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秦夫人《镇墓兽Ⅳ:鲛人泪》|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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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Ⅳ:鲛人泪》
第四十三章 秦夫人

六个月前。

老金与中山从南海返回太白山,将一橡木桶的人鱼膏送入秦始皇地宫赝品中。无数鲛人炼成的光明,将再度照亮墓穴里的日月星辰,照射黄肠题凑直到下一个千年。

不过,他俩被阿幽下令捆绑起来,监禁在太白山的地牢中施以酷刑。

太白山的酷刑,沿袭自太平天国,集合了明、清两朝酷刑之大成,又加之刺客事业的六十年腥风血雨,对于人之肉体与精神的毁灭,难以尽述。

阿幽怒了。她原不准秦北洋离开太白山,无论是去看望欧阳安娜还是去找什么鲛人鱼膏,没想到秦北洋与九色擅自下山。老金与中山两个白痴,违背阿幽小主之命,跟随“主人”秦北洋一同南行。想不到,获取鲛人鱼膏之后,老金任由秦北洋单独留在广州,自己与中山两个人回到太白山,简直就是酒囊饭袋。

阿幽亲手用皮鞭抽打老金的后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她没有处死老金与中山,否则秦北洋永远都找不到了。施加酷刑后,阿幽又用最好的草药给他俩疗伤。老金身上有硬功夫,中山年轻底子好,加上太白山的水土适合康复,他俩不到半个月已能下地行走。

经过这次严酷的惩罚,老金与中山“从灵魂深处”忏悔了错误,这才弄明白太白山真正的主人,依然姓洪,而不姓秦。

阿幽深谙恩威并施之道,当着全体刺客的面赦免了这两个人,让众人对她服服帖帖。这是她经历了阿海叛乱,总结经验吸取的教训,再也不能用小姑娘的妇人之仁来统御刺客了,绝不能给人一丝一毫的叛乱之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金与中山必须戴罪立功,要把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秦北洋找回来。

阿幽亲自下山寻夫。她将太白山托付给孟婆打理,带领老金与中山走过吊桥。她脱下洛神般飘逸的汉服,不再把自己当作独守空房的小媳妇,换上农家女的装束,腰间藏着“仓鹰击于殿上”的象牙柄匕首。

穿过日渐凉爽的秦岭山谷,沿着汉水到武汉三镇,再转铁路、水路与山路。辗转二十多日,过了中秋,方才抵达依旧湿热的岭南,此时已是阳历十月。

阿幽第一次到广州。

无暇顾及其他,第一时间,来到越秀山下,沿着篱笆墙的小径,来到一处翠绿的庭院前,门口种着一株红豆树和一株芭蕉树。

这是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家。

老金趴在篱笆墙后的树丛潜伏,中山则爬上越秀山,居高临下监视。

阿幽看到了“安娜姐姐”。当年上海滩青帮老大、达摩山海盗的女儿,如今已是风韵满满的小媳妇,牵着三岁多的小女儿,走在秋雨绵绵的小径上,不用伞,却用斗笠和蓑衣遮挡风雨。

名叫“九色”的小女孩,强壮得像头小野兽,让阿幽心里又打了个战……

齐九色肩头上经常盘踞一只猫,焦炭般油亮的黑猫,猫眼警觉地射向老金与中山潜伏的位置,龇牙咧嘴地发出警告。阿幽从猫眼里嗅出了古墓的气味。

她看到了齐远山,二十三岁的年轻军人,早已摘下北洋军阀的五色星徽,穿上广州革命军的朴素军装。眉宇之间,雄姿英发,真是个三国赤壁周郎,小乔就是安娜。

阿幽耐下性子,在广州监视了整整七天七夜,她判断秦北洋也可能就潜伏在附近。

但老金、中山与她都没能发现秦北洋的踪迹,倒是齐远山与安娜家里,每天都有贵客来访:廖仲恺、戴季陶、许崇智、李济深……甚至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

宾客们都羡慕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郎才女貌。齐远山是北洋将门之后,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才生;欧阳安娜则是北大历史系才女。大家都夸他们的小女儿漂亮聪明,继承了妈妈自来卷的乌发与琉璃色眼睛。自封“干爹”的申建丰,总是一身军装,抱着小九色在广州到处游玩。

