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愚人节 一《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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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3章 愚人节 一

爱因斯坦讲,太空光速旅行一年,归来世界变样,父母坟头青草摇曳,爱人奄奄一息,稚子已到中年,而你依旧年少,沉睡谷里,青丝满头,不如归去。忘川楼的装修,菜品,酒水,已调过无数趟,口味从寡淡到鲜甜,直至辛辣,调味料从油盐酱醋到食品添加剂,老板娘从妖艳少妇,变作时髦老妪,死者遗像从老厂长,变成“钩子船长”。唯独不变的,是门口火盆,是豆腐羹,是魂灵头。

张海眼圈发黑,眼白织着血丝,摸出一包软壳中华,递出四支烟,给四个老头子点火。神探亨特醉里挑灯看剑,保尔.柯察金梦回吹角连营,冉阿让可怜白发生。我爸爸打开窗门,扇扇风,免得服务员啰嗦。春申厂四大金刚,星火燎原,送老毛师傅最后一程。春风夹带火盆灰烬,恣意汪洋而来,吊灯晃动,张海面孔一半明,一半暗。他的香烟只烧半根,掐灭酒杯中,冰凉剩菜,慢慢酸臭。千言万语,哽了我喉咙口,讲不出,咽不下,当中搁了,实在难过。每个人皆想晓得,老毛师傅断气前,最后交代的秘密。

张海刚要讲话,我爸爸举手说,小英。张海回过头,拧起眉毛,喊一声,妈。忘川楼里,多了一个老年女人,脖颈如同鸡皮,烫了开水,煺了毛,只待清蒸。她穿一套黑衣裳,至少淘汰二十年,黑袖章,头插白花,葬礼上女眷标配。春风吹乱灰白短发,太阳穴,暴青筋,眼乌珠杀气腾腾。今日头七,按照老法习俗,张海娘刚回一趟莫干山路,从老房子里翻出死人遗物,焚烧到阴间去,因而浑身上下,烟熏火燎气,面孔烤得发红,鼻头冒油珠子,看样子比我妈妈老得多。实际上呢,她比我妈妈还小几岁。

空气有点冷。张海娘还带了两个女儿。一个黑颜色羊绒裙,戴眼镜,留短发;一个白颜色夹克衫,没戴眼镜,扎了马尾。打扮大相径庭,长相几乎没差,身高,体形,肤色,五官,就像一个人,随身带了落地镜,加PS功能。这一对双胞胎姊妹,顶多二十岁,皆戴黑袖章,黑布上缀一小块红布,必是老毛师傅孙辈。我猜,短发黑裙是姐姐,长发白衣是妹妹,青春少女版黑白无常。张海娘目光阴鸷,老太版阎罗王。张海呢,勾销生死簿的铁面判官。他的外公,正在黄泉路上,游览十八层地狱,等候判决。这一家,这一夜,绝配。

保尔.柯察金会做人,招呼母女三人落座,倒了三杯白开水。张海娘腰粗,步履沉重,吃了一大口水。我爸爸怯生生靠近,刚要搭话,她便大吼一声,册那1,这世道变了快,儿子不捧遗像,叫外孙捧,一帮瘟生。我爸爸缩回来,三位老友也熄火。我看到一头衰老的母狮,牙齿跟爪子落光,不能撕碎猎物骨头,只剩咆哮力道。张海娘的拳头敲台子,碗儿,碟儿,杯儿,震得丁零哐啷,然后骂人,她的口音独到,呛了上海话,扬州话,普通话以及江西话,用到畜生,婊子养的,杀千刀,断子绝孙等词汇。她继承了老毛师傅的大嗓门,又像发动机轰鸣,哭诉兄弟姊妹没良心,老头子喜丧,九十多岁,本该大操大办,却是狗屁倒灶,租了最小的遗体告别厅,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只想收白包礼金,戆进不戆出。追悼会上捧遗像,竟让外孙张海出面。张海娘说,张海大舅舅居然讲,坐骨神经痛,不好久立,碰着赤佬了,为啥不断手断脚,干脆坐轮椅来嘛,这一顿豆腐羹饭,还是张海买单的,租了一辆大巴,将宾客们送来,饭还没吃好,这帮人全部走光,商量瓜分遗产去了。

张海鼻翼发抖,一声不吭,任由他娘哇啦哇啦。我爸爸看不下去,抽一根中华壮胆,走到张海娘身边,还是叫她小英,教人肚肠角痒,极不搭边。我爸爸是老毛师傅关门徒弟,等于半个儿子,自然也跟师傅子女稔熟,当作兄弟姊妹。张海娘涕泗交集,两个孪生姐妹,各拿一块餐巾纸,一个帮娘揩眼泪,一个帮娘擤鼻涕。她们不姓张,也不姓毛,而姓李,张海的同母异父妹妹,姐姐海悠,短发黑裙;妹妹海然,长发白衣。双胞胎姿色平平,除掉出自同一娘胎,跟张海唯一相似,只剩名字里的“海”。张海催促老娘回宾馆,莫干山路老房子,又破又小,正办丧事,乌七八糟,不如宾馆适意。张海娘抹去眼泪,瞪了儿子一眼说,你也没良心。张海不讲话。张海娘怨气深重,带了两个女儿离开。我爸爸说,小英,路上当心。我爸爸又关照张海,不送妈妈跟妹妹吗?张海说,宾馆在马路对面,不必送了。

