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万箭穿心 三《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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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2章 万箭穿心 三

雪夜。西风烈,冷月消逝。前头白茫茫冰面,背后黑莽莽森林,无始无终。深一脚,浅一脚,踏了雪地。冷,毛孔缩紧,冻得抖豁,鼻涕水,眼泪水,甫一垂落,凝结成冰。我看到一部车,黑颜色桑塔纳,车顶没得,只有下半身,变成敞篷车。方向盘后,坐定一只木头假人,毛笔画的五官,分明是水晶棺材里老厂长。我惊说,你不是烧成骨灰了吗?木头假人翻嘴巴说,是的,我来寻你托梦。我说,托梦啊,你寻对了人。老厂长说,进来啊,外头冷。我拉开车门,坐他旁边,幕天席地,车里更加冷,真是滑稽。老厂长踏油门,发动机响亮,一骑绝尘,冲过白颜色冰面,风挡玻璃不存在,狂风卷了雪片吹来,眯了眼乌珠,头发根根竖起。再看老厂长,木头雕刻面孔,毛笔描画五官,特殊材料制成共产党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点点风雪,等于毛毛雨。但我一介肉身凡胎,眼看就要冻僵,老厂长给我一件军大衣,一条羊毛围巾,一顶苏联毛皮帽子,穿了这身行头,变成保尔.柯察金。

远光灯像宇宙探照灯,却照到深海荧光生物,大白鲸游过仙女座,飞船沉入马尾藻海。我问,这是啥地方?老厂长说,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我心里叫苦,地理书上讲,贝加尔湖是世界第一深湖,地球五分之一淡水,最深一千六百多米。我问老厂长,你从啥地方来?老厂长说,从上海来。我说,要到啥地方去?老厂长说,到巴黎去。我说,去巴黎做啥?老厂长说,捉厂长回来。我说,你不就是厂长?老厂长说,我已经不是了。倏忽间,车子停下来了,发动机暴露在风雪中颤抖。老厂长两手一摊说,这部车子,要跟我一道烧成灰了。我急忙说,我去寻我爸爸,他会修好这部车子,开出贝加尔湖,我们便能得救。老厂长说,告诉你爸爸,这台厂里的桑塔纳,拜托他负责修好。老厂长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面孔,木头假手太硬,像抽人耳光,痛煞了。雪停,月亮出来,像一只心脏,刚挖出来,涂了金颜色油漆,吊了云端,以儆效尤。冰面下,声音若有若无,有女人在哭,有小囡在吵,还有男人唱戏,老厂长讲一句苏州话,奈么好哉。冰面裂开一道缝,像生鸡蛋壳碎裂,马上第二道,第三道,渐次绽放,像参天大树枝丫。车底下,黑水翻腾,沸腾一阵阵热气,潜龙在渊几万年,终归张开鳞片,飞龙在天。老厂长不讲了,毛笔画的眼睛鼻头不动了,彻底变成木头人。我拼命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冰冷的水,汹涌而至,我不会游泳,也没力道挣扎,地球上五分之一淡水,冲进鼻孔,气管,肺叶,心脏。沉到一千六百米下,贝加尔湖底,听到一支男人歌声飘来: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

梦醒。我从眠床跳起,浑身虚汗,冰冰冷,好像还在幽深湖底。后半夜,阳台种了凤仙花,夜来香,枝繁叶茂,搅碎月光。我从小搬家过好多趟,无论搬到啥地方,皆没离开过苏州河。这年春天,我家刚搬到静安区,海防路的小区,我妈妈单位分配,赶上福利分房末班车。新家虽在二楼,却有三个朝南大阳台。小区深深,一览无余,没有鸟语花香,也有鸡飞狗跳。隔壁邻居,无一认得,全部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爸爸穿了短裤,冲进来问,儿子啊,你在叫我?我妈妈披了困衣,开灯说,楼上楼下,都听到你在惨叫,爸爸救我啊。我拍拍心口说,老厂长给我托梦。我妈妈说,信口雌黄。我爸爸说,老厂长跟你讲了啥?我妈妈扭我爸爸一记,厉声训斥,你也热昏啦,叫你不要带儿子去追悼会,你不听,这记好了,吓得做噩梦了。我爸爸没声音了。我妈妈说,老厂长有四十年党龄,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者相信,物质决定意识,物质灭亡决定精神毁灭,老厂长的物质已经死亡,烧成骨灰,精神跟随物质同时灭亡,不可能留下灵魂。我说,《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啥?我妈妈是政工干部,理论水平颇高,脱口而出,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我说,你看看,马克思祖师爷都这样讲了,共产党员是有灵魂的,老厂长当然也有灵魂,精神不灭,飘荡在他工作战斗过一辈子的春申厂。我妈妈说,你这小鬼,这是诡辩论,明早还要读书,快困觉。我妈妈先回去困了。我爸爸关起门问我,现在好讲了吧,老厂长寻你托梦做啥?我复述梦中情景,录像带似回放,画面声音,梦中五感,百分之百还原,直到沉入贝加尔湖,我唱出“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这四句,不知啥的来头,好像是沪剧。我爸爸惊说,十年前,春申厂职工新年聚餐,老厂长也唱过这一段,他最欢喜的沪剧《雷雨》,周家老爷唱词。我说,《雷雨》啊,这么是老厂长托梦,不是我自己做噩梦。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红双喜,蓝烟袅袅,嗅了花香,若有所思。