第七天,阿幽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天黄昏,最后一位客人离去。他叫汪兆铭,相貌英俊,相比早衰谢顶的申建丰,更有男人的魅力。辛亥革命那年,他在摄政王必经之路的桥下安放炸弹,还没行动就被警察抓获。虽有必死决心,干活儿却太糙了,狱中写下绝命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刺客杀天下闻名之人于无声,甘当历史的配角,岂能喧宾夺主成为主角?这种人连进刺客联盟的门儿都没有。齐远山与安娜却对这人分外高看,一路送到门外小径。

待到齐远山与安娜回到家,客厅中却多了一个年轻女子。

她身着朴素的小碎花衣衫,仿佛广州西关一带常见的平民之女。她有一双乌幽幽的黑洞般的双眼,半蹲在小九色面前,跟这三岁小丫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九色并不讨厌这位小姐姐似的客人,嘴角似笑非笑,突然唱起儿歌:“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阿幽!”

一记声嘶力竭的尖叫,欧阳安娜立刻将女儿拽回来,紧紧搂在怀中。

齐远山闪身拦在妻女面前,掏出勃朗宁手枪,对准这位不速之客。

但在他的身后,又出现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老的手执矿工镐,少的握着左轮手枪,可以同时在齐远山的脑袋和后背上开两个洞眼。

不消说,齐远山与安娜送客人的空当,阿幽、老金、中山无声无息地翻墙潜入庭院深处。

阿幽还像个小丫鬟似的行了个万福礼:“远山哥哥,安娜姐姐,别来无恙!”

“阿幽妹妹,多年未见,姐姐甚为挂念。你来广州,我岂能不欢迎?入乡随俗,我必奉上好茶以待。妹妹大可敲门,何必翻墙做梁上君子状?”

一家三口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儿了,对方却是三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欧阳安娜抱着三岁的女儿,内心恐慌到极点,嘴上却是不卑不亢、不动声色。

“佩服!”阿幽着实被对手的镇定自若惊到了,“安娜姐姐,当初我俩在京城百花深处胡同,互以姐妹相称,每夜抵足而眠,我就知道姐姐绝非普通女子。”

“恕我眼拙,当年却没能发现阿幽妹妹更是女中豪杰。”

安娜半是恭维,半是自嘲。

阿幽摇头道:“如今,我已不是刺客们的主人,也不要叫我阿幽妹妹了,姐姐可以叫我秦夫人。”

欧阳安娜心中一阵惊惧,这个“秦”无疑是秦北洋,他果然已娶阿幽为妻了?

她的嘴唇发紫,女儿伸出小手来拍拍妈妈的脸颊,她亲了亲女儿,强颜欢笑:“恭喜了!”

“多谢姐姐祝福。”阿幽仿佛胜利者在宣示,“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他了。”

安娜仰头不去看她。作为齐远山的妻子,她根本没有资格流泪。眼前的阿幽是秦夫人,而现在的安娜却是齐夫人。

保护在妻女跟前的齐先生也不傻:“阿幽,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是北洋与你之间的事,跟我们又有何干系?”

“我想知道秦北洋现在在哪里。”

阿幽不再绕弯子,面对冰雪聪明的安娜姐姐,无须设计阴谋诡计。尽管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实在有失“秦夫人”的颜面。

果不其然,安娜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饱含无限复杂的意味,也有少许嘲讽。但她到底还是担心秦北洋,如果神通广大的阿幽都找不到他,必是真的失踪了。

“他不见了?”

“今年八月,我的夫君来过广州。”

欧阳安娜如实相告:“对不起,我没见过他。但我不会隐瞒,他确实来过这里,在八月的一个雨天。当时我和远山不在家,他跟我女儿说过几句话,身边还带着小镇墓兽九色,然后就走了。”

“嗯……只有这些吗?”

安娜认真地回答:“我猜,秦北洋早就离开广州了。”

“我能跟九色聊聊天吗?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阿幽妹妹,你怀疑我骗了你?”

阿幽淡淡一笑,却只盯着安娜怀中的小女孩说:“小九色,你还记得那个叔叔吗?”

“他叫马蒂亚斯。”

九色依然记得那个名字。

话音未落,安娜怒目圆睁,侧了侧身子,将女儿靠近齐远山那边,并向阿幽狂吼起来:“我不准你碰她!不准你靠近她一步!”

