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万箭穿心 二《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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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2章 万箭穿心 二

婚礼与葬礼,如同一对孪生子,又教人雌雄莫辨。第一桩,皆是人生头等大事;第二桩,都要选定良辰吉日;第三桩,来的都是至亲好友;第四桩,要挂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桩,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辞;第六桩,收到礼物或现金不少;第七桩,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礼忙父母,葬礼忙子女;第八桩,大摆宴席,圆台面越多越有脸面;第九桩,要有火,婚礼红红火火放鞭炮,葬礼红红火火烧成灰;第十桩,购置不动产,婚礼前买阳宅,葬礼后买阴宅;第十一桩,要去民政局,仪式前必须依法登记;第十二桩,有人为你一条龙服务,要价不菲;第十三桩,都是坟墓,婚礼是爱情坟墓,葬礼是坟墓本尊;第十四桩,婚礼是一生痛苦起点,葬礼是痛苦一生终点。最后一桩,葬礼的意义,远远超过婚礼。若说有何不同?奈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趟葬礼,你没第二趟机会,告别过去。就像我们生命中诸多头一趟——头一趟出生,头一趟死亡,头一趟初恋,绝无两趟可言。我头一趟见到张海,既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

1998年,春天,我爸爸还是个精壮汉子,我尚是苍白少年,皮包骨头,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尔蒙,一粒粒赤豆粉刺,绽放到荼。礼拜六,我爸爸说,跟我走,吃喜酒。我说,啥地方?我爸爸说,南京路,国际饭店。我说,啥人家结婚?我爸爸说,你的堂阿哥。我说,去年这时光,刚吃过他喜酒。我爸爸说,新娘子不好,外插花,离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难板,我爸爸穿了黑西装。我也穿得一本正经,皮鞋上油,锃光似亮,吃喜酒腔势。父子俩出门,一路春风相送,温风如酒,坐公交车,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国际饭店,遥遥无期,胖阿姨售票员探出头,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开喉咙吼,终点站到啦,火葬场到啦,送死人的下来。

这一路公交车终点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终点站。西宝兴路殡仪馆,天空尽是阴霾,焚尸炉烟囱,喷射灰尘,犹如婚礼烟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惊涛骇浪。婚礼变成葬礼,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说,我想回家。我爸爸说,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牵了我的手,穿过不计其数的老灵魂,人间烟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闹市。殡仪馆内,厅堂满目,小如饭店食堂,中如宾馆大堂,大如剧院礼堂,拉上银幕就能放电影,各家各户,遗体告别,各有尊卑。我爸爸帮我袖子管别上黑纱,来到一间遗体告别大厅,名唤“金龙厅”,颇有水泊梁山聚义厅气概,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英雄好汉排排坐,唯独晁盖要死。大厅堆满花圈,挂遍丝绸被套,挽联个个“千古”“沉痛哀悼”“驾鹤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让,风云人物聚齐,仿佛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我爸爸这三位老友,时值壮年,一生中最后的黄金时代,面含悲戚,互递香烟,头顶烟雾缭绕,放鞭炮般闹忙。黑色帷幔正中,挂一张黑白照片,框了个五十多岁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说,他是老厂长。

遗体告别仪式,局领导致悼词,家属答谢。集体三鞠躬,但我没动,我爸爸压我头颈,他是天生断掌,手劲大,我不得不折腰。哀乐响起,瞻仰遗体,鱼贯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嚎。我爸爸落下眼泪水,滴滴答答,打湿西装领头。啥人能让他如丧考妣?我伸长头颈,挤到人群缝隙,想见识老厂长,究竟何方神圣。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杨戬?一秒钟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谓遗体,竟是个木头假人。头发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肤也是假的。两只眼睛,一对嘴唇皮,都是毛笔画上去的,颜色比活人鲜艳,好似涂了口红,揩了胭脂。寿衣里包裹的身体,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泪水。我吓得魂都没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说,不要怕,你养出来刚满月,老厂长就抱过你。