所谓托梦,不同于一般噩梦,要么是自家亲人,要么参加过追悼会,反正皆是死人。头一趟碰着托梦,是我小学三年级,外婆脑出血走了,晕倒前还给我吃好早饭。追悼会上,我才晓得啥叫死亡,就是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来,去了天边远,像西伯利亚。我哭了伤心,夜里梦到外婆,欢天喜地,以为外婆回来。外婆告诉我,下头蛮冷的,但不寂寞,还有老多亲眷朋友,街坊邻居,有的就在去年,有的刚解放,有的还在中华民国,日本人打仗,军阀混战,遍地饿殍,坟墩墩不得了。外婆担心我外公,他的身体不好,叫我多关心关心。醒过来,我告诉我妈妈。但我妈妈不相信这一套。我便拿外婆的托梦,偷偷告诉外公。我外公欢喜读《聊斋志异》,家里有四卷白话本,我跟他读了不少。外公讲,他一直没等到外婆托梦,原来托给外孙了啊。从此以后,我成了外婆跟外公之间的传声筒,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却能彼此捎话,聊天,谈心,吹牛皮,全靠我发梦。这是我跟外公的秘密,不敢告诉我妈妈,否则我妈妈会担心我发神经,外公要犯老年痴呆,几卷本《聊斋志异》也要被束之高阁,不准再看,免得中了聂小倩,白秋练,翩翩,阿宝,婴宁,还有罗刹海市的毒。平常发梦,刚一惊醒,即刻忘光,不管噩梦,美梦,还是春梦。但我每趟碰到托梦,人的相貌,黑白的,还是彩色的,梦中风景,细节,所有对白,甚至唱歌,关键是托梦交代之事,无有遗漏,醒来记得清清爽爽。有两年,走掉的人特别多,就连隔壁邻居死后,也来寻我托梦,告诉我儿媳妇不孝,金银首饰藏了啥地方,有话带给小辈。偶尔还有动物,我住了曹家渡时光,养过一只猫,因为调皮,破坏了我爸爸养的花,便被处以极刑,做成猫肉汤。这只猫也曾寻我托梦,钻到我怀里,任由我抚遍它全身三匝。我一度相信它会起死回生,或者灵魂附体,重新回来寻我。也因这桩事体,少年时光,我跟我爸爸经常吵,好像仇人相见。等我读初中,外公肝硬化走了,他来寻我托梦,拜托我告诉我妈妈,他要跟外婆落叶归根,生当同衾,死亦同穴。虽然讲,我妈妈是共产党干部,但不是特殊材料做成,也会得心软,回到镇江,在我外公外婆出生的乡村,修葺坟冢一座,葬入两个骨灰盒子,魂归故里。没过两年,我爷爷又走了,也是送我去读书,回来心脏病发,阴阳两隔。爷爷死后在家里停灵,头七期间,频频向我托梦,交代好几桩事体,包括银行存折密码,免得小辈取不出钞票,又讲了退休单位地址,远在大兴安岭,加格达奇铁路局,这才寻着单位领导,派人来参加追悼会,发放了抚恤金。三七,五七,直到断七,我奶奶相信观世音菩萨,从玉佛寺请了和尚到家里,念经作法,超度亡灵,但是徒劳无功,我爷爷的魂灵头,直到入葬以后,依然没有消亡,还是经常向我托梦,要我向奶奶传话。再后来,我奶奶又走了,仿佛连环召唤,去另一世界团圆。我问过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我的表哥跟表妹们,有人从未经历过托梦,有人偶尔有过一两趟,但像我这种情况,确是独一无二。

以上托梦分析,无关弗洛伊德或荣格,皆是私人经验之谈。其中有一趟,最为诡异。我读书地方蛮远,每日要坐两部公交车,早高峰一个钟头。有个冷天,放学后,我跟同学踢足球,一脚踢到隔壁工厂。我翻过围墙捡球,到了工厂后院,荒烟蔓草,青砖坟茔,砖木结构老房子,飞檐翘起,鬼气森森。此地老早是公墓,“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拆了墓地,造起工厂跟学堂。我听老师讲过,六十年前,上海滩大明星阮玲玉,自杀后葬于此地。我以为会碰着鬼,最起码是个艳鬼,却碰着一只女工。霞光里,浮起一只妙龄少妇,标致端庄,细眉细目,仿佛阮玲玉照片,电影里张曼玉扮相。她穿白颜色绒线衫,头发湿漉漉披了,热气蒸腾,刚出工厂浴室,怀抱塑料脸盆,毛巾,洗头膏,护肤品。女工撞着我,误认我是登徒子,流氓恶少,欲图不轨,尖叫呼救。可怜我抱了个足球,拔脚就逃,踏过坟茔,翻墙头,单脚落地,扭了脚,肿了一大块。当夜,我爸爸陪我去医院,先冰敷,再热敷。第二日,一跷一跷,铁拐李上学,惨。几日后,阮玲玉来寻我托梦,风华绝代,倾城倾国。梦中还是墓地,不再是工厂跟学堂,而是联义山庄,广东人公墓。阮玲玉带我流连,亭台楼阁,精庐水榭,天上人间,共享繁华。她讲话是广东口音,又关照我一只秘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乃是唐先生杜撰,她的真正死因,就是男人无情,若你长大,红颜有缘,切莫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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