阿幽将手缓缓伸向腰间,齐远山再次把枪口对准阿幽。突然,两枚金钱镖破风而出,正好嵌入齐远山的手腕,勃朗宁手枪应声坠地。老金早就盯着屋里的每个人,眼看火药味渐浓,便使出藏在手指间的暗器。

没了武器,欧阳安娜已下定与刺客们同归于尽的决心。

“姐姐,得罪了。”

阿幽并没有掏匕首,而是靠近小九色的脸,还想跟小女孩说话。

突然,房梁上掉下一条黑色的东西,乍看仿佛一条长蛇,却有毛茸茸的身体,缠绕在阿幽的脖颈上。

蛇猫。

从唐朝永泰公主墓里出来的千年老猫,无声息地躲藏在屋顶,虎视着屋内的对峙。阿幽猝不及防,被这长蛇般的猫紧紧纠缠,倒在地上接连翻滚。

老金与中山不知所措,他们可以轻易杀死这只古怪的蛇猫,却是投鼠忌器,害怕伤害到“阿幽小主”。

齐远山趁着混乱空当,捡起地上的勃朗宁手枪,高声叫喝:“阿幽!我不许你在我家里撒野,不许你伤害到我的妻子和女儿,否则我会带领黄埔军校的学生军,诛杀刺客联盟,踏平太白山!”

阿幽使出全身的内力,挣脱蛇猫的束缚,面孔青紫,几近窒息。她的脖颈上有道黑紫色勒痕,残留的乌黑猫毛,隐隐发出古墓里的光。

蛇猫变回猫形,如同黑色闪电蹿回房梁,躲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随时准备第二击。

老金与中山护卫在主人左右,被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气势震慑住了。哪怕当年不可一世的小徐将军,也没有齐远山如今这般气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关键是蛇猫,不晓得它会何时冲下来。阿幽心里明白,那只猫刚才是手下留情,它已缠住自己脖颈,轻易就能咬断她的颈动脉,就像刺客们用匕首割喉。若不是齐远山的一声警告,让蛇猫觉得刺客们不敢造次,阿幽已然血溅五步。

“好,安娜姐姐,远山哥哥,我相信你们的话,多有得罪,阿幽告辞!”

阿幽飞身冲出窗户,老金与中山先后逃出,翻墙没入越秀山的秋色。

黑猫从房梁跳下,闪烁着核桃仁般的猫眼。欧阳安娜紧紧搂着女儿,搭着齐远山的胳膊说:“我们又该搬家了!”

齐远山却低头沉思:“我好像见过那个少年。”

七天后。

阿幽、老金、中山,乘着招商局的轮船,就像六年前的东海夜航船,穿过万里长江入海的吴淞口。从广州北上的船上,中山的神色栖惶,老金问他为何,他只答,看到阿幽小主遭遇危险,感到内心惶恐。

黄浦江上,秋风秋雨愁煞人,烟雾蒙蒙。阿幽站在船头,脖颈上缠着一条丝巾,遮盖蛇猫留给她的伤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阿幽更了解安娜了,她相信安娜没有说谎。

上海到了。

一艘给日本运送救灾物资的中国轮船,刚刚完成任务回国,停靠在黄浦江对岸的码头。

江风吹乱“阿幽小主”的发丝,乌幽幽的双眼,盯着陆家嘴的田野……

20世纪20年代,如果你站在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最华贵的建筑——外滩汇丰银行大厦窗口,可以看到工业文明正在一穷二白的浦东生根萌芽。一座实验大楼已完工,考虑到中国处于乱世,唯一要求是结实耐用。规模宏大的厂房、机库还有码头正在兴建。密如蛛网的脚手架,如同森严的竹林,烘托着红砖堆砌的烟囱。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沿着黄浦江的岸边,飘扬着太白山的旗帜——中间有个圆形黑白图案:幼麒麟镇墓兽的印章。

从广州出发之时,阿幽对老金和中山说:“上海浦东陆家嘴,哥哥魂牵梦萦的工厂,这是他的命!去那儿就能找到哥哥。”

在十六铺码头下船,三个人渡过黄浦江,走进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的大门。这时已是黄昏,门房将三个不速之客拦下来。

老金只说一句:“烦请通报钱总经理——立即迎接秦夫人。”

