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万箭穿心 六《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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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2章 万箭穿心 六

月亮,大得简直不像话,像一只脸盆,吊了头顶,随时跌落,杠头开花。风里有桂花香味。厂里寂寂无声,也没撒切尔夫人把门,唯独值班室亮了灯。仓库背后,红砖围墙前,白露为霜,墙面渗出一颗颗水滴,一滴滴眼泪水。墙根爬满绿油油苔藓,像男人皮癣,女人丝袜。我看到一个影子,好像一株野草,何首乌,木莲,覆盆子,慢慢生长,脱颖而出。月光从脸盆变成灯泡,一个男人,身高一米八,卖相登样,皮肤煞白。他是建军,春申厂的工程师,1990年,他死在这堵墙下。建军从墙里爬出来,像崂山道士,像西洋人魔术,像特异功能穿墙术。他从头到脚湿透,地下一圈水,好像差点淹死,带了苏州河味道,一层层蔓延。月光倒映水里,像打碎的鸡蛋黄,蛋清蛋黄,混了一道,淌到我的脚边。建军幽幽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建军哥哥,谢谢你来寻我托梦,有事体要帮忙吧。建军说,请跟你爸爸讲一声,一定要修好红与黑。我说,你也晓得红与黑?这部车子进厂时光,你已经死了。建军说,我已死了九年,但我的魂灵头,从没离开过春申厂,没离开过这堵墙。我说,建军哥哥,你是被这堵墙困牢,身陷囹圄,不得投胎吧。建军说,只有捉到杀害我的凶手,我才能逃出这堵墙,得到自由,好去轮回。我说,凶手是啥人?建军却摇头,伸出蓝颜色魂灵手,触摸我的面孔,刚开始冰冷,隔手滚烫,好像要穿过皮肤,钻到脑子里去。建军说,骏骏,再托你一桩事体,费文莉来望我,烧了一卷纸头,你看到吧?我说,看到了,蛮奇怪的,讲是你画的图纸,到底画了啥?建军说,永动机。我说,啥?建军再讲一遍,我设计的永动机图纸。我苦笑说,魂灵头也会得弄怂人啊,永动机违反了科学规律。建军说,这么你告诉我,现在我立了你面前,是违反了热力学第一定律,还是第二定律呢?我想想说,物理学所有定律,大概统统违反了。建军说,既然灵魂存在,那么永动机也是存在的。我是张口结舌,无从反驳。建军又说,骏骏,我是功亏一篑,只差最后一步,这是我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便能造出永动机,拜托你帮我画好图纸。我说,建军哥哥,你怕是所托非人,我没这本事,还有啊,你的图纸都被费文莉烧了。建军说,你会有办法的,我送你一样礼物。我吓煞说,无功不受禄。建军笑笑,弯下腰,从脚下水塘里,捞出一坨月亮,马上变成一只皮球,再看颜色,黑白相间。建军说,这只足球,送给你。建军拿球摆在地上,左脚支撑,右脚背抽射,足球飞向夜空,命中靶心,月亮粉粉碎,坠落到地球,这记事体大了,春申厂开始摇晃,车间,仓库,围墙,土崩瓦解,长寿路房子倒塌,苏州河桥梁断裂,裂开一道地缝,吞我下去。