我爸爸跟老友们又抽一轮香烟,我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躲了窗口吹风。忘川楼后,沿江宁路跟苏州河,便是上海造币厂。北洋军阀时期,古典主义建筑,尚有武警站岗,工人昼夜加班,制造一分到一元硬币。此种山川形胜,非但不是煞气,还是风水宝地。忘川楼,忘川水,便是苏州河,川流不息,有水便有财。造币厂有金银财货,古人称钱为泉,同样是水。忘川楼,在此大煞大凶之地,专做豆腐羹饭生意,至阴至阳,至柔至刚,二十年而不倒,不是“万箭穿心”,而是“万泉穿心”,否极泰来,大吉大利,妙不可言,必有高人指点。今夜这顿饭后,桌上几位客官,怕是时来运转,天降横财。

我离开窗门,脑子疼,想不动了。保尔.柯察金说,小海啊,晚终晚,总归凑齐人头了,你就讲嘛,老毛师傅遗言到底是啥?张海揩了把面,吃了口热水,正要讲话,又被女鞋脚步声打断。我爸爸再喊一声“小英”。张海娘牵着双胞胎女儿,杀了个回马枪,前度刘郎复还。四个老头,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我爸爸,想寻厕所躲藏。张海娘气势汹汹,坐在儿子旁边,厉声道,小海啊,你倒是快点讲啊,你外公断气前讲了啥?

张海不声不响,眼里有一团火,脑壳变成焚尸炉,啥人被他看在眼里,就要烧成骨灰。“钩子船长”能有啥遗言?但鉴于,老头活了将近一个世纪,漫长的一生,必然见识过不计其数的人。凡是有人,就有秘密。凡是秘密,可大亦可小,轻于鸿毛的小秘密,重于泰山的大秘密,还有秘密中的秘密,鸿毛与泰山,兼而有之。不同花色,不同分量,不同味道的秘密们,繁星点点,叠床架屋,像女人结绒线衫,像蜘蛛吐丝结网,诱惑,捕捉,猎食,误打误撞的闯入者,比如我。

神探亨特挪动庞大身躯,嘴唇皮嚅动,吃了一杯啤酒说,小海啊,老毛师傅断气前,是不是讲了1990年,我们厂的工程师,建军被杀的案子?张海说,不是。冉阿让说,难道老毛师傅杀过人?张海再摇头,不是。保尔.柯察金说,要么啊,你外公是地下党员,解放前,潜伏国统区,搞情报工作,为党立下汗马功劳,可惜脱离组织,未能得到公正待遇,还有一种可能,物极必反,你外公是国民党,潜伏上海七十年,要求得台湾一纸证明?保尔.柯察金钻研党史多年,每夜电视机前坐定,看谍战剧,抗日神剧,革命主旋律剧。张海又摇头说,爷叔,电视剧里的中共情报人员,住了公共租界,法租界,静安寺路,霞飞路,个个穿西装,别领带,要么绸缎长衫,西伯利亚裘皮,写毛笔字,读洋书,听百老汇唱片,哪能像我外公住了药水弄,滚地龙,赤膊穿单褂,大字不认得几只,台虎钳上显身手?张海的反驳有力,保尔.柯察金吃了瘪。我却想起一桩旧事,今日追悼会,小王先生来过吧?张海说,电话打不通,我去思南路报丧,人去楼空。我吸口冷气说,难道他也不在了?张海说,他还在的话,也有八十几岁,这种年纪老人,见不得殡仪馆,火葬场。我又问,老毛师傅的秘密,是不是我出生这一日,春申厂地下挖出来的青花瓷大瓮缸?经我一讲,众人鸦雀无声,忘川楼下,地宫大门敞开,青铜器闪光,金山银海,璀璨不竭。至此,这一葬礼故事,又从谍战剧掉头,滑向《夺宝奇兵》《盗墓笔记》,乃至《达.芬奇密码》。张海娘不耐烦,手指头戳儿子后背心说,小海,半夜三更,不要吊人胃口,快点讲,你外公断气前,到底有啥秘密?

今宵,老毛师傅头七,死人魂灵头,必要回来望望故人。张海面孔通红,点一支香烟,眼乌珠望了天花板,盯了袅袅蓝烟说,外公断气前,只留一句话,把厂长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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