钱科第一次见到自称秦夫人的阿幽。

实验室大楼有三层,有间装修简单的会议室。而在三层楼的地下,则是存放灵石的仓库——按照剑桥大学物理系实验室标准建造,拥有双层墙壁与天花板,墙壁之间填充铅罐与铁罐的组合,外层包裹厚木板与钢板,确保最好的密封性,避免放射性物质泄漏。

李隆盛也在实验室。最近几个月,他在分析灵石的物理结构与元素成分,发现不同于居里夫人的研究成果。

正在外滩酒会上的小郡王帖木儿,接到钱科的电话后,紧急坐舢板渡江回到工厂。这个月是北洋政府的多事之秋。曹锟贿选为大总统,《中华民国宪法》颁布,被全国人民视为废纸一张。小郡王虽没接受曹锟贿赂,却被迫来上海安抚局势。他不是没想过辞去国会议员,但若失去这个身份,恐怕不利于墨者天工,不如身在曹营心在汉。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70%的股权归属于太白山公司——这家控股公司的股东只有两人:秦北洋、洪天幽。

老板娘终于登场了。

阿幽对待钱科、李隆盛、小郡王三人先礼后兵,行了谦卑的万福礼,柔声道:“各位先生,可知我的夫君在何处?”

窗外,上海的秋夜挂着一轮暧昧的月亮,如从地宫壁画里走出来的小侍女般的阿幽。她的身后并排立着老金与中山,一老一少,目光如同钉子,戳在对面的三个男人脸上。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能听到自己牙齿间的打战声。七年前,他从秦北洋手中抢走了十三岁的阿幽,用双峰驼将小姑娘从北京带到蒙古草原,却因为家族内乱,让她重获自由。当初是安娜逼迫他在北大校园烧了阿幽的卖身契,如今阿幽却已是太白山刺客们的主人,这家公司的老板娘“秦夫人”。

根据墨者天工的公司章程,总经理是负责人,钱科奓着胆子憋出一句:“夫人……很高兴接待您。我最近一次见到秦北洋,是在去年秋天,我驾驶飞艇来到太白山,运走一批灵石,就储存在这座楼的地下仓库。”

李隆盛补充一句:“我最后一次见到秦北洋,是在去年春节,他一掷千金买下浦东的这块地,开始工厂的筹备工作,便离开上海回太白山去了。”

“一掷千金?不错啊,400万银圆买地,1000万银圆当资本金,未来还将追加投资。你们是否知道?秦北洋一个颠沛流离的小工匠,被政府悬赏追捕的通缉犯,哪里来的这笔巨款?他是男人,自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是我从闺房枕头下贴出来的娘家钱。”

阿幽机关炮似的说完,真正的女主人降临,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曾把她当作婢女使唤的小郡王。

“夫人慷慨解囊,我辈感激不尽。”李隆盛沉得住气,三个男人当中,就数他的年纪最长,见识过的人物与风雨最多,“墨者天工的大老板,自然是秦先生与夫人。但我们这几位兄弟,也拥有公司30%的股份。您是想要召开公司董事会吗?”

眼看李隆盛把话题扯远,阿幽言归正传:“我对你们的工厂不感兴趣,我只要秦北洋。如果你们不帮我把他找回来,我会立即召开董事会,代表太白山撤回投资。你们如果想继续玩下去,就请自筹资金吧。”

此言一出,钱科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先不说这个董事会是否开得成,也不说“秦夫人”是否有这权利,但太白山母公司的金山银海,掌握在她手中却是千真万确。

眼前这目光幽深的小女子,或许是中国的女首富,不,就是首富!钱科心想,古今无不同,中外无不同,真正富甲天下之人,往往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李隆盛镇定自若地回答:“秦夫人,北洋是我们的好朋友,也是公司创始人,我们必会竭尽全力将他找回来。若有消息,我会在第一时间飞鸽传书。请您不必太忧虑,吉人自有天相,北洋不会有事儿的。”

“我不想等。”阿幽的语气并无变化,目光却咄咄逼人,“要么你们帮我在三天内找到秦北洋,要么我就撤资。”

老金说话了:“诸位先生,我已查过公司账户,原来的1000万银圆已所剩无几。不会有任何银行敢向你们贷款,目前公司的现金流为零,所谓‘镇墓兽飞行器’,业内普遍认为是个骗局。如果太白山不再给钱,工厂就只能关门大吉。”

