇上冒出一圈茂盛的胡须。
第二次踏上日本,九色还记得这里的空气。秦北洋把日语捡回来,找到大阪四天王寺。羽田大树已在麒麟神社门口恭候他了。几年不见,羽田更像个商人模样,跟他的秦氏本家热烈拥抱。见到小镇墓兽九色,羽田还是那副夸张的表情,神社里供奉的就是酷似幼麒麟镇墓兽的青铜像。
他们在麒麟神社小住一晚,便在大阪火车站坐上前往东京的特快列车。
羽田大树买了一等包厢,这样九色也能单独坐下。它趴在秦北洋的大腿上,看着车窗外的日本风景……
又是熟悉的京都与琵琶湖,穿过关原大战的古战场,进入美浓与尾张的原野,从爱知县到静冈县,东海道的铁路擦着高山与大海经过。秦北洋看到温泉胜地箱根、北条家的小田原城、古老的镰仓,进入关东平原地带。东京湾西岸,樯橹如林的横滨与川崎、德川幕府的江户、日本帝国的东京。
天色已暗,他们在东京车站下车,走出模仿荷兰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的红砖大楼,日本各大铁路干线的起点站,也是东京的“表玄关”。
没走几步,秦北洋便看到护城河与绿树掩映的城堡,便是日本天皇的宫城,后来改叫“皇居”,最醒目的却是骑马、着大铠的楠木正成青铜雕像,羽田大树毕恭毕敬地鞠躬。
羽田大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秦北洋懵懵懂懂地跟着羽田。他用长柄伞伪装着唐刀,十字弓藏在背后,九色照旧打扮成英国獒犬。他们绕过皇宫,来到一座气派辉煌的西式宅邸门前,一大群乌鸦轰然起飞,铺天盖地的黑色翅膀,几乎遮挡了月色……
羽田不明就里地皱起眉头:“奇怪啊!这些乌鸦怎么平白无故黑夜起飞呢?”
宅邸内灯火通明,响着乐队旋律,门口停着许多汽车与马车。秦北洋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嵯峨侯爵的府邸。”羽田大树回答。秦北洋惊讶道:“这是嵯峨光的家?那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前几天,我接到嵯峨侯爵的请帖,今晚是光公主的十六岁生日晚宴。”
“你是带我来参加光的生日会?”秦北洋窘迫地搓着双手道,“可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哈哈,错了,你就是我带来的生日礼物。”
羽田大树早已换上绅士的燕尾服,写了张字条请门房传递。秦北洋和九色自然成了羽田社长的随从与爱犬。
走入侯爵府邸大院,草坪上张灯结彩,一栋文艺复兴式的大屋底楼,正在举行华尔兹舞会。宾客们有日本的亲王和华族,当年的公卿与大名后代——大政奉还的德川家、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长州藩的毛利家与萨摩藩的岛津家的各位当主。还有三菱、三井、住友、安田四大财阀的少东家。席间穿梭着不少盛装出席的外国宾客、列国驻东京的公使或参赞。最重要的一位客人,则是当今日本的皇太子裕仁。
嵯峨光是侯爵的独生女,掌上明珠。若是来参加宴会的贵族子弟,或者财阀继承人能被嵯峨侯爵相中,做了嵯峨家的乘龙快婿,便能继承侯爵家的百万财富。
前方高朋满座,珠光宝气,伪装成下人的秦北洋自然无法进入宴会的核心地带,只能被安排在随从的区域,远远听着舞会乐队的演奏。他身边坐着一群秘书、侍从甚至军官,还有好几只贵妇人的宠物狗。只要九色目光一沉,那些秋田犬和金毛便“吱吱”叫着后退。秦北洋穿着最为朴素寒酸,别人不怎么搭理他。
忽然,有个身着洋装的少女,端着酒杯闯入下人的区域。她的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眉眼既像日本人,也像北京城里的旗人,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有人劝她回到舞会中去,却被她推开,跌跌撞撞地倒向桌子,秦北洋无奈搀扶住她,闻到浓浓的红酒气味,原来是喝多了。
“芳子?”
