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浦友和”来我家里做客。厂长对我爸爸客气,对我妈妈更加恭顺,拎了一包脑白金,简直谄媚。我妈妈官拜正处级,行政级别比厂长高。看了我家房子,“三浦友和”不无艳羡讲,困难企业的厂长,住的就是陋室而已。他又说,老蔡啊,只要你认购哪怕一万块,自然有人跟进,冉阿让再就业风生水起,袋袋里装了钞票,麻将桌上输掉,不如交到厂里来,必定加倍奉还。我爸爸说,我不想看到春申厂搬场。厂长说,我进厂二十年,也是春申厂第七任厂长,老早工厂开在苏州河旁,方便内河运输,现在二十一世纪,长寿路,大自鸣钟,寸土寸金,不适合再开工厂了,你看对面申新九厂,响当当几千人大厂,接待过外宾无数,说没就没了,与其被拆迁消灭,不如主动搬到汽车城,地方比现在大五倍,还有政策配套,关键是有订单,有生活做,老蔡啊,像你这样的老师傅,也不用没事体打太极拳了。我爸爸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更适合带头表率。厂长面色不佳说,你还不晓得瓦西里,一毛不拔铁公鸡,屁眼里夹了一分硬币,人民广场兜三圈都花不掉。想必,厂长刚从工会主席家里出来。接下来,厂长横讲竖讲,从祖师爷卡尔.马克思讲起,当年在伦敦炒股票,净赚四百英镑,再到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红头文件,小布什总统上台,全球经济形势,再到沪深股市动向。茶几上,烟缸又满,我爸爸啊呀嗯呀,不知所云。倒是我妈妈,发觉了一位优秀企业家潜质,跟厂长聊得热络,交流各种小道消息。上个月,我妈妈刚去汽车城参观过,表示厂长目光长远,计划虽然大胆,但有敢为天下先的气魄。我妈妈还为他出谋划策,举出自家单位案例,如何向上级单位哭穷,要来优惠政策。临别之际,厂长表示有耐心等我爸爸,也有恒心让春申厂旧貌换新颜,在汽车城重获新生。厂长又赞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赞我文章写得好。我爸爸拿我推回门里说,啥的狗屁不通文章,我是一个字也没看过,不送。
厂长前脚一走,我妈妈后脚发飙,骂我爸爸没大局观,没集体荣誉感。我爸爸说,不是不相信厂长,也不是舍不得一万块,我是不舍得工厂搬家,我进厂三十年,从大门到食堂到浴室,再到车间跟仓库,蒙了眼睛走一遍,也能分毫不差,厂里每块砖头,每个机器,每个螺丝,每个蚂蚁都认得我,要是搬到陌生地方,就像抛弃糟糠之妻跟亲儿子。我妈妈冷笑说,你的脑子啊,还停在三十年前,刻舟求剑。我爸爸说,今日早上,我发了个梦,老毛师傅,终归老死了,我呢,也变成了老头子,清明节,我给师傅扫墓,坟墓突然裂开,出来的不是两只蝴蝶,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是一只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头,像个铁钩,抓牢我的头颈,扬州话轰隆轰隆,我的厂呢?我的厂呢?辣块?辣块?我爸爸学起扬州话,老毛师傅腔调,惟妙惟肖,我抱了肚皮笑。我爸爸对老毛师傅毕恭毕敬,百依百顺,不但是一辈子,还要带进棺材,带进下一代。我妈妈不语多时,终归哼一声,我看你是热昏,黄粱大梦。
一个礼拜后,不晓得是脑子被雷劈过,还是被灌了迷魂汤,我爸爸改了主意,头一趟忤逆了老厂长托梦。他去了趟证券公司,割肉抛掉套牢多年的股票,取出五万块现金,交到厂里财务室,换来一纸股权认购协议书。我爸爸又发扬先锋模范作用,给老同事们打电话,劝说大家认购原始股。首先响应的是冉阿让,爽快买了四万股,神探亨特买了三万股,吝啬鬼保尔.柯察金,裤裆里挤出一万块来。大家络绎不绝来交钞票,会计费文莉忙得不亦乐乎,只好买了一台点钞机。一百万股集资,超额完成。工厂门口贴出大红榜,我爸爸名列第一位,认购金额最高,冉阿让荣登榜眼,神探亨特位居探花,其余皆是一万股。唯独“面包会有的”工会主席瓦西里,一分铜钿都没出。