“我们并没有乱花一分钱,建造实验室大楼花费不少,尤其是存放灵石的地下仓库,大部分原材料都是进口货。”钱科作为总经理自然要辩护一番,“我们聘请了许多工程师,其中数位是朱塞佩·卡普罗尼从欧洲挖来的。至于我以及隆盛先生的工资,均未超过行业内的平均水平,因为我们也都是股东,把这公司当作亲生儿子。”

“钱先生,我并没有怀疑过你。可建造这座耗资千万的工厂,乃我的夫君一时头脑发热,是他一贯不切实际的工匠梦想,违背了太白山刺客的事业。简而言之,刺客联盟跟工匠联盟是死对头,我们不想掺和工匠们的活计。”阿幽至此说得很直白了,却又话锋一转,“但若你们能帮我找到秦北洋,我可以继续维持这家工厂,秦北洋是我的心爱之人,这家工厂又是他的心爱之物,你们懂的……”

李隆盛解读出了她的意思——墨者天工公司,镇墓兽飞行器,都是秦北洋这个大男孩的奢侈玩具,只要阿幽仍然爱着这个男孩,便会允许他继续玩下去,并为他支付账单,哪怕是个天文数字。

原因无他,第一,她爱他;第二,她太有钱了。

李隆盛想起三年前,他在丝绸之路探险时,听说过的沙俄五百吨黄金储备的秘密……

“三天!就给你们三天!”

阿幽抛下墨者天工的生死期限,起身走出会议室。老金向他们挤眉弄眼,意思是小主军令如山,只盼着他们尽快找到秦北洋。

钱科看了一眼小郡王,帖木儿又看了一眼李隆盛,剑桥博士却看了眼窗外,黄浦江的对岸的外滩,似乎升起一团诡异的火光。

奇怪,好像是一团绚烂的焰火,今天是什么节日?干吗要放焰火?

焰火在黄浦江的高空绽开,漆黑的苍穹爆开一个硕大的图案,竟然是一座金字塔,中间还有一只眼睛。

独眼金字塔……

这是工匠联盟的标志,全上海都能目睹这团焰火,独眼金字塔久久消散不去,许多人挤出窗外来看热闹。

李隆盛却知大事不妙了。

爆炸发生了。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的总装车间,按照设计将成为亚洲最大工厂。考虑到飞行器的规模巨大,厂房的穹顶高度,相当于黄浦江对岸的汇丰银行大厦。工期从1922年年末开始,预计在1925年完工,至今已完成一半,毛竹编织的脚手架,犹如一座硕大的城堡……

上海的一个秋夜,阿幽只眨了个眼睛,整个半成品的厂房,全被炸上了天。

她走到实验室大楼门口,对面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少年中山反应迅捷,将主人牢牢压在地上,翻滚着躲进坚固的高墙背后,抬起胳膊保护脑袋。他们的耳膜都被震出了血,碎玻璃划破双手,仿佛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来袭,或者一颗天外陨石撞击了浦东陆家嘴。

一分钟后,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熊熊烈火。陆家嘴的荒野上到处是破碎的水泥块、毛竹竿,还有建筑工人烧焦的残肢。耳边烧得噼啪作响,仿佛有一万串爆竹燃放。滚滚黑烟遮盖上海的夜空,月光无比暗淡。阿幽的头发和脸上粘满灰烬,仿佛刚从烧炭的土窑里钻出。幸好这栋实验室大楼无比坚固,保护了阿幽、老金、中山、钱科、李隆盛、小郡王的生命。

而从这片火海之中,飞出了一只火凤凰。浴火涅槃而重生的凤凰,带着四片硕大的翅膀。

四翼天使。

原本封存沉睡在厂房之中,却依靠镇墓兽的敏锐感官,察觉危险将近,在爆炸前一秒钟苏醒,扑扇两对羽翼,飞出刀山火海……

钱科长嘘一口气,跪地感谢老天开眼,留下他的镇墓兽的一条活路。

四翼天使镇墓兽,四扇翅膀上残留许多火星,翱翔在烈焰翻腾的苍穹,缓缓降落在幸存的实验室屋顶。

今晚,加上四翼天使在内,整个工厂只有这七个幸存者。

李隆盛走出实验室大楼说:“工匠联盟来了!他们在外滩燃放焰火,留下了独眼金字塔的标志。”

“独眼金字塔……”

