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要过去,老毛师傅带了外孙,到我家里做客。张海穿一件灰衬衫,黑裤子,白球鞋,身上清汤寡水。是夜,我妈妈在市委党校学习。看到师傅祖孙到访,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华,再介绍客厅酒柜,我妈妈的三八红旗手,优秀纪检干部奖状。“钩子船长”参观过餐厅,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一个储藏室,最后到书房。老头啧啧称叹,全厂在职,下岗,退休职工,无人比得上我家,保尔.柯察金还住新客站北广场,太阳山路棚户区,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窝了九个平方米,一个人放屁,全家门熏死。相比我家这套房子,老厂长家也稍逊风骚,解放前,资本家也不过如此嘛。听到这种夸奖,我爸爸如坐针毡。
沙发上坐定,老毛师傅喷出一句扬州话,辣块妈妈,世道不好,恶人当道,要是老厂长还活着,小海老早顶替我进厂了。我爸爸说,师傅啊,老黄历了。我爸爸跟老毛师傅,讲得有来有回,我在旁边偷听,原来张海要捧铁饭碗,只有厂长讲了算。老厂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新厂长“三浦友和”临危受命,生不逢时,接下春申厂的烂摊子。上个礼拜,我爸爸带了张海,提了两条中华,登门造访。厂长不肯收礼,还讲现在是1998年,不是1988年,更不是1978年,工厂铁饭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厂里九成工人下岗,发工资东拼西凑,岂有进人名额。我爸爸说,国有工矿企业,哪怕下岗了,再就业了,但是劳保、医保一样不缺,党支部,工会还关心你,逢年过节,发点年货,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处,要是无业游民,个体户,饿死都没的人管。厂长说,张海要进春申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临时工,没身份,没劳保,没医保,等于三无产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厂长已仁至义尽,天都快塌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临时工,虽不是铁饭碗,总赛过待业做流氓吧。厂长批了条子,张海捧上这份塑料饭碗,当了我爸爸的关门徒弟。
“钩子船长”抬起右手,搂了张海说,外公没的用,这只手啊,连只螺蛳壳都捏不牢,从今往后,你跟着师傅,听师傅话,学好手艺,有口饭吃,还能讨媳妇。我爸爸说,哪有奈么大规矩。老毛师傅一本正经说,老规矩是要讲的,旧社会啊,进厂做学徒,必定要给师傅下跪磕头,拜师礼,上三支香,杀一只鸡,指天发誓,背叛师门,天诛地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家杀光。老头讲得吃力,气喘吁吁,抽一支烟说,小海初中毕业,刚从江西回到上海,不进春申厂,必在外头鬼混,挨杀千刀,只有他当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翘辫子,要不然,进棺材都不安宁,到了阴间,还得拆了阎罗殿,继续革命。说罢,老毛师傅跟我爸爸回客厅,吃烟吃茶去了。
