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万箭穿心 七《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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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2章 万箭穿心 七

礼拜六,我跟张海乘63路公交车,去一趟曹杨新村。兰溪路穿进去,最早的工人新村“两万户”,已改成六层楼工房。张海带了礼物,VCD封面是织田裕二,铃木保奈美,《东京爱情故事》。张海说,费文莉老公在日本,欢喜这个腔调。三楼,费文莉开了门,面孔白里透红,红颜色羊毛衫,头发都弄得花俏起来。看到两个后生,费文莉客气,拿了两双毛绒拖鞋。张海问,小军不在家里啊?费文莉说,去他外公外婆家里了。我咬了张海耳朵问,小军又是啥人?张海说,费文莉的儿子。房间不大,一室一厅,电冰箱蛮大的,电视机在放《还珠格格》。费文莉开了两瓶可乐,削了两只苹果,又问吃香烟吧,她藏了几包日本七星。但我只吃苹果,张海吃自己的牡丹。费文莉又开两听朝日啤酒。张海坐定说,阿姐,我阿哥想问一桩事体。费文莉嘴唇皮一圈泡沫说,讲啊。我的喉结上下滚动酝酿,方才说,阿姐,上趟到春申厂,你烧了锡箔冥币,还有一卷图纸。费文莉蹙了娥眉说,问这做啥?我说,听讲是建军哥哥的图纸。费文莉眼乌珠一瞪,又软下来说,你还记得建军啊。我说,前几日,建军哥哥来寻我托梦了。费文莉说,建军哪能会寻你托梦,九年了,他都没来寻过我,你讲荒诞吧。我说,我没吹牛皮,建军哥哥在梦里讲,他的永动机图纸,只剩最后一步了。费文莉惊起说,你也晓得建军的永动机?我说,为啥要烧他的图纸?费文莉吃一口啤酒说,建军的图纸,就是他的性命宝贝,我哪里舍得烧掉,非但不能烧,还复印了五十张,留到我死为止,每年忌日,我都会到春申厂,在他送命的围墙下,烧一卷复印件,让他在阴间收着,继续画图纸,发明他的永动机。我说,建军哥哥不在阴间,他被困了围墙里,发明永动机的任务,已经交给我了。费文莉关了电视机说,骏骏,不是我看轻你,建军是大学本科毕业,机械工程专业第一名,还会得讲英文,差点要去德国留学,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党员干部,要儿子为国家做贡献,他就分配进了春申厂,这是1987年,我还是正宗小姑娘,第一眼,我就相中了他。费文莉啧啧说,一米八,面孔白净,还会踢足球,一只鼎,万人迷,我读了夜大学财会专业,碰到算术题,便要缠了建军,帮我解题,解到半夜,顺便解了裤腰带,偷偷摸摸,成就好事体。我听得面孔发红,费文莉讲得起劲,建军还会设计改造机器,工业系统技术标兵,老厂长要重点培养,让他做接班人,哎呀呀,要是他还活了,如今的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那么我呢,就是堂堂的厂长夫人。费文莉叹口气说,1990年,我跟建军订婚,双方家长吃饭,准备年底领证,过年办酒,订了浦江饭店,十八桌圆台面,请帖都备好了。我说,外滩浦江饭店,灵的。费文莉说,当时厂里生意好,建军不但要加班管生产,还要熬夜值班,建军走的夜里,他在厂里值班,落了雨,我生怕他肚皮饿,披了雨衣,骑了脚踏车,带一只钢种饭盒子,两只鸡腿,两只茶叶蛋,建军在画永动机图纸,他讲要是画好,四个现代化,可以提前二十年实现。张海说,思想这样正宗。费文莉说,你以为呢,像现在小青年吊儿郎当吗,建军让我早点回去歇息,我是风里来,雨里去,回家独守闺房,后半夜,电闪雷鸣,老天爷哭得稀里哗啦,我是思汉,一宿不眠,眼皮狂跳,枕头被眼泪水打湿,等到天亮,早班工人看到值班室没人,寻遍整个厂子,却在仓库墙壁下,发觉血泊里的建军,眼乌珠还睁了,指甲缝里皆是血啊。费文莉的眼泪水,扑簌掉落。我递给她纸头,眼泪水滴到我的手背上,好像要烫出血泡。费文莉说,我冲到厂里,哭天抢地,神探亨特拦牢我,建军被担架抬出来,白布单盖了面孔,送上棺材样的面包车,前往冰冰凉的世界。张海说,阿姐不哭。费文莉揩揩眼泪水说,建军身上三处伤口,其中一刀,扎破心脏,但没留下凶器,案发这夜,落大雨,痕迹被冲了清爽,人死了厂里,就是保卫科责任,神探亨特没日没夜调查。张海说,他捉了一辈子小偷小摸,要是破了这桩杀人案,就能调入公安局,变成有编制的正宗警察。费文莉板下面孔说,小海啊,不准你这样讲神探亨特,他是为了建军,也为了春申厂,他还去马路对面几家厂,追问当夜有啥人加班,寻过上百个嫌疑人,还是没捉牢凶手。我说,阿姐,建军哥哥的图纸,我好看看吧。费文莉打开抽屉,翻出一卷图纸,也是复印件,我慢慢交打开,像荆轲刺秦王,一点点暴露督亢地图,密密匝匝线路图,写满数字跟英文,蝇头小字说明,直到图穷匕见,永动机,像一只摩天轮,挂了几十只吊厢。费文莉又搬出一只纸板箱说,都是建军留下来的书,还有他的笔记本,反正我也看不懂,借给你们看看,记得要还给我,留下来吃饭吧。我摇摇头,收起图纸,张海抱起箱子,拔脚出门。

