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万箭穿心 五《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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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2章 万箭穿心 五

1999年,血血红的5月,北约空袭南联盟,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遭了飞来横祸。学生上街游行,包围美国领事馆。我爸爸回到家里,愁眉苦脸,穷凶极恶吃香烟。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察觉有异,用双规腐败分子手段,审问到半夜,我爸爸老实交代,在厂里跟人动手了。我妈妈冷笑说,快五十岁的人,越活越有出息了。我爸爸沉闷,与世无争,但不是没打过人,何况当过兵,天生一张通关手,搏击好底子。他叹气说,我连一根毛都没少,只是张海倒霉了。我插嘴问,你徒弟出了啥事体?我爸爸说,为了老厂长的桑塔纳。

陈凯歌《霸王别姬》头一句“不疯魔,不成活”,本是梨园行老话,亦能用于我爸爸。比方讲,他养花,三只阳台搞成植物园,春天君子兰,热天夜来香,秋天蟹脚兰,冷天漳州水仙,还有昙花一现,我家仿佛花开四季,万古长青的遗体告别大厅;他欢喜摄影,家里全是古董照相机,自己搭了暗房,通宵冲洗底片,犹如间谍佐尔格,在我四岁这年,我爸爸带我去人民公园,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到齐,他忙了给人家小朋友拍照片,结果我倒是走失,人民广场大喇叭广播寻人,方才接我回来,这是我头一趟出名;他想学画,托了工会主席引荐,拜入国画大师程十发门下,想做末等弟子,大师早已收过关门徒弟,退而求其次,做个徒孙也好,无奈徒弟们也年事已高,只得寻了徒孙学艺,成了徒曾孙,购得湖笔,宣纸,端砚,徽墨,看了教材,照猫画虎,夜以继日,摆开功架泼墨,终得一代表作《钱塘江春潮图》,四尺对开,五彩斑斓,令人六神无主,七上八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千百种解读,竟是毕加索才情,达利风骨,弗里达气魄,加泰罗尼亚超现实主义腔调。

现在呢,我爸爸的心血来潮,他的疯魔,他的成活,便是要修复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妈妈对修车子没兴趣,继续审问,到底跟啥人动了手?我爸爸说,癞痢。讲到重点了,自从大半工人下岗,留守的无心上班,要么做私活,要么从仓库顺手牵羊,有个瘟生,头上斑秃,外号“癞痢”,经常到仓库揩油。我爸爸跟张海师徒,在车床,铣床,刨床跟磨床上加工零部件,准备替换到桑塔纳上,出去吃一支香烟,转身回来就没了。张海提醒一句,癞痢刚来过。我爸爸寻到癞痢,先礼后兵,叫他还出来。癞痢不承认,我爸爸骂他两句,对方便先动手了。工厂打架不稀奇,热血冲头,说打就打,有的是日积月累,心里不爽,有的是无缘无故,脑筋搭错。至于后果,除非断手断脚,否则惊动不到派出所。张海不懂窍槛,不知深浅,看到师傅吃亏,举起开口扳手,就给癞痢开了瓢。这记闯祸,眼看癞痢血流不止,我爸爸送他到最近的纺织医院。癞痢是皮肉伤,头上缝两针,搽了红药水。有人要报警,癞痢却说,不必劳烦老派同志出马,谈谈医药费跟赔偿,伸出一根手指头,狮子大开口,一万块私了,等于我爸爸十八个月工资。不然,癞痢就要去派出所。

我爸爸说,我答应过老毛师傅,不但要带张海出师,还要保他平安,无病无灾,他要是过不了这道关,就要吃官司,甚至上山。等到天亮,我妈妈去了银行,取出一万块,交到我爸爸手里。但有一桩条件,必须让癞痢出谅解书,律师看过才作数。厂长原本要开除张海,癞痢收了一万块,跟我爸爸一道寻到厂长,讲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一场,是他自己撞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张海的塑料饭碗保牢,他写了欠条,一万块,必定如数归还。我爸爸点一支烟,将借条烧成灰。不要看他动作潇洒,实际上呢,我爸爸是个吝啬鬼,三五块也要争个面红耳赤。这年余下时光,我爸爸在家里颇为恭顺,不再犟头倔脑。