阿幽蹙起蛾眉,想起秦北洋的十字弓钢弩上的印记。

第二次世界大战,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之间的大屠杀,即将在这个地球上徐徐展开。

浦东陆家嘴的烈焰将持续整夜燃烧秦北洋的墨者天工,似乎要烤化阿幽腰间的象牙柄匕首,但这只是一道漂亮的开胃小菜……

清晨,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已成一片焦黑的废墟。

数十具建筑工人的尸臭挥之不去。幸存的只有堡垒般坚固的实验室大楼,以及埋藏在地下仓库的数十千克灵石——万一这些东西泄漏,将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四翼天使的兽头注视灾难后的工厂。钱科跪在余烬未熄的瓦砾堆中,放声痛哭。若不是小郡王帖木儿抱住他,怕是要投入黄浦江自尽。最冷静的是李隆盛,但他清楚公司账上资金所剩无几,还要给遇难工人家属赔偿抚恤金。他后悔没去对岸的美国或英国的保险公司给工厂上个财产险或意外险。

下个礼拜,墨者天工公司就要宣布破产,关门大吉。

一只鸽子飞临工厂废墟,原本的鸽棚以及数百只信鸽,早已在爆炸中灰飞烟灭。这只灰色信鸽手足无措,茫然地在实验室大楼屋顶盘旋。李隆盛将手指放入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呼哨,然后抬起胳膊,让信鸽降落在他的手肘上。

这只鸽子看起来很累,刚完成两千多里地的飞行,翅膀上仿佛残留着太白山的初雪。李隆盛抚摸它的脑袋,喂了几颗青豆,便取下爪子上绑着的铁管,掏出一卷薄薄的书信。

阿幽、老金和中山彻夜都留在工厂,围拢在李隆盛身边,看他展开这卷来自太白山的飞鸽传书,书信大意如下——

十天前,一名由欧洲派遣的刺客联盟代表,乘坐飞机跨越欧亚大陆,在西安降落后辗转来到太白山。

代表向中国刺客的主人通报——工匠联盟已向刺客联盟宣战,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血流成河,十多个刺客家族遭到血洗,多位杀人如麻的刺客大师,反而遭到工匠联盟的追杀,要么横死街头、血溅五步,要么无声无息地消失。

工匠联盟公布了宣战原因:刺客联盟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中国秦北洋”,在1923年9月1日——关东大地震同一日,秘密潜入在日本东京举行的工匠联盟世界大会,携带一尊镇墓兽,刺杀了工匠联盟的第二十四代大尊者。这是六百多年来,第一代大尊者在巴黎圣母院遇刺身亡之后,第二位被刺客暗杀的工匠联盟大尊者。

如今,秦北洋是工匠联盟的头号敌人,谁能杀死他,便有机会登上大尊者的宝座。

飞鸽传书读罢,阿幽一声轻叱:“哥哥已危如累卵!”

“昨晚,工匠联盟袭击了墨者天工,必是对秦北洋的报复。他们神通广大,已查到黄浦江畔的这座工厂,便是在太白山与秦北洋的名下。工匠联盟还故意在外滩放焰火,让全上海都能看到独眼金字塔的标志,简直是一场谋杀启事。”

毕竟是从英国剑桥留学回来的,李隆盛分析起来颇有侦探范儿。

“阿幽小主!”老金跪在阿幽面前双手抱拳,“您可错怪主人了。他并非贪恋齐远山与欧阳安娜,而是孤身前往日本,携带九色行刺了工匠联盟大尊者。主人绝对是六百年来,刺客联盟头号的大英雄,完成了数代刺客都未能完成的伟业。这一回,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阿萨辛继承人、太白山主人、刺客联盟领袖。全世界的刺客都会对他顶礼膜拜、俯首称臣。”

“不,他是闯下了弥天大祸!”阿幽仰天一声叹息,“哥哥从诞生的那天起,便不断身犯险境,为救我而被禁闭地宫,被我们诬陷为上海公共租界的杀人犯,被我们推上刺客联盟领袖的傀儡之位,承担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危险。对不起,哥哥,是我连累了你。”

李隆盛劝慰阿幽道:“这是秦北洋命中注定的大事业,也是成就他的必经之路,无论是对刺客联盟还是工匠联盟。”

“我只要我的夫君好好活着,不要他做什么英雄。若必有一人要冒险,那么我来好了。”

“北洋有妻如你,不知是否是他的幸运?”

