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愚人节 三《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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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3章 愚人节 三

翌日,夜里六点钟,江宁路,沧浪亭面馆。“钩子船长”跟张海祖孙先到,我跟我爸爸旋踵而至,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也都赶到。本来呢,工会主席瓦西里也想来,老毛师傅说,滚蛋,我跟老兄弟碰头,这只狗东西凑来做啥?瓦西里怏怏然缺席。小王先生准点来了,白西装,蓝领带,白皮鞋,山青水绿,小开派头,像老早的地下党员。而我爸爸这伙工人,更像白色恐怖下的入党积极分子,冒了生命危险来开会。“钩子船长”右手如钩,只好跟小王先生相拥,千言万语,相逢一笑。两人差了十岁,身体皆健,双双白头。八个男人坐定,各自点了苏式面。小王先生吃素面,老毛师傅更年长,却吃浓油赤酱大排面。神探亨特又要了啤酒,冉阿让点几样小菜。

小王先生问我,小弟啊,书看了吧,有啥意见,多多指正。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刚看《春申与魔窟》,开头有一句:春申机器厂,创办于1931年4月1日。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考证的厂庆日可不假。老毛师傅面孔一板,轮得到你讲话吗?嘴巴缝起来。保尔.柯察金当即噤声。小王先生啜一口面,放下筷子,笃悠悠说,那一天,既是春申厂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我父亲讲过,我的出生,便是春申厂吉兆。老毛师傅大喜说,小木弟弟啊,七十周年厂庆,就是你的七十大寿,我们为工厂祝寿,也为你祝寿。小木,必是小王先生小名,怪不得笔名春木,春就是春申厂嘛。小王先生再吃一口面,并不接老毛师傅的话,自顾自说,我的祖父,老老王先生,本是宁波四明山读书人,浙江乡试中了举人,候补当上几年县官,远在西北,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朝廷昏庸,天下大乱,大厦将倾,我祖父虽为县太爷,却得罪了洋大人,差点人头落地,早早退出仕途,弃官从商,到上海做生意,到了我的父亲,老王先生,留学法国,学习机械,学成归国,民国二十年,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开业大吉,啥叫华商?旧上海,有美商,英商,法商,甚至意商和比商,最多却是日商,苏州河边,一半是日商纺织厂,一半是无锡荣家产业,就是华商。小王先生讲得吃力,只剩吃面汤力道。轮到“钩子船长”说了,我十六岁啊,从扬州逃难到上海,苏州河上岸,落脚药水弄,同乡介绍我进春申厂,拜师学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规矩大过天呢,点香烛,杀公鸡,发毒誓,青帮为证,黄色工会为证,春申厂老板,老王先生,长手长脚,讲一口宁波话,天天穿白西装,坐凯迪拉克轿车,到厂里看一眼。小王先生说,我十几岁,天天来厂里面玩,跟了老毛阿哥,大热天,爬上洋钿桥,一头跳进苏州河,游泳,畅快,适意。“钩子船长”说,小弟客气,你是老板二公子,上海不太平,汉奸,流氓,横行霸道,像你这种富家公子,被绑的,被撕的,太多了,保护二公子,是我本分。小王先生放下筷子,想讲啥话,却又不讲。老毛师傅继续说,东洋人占了西洋人的租界,日本株式会社接管春申厂,生产军用卡车配件,北到伪满洲国,东至硫磺岛,皆有我们的产品,厂里出了地下党,工友被捉到极司菲尔路76号魔窟,剥了皮,漂在苏州河上,隔手,草鞋浜杀人事件,日本兵大搜捕,封锁药水弄,几万老百姓,天天有人饿死,我老毛,尚是小毛,饭量大,饿得前胸贴后背,墙根下挖牛舌头草吃,三更半夜,游过苏州河,东洋兵乱放枪,三八步枪,子弹哧溜溜,耳朵边划过,水底下钻过。老毛师傅卷起裤脚管,暴露伤疤,竟似日本皇室菊花纹。他说,这一枪,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待到东洋鬼子战败,又隔四年,上海解放,终归天亮,工人阶级,翻身做主人,老王先生还在,照旧每天坐了凯迪拉克,到厂里看一眼,抗美援朝,他还捐了一架飞机,1956年,公私合营,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改名上海春申机械厂,老王先生一看苗头不对,收拾细软,带了家小,去了香港。小王先生说,唯独我是共产党,留在上海,再没动过。说罢,小王先生闷声不响,老毛师傅说,后来的事体,不谈了。