这日起,我缠了我爸爸,想要去春申厂,看看老厂长的桑塔纳。想起上趟看到它,上半身腰斩,千疮百孔,等于一具尸骸,如何起死回生?就像老早公园里,拉起帐篷,两块一张门票,好看“花瓶少女”“人兽杂交”。我爸爸不同意,他讲就像烧菜,只有端到台子上,才能让食客品尝,现在这部车子,还在油锅里翻滚,缺了油盐酱醋,根本不上台面。但我天天缠,日日缠,从春天缠到秋天。我爸爸也大变样了,老早他每日跑证券公司,盯牢股票大屏幕,愁眉苦脸,现在他是笑看股市风云,早上穿戴整齐,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终有一夜,秋风四起,我爸爸说,跟我来吧。

是夜,我们父子同行,到了春申厂门口,却碰到神探亨特。他是一副虎背熊腰身坯,穿了上海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我说,亨特爷叔,你下班啦。神探亨特面露愠色。半年前,我从单位出来,路过淮海路跟雁荡路,妇女用品商店门口,碰着一只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俗称“黑猫”,赫然是神探亨特。故人相逢,我蛮开心,他却面孔通红,长吁短叹。神探亨特原是钳工,老厂长看他力大无穷,体形颇具威慑性,调他入保卫科。工厂火红年代,仓库里有黄铜,常有飞贼进来,偷盗国家财产。神探亨特虽无手枪,却有手铐电棍,几番擒获梁上君子。后来保卫科撤销,神探亨特下岗,再就业为商场保安,镇守妇女用品商店,继续跟小偷家族斗智斗勇,落了他手里的犯罪分子,没五百童男童女,也有斯巴达三百勇士。只可惜,堂堂身高八尺关二爷,自诩洛杉矶警察局神探,竟为妇女同志们服务,犹如杨贵妃沦落风尘,不免夺志,不免丧气。

我爸爸也问,亨特,今夜你来做啥?神探亨特说,我陪费文莉来的。这记精彩了,《乱世佳人》《魂断蓝桥》。神探亨特背后,露出一只女人,穿了黑裙子,像送葬寡妇。她瞪了眼乌珠说,骏骏长大了哦。她的鼻梁跟下巴有点硬,硬得咄咄逼人,面孔是盐腌过的,烟熏过的,不是小姑娘的冰鲜,不是寡淡,不是清蒸,而是浓油赤酱的上海菜。想起来了,她叫费文莉,消费的费,文化的文,茉莉的莉,不是外号,而是真名实姓。小时光,我爸爸带我来厂里,有个女会计,总是披了头发,捏我面孔,手指上雪花膏味道,就是她。

春申厂里,一阵犬吠响起,震得耳膜生痛,必是撒切尔夫人。神探亨特叫一声,手电照出一条猛犬,母夜叉变成林黛玉,缠了神探亨特脚头,摇尾巴,舔舌头,肉麻得不得了。撒切尔夫人一叫,张海也出来了。今夜是他值班,面孔上青春痘更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好像一只蓝颜色魂魄,从湿空气里拧出来。神探亨特开道,老少五人,四男一女,走到仓库围墙前。神探亨特点上打火机,火光像少女心脏,小鹿腾跃,照亮红砖斑驳,青苔腻腻,墙角一摊黑色水渍,不晓得是狗尿,还是苏州河水返潮,一轮微弱反光,微缩版月亮,六便士大小。神探亨特说,就是此地。