我想要呕吐了,冲出遗体告别大厅,迎面撞着“钩子船长”。刚逃出少年噩梦,童年噩梦不期而至。老毛师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了袖子管里,深蓝色中山装,领头毛糙发白,好像一张黑白照片。老头背后立一少年,灰夹克,黑长裤,白跑鞋,略高我两公分,肤色更深一分,肩头宽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头下巴,点缀紫红色粉刺,头发如春天韭菜,乌黑旺盛。老毛师傅说,小讨债鬼,还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声,阿哥好。我爸爸出来寻我,看到老毛师傅,递出一支红双喜,再用自来火点上。“钩子船长”吐出一口烟,对少年说,快打招呼。少年一愣,点头鞠躬。老毛师傅怒说,小扫把星,火葬场,不要对活人鞠躬。老头子抬起残缺右手,陡然猛击少年后脑,仿佛暗藏铁钩,金属回声响亮。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少年脑壳会不会粉粉碎,脑子变成豆腐花?经受“钩子船长”暴击,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头倔脑,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从你的面孔上,盯出两只洞眼来。少年说,外公,我错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说,阿哥,我叫张海,弓长张,上海的海。他说普通话,带了不知何地口音。他是老毛师傅的外孙。这是我头一趟见到张海。

遗体告别仪式落幕,老厂长一生谢幕,恋恋不舍,钻进火化炉。我昂了头颈,望了烟囱,定怏怏。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烟囱。张海说,烟囱上有什么?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想象焚尸炉喷出五斤骨灰,遗体告别大厅挤出二两眼泪水,烟囱开始长高,东方明珠这样高,画了一只长颈鹿,四只脚立了殡仪馆,头颈升到烟囱云端,细长鹿头,一对小角,喷出浓黑烟雾,像一朵朵黑牡丹。一只新故事,神不知,鬼不觉,着床,受精。

追悼会后,我爸爸一诺千金,带我去吃饭。七部大巴,拉上几百多号人,浩浩汤汤,开出夕阳下的火葬场,开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万箭穿心”忘川楼。众人跨过火盆,去了晦气,免得不干不净物事尾随。跟遗体告别大厅一般,大堂摆开二十几桌,老厂长派头,不可一世,君临天下。圆台面上,无锡糖醋小排,扬州狮子头,上海腌笃鲜,长江鲥鱼,百事可乐,力波啤酒,花雕黄酒,剑南春白酒,软壳中华国烟,金装良友外烟,赛过吃喜酒。此种老店家,专做白喜事,豆腐羹饭生意,菜色相比红喜事,稍逊风骚,却有沟通天上人间的烟火味。童年一个时期,周围老人走了多,我频频被带去各种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亲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烟不断,一天世界,好像人这一辈子,烧成灰烬之后,所有生日宴的总和,合成一趟葬礼宴,最后一夜辉煌,风流云散,永不复来。但这身后的辉煌,必跟你生前的辉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辉煌成正比,若是活着时光寒酸,人情凉薄,最后一夜灯火便暗淡,便温凉如水,门可罗雀,这一夜过后,乘火箭般被忘记,快于骨灰冷却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老毛师傅,还有我跟张海,同坐一张圆台面。十七八岁少年,除非天生自来熟百搭,否则不轻易言语,我跟张海都在这阶段,饭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鸡腿,我吞三块牛肉,只要消灭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尴尬。吃的竞赛中,我俩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样,滴酒不沾,故而一败涂地。张海连干三杯啤酒,我吃了两杯可乐,脸颊发烫。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头讲话,抬头看天。张海每讲一句,每听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对眼乌珠里,左边藏了孔雀胆,右边塞了鹤顶红,多看一眼,就要七窍流血。我才晓得,张海跟我同岁,生日小我几天,也是摩羯座。