曹杨新村出来,我们乘公交车到武宁路,银宫商厦,肯德基背后,便是沪西工人文化宫。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纪念雕塑后,一栋苏联式老楼,现在一楼改成舞厅;二楼改成台球房;三楼改成人才市场,就是下岗工人,掼到社会上自谋出路,再就业,寻工作的地方。背后是游戏机房,但我没兴趣,又去邮币卡市场,我天天在邮局上班,对邮票已经厌气。西宫中,还有一池碧波,四周绿树成荫,闹中取静。两个人坐到水边,头顶树叶子变黄。张海说,阿哥,捧了建军留下来的书,就像捧了他的骨灰盒子。我说,我连建军的魂灵头都见过了。天上飘过浓云,映了水中倒影,两个少年,一齐发呆。几条鲤鱼游来,张海学了他外公的扬州话说,没的吃,家去。我说,你好像跟费文莉蛮熟。

张海无啥好瞒,一塌刮子倒出来。今年热天,三十八度高温,费文莉家里电冰箱、电风扇都坏了。她送我爸爸两包中华,邀他上门去修。她是流言蜚语缠身,我爸爸怎敢单独上门,只得拖了徒弟同行。好在张海学艺颇精,掌握了修理家电的独门秘辛。天一黑,我爸爸匆匆告辞,留下徒弟做生活。热昏的夜,张海赤了膊,汗流浃背,修好压缩机。费文莉留他吃夜饭,熟食店买了冷面,冷馄饨,鸡腿,力波啤酒。张海统统扫光,汗酸顺了头颈,一滴滴流到胸口。费文莉拿了毛巾,替他揩身,手指尖触摸皮肤,像蛇张开鳞片滑行。张海背过身,按开关,风扇转动,修好了。微热的风,女人香味道,汗津津发丝,贴了雪白脖颈。费文莉给他点烟,自家也抽一支。费文莉喷的烟雾,像一条丝巾,张海喷的像一只钢圈,丝巾跟钢圈,空中短暂相交,缠绕,融化,又被电风扇打散,变成一团幽蓝。张海掐灭烟头,赤了膊,落荒而逃,跨越苏州河,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老毛师傅问他出了啥事体。张海回答,碰到一群流氓,打相打,衣裳撕烂掉了。