中国象棋规则,老帅跟老将不能碰头,我跟张海单独相处,红中对白板,反而尴尬。我便介绍起书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妈妈藏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八十年代《收获》《当代》《人民文学》,中文本科自学考试教科书。我自己大约有两百本书,《中国通史》《欧洲中世纪史》《第三帝国的兴亡》《中国抗美援越秘闻》。最近几年全套《军事世界》《舰船知识》杂志。我问张海,你平常看啥书?张海说,卫斯理算吗?我说,算。张海说,卧龙生、云中岳算吗?我说,读过金庸吧?张海点头,报了一长串书名,闻所未闻,不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写字台上,摆了一组线圈,两只电容,一只小喇叭,一根电子二极管。张海说,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小时候自己做的。张海说,阿哥真有本事。我说,我爸爸教我的,二极管就是半导体。张海说,用电池吗?我说,不需要电源。张海惊说,不用电就能听广播?我说,试验给你看。这只矿石收音机,台子上积灰老多年,我妈妈想当垃圾丢掉,都被我爸爸抢救回来。我拉出天线,打开窗门,收着信号,小喇叭终归响了,咿咿呀呀,嗞啦嗞啦,像两只蚊子,一雌一雄,双宿双飞,交配产卵,听得人汗毛凛凛。张海探头过来,要看清二极管里秘密,藏了啥的乾坤。我调整可变电容,像十几把折扇,打开叠了一道,便能调出不同电台。两只蚊子飞的声音,渐渐变成一只男人抑扬顿挫的上海话:“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中波1197,调频92.4,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三弦跟琵琶前奏,好像五根手指头,贴了你后背摸过来,一只老头子唱苏州话:“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我已吓煞,马上转动可变电容,调到隔壁音乐台。评弹消失,两只女人唱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声音终归古怪,像吊了绳子上,马上要断气。我关了收音机说,不听啦,有电磁干扰。张海说,阿哥,可以收听国外广播吧?我说,就是短波吧,我妈妈不准我听,不过间谍小说里写,矿石收音机,蛮适合搞间谍活动,当作无线电接收器,可以窃听信号。
张海问我,阿哥,你是学电报密码的吗?我神秘兮兮说,猜对了一半。张海说,你要做间谍?我笑笑,翻出一本小册子,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打开俱是方格子,每一格,皆有数字与汉字,0001是“一”,0002是“丁”,0003是“七”,0004是“丈”,0005却成了“三”。张海说,莫尔斯密码?我说,不是密码,是明码,我在读电报专业。慈禧太后时光,有个法国人按照《康熙字典》部首排列法,每个汉字对应四位数字,编出中文电码本,香港身份证,美国签证,直到今日,还在用电码标记汉字姓名。我拿出纸笔说,你随便写几个字,我翻译给你看。张海拿起笔,悬在半空,落下变成三个字:春申厂。我是不假思索,写出三组数字,春2504,申3947,厂0617。张海说,有什么规律?我摇头说,中文电码,便是“无理码”,没规律可循,考试超级严格,错一两字,便不及格,这本《标准电码本》,两千多个常用汉字,我死记硬背了三年,这才烂熟于胸,脑子里全是四位数字,简直是哥德巴赫猜想。张海问,阿哥,你要做电报员?我说,嗯,明年就上班了。我又闷掉,不想为妙。这时光,隔壁传来老毛师傅的扬州话,声若洪钟,小海呀,家去。
“钩子船长”临别时,残缺右手捏了我爸爸说,小海命苦啊,他的前程,交给你了。我爸爸说,师傅,我懂。我爸爸送客下楼。我立了阳台目送,车棚亮起昏黄的灯,春风吹起一片片榆叶,像一枚枚硬币,沙沙掠过少年张海。他蓦地回首,望向二楼阳台。我忙低头,躲到枝繁叶茂的夜来香背后。他朝我挥舞双手,来回交叉到头顶,像海员离开港口告别。夜空清澈起来,繁星熠熠,难得一见。对面三楼,响起家庭卡拉OK,有个中年男人沙哑嗓音,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我的写字台抽屉里,藏了一沓文稿纸。老厂长追悼会,我仰望火葬场烟囱,好像看到一只长颈鹿,一只故事,撞进我的脑子。吃好豆腐羹饭,从春申厂回到家里,我便戴了眼镜,弓了后背,捏一支钢笔,铺开文稿纸,焚尸炉,长颈鹿烟囱,数不清的死灵魂、活灵魂,统统从笔尖流出,流进一只只小方格子,流出一朵朵蓝墨水化开花苞,像烟囱上喷出黑牡丹。我不是不想给张海看,是我头一趟写小说,是我不敢拿出手。