台子上,我爸爸敬烟,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让吃得面红耳赤,保尔.柯察金唾沫横飞,讲起这几年,厂里积下不少三角债,老厂长要陪吃,陪喝,陪笑,方能讨回几根毛来,山东一家汽车厂,欠了我们厂一百万货款,八年抗战,没还过一分铜钿,老厂长去讨债,开了厂里的桑塔纳,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东人的鸿门宴,老厂长豪气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讨回十万大洋。神探亨特说,老厂长是真英雄,夹紧现金,星夜兼程,驱车返沪,只为第二天,要给全厂职工发工资,凌晨三点,老厂长刚进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头,钻进一辆集装箱卡车底盘。保尔.柯察金叹息,残酷啊残酷,老厂长当场身亡,上半截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截却完好无损,今日追悼会上“遗体”,下半身是如假包换的老厂长,上半身却只能做个替身,选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体跟首级,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两只眼乌珠,一对嘴唇皮,请了殡仪馆化妆师,用毛笔画上去。托保尔.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腾,七荤八素,哇一口,隔夜饭吐到台子上。我爸爸非但不关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训我无规无矩。冉阿让讲没事体,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台子。

张海扶我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帮我清理衣裳,终归话是稠了。张海问我,那个叔叔为啥叫保尔.柯察金?我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吧?张海说,没看过。我说,我看过三遍,书里的男主角,保尔.柯察金。张海说,也是话痨?我说,不是话痨,是个战士,后来变成瞎子。张海说,蛮惨的。我说,你看那个爷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镜片,等于半个瞎子,但他欢喜读书,逢人就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会背诵保尔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尔.柯察金了。张海又问,冉阿让呢?我说,《悲惨世界》看过吧?张海说,看过电影,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配音。我说,你看那位爷叔,面孔上全是胡子,头发也是卷毛,相貌凶恶,像个枪毙鬼,劳改犯,绝对是冉阿让翻版。张海笑说,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讲到此地,女厕所冲出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神智无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掼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变成揩台布,当场哭哧乌拉。张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岁年纪,也别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净净,像涂一层牛奶,眼乌珠漂亮,涌出一层眼泪水。红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疯来跑去,容易碰着磕着。张海揩揩她的面孔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说,小荷。她的声音呢,像一颗大白兔奶糖,听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头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腾,身上狼藉,问她一句,你家长呢?小姑娘回头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厂职工。小姑娘爸爸立起来,不到四十岁,乌黑头发,油光似亮。我不认得此人,此人倒认得我,他笑说,你是蔡师傅儿子吧。他又对女儿说,小荷,谢谢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张海,噘了嘴巴说,谢谢哥哥。我说,不谢。

小姑娘爸爸斟满酒杯,到我们一桌来敬酒。所有人皆立起来,唯独“钩子船长”坐定,下巴高挺,不动如山。来人对我爸爸尤为恭敬,言必称“师傅”,连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烟,转战下一桌去了。冉阿让闷声说,“三浦友和”终归当上厂长了。我说,他是厂长?神探亨特说,老厂长刚烧成灰,新厂长走马上任。我问我爸爸,他为啥叫你师傅?我爸爸说,哼,他刚进厂时光,做过我的徒弟,现在飞黄腾达了。我又问,为啥叫“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说,厂里每个人都有外号,看过日本片子《血疑》吗?我想想,只记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尔.柯察金说,人人讲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号就来了。我再看厂长一桌,小姑娘泪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死的老师傅,宾客们酒足饭饱告辞。我爸爸却不肯走,烟头堆积如山。我爸爸说,老厂长是个好人,当初我刚进厂,他还是车间主任,安排我拜师学艺,做了老毛师傅徒弟。冉阿让说,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厂长正好六十岁,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享福,还没看到第三代出世。保尔.柯察金说,老厂长被拦腰截断,他用命调来的十万块现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张也没少,一日也没耽搁,当天就发了大家工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会上,我爸爸给家属送白包,破天荒,装了五百五十块,恰是他一个月工资。老毛师傅问一句,厂长车祸走了,出事体的车子呢?餐桌不响了,杯中酒水不响,碟中骨头不响,碗里汤汁更不响。我爸爸平常闷声不响,现在却响了,车子就在厂里。“钩子船长”德高望重,当即决定,去。