我吞了口馋吐水,没声音了。张海说,阿哥,你在想啥?他讲上海话有点滑稽,每个字拼老命靠近静安寺,一出口,却飞到江湾五角场,飞到青浦朱家角,到我耳朵里,就成了苏州话,苏北话,苏联话的混血儿。我改说普通话,在想怎么破建军的杀人案。张海还是讲洋泾浜上海话,神探亨特都没破案,阿哥你能破?我捡起一片树叶子,摆上水面说,我看过所有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华生与福尔摩斯,大侦探波罗,皆是枕边跟厕中密友,但我眼高手低,纸上谈兵,哪能真正破案,不过嘛,要说第一嫌疑人,倒是死者的未婚妻。张海说,怀疑费文莉?案发这天夜里,她不是守了家里吗?我说,你也听费文莉讲了,上半夜,她到厂里给建军送饭,至于下半夜,她几点钟回去的,啥人能证明,此种杀人案,多半是情杀或仇杀。张海说,阿哥讲得有理,还有啥人有嫌疑?我说,厂长“三浦友和”。张海说,案发时,他只是销售科长,建军死后,才被提拔上副厂长。我拍大腿说,这就是动机。张海说,建军是他的竞争对手?我说,不仅是竞争,还有嫉妒心。张海说,我只晓得女人有嫉妒心。我说,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还要辣手辣脚,动刀动枪,杀人害命。西宫水面上,树叶子漂远,被一条鲤鱼吞没。我接了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我爸爸讲过,此人经常发花痴,跟厂里女职工搞不清爽,也有情杀可能。张海说,瓦西里是个缩卵,杀鸡杀鱼杀老鼠都不敢,顶多打个苍蝇蟑螂。我说,还有保尔.柯察金,不要小看这种人,文弱书生,最有欺骗性了。张海笑笑说,阿哥,你是说你自家吗?对不起啊。我说,没关系,我还真盼自家有这本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我有三不杀,一不杀无名之辈,二不杀无辜百姓,三不杀老弱妇孺。这样吹牛皮,让我觉着心情舒畅。张海赞道,阿哥,你懂的真多。我笑说,满嘴文绉绉的人,一是会招惹女人,二是会走极端,招惹女人便是费文莉,走极端就是情杀。以上理论,皆是我从推理小说中批发而来。张海说,神探亨特没怀疑过保尔.柯察金吧。我说,冉阿让嫌疑反而最小,因为他这张面孔,实在太像土匪强盗,杀人如麻的枪毙鬼。张海大笑,对对对,枪毙鬼,不可能是冉阿让。我讲得兴起,刹不了车,低声问,《东方快车谋杀案》看过吗?张海说,看过电影,蛮精彩的。我说,凶手也许不止一个,你讲被害人身上有三处伤口不是?张海惊说,三个凶手,各戳一刀?我说,一种可能。张海说,建军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哪来这样多仇家?我说,人心难测,还有一种杀人动机,就是建军的永动机图纸,案发当夜,他在值班室画图纸,就差最后一口气。张海说,结果呢,建军自己最后一口气没了。我说,不要小看这张图纸,点石成金,价值不可估量,要是有人觊觎他的成果,也想发明永动机,或者卖给有需要的人,比方讲,美国中央情报局,英国军情五处,以色列摩萨德特工,甚至苏联克格勃,对了,苏联老早没了。张海却说,阿哥,你没讲错,凶杀案发生时光,苏联还没解体。我说,我们会不会被监听了?张海说,啥人监听?我说,美国CIA。还好四下无人,只有西宫隔壁,公交停车场的轰鸣。我摇头说,我们没这资格。但我看了天上浓云,又抛出一个可能性,神探亨特都有杀人嫌疑,九年没破案,除非凶手就是侦探本人,一生一世,沉冤难雪。张海说,阿哥,你可以写故事了。我说,这不是故事,还漏了一个嫌疑犯,就是我爸爸。张海说,阿哥,师傅是个好人。我说,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隐藏最深。张海又说,师傅真是个好人。我说,不讲了,我爸爸也没杀人胆量,走吧。

整个秋天,我摊开永动机图纸,摊开建军留下来的书,每夜看一个钟头,一点点都看不懂,好像天书。每个礼拜,我都去上海图书馆,借一箱子物理学、机械学的书回来。但我只看到能量总和保持不变,既不能凭空产生,也不能凭空消失,好像建军哥哥并不赞同。每趟去图书馆还书,我又顺便借了《卡夫卡全集》,倒是看得起劲,又是背脊骨冷飕飕。1999年,最后一夜,卡夫卡终归来寻我托梦,他就是约瑟夫.K,莫名其妙吃了官司,又莫名其妙被刀子戳死,正好戳到心脏,死得像条狗一样。就像1990年,春申厂的仓库围墙下,建军哥哥莫名其妙被戳了三刀,其中一刀,戳破了心脏。卡夫卡来到凶案现场,拉起血泊中的建军,走到苏州河畔,熏人的重金属气味里,藏了夹竹桃花香,一只摩天轮慢吞吞升起来,转起来,一串串四位数字,像发电报,挑了天上星星,一道旋转,变成黑洞,吞噬时间跟空间,拿我也吞进去,回炉再造,脱胎换骨,再吐出来。我的二十世纪,就这样再会了。不对,永远不会再会。梦醒时,已是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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