保尔.柯察金心领神会说,对的,走进新时代嘛,讲讲现在的春申厂,听说费文莉出事体了。我爸爸说,我不关心。保尔.柯察金嘬两口老酒,眉开眼笑说,费文莉老公在日本,她一个人带了小囡,青春少妇,常年守空房,自然要闹出故事,故事精彩了,就变成事故,她跟瓦西里搞上了,一直传到海的对面,东京居酒屋里刷盘子的老公耳朵里。冉阿让冷笑说,这种事体,你又晓得了?保尔.柯察金说,我也是关心厂里同事,毕竟瓦西里是我们工会主席,费文莉老公飞回上海,冲到厂门口,杀气腾腾,逼了瓦西里到苏州河桥洞下。神探亨特拍台子说,堂堂工会主席,竟是缩卵,跪下求饶,指天发誓,辩解自家清白,没敢松过裤腰带,费文莉老公放过瓦西里,回去剥光娘子衣裳,五花大绑,吊了房梁上,皮带抽了一整夜,然后离婚。老毛师傅说,不准再讲,听了腻腥。我只管低头吃面,成年男女世界,我不懂。冉阿让买单,掏出蓝灰色人民币,厚厚一沓,甩到账台,挺刮作响。老毛师傅说,小木弟弟啊,一道去厂里看看吧。

六老二少,月下夜行,穿过澳门路,到了春申厂。我说,撒切尔夫人呢?张海说,它轧了姘头,一定是交配去了。撒切尔夫人不在,野猫家族,老鼠家族,纷纷撑市面,大闹天宫。张海认得每一只猫,分别起了名字:白猫是范.巴斯滕,黑猫是同是三剑客的古利特,黄猫是罗伯特.巴乔,三花猫是乌克兰核弹头舍甫琴科,最漂亮的一只,自然是保罗.马尔蒂尼,皆是效力过AC米兰球星。小王先生一路说,厂子大变样了,但我不想再看。我爸爸说,我有一件宝贝,想请先生鉴定。小王先生爱好古物,果然展颜。

转到厂里仓库,红与黑,梳妆完毕,红颜色引擎盖,似一腔碧血,倒映我跟张海面孔;红颜色车顶,顶了一头烈焰,要烧着天花板;前后六根车柱,挑了血红火红腮红绯红。神探亨特叹道,红得像举“红宝书”的红卫兵。保尔.柯察金说,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车子下半身,四扇门,车头,后备厢,还是黑颜色,打过蜡,抛过光,变了容颜,上了新妆,风挡玻璃,几面车窗,后视镜装好,雨刮器都擦刮拉新。后备厢上头,多了一架尾翼,好似飞机翅膀,一旦发动,她会全身摇曳,脱离地面,直冲云霄。

小王先生问,这部车子还能开吧?上一趟,费文莉这样问,让我爸爸吃瘪。这趟他是胸有成竹,掏出车钥匙。张海心领神会,开门上车,原来去年,张海已从驾校出师,驾照到手,休息天帮私人老板开车子,赚外快。张海搓搓手,放下手刹,插入钥匙,转动点火,发动机轰鸣,大光灯亮起,上一挡,刹车,离合,油门,四只车轮动了。我爸爸坐了副驾驶座,叫徒弟不要急,慢慢交,笃悠悠,兜圈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皆鼓掌。小王先生闷声不响。我爸爸听发动机声音,便晓得有没有毛病,像个妇科医生,诊断这位红发新娘,大病初愈,神女应无恙。听力方面,我爸爸必有天赋,掌握十几种乐器,口琴,二胡,扬琴,笛子,电子琴,听一遍电视剧主题曲,便能记下谱子。今夜,春申厂仓库变成维也纳金色大厅,米兰斯卡拉歌剧院,车上两个男人,不是我爸爸跟张海,而是托斯卡尼尼跟卡拉扬,启动奏响巴赫,油离配合莫扎特,上油门变成贝多芬,踩刹车又是老柴。要是我爸爸披上西装,车头大众标志,调成奥迪四个圆圈,便成亿万富豪工厂主。

冉阿让讲,上个月,厂长心血来潮,巡视全厂,打开仓库,发现这台桑塔纳,已经脱胎换骨,漂亮是漂亮,但不能开,等于还是尸体。“三浦友和”决定在厂庆当天,让这台车破茧而出,作为七十周年厂庆献礼,展示春申厂工人技术。厂长命财务拨款,寻到上海大众,购买原厂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车窗玻璃。车子内伤治愈,外观大变样。按照工会主席瓦西里讲法,改了风水,挡了煞气,不再是一部事故车。张海还不满意,他对车屁股动脑筋,要装尾翼。这方面,我爸爸完全不懂。张海买了参考书,计算空气动力学,仓库墙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得出这个尺寸形状,提升车速最佳,还能增强轮胎附着力,增强稳定性。前两日,车子办好年检,随时可以上路。

看罢红与黑,小王先生要走了。大家送他到宜昌路,24路电车终点站。小王先生再跟老毛师傅作别,贴了我耳朵说,小弟啊,有空来我家做客。小王先生上了末班电车,前车门投币,寻了位子坐定。马路边,“钩子船长”眼神落寞,脊梁骨有点弯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一道吃烟。张海跟我坐在西康路桥头,吹苏州河风。当当当当,小辫子翘起来,24路末班电车开动。隔了车窗,小王先生面孔,渐渐模糊,模糊,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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