出了忘川楼,过沪杭铁道口。彼时火车已不开,在造轻轨高架。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打头阵。“钩子船长”抬头挺胸,腰板笔挺,疾行如风,脚下有根,南帝,北丐,东邪,西毒才有的修为;神探亨特,形如关二爷,身长八尺,面红如赭,酷似美国电视剧《神探亨特》男主角,又如伦勃朗《夜巡》,金灿灿是光,黑漆漆是影,阿姆斯特丹水城,无数条苏州河环绕;保尔.柯察金戴了一千度眼镜,胸前口袋,插一支上海造英雄牌金笔;冉阿让仓皇夜奔,顶天立地市长,原是亡命苦役犯,今宵要救珂赛特;殿后压阵小将,便是我跟张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个少年傍地走,婚礼与葬礼一般难以分辨。老少七人,若说葫芦七兄弟,恐怕乱了辈分,莫如是七剑下天山。

江宁路往南,一边苏州河,一边造币厂。忽而高山,忽而河谷,没入阴影,沐在月下。造币厂阴影,比造币厂本身更巍峨,覆盖静水深流。江宁路桥,旧称造币厂桥,苏州河九曲十八弯,长寿路桥,昌化路桥,江宁路桥,西康路桥,宝成桥,武宁路桥,以至三官堂桥,沪西曹家渡,二十四桥明月夜,在西洋风景大上海,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造出江南风光。立定桥头,北岸浩荡棚户区,朱家湾,潭子湾,潘家湾,一片可怕小世界。鸽子笼模糊,星光点点,多少男女老幼,魂灵翻涌,灯火渐暗,被褥渐热,春梦渐生。两根铁路线,穿过斜拉桥相交,火车站广场,千万人露宿月下。苏州河南,一字长蛇阵排开,一片光明大世界: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多数已寿终正寝,少数还苟延残喘。桥下夜航船,马达声声,有一船工独立,浊浪翻涌,渐次淹过船舷。苏州河有味道,天地独一份,雨天腐烂味道,千丝百转,阴天牙膏味道,催人泪下,晴天酱油味道,馋吐水嗒嗒滴,东边日出西边雨,泔脚钵头味道,发馊三日,必要捏了鼻头。苏州河底淤泥,沉渣泛起,金光闪闪,生出个璀璨暗世界,困了白骨,困了袁大头,困了小黄鱼。再往前数,南宋韩世忠,忠王李秀成,李鸿章洋枪队,陈其美革命军,北伐装甲列车,呜咽渡河,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杨慧敏,女童军,青天白日旗,这夜光景,齐刷刷涌到眼门前。

下江宁路桥,转入澳门路,春申机械厂到了。我小时光,这座工厂是个钢铁堡垒,蒸汽白烟翻涌,仿佛《雾都孤儿》或《远大前程》时代,在职工人一千,退休工人两千,车床,刨床,铣床,磨床,彻夜不息轰鸣,订单如雪片飞来,我爸爸忙得四脚朝天,三班倒。上海牌,红旗牌,东风牌,首长喊“同志们好”的大轿车,都有若干个零部件,出自我爸爸之手。他是车铣刨磨样样精通,兼任资深电工,大到电冰箱,小到收音机,鬼斧神工,无所不能修理。世事难料,我爸爸的光辉岁月好景不长,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同时,德国人,日本人,法国人,本着国际主义精神,带来合资汽车品牌。车内五脏六肺,筋骨肌腱,乃至五官七窍,漂洋过海而来。春申厂的产品,一夜间,堆积仓库,化作废铜烂铁,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跟冉阿让,还要争抢一只下岗名额,老友到底是老友,没为名额打破头,反而互相谦让。冉阿让不争气,鬼使神差,打了女儿的钢琴老师,治安拘留十五日,只得下岗。只留我爸爸在厂里,独守孤城。冉阿让因祸得福,去了私人老板修车行,诊断汽车疑难杂症,如扁鹊华佗诊断蔡桓公曹操,手到擒来,药到病除,每月可赚三千大洋。我问过我爸爸,羡慕过冉阿让吧?我爸爸惜字如金说,屁。