费文莉蹲下,打开坤包,掏出厚厚一沓锡箔,还有冥钞,就差披麻戴孝放鞭炮。我看了一吓,今日既非清明,又不是冬至,更不是七月半。神探亨特点了锡箔,冲起一团火苗。费文莉说,建军啊,建军啊。声音凄惨,叫魂一般,一张张天地银行钞票,面值上亿美元,烧成黑蝴蝶般灰烬,秋风扫落叶,卷上星空。夜凉如水,神探亨特却烧得满脸油腻,我跟张海呛得咳嗽。费文莉已是梨花带雨,豆大的眼泪水,化开雪白妆容,拖出两道黑眼影,吧嗒吧嗒,滑落火海,嗞嗞作响。火光摇曳,她是哭得伤心,通体发抖,又从坤包中,取出一卷纸头,不是锡箔冥币黄表纸,倒像是考试卷子,画了几何题目,密密麻麻公式,放了火上,先烧起一只角,火苗往上跳啊跳,像饿肚皮的老饕,没几口便吞掉整卷。灰烬飞上夜空,有一片没烧清爽,飘到眼门前,我伸出二指禅抓牢,只见画了几只小圆点,脚踏车轮盘钢丝般线条,只一秒钟,烫得手指头冒烟,彻底烧化了。我说,这是啥?神探亨特说,建军画过的图纸。我说,建军又是啥人?神探亨特说,厂里的工程师,1990年,就在这堵墙下,他被人一刀戳穿心脏,作孽啊,年纪还轻,订婚没几天,他的未婚妻呢,就是费文莉。我说,凶手捉到了吧?神探亨特摸了围墙说,九年了,案子还没破,今日是他的忌日,老厂长魂灵保佑,让我捉到凶手吧。他挺起一米九的身坯,摆出单手据枪姿态,黑夜里每一只野猫,每一窝老鼠,每一片树叶,皆是嫌疑犯。锡箔冥钞烧光,满地黑黄灰烬,仿佛死人骨灰,渗透地下。费文莉像吃过半斤白酒,面色微醺,走不动路,神探亨特搀牢她。

拜祭好死人,再看一部死人车子。我爸爸打开仓库,推上电闸,大灯照亮银灰色罩子,盖牢一部车子,呼之欲出。张海掀开罩子,轻手慢脚,像新郎揭盖头,解内衣,慢慢交暴露新娘,又像剥一颗洋葱,一根甘蔗,一枚榴莲,五味俱全,慢慢交暴露真容。神探亨特刚点上一支烟,隔手落出嘴唇皮,啪嗒掼到地上,烟灰溅绽,火星熄灭。这两秒钟里,仓库里邪气安静,我能听到费文莉小心脏扑扑乱跳,张海面孔上爆出一颗粉刺,老厂长的魂灵头窃窃私语。我看到这部断命的桑塔纳,原本已被腰斩,现在引擎盖,车顶,前后三对车柱,失而复得,彤彤红,如鲜血,如烈火;车身还是乌漆墨黑,保持原样,垂死病中惊坐起,上半身红发少女,下半身黑衣姑娘,拼成一个混血女郎。

神探亨特捡起烟头,拍拍灰,重新点上自来火,喷了烟雾说,老蔡,你有本事。我爸爸不声不响。张海道出秘密,两个月前,冉阿让过来帮忙,蹲了车子前头,连吃三包香烟,做了诊断:除掉一只心脏,其余五脏六肺,从咽喉到大肠,无一幸存,经脉皆断,想要起死回生,只好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冉阿让跑到汽车坟场,觅到一部出租车,也是桑塔纳,刚开三年,新近报废,漆皮也没磨损,直角挺硬,新鲜,挺刮。美中不足,报废车是红颜色,烈焰翻腾,厂里的桑塔纳是黑颜色,深沉如墨。月黑风高,我爸爸踏了一部黄鱼车,带了徒弟张海,来到汽车坟场,像两个盗墓贼,卸掉出租车引擎盖,再用切割机,拆下整块车顶,还有前风挡两侧A柱,前后门两侧B柱,后风挡两侧C柱,总共六根柱子,装上黄鱼车,分量实在是重,我爸爸在前头蹬车,张海在后头卖力推,鸡叫天明,方才运回厂里。我爸爸,冉阿让,临时工张海,三人齐上阵,用一台焊接机,将红颜色车顶,红颜色引擎盖,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颜色车身。车祸撞烂的进气格栅,前挡板,车侧扰流板,保险杠,车灯,电路,等等,汽车坟场淘来替换,质量没问题,我爸爸精心挑选,超过时限不要,有过外伤不要,有过内伤,更加不能要。美中不足,风挡玻璃不好用旧的,看上去窗明几净,揩得清清爽爽,实际上呢,还是皇帝的新衣,根本不存在。

