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阿幽、老金、中山加上九色，包袱里藏着秦北洋的唐刀与十字弓，横穿日本到达下关，登上羽田家的轮船，渡过朝鲜海峡，抵达釜山港。

暮春时节，第一次踏上朝鲜半岛。朝鲜人与日本人泾渭分明，即便身着洋装也能分辨。街头尚有许多穿着朝鲜民族服饰的男女。

老金呼唤了一名朝鲜刺客来做翻译和向导，此人名叫尹吉，二十来岁，少年时不堪忍受日本殖民统治，流亡中国东三省，参加了刺客联盟，去年行刺大卖国贼李完用失败，正被朝鲜总督府悬赏通缉。但他善于伪装，拥有无数假名字，说得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又兼通日语。

尹吉铺开朝鲜八道地图，自豪地讲解三千里江山。他指着地图右侧，紧挨日本海，南北纵贯朝鲜半岛东海岸，便是号称朝鲜半岛屋脊的太白山。至于朝鲜的另一个屋脊，则是最北端的高原山地，紧挨着中国的长白山。

“太白山，全长五百多千米，平均海拔八百米，天下闻名的山峰有金刚山、雪岳山、五台山，还有主峰也叫太白山。”

听完尹吉的东北话，老金敲着一支旱烟袋杆子说：“中国的太白山是秦岭主峰，仅有一座大山。而朝鲜的太白山则是一条山脉，寻找范围可是大了去了。”

“把烟灭了。”

阿幽不喜欢烟草的气味，老金赶紧扔掉烟杆子，跪下磕头：“属下该死！冒犯了小主！”

“诸位，我们一座座山头找过去！只要哥哥在，九色就能感应到。直到天荒地老，我也不会放弃。”

刺客们决定从釜山开始，自南向北，沿着朝鲜半岛东海岸搜索整条太白山脉。朝鲜半岛的地势恰与中国大陆相反，河流多半从东往西而去，平原、城市以及人口密集区，都集中在面向中国的西海岸，因而受到中国影响极深。即便在日本殖民时代，中山在街头买了几张报纸，也是由朝鲜谚文与汉字共同书写，重要标题几乎都是汉字，颇有日文汉字与假名同书的味道。

第一站是蔚山，万历朝鲜战争在此打过一场恶仗，几乎要了加藤清正的命。第二站是浦项，绕过迎日湾，进入狭窄的东海岸。一边是阴冷的日本海，一边是巍峨的高山，天气阴晴不定，海面卷起大浪。

九色走在最前面。阿幽为了掩人耳目，也换上朝鲜姑娘衣裙。老金穿上朝鲜男人的灯笼裤和坎肩，叼着旱烟杆子，以假乱真。中山则穿着学生服。此地百姓异常贫困，许多人停留在古时状态。

这一路走得很慢，九色似乎有了感应，带着大伙儿翻越山脊，却又败兴而归。沿着海岸线经过雪岳山和金刚山，都是朝鲜名山，拜访不少古迹，直到元山港，已是朝鲜北半部，却未曾找到秦北洋的踪迹。

他们从春天走到盛夏，踏遍三千里江山，阿幽又驱使九色折向南去，沿着朝鲜半岛内陆搜索。

秦北洋只有在古墓中才能活下去，他们特别关注各种陵墓或古迹。好在朝鲜葬俗接近中国，不像日本那般全部火葬。老金用铁镐翻了几十座新罗与高句丽时期的坟冢，也没找着镇墓兽迹象，墓中宝物相比中国亦逊色不少。

九月，来到江原道南部，涉渡汉江上游，进入重峦叠嶂的山区。尹吉操着东北话说：“再往前走，便是太白山脉的支脉小白山脉。”

老金若有所思道：“中国太白山南麓流淌汉水，朝鲜太白山则是汉江的发源地，或许有些渊源吧。”

突然，九色的琉璃色双眼瞪得明亮。

它撒开四蹄飞奔，穿过荒凉峡谷，攀上茂盛的森林，直到怪石嶙峋的半山腰。此处地理环境，都跟中国太白山相似，只是靠近海洋，气候偏于潮湿。小镇墓兽领着阿幽与老金，穿过一条盘山小径，远望云海苍茫，直达山巅，几乎可以望见苍茫的日本海。

“秦北洋在哪里？”

阿幽狂怒地尖叫，九色用蹄子敲打山顶的一块岩石。

“小主，九色说就在我们脚下？”

老金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攥着矿工镐抡起来，三下五除二，砸碎巨石，露出两扇铁门。这镶着铆钉的门上印着几行日语——现代工业文明产物。中山撬开铁门，露出一条墓道。

“除了我们在太白山顶建造的秦始皇地宫赝品，我老金还第一次碰到造在山顶的古墓。”

老金提着马灯，扛着矿工镐在前探路，注意墓道两边的壁画与纹饰。颜色鲜艳而浓烈，人物线条有些抽象，面目模糊不清，笔法飘逸潇洒。这感觉就像进入唐朝古墓，这是老金在朝鲜挖了那么多古墓以来，规格最大、保存最好的一座。

九色冲到前面，化身幼麒麟镇墓兽，顶着骇人的鹿角，浑身金属光芒。这里没有刚被打开的古墓气息，说明这座墓早已被人盗掘。

穿过两道墓室门，尹吉发现一块门檐下的壁画上，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字儿。

“这是汉文。”尹吉掌着灯，细细地辨识释读，“剥落褪色了许多，只能猜出大概意思——这是一座新罗时期古墓，墓主人乃文武大王金法敏的王子。”