今朝夜里厢,月色清艳,厂里山青水绿,再无油污,铁锈与灰尘飞扬,反而春风吹送,兰花幽香。墙下开辟一块园圃,种了花花草草,泥里埋了何首乌,木莲,覆盆子,犹如百草园,大概还有赤练蛇。保尔.柯察金赞我爸爸有闲情野趣。我爸爸说,少拍马屁,厂里没生活,只好养花养鸟,打牌下棋,解解厌气。穿过一车间,绕过二车间,到了红砖围墙仓库,蹿出一条黑颜色大狗,向不速之客狂吠,震得我耳朵痛。神探亨特叫它名字,撒切尔夫人。它便摇起尾巴,蹭了神探亨特的裤脚管。

我爸爸打开生锈铁门。冉阿让推上电闸,屋顶砰砰作响,亮起一排白炽灯。撒切尔夫人再度狂吠。我伸手挡光,我爸爸搂我肩膊。他的手,相当热,湿润,汗津津,油滋滋。今宵是老厂长头七,人死在这部车上,见车如见本尊。严格来讲,是车的遗体。车顶消失,引擎盖掀掉,暴露发动机,五脏六肺,座位靠背,横向一刀切断,如断头骑士,比追悼会上所见“遗体”更加可怖。老厂长的三魂,这部车的六魄,冲入鼻孔,灌入胸肺,壮大胆囊。神探亨特呼吸粗重,保尔.柯察金鼻腔拉风箱,冉阿让面颊爆出胡楂,“钩子船长”喉咙生出浓痰,我爸爸掏出一支烟,迟迟没点上。上海大众桑塔纳,黑颜色车身,火柴盒车头,低矮,颀长,进气格栅上车标,圆圈内,一只V,一只W,车尾贴“上海.SANTANA”,德语“VOLKSWAGEN”。五年前,厂里还没欠一屁股债,买了这部车子,平常老厂长自己开,现在像一具尸体,弹痕累累,枭首示众,死无葬身之地。仓库变成停灵义庄,而我们,变成送葬家属。我跟张海并排而立,像初出茅庐的实习法医,观察解剖尸体。昨日,我爸爸带了单位介绍信,跑到交警队,将这具残骸运回厂里,发觉不少老厂长骨头,内脏残渣,全部集齐,装了马甲袋,称分量有两斤,交到家属手里,今日一并送入火化炉。

我爸爸说,车子发动机没坏,就像一个人,内脏统统坏掉,心脏还是好的,就能救活过来。神探亨特提一瓶绍兴花雕,洒于地上,围绕桑塔纳一圈,留下金灿灿圆环,醇厚甘苦之味,惹人迷醉。冉阿让说,要是在山东鸿门宴,老厂长不吃五十二度白酒,吃温过的黄酒,怕是能躲过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黄酒后劲也大,还要开车子,老厂长不是死在酒上,是死在操心上,不肯让厂里断了粮,结果自己断了头,惨。

老毛师傅发话道,你们要修这部车,必得有个帮手。洪亮的扬州嗓门,仿佛一台机床轰鸣,绕梁三日不绝。我爸爸跟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除掉这几张老面孔,还有啥帮手?“钩子船长”伸出右手,捉牢张海后背。我又听“咚”一声,少年膝盖撞上水门汀。我爸爸要扶张海,老毛师傅说,不要碰他。张海跪于地上,双眼盯了我爸爸,叫一声师傅。老毛师傅踢了外孙屁股一脚,怒骂道,小把戏,没规矩,还不磕头。张海连磕三个响头,水门汀山响,前额爆出红肿。张海立起来,我爸爸递出一支红双喜烟。张海不敢接。“钩子船长”说,不识好歹,师傅给你烟就接。张海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爸爸点烟,再给自己点。阴风袭来,火苗孟浪,摇曳。张海用手挡风点火,以烟代茶,拜师礼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加上我,连同老厂长的魂,半死的桑塔纳,同做见证人。我爸爸跟张海,同时吐出两团烟雾,穿过我的头顶,缥缈而去。冉阿让向“钩子船长”敬一支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互敬一支烟。六根烟枪,湿云四集,弥漫,散逸。撒切尔夫人,蹲坐于地,不怒自威。唯独不抽烟的我,被尼古丁熏得双眼通红,如临大敌,热泪滚滚,不争气地溢出眼角。少年张海面孔,渐次模糊暗淡。春夜,老厂长头七,也是桑塔纳头七,中国人称“回魂夜”,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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