“钩子船长”跟张海离开当夜,我的处女作《焚尸年代的爱情》终归写好。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未来某年,地球上病毒泛滥,像中世纪黑死病,西班牙大流感,死亡率百分之百,百业萧条,唯独殡葬,焚尸,墓地生意兴隆,铁板新村遍地开花,殡仪馆托拉斯,焚尸炉康采恩,公墓辛迪加,垄断资本主义组织复兴。焚尸年代,文学艺术毫无用场,图书当作柴爿,付之一炬,却是焚尸炉好燃料,除掉装饰墓碑。本地有一座火葬场,焚尸炉烟囱高耸,画一只长颈鹿,云朵里呼吸,太阳里吃树叶子,月亮里吃露水,日夜焚烧,吞入千万尸体,喷出无数魂灵头,仿佛海上灯塔,通宵达旦,指引夜航船避开暗礁。焚尸年代末期,不但人感染病毒,机器,车子,房子皆不能幸免,长颈鹿焚尸炉,一级级加高升级,犹如巴比伦通天塔,不但烧人,也能烧机器,烧车子,甚至烧房子。苏州河边各家工厂,先从申新九厂起,依次感染病毒,工厂等于坟场,不处理会传染全城,还会沿了河浜,顺流而下,进入黄浦江,长江口,毁灭全世界。工厂依次拆掉,钢铁,砖瓦,机器,木头,塞进焚尸炉,烧成灰,喷出长颈鹿烟囱口,直送同温层,臭氧层,电离层,散逸到地球各地。钢铁烧成的滚烫铁汁,只好灌注地下,原本地面沉降,却是因祸得福,反而升高十米,锦江饭店北楼,正好恢复原本高度。最后烧的是春申厂,工厂大门,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财务室,职工浴室,仓库,像老厂长肉身,要么直上云霄,要么直送地狱。天上那一部分,悠悠扬扬,飘到东京,纽约,巴黎;地狱那一部分,沉入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相伴恐龙化石,长眠不醒。只剩半截的桑塔纳,塞进焚尸炉,点火烧到最旺,红光万丈,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控制棒插入反应堆爆炸,全城听到长颈鹿巨兽尖叫。一千米高的烟囱,断裂三截,像巴比伦塔倒掉,爆炸七天七夜,铺满地下的钢铁,熔化成铁汁,流进苏州河,黄浦江,长江,东海,水面漂满死鱼死虾死甲鱼。人们组织五十名死士,穿戴防护装备,回到长颈鹿烟囱废墟,从堆积如山的铁渣下,掘出一部桑塔纳普通型轿车,只剩下半截车身,转动钥匙,发动机砰砰作响,四只轮盘转动,飞奔上路,冲往烟雾缭绕的北方。因祸得福,焚尸炉大爆炸后,滋生出一种病毒抗体,人体一经注射,即能终身免疫,病毒得到控制,不消一年,便像天花消亡。焚尸年代,到此终结,人类历史进入下一阶段。苏州河边的工厂呢,虽然一家也没剩下来,但是春申厂,老厂长的桑塔纳,却已铭记史册,刻到全世界的纪念碑上。
我誊写一遍文稿纸,装入一只牛皮纸大信封,买了八角邮票贴上,塞进邮筒口子,寄去北京的文学期刊。热天,法国人在巴黎捧起世界杯,中国人在大江南北抗洪,克林顿跟莱温斯基搞七捻三,只好空袭伊拉克,萨达姆日子难过。我的唇上冒出胡子,偷用我爸爸的剃须刀,刮去一片,反而日夜生长,郁郁葱葱,像春天一样。秋天,我终归上班了,翻出中文电码本,背得滚瓜烂熟,乘24路电车到淮海路,走到思南路7号,进了卢湾邮局报到。只可惜,我连一个字电报都没发出,便接到改行通知,转到邮政窗口。原来呢,信息时代已到,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心里两千多个中文电码,恰好属于“逆之者亡”序列,成为博物馆古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是有苦难言,人人叫我小朋友,好像人人都小觑我。我为自己前程而忧虑,夙夜梦寐,忽惊坐起,吓出一身冷汗。每日下班回来,头一桩大事体,便是开家里信箱,要从一沓沓《新民晚报》里,寻觅投稿回信,直到1998年消逝,我的小说石沉大海,我也没再见过张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