“新罗？相当于唐朝？”

尹吉祖上是两班贵族破落户，从小读中国与朝鲜的史书：“嗯，唐朝灭亡了高句丽与百济，却由新罗统一半岛，文武大王金法敏就是这位伟大君主，与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同一时代。有位王子争夺王位失败，流放到太白山后自杀。文武大王为他建造了这座山顶上的坟墓，仍然按照王族的最高规格埋葬。”

“为何都是汉文？”

“朝鲜文是相当于明朝初年才创制的，汉文自古至今都是朝鲜的官方文字。”尹吉赞叹道，“能见识到一座保存完整的新罗古墓，三生有幸呢。”

老金发现了地宫，但有一道敞开的钢板门，显然是后人重新安装的。九色产生了强烈反应，它第一个钻进去，紧接着是阿幽。

琉璃火球照亮密室，墙上是朱雀玄武和三足乌，穹顶遍布二十八星宿图。一千两百年前的空气早已耗尽，只剩下破碎的棺椁与骨骸。

阿幽闻到了丈夫的气味，一个男人长久不洗澡的臭味，如同牲口棚的刺鼻味道。她闭上眼睛，呼吸，深呼吸，让地宫的幽暗淹没自己，仿佛那个男人还在，哪怕只是一个魂魄，缠绕着她的头发与皮肤，钻入每一个毛孔和血管。

老金看到了棺椁，早就被打碎了，里面只有残破的骨骸。

但没有活人。

“阿幽小主，您来看呢！”

中山一声叫唤，他发现地宫石壁上，依稀可辨三行浅浅的刻痕——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不疯魔，不成活

第一行，工匠联盟的格言，出自第一代大尊者秦晋。

第二行，秦北洋为刺客联盟选定的信条。

第三行，则是秦北洋从小在光绪帝的地宫之中，听父亲说起的那句话。

刻痕的笔迹也是秦北洋的，如假包换，而他被囚禁在这座古墓监狱之中，又是用的何种工具？

老金擅长此道，仔细查看刻痕的细节，包括石壁质地，甚至还有残留的血迹以及指甲碎屑，确认这是秦北洋用自己的手指头刻出来的。

囚禁秦北洋的恶人，绝不可能给他任何坚硬物体，也为防范他自杀。虽说秦北洋从小在地宫练功，这些年又修行“刺客道”与“地宫道”，但不至于拥有武侠小说里才有的“铁指功”。从去年九月的关东大地震至今，他已被囚禁了整整一年。所谓“水滴石穿”，秦北洋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老金跟他相处那些日子，早知他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脾气，饱含力量的十指，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抠着这堵石壁，最终形成这三行格言，二十三个汉字。

细心的老金在墙角发现几块吃剩的食物残渣，他竟拈起一块塞到自己嘴里咀嚼，吐出来说：“阿幽小主，这些应当是一两天内才吃过的，并未完全腐烂。”

阿幽忍住恶心，瞪大乌幽幽的双眼：“你是说，北洋哥刚走不久？”

“是，主人应当是昨日离开这里的，我们堪堪只差了一天！又是擦肩而过。”

不错，九色在地宫中来回踱步，燃烧的琉璃色眼球说明，秦北洋并没有走远……

先别管这座监狱是谁改建的，至少囚禁秦北洋的恶人，已经摸到了他的命门——只有在古墓中才能活下去。

众人匆忙冲出地宫，下山只有一条道路，除非秦北洋是从天上走的。

辗转来到太白山下的一座山村，尹吉向百姓打听，才知昨天黄昏，山上下来一伙奇怪的人，运送一口破旧的棺材，往汉城方向去了——日据时代叫作京城，如今被称为首尔。

“棺材？”阿幽蹙起蛾眉，这可是刺客们最爱用的藏身工具了，谁会检查棺材呢，“阿海用了一口古墓里的棺材运送北洋哥，如同一个浓缩的地宫，他才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阿幽亲昵地咬着小镇墓兽的耳朵说：“九色！九色！你可以感受到主人的气味吗？”

九色的双目放光，沿着汉江顺流而下，奔向朝鲜半岛的心脏——汉城。

三天后，到了汉城。九色来到朝鲜王朝时期的正宫——景福宫。

为何到了王宫？

当年统治朝鲜半岛五百多年的李氏王朝，早已退位成了日本帝国的“李王”，搬迁到昌德宫，曾经金碧辉煌的景福宫落得个凄惨下场，许多古老宫殿正在被日本人拆除，宫门前正在建造一栋浩大的文艺复兴式建筑——朝鲜总督府。

尹吉走在无人看守的破败宫殿里，哀叹做了亡国奴的不幸，忽然想起一事：“阿幽小主，我听说咱们的主人是皇家工匠后人，世代为中国皇帝建造陵墓与镇墓兽，莫非日本人囚禁了主人，是要他给朝鲜王室修建陵墓？”

阿幽却摇摇头，她与九色的目光齐齐投往西北方向：“若说退位皇帝，北京故宫之中还有一位呢。”

秦北洋，你在何方？

蔡骏

2017年11月15日星期三初稿

2018年3月1日星期四二稿

2018年8月14日三稿

2018年9月13日四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