张海说,汽车不是人,是机器,用机械方式制造,也能用机械方式复原,师傅教我手艺,布置功课,让我拆掉仓库里的发动机,变速箱,拆得粉粉碎,原样装回去,必须分毫不差。神探亨特搭腔,就像法医解剖尸体,必要熟悉每根骨头,要不然,一刀切下去,就坏事体了。我说,就像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也是惊悚小说,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张海说,阿哥,德国大众,日本丰田,美国通用,全世界大车厂,尽是机器人流水线,机械臂上来,钢筋骨架,肌肉皮肤,血管内脏,自然搭好,造车比造人更快,不过嘛,手工有手工的好处,法拉利,兰博基尼,布加迪,这点顶级跑车,还用手工打磨,因而珍贵,也是艺术品。我说,这样讲法,你们就是当代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这部桑塔纳,便不是弗兰肯斯坦,而是丽莎女士,《创世记》《西斯廷圣母》。我爸爸摇头说,越讲越豁边了。费文莉说,这家厂人人皆有外号,这部车子也要起个名字。神探亨特说,迪迪.麦考尔,洛杉矶女警察,有腔调吧。费文莉说,乱世佳人,名字大气吧,老厂长的桑塔纳,出过人性命的车祸,就像南北战争,男人流血,断手断脚,女人落泪,断心断肺。张海说,阿姐,我倒觉着,可以叫红黑军团,AC米兰球衣,一道红,一道黑,像这部车子颜色。他这一句,叫我醍醐灌顶,我说,红与黑。我爸爸莫知莫觉,啥东西?张海说,好像是一部译制片,赵忠祥老师配音。神探亨特说,美国警匪片吧,贩毒还是绑票的?我说,讲一个法国后生,出身蛮苦,先后跟两个女人谈恋爱,即将飞黄腾达,最后却被杀头。神探亨特说,小白脸轧姘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冤枉。

费文莉问我爸爸,蔡师傅,这部车子可以开吧?这女人,这一句,像一根针,戳爆儿童节气球,让我爸爸垂头丧气。一年前,车祸空前惨烈,车子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统统报销。冉阿让问过价钿,以上零部件,加上风挡玻璃,等于我爸爸五年工资。要是从废弃车场里拆,一是未必拆得到,二是关键零部件,用报废旧货,便有安全隐患,最好用原厂新货。我爸爸愁眉苦脸说,车子开不动,只是个摆设。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就像不能收起骨灰,重新造出一个老厂长。我爸爸说,老厂长的交代,我是没本事完成了,散了吧。

一弯秋月出来。围墙下一摊灰烬,煞风景。神探亨特开助动车走了。我爸爸骑了脚踏车,叫我上后座。但我不肯,要自己走回去。费文莉叫张海送她回去,张海看我爸爸一眼。我爸爸说,小海,你负责送费文莉。张海骑上脚踏车,费文莉坐上书报架,雪白手臂膊,像两条白蛇,缠了张海腰上。我再看她一身黑寡妇裙子,想起《红与黑》结局,玛蒂尔达小姐,一身素缟,怀抱爱人的头颅,亲嘴巴,再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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