李隆盛话中带刺儿,阿幽早就听出来,但不理会,自顾自地说:“哥哥在9月1日刺杀了大尊者,如今已过去两个月,工匠联盟仍在追杀他。照道理说,他闯了那么大的祸,必定要回来向我求助,为何杳无音信?除非……他还在日本?”

“阿幽小主,您的意思是……”

“我们去日本找他。”阿幽走到黄浦江畔,身后是陆家嘴的田野,大爆炸后的工厂废墟,“今天就出发。”

1923年,深秋。

阿幽、老金、中山乘坐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轮船,横跨东海,前往日本。

出发前,阿幽留下一张银行支票,写上300万银圆,送给钱科、李隆盛与小郡王三人,作为太白山对墨者天工的追加投资。公司有了这笔钱,自能渡过难关:支付遇难者的抚恤金,清理善后大爆炸后的废墟,工厂建设从头再来。

钱科等人感激不尽,而对阿幽而言,不过是留给夫君一份礼物,待到秦北洋回到中国,还能继续把弄这个大玩具。

阿幽修书一封,飞鸽传书送回太白山,命令刺客们勤于练习武艺。如今是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的世界大战,必须严加防范外敌入侵,绝不能重演十四年前太白山毁灭的悲剧。她又派遣多名刺客,分头前往北京、天津、东三省、山东、福建、广东等地,都是秦北洋曾经走过的地方。

数日后,阿幽、老金和中山来到日本。

三人先去东京,刺客们无须住旅店,早已习惯风餐露宿,就在日本桥下,或在东京车站的屋顶阁楼中。可是阿幽、老金与中山均不通日语,打探起来,颇不方便。他们遇到在日本打工的温州工人,才知在关东大地震后,日本军方大肆屠杀朝鲜人与中国人,幸得一位穿着工匠服的年轻人以及赤色鬃毛大狗相救——不消说,这就是秦北洋与九色。

阿幽雇用了三位华侨作为翻译,分头陪伴自己、老金与中山走遍东京与横滨,寻找秦北洋的下落。她已下了决心,若是没有夫君的消息,便不回中国了。

她知道,秦北洋只有在古墓中才能活下来。他们到处挖掘墓穴,可惜日本人几乎都是火葬,要找个藏着骨骸的棺材都不容易。照道理说,秦北洋是无法在日本长期存活的……

从秋天到冬天,搜索范围也从关东地带扩展到整个日本列岛。

当阿幽走到北陆地带,听说当地出现过一只怪物,白天是赤色鬃毛大狗,晚上就变成长着鹿角的麒麟,到处吞吃有毒化学品。到了白雪皑皑的北海道,又看到许多被杀死的棕熊,冻僵的尸体上有九色鹿角的痕迹。阿幽穿越了全日本,在九州的海岸线上,听渔民们说起一个叫“ゴジラ”的怪物,下海猎杀大批海豚,直到鲜血染红了小海湾……

这所谓的“ゴジラ”,无疑就是小镇墓兽九色。

只要找到九色,就能找到秦北洋,这是过去六年来一贯的逻辑。

老金作为资深的“镇墓兽猎人”,对于镇墓兽具有天然的感应力,就像老猎人能轻易闻出狼的气味。老金好几次发现了九色的脚印,又让它悄悄溜走。小镇墓兽的能力今非昔比,让老金追得极为吃力,只能发现九色破坏成废墟的化工厂或发电厂。

次年开春,阿幽、老金与中山一路追踪到横滨,就在中华街背后的竹林,至今未能恢复的残垣断壁,老金感受到了镇墓兽的气息。

“九色!”阿幽扯开小姑娘尖锐的嗓子,“你在等待主人吗?我也在!请你出来!”

一双琉璃色的眼眸从竹林中飘浮而出。

阿幽看着这双眼睛,感受到九色浑身散发着恶臭,仿佛背着一具腐烂的墓主人尸身。它的目光暗淡,口角流着金属光泽的有毒液体,赤色鬃毛近乎紫色,全身的白绒毛也变得肮脏不堪。最让人惊讶的是,九色的体形似乎增大了一圈,若说以往像条英国獒犬,如今更像一条德国黑背,甚至像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她蹲下来说:“九色,我发誓会找到秦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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