这种梦,人人都做过,一脚踏空,自由落体,到底便醒了。我是浑身虚汗,打开窗门,没月亮,车棚的灯亮了,数不清的枯叶子,被风卷起来跳舞,金光闪闪,扑簌扑簌,冲上阳台,像永动机吹出的风,像意大利之夏的太阳。1990年,我还是个小学生,期末考试刚过,我爸爸带我去胶州路,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爸爸刚到四十岁,神探亨特还没啤酒肚,保尔.柯察金还有头发,冉阿让胡子刮得清爽,只留两只鬓角,像南斯拉夫电影男主角。工会主席瓦西里,带了一帮娘子军,坐上看台做啦啦队。“瓦西里”这只外号,出自《列宁在1918》的警卫员瓦西里,妇孺皆知的口头禅“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老早人人拿三十六块工资,瓦西里用这句话鼓励大家好好上班;后来厂里发不出工资,瓦西里也用这句话抚慰大家安心下岗。静安工人体育场,老早胶州公园,隔壁是集中营,监禁过八百壮士,谢晋元出师未捷身先死。胶州路还有万国殡仪馆,徐志摩,阮玲玉,鲁迅先生在此大殓,整条路阴气重。我的小学运动会也在此地,我在煤渣跑道上参加4×100米接力,敬陪末席,奥林匹克精神。这一日,上海市总工会运动会,男子足球四分之一决赛,春申厂打进八强,对手是国棉六厂。我爸爸对足球没兴趣,他被瓦西里硬劲拖来,工会重大活动,每个职工必须参加,还要拖家带口。神探亨特带了女儿雯雯,个头体重都在我之上;保尔.柯察金带了儿子小东,尚在读幼儿园,叼一根娃娃雪糕;冉阿让带了女儿征越,已经要漂亮了,背了红书包,撑一把小阳伞,戴了帽子墨镜,披了长袖子,生怕被晒黑,坐了小台子前,抓紧写暑假作业。老厂长坐到我爸爸身边,他还不是木头假人,看来身板蛮好,摸摸我的头顶,递给我爸爸一支香烟,干部特供飞马牌。保尔.柯察金气色不佳,熬夜看世界杯,苏联队零比两输了,叫他痛心疾首。神探亨特在球场上,把守春申厂大门,果然是保卫科,否则一米九的身高,暴殄天物了。春申厂球衣是红黑间条,有点像AC米兰,厂里女职工自己买了布料,踏了缝纫机做出来的。对面国棉六厂,球衣却是蓝黑间条,好像国际米兰。春申厂排出433阵型,三个前锋,八号是工程师建军,九号是销售科长“三浦友和”,十号人称“大自鸣钟马拉多纳”,几年前从上海队退役,分配到春申厂上班,第五届全国运动会金牌得主,要不是断过脚骨,讲不定就进了国家队,那中国足球不会有黑色三分钟,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去了意大利夏天。今日是场恶战,国棉六厂是个大厂,横跨在长寿路上,纺织女工就有五六千,看台上统一着装,敲锣打鼓,红旗招展,高八度尖叫,压过所有男同志。球场上,春申厂八号建军,身高体健,球风行云流水,好像范.巴斯滕,又像卡尼吉亚,他接到十号传球,正脚背抽射,四十五度角破网,一比零。老厂长烟头断下来,征越也没心思写作业了。女会计费文莉跳起来,短裙子下头,两条大腿明晃晃,让我看得发呆。中场休息,春申厂领先一球,瓦西里原本跟女职工们打成一片,这才去发香烟,却被十号老球皮推开。这边看台上,还坐一个年轻女子,细眉细眼,其秀在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沙扬娜拉,得一外号“山口百惠”,便是“三浦友和”娘子。她戴了遮阳帽,穿白裙子,怀抱一个毛毛头,刚满六个月。她要给小囡喂奶,几个女工凑来,打开洋伞遮掩,光天化日,不好叫男人看到。下半场,九号“三浦友和”接到十号传球,就被对方铲倒。“山口百惠”急煞,抱了女儿冲下去,她是医院护士,要给老公包扎伤口。春申厂少一人,无人可换。国棉六厂攻势如潮,接连打进三球,终场三比一,春申厂被淘汰。散场,我爸爸骑了脚踏车,我分开双腿,上了后座。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各自荡了自家小囡,骑出静安工人体育场。建军穿了红黑球衣,全身汗津津,到底年轻身体好,踢了九十分钟比赛,还能骑二八脚踏车。费文莉坐他背后,肉腿高悬,荡在车轮右边,手臂环绕未婚夫胸口。五部脚踏车,搭了六个大人,四个小囡,十只轮胎,平行骑过胶州路。风吹过法国梧桐树荫,知了拼命叫,世界一点点坍缩,神探亨特去了洛杉矶,保尔.柯察金回了苏维埃,冉阿让冲去巴黎,我跟我爸爸要去啥地方?建军的车轮变成钟表盘,费文莉两根雪白大腿,变成一根时针,一根分针,在凌晨跟白昼之间,剪来剪去,像三十九级台阶,又像一台永动机。意大利之夏过去,北京亚运会来了。秋天,建军死在春申厂,至今是个无头案。隔七年,香港回归,春申厂足球队解散,“大自鸣钟马拉多纳”下岗,在共和新路火车头体育场踢野球,五十米开外,踢进一只世界波,实在太激动,绕场一圈庆祝,突发心肌梗死,送入铁道医院,人已经没了。

天刚亮,我拿我爸爸摇醒。他准备请我吃耳光。我说,我想起建军哥哥了,19 90年,你带我去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看到过他。我爸爸说,老早变成死鬼了。我说,他搞过创造发明吧?我爸爸说,建军是正宗大学生,不像你妈妈自学考试出来。我说,他做过永动机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建军是工程师,不是厨师,做不来三黄鸡,白斩鸡,冰箱里的永冻鸡。我扑了眠床笑说,冰箱里的永冻鸡,你才瞎三话四呢。对于建军的永动机,我爸爸一无所知,图纸已被费文莉烧成灰烬,难道要建军再来托梦一趟,重新画一遍图纸,再由我复原出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寻着费文莉,才能帮到建军哥哥。而能帮到我的人,搜肠刮肚,只得一人,便是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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