秦北洋认出了她。四年不见,她长高了,变漂亮了,不再是“天国学堂”顽皮精怪的小师妹,而是个雍容华贵的美少女。他俩曾经睡过一个被窝,芳子还自称神婆,用《周易》给他算过命。少年中山说她前些年就下山去了,至今音信渺茫,原来是到了日本。
毕竟相隔四年,女大十八变,会不会认错了呢?
不过,秦北洋是用中国话说的“芳子”,她听见后立马有了反应,表情异常紧张,说明她能听懂中国话,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她的眼神说明一切,即便她的容貌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她猛然摇头,说出娴熟的日语:“先生,我是芳子,但我不认识你。”
“别走!”
秦北洋放下装有唐刀的长柄伞,交给九色看管。他追在芳子的身后,抓着她的胳膊,改换日语说:“你为什么离开了太白山?”
这时候,旁边有个管家走上来说:“先生,您认识这位女士吗?”
眼看秦北洋要被管家带走,芳子却说:“对不起,他是我的朋友,请不要带他走。”
“谢谢你,芳子!”
“我喝醉了吗?”十七岁的芳子放下酒杯,靠在秦北洋的肩膀上,呢喃着日语说,“是不是一个梦?就像我们死后前往‘天国学堂’……北洋,我为什么会见到你?”
“这不是梦!”
秦北洋瞪着一双眼睛,看到微醺的芳子眼角带着泪花。
这时候,宴会厅里的舞曲换成了勃拉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随着泼辣而欢快的舞步,芳子搂住了秦北洋的肩膀,自己右手握紧他的左手,又将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腰肢上。
“陪我跳一支舞!”
她趴在秦北洋的耳边,说出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好尴尬,但他无从抗拒,舞池里每一对男女都在翩翩起舞。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在众多燕尾服洋装中间显得不伦不类。他也不会跳舞,只能滥竽充数装样子,接连踩到芳子的脚。她只是叫唤几声,胡乱地迈着步子,带着秦北洋旋转到舞会的中心。这支勃拉姆斯的舞曲节奏相当快,让人酒后越发兴奋,转得他几乎要头晕。
莺歌燕舞的舞池中,秦北洋也被芳子带得迷醉,一回头却见到今日宴会的主人。
她是光。
十六岁的嵯峨光,穿着雪白的晚礼服,头一回露出光滑的脖子与胸口,佩戴着卡地亚的钻石项链。她的头发被做成各种卷曲的形状,模仿欧洲上流社会的公主。又隔了一年半,她已是个大姑娘了,胸脯也渐渐发育起来,脸上却还稚气未脱。她像一只白天鹅,降落在无数鸟儿展示羽毛的池塘里,头顶戴着灿烂的冠冕。
而跟她牵手共舞的男子,是个瘦小个子、穿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岁的日本帝国皇太子裕仁。
当今在位的大正天皇身体虚弱,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皇太子在两年前摄政监国,即将登上天皇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通常不会来参加这种生日宴会。不过,嵯峨侯爵的家族与明治天皇有姻亲关系,论辈分,嵯峨光是皇太子的远房表妹——日本皇室有近亲结婚的传统,她甚至符合皇太子妃的选择标准。
虽然与未来的天皇共舞,嵯峨光却并未有太多欢愉,而是如临大敌,额头布满冷汗。
她的视线掠过裕仁皇太子的肩膀,正好撞到了秦北洋——隔着芳子的后脑勺。
一瞬间,嵯峨光的舞步大乱,踩到裕仁皇太子的脚尖。这一脚踩得太重,皇太子忍不住叫唤,这下整个舞池都安静了。乐队也停止演奏,侍从、武官们冲上来,以防皇太子遭遇意外。
按照宫廷礼节,嵯峨光应马上道歉,然后重新开始跳舞。她却完全把皇太子晾在一边,直勾勾地看着秦北洋的双眼。
秦北洋松开手,醉醺醺的芳子摔倒在地,又一声尖叫。
“欧尼酱!”
光走到秦北洋的跟前。裕仁皇太子走过来说:“光公主,这位是您的朋友吗?”
“嗯,他是我的哥哥。”
皇太子向秦北洋微微鞠躬,颇为客气地说:“您好,我是裕仁,请多多关照。”
“您好,我是……秦北洋。”
舞会那一头,嵯峨侯爵正走过来,秦北洋已无法隐瞒身份,只得如实回答。
“您是中国人?”