春天基本过去,厂长命令张海当驾驶员,开了红与黑到机场,接来一位香港客人,房地产开发商,待到明年春申厂搬迁,这块地皮便是他的了。财神爷驾到,这位香港王总,戴了墨镜,身长八尺,竟跟神探亨特一般高,讲一口香港普通话,却有上海口音,举了数码相机,咔嚓咔嚓,扫过厂里角角落落。我爸爸羞赧地笑,张海手指代替木梳,理出谢霆锋发型,穿了蓝颜色工作服,一本正经摆剪刀手。香港王总称赞厂里一砖一瓦,机器设备,都有历史价值,拆为平地,实在可惜。纽约曼哈顿苏荷区,原本多是工厂仓库,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么倒闭,要么搬迁,剩下老厂房,就被艺术家利用,变成画廊,摄影棚,博物馆,高级餐厅,变成美国最有腔调的社区。张海大胆问,工厂不用拆了?香港王总拍了一车间的红砖说,唔舍得拆,拆就系暴殄天物,呢度系上海嘅苏荷区。
厂长说,好,改造成上海的苏荷区。春申厂背后是苏州河,也是苏荷,既是音译,又是意译,命中注定。我爸爸捉了徒弟问,工厂不拆了?张海鸡啄米似点头说,不拆了。我爸爸说,小海,快去工作间,我的抽屉下藏了一包中华。少顷,张海取来软壳中华,我爸爸拆开包装,递出一支香烟。这一举动鲁莽,厂长本要阻拦,香港王总却不介意,非但让我爸爸给他点火,还回敬一支万宝路。我爸爸吃惯国烟,万宝路太冲,香港脚臭味道,熏得头晕。香港王总又讲两句上海话,颇为亲切,指点江山,啥地方改成画廊,啥地方做成餐厅,啥的报废机器,可以改成装置艺术,还有整面外墙,要请艺术家涂鸦,三分之一凡.高风格,三分之一毕加索风格,最后三分之一,宫崎骏《天空之城》。屋顶上,放一台上海牌轿车,一台国产发动机,纪念中国汽车工业。这位香港开发商,阎王老爷一般降临,又如观音菩萨一般告别,我爸爸,张海,所有工人夹道欢送,就差挂出横幅,举起鲜花,戴上红领巾。
厂门口,香港王总盯牢红与黑,恋恋不舍,连讲三个英文:cool,amazing,p erfect。我爸爸一个都没听懂。王总抚摸红颜色引擎盖,摆弄屁股尾翼,坐进驾驶位,转钥匙点火,听发动机声音,分明是嫖客上青楼,挑选名妓腔调,他说,浦厂长啊,今天坐这辆car到厂里,好犀利啊,请问这辆车,系哪位师傅改装?厂长请出我爸爸。香港王总又敬一支香烟。我爸爸拿了烟,手指抖豁,不想点火。香港人摸了红与黑说,春申厂可以不拆,但有一个条件,这辆桑塔纳,我出二十万买下来。厂长说,王总啊,这辆破车,不值二十万,就算普桑新车,十万块也到顶了。香港王总改用上海话说,千金难买我欢喜。厂长说,只要王总欢喜,车子开回去吧。香港王总说,你们先办过户手续,再过十天,我来提车。我爸爸反应不及,还想再问两句,香港王总已拦了出租车,扬长而去。
春申厂保下来了,红与黑却要走了。我爸爸冲到厂长办公室,跟“三浦友和”大吵一趟。我爸爸拍台子说,你帮你讲哦,桑塔纳是老厂长的,他死在这部车子上,魂灵头也在,多少钞票都不能卖。厂长敬一支烟说,师傅,你来选吧,是这部车子卖给香港王总,还是香港王总拆掉春申厂?我爸爸说,春申厂跟红与黑,这两样宝贝,只好留一样?厂长说,这笔账你算算看,春申厂要是保留下来,最起码还有一百年寿命,红与黑落到香港人手里,保养得好,可以再开三五年,然后报废,你要是选红与黑呢,这部车子搬到新工厂,也是再开三五年,再报废,但是春申厂,三个月内就要拆成平地。我爸爸闷掉,烧光一支烟,嘴唇皮青紫说,我选春申厂。出了办公室,我爸爸打开仓库,拎一铅桶自来水,揩清爽红与黑,让红颜色更红,红得开出花来,黑颜色更黑,黑得滴出墨来。我爸爸让张海拿了钥匙,发动车子,在春申厂里开一圈。我爸爸坐在副驾驶座,闭了眼睛说,小海,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小囡在哭?张海说,师傅,我只听到发动机声音。我爸爸说,不对,是小囡在哭,对不起,老厂长,我拿你的车子送掉了,卖掉一个亲儿子,才能保牢一家门老小平安,不要记恨我。张海说,师傅,老厂长不会记恨你的。我爸爸说,这部车子会记恨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