秦北洋比皇太子高了一个头,挺起胸膛道:“我是中国人。”
“对不起,殿下,我能与他跳舞吗?”
光走到了秦北洋的身边,又同样问了旁边的芳子。
“当然!”
裕仁皇太子并无不快,只是脚面被踩得很疼,一瘸一拐地被侍卫搀扶走了。喝醉了的芳子却不知躲藏去了哪里。也许,她的酒已经醒了。无论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秦北洋都可以肯定,今晚,她不是来刺杀皇太子的,否则绝不会喝醉。
乐队重新奏响曲子,却换了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
光主动搭住秦北洋的手,让他托住自己的小蛮腰,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尽管秦北洋的步子是那么笨拙,就像在工地上搬砖的节奏,光却仿佛来到维也纳的美泉宫,就像茜茜公主遇见了弗兰茨皇帝。
他们在多瑙河波涛中旋转着前进,光是今天宴会的女一号,所有人都给跌跌撞撞的秦北洋让路。嵯峨侯爵刚要阻止女儿的荒唐行为,羽田大树却拦住他敬了杯香槟:“让公主再快乐一会儿吧。”
可惜快乐那么短暂,《蓝色多瑙河》才跳到一半,宴会厅的吊灯就开始闪烁,忽明忽暗,像被幽灵附体,引得宾客们惊慌失措。
闪烁的灯光与混乱之中,嵯峨光躲过父亲的追捕,拉着秦北洋躲到宴会厅的幽暗角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哥哥,你是专门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的吗?”
“不是啊……”秦北洋还是情商为零,说话不晓得如何讨女孩子喜欢,“明天我在东京有一件要事——不过嘛,我必须来参加你的生日宴会。”
最后一句话,才让嵯峨光喜笑颜开,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胸膛。
秦北洋又打了个响指,隔壁房间的九色便叼着伪装成长柄伞的唐刀奔过来了。
“九色耶!”
光抱着小镇墓兽的脑袋,九色摆出乖巧的模样。这是聪明的宠物惯用的伎俩。
嵯峨侯爵终于找到女儿,正要发作,宴会厅又响起一片尖叫。地下冒出许多老鼠,密密麻麻地窜过地板,吓得女士们纷纷跌倒。有人一屁股坐下压死两只耗子。隔壁的宠物狗纷纷出来,上演一场狗拿耗子的好戏。侯爵只得回去维持秩序。
光茫然地说:“我们家从来没有闹过老鼠,今晚是怎么了?”
说罢,九色也开始不对劲了,它体内的几块灵石发出热量,琉璃色眼睛放射精光,撒开四条腿奔出宴会厅,来到侯爵府的大草坪上。
秦北洋与光追了出去,只见地下冒出诡异的白光,一股雾气渐渐升腾而起。草坪里有个水池子,水在不断向上翻涌,几乎变成喷泉的感觉。回头再看整个府邸,整栋楼的灯光都在跳跃闪烁,管家和电工正在忙着检修,却找不到问题的来源。
“井水翻涌,地光泄漏,电磁异常,动物逃难……还有最灵敏的镇墓兽!”秦北洋想起了一个可怕的灾难,“大地震?”
“哥哥,你是说这些都是地震前兆吗?”
“我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书时,看过地震学方面的书。今晚这些异常现象说明,很可能会有破坏性极强的大地震。”
光抓着他的胳膊:“你确定?”
“我……不知道!”
秦北洋茫然地低头看着九色,问出同样的问题。
小镇墓兽点头,眼神明白无误地确定——地震即将来袭。
要知道,它在唐朝地宫关了一千两百年,对于地下世界的每个细微变化都极为敏感。
秦北洋趴在大草坪上,让耳朵与心脏紧贴大地,感受地壳内部的脉动……
自从进入白鹿原魔方大墓,在揭取封印时遭受电击后,他便能感知到天地万物各种细小的变化。从某种程度来说,秦北洋也拥有了近似于镇墓兽的敏感度,也像老鼠、蟾蜍、小猫、小狗那样。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都亮了。
闭上眼睛,眼前掠过一片天崩地裂,高楼广厦千万间的东京,顷刻间陷入熊熊火海,数百万人的阿鼻地狱,被毁灭的索多玛城。
秦北洋翻身跃起:“我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