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红与黑竟来寻我了。六点钟,我刚下班,出了单位大门,张海开了这部车子,停到思南路上。他还带了厂长的宝贝女儿,小荷从后排下来,虚龄十二,背了迪士尼米奇书包,穿了连衣裙,映日荷花别样红。我说,红与黑不是卖掉了吗?张海说,再过两日,香港王总来提车。我说,你要偷走这部车?张海说,瞎讲了,我是奉厂长之命,开车接送小荷,肚皮饿了,先吃面。在我单位隔壁,有阿娘面馆一间,淮海路一带小有名气。撑门面的阿娘,待我极好,有一日,我早饭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阿娘亲手煎了荷包蛋,端托盘为我送来。这间面馆,后来便成了我的食堂。今宵,三人坐定,我吃鳝丝面,张海吃辣肉面,小荷吃虾仁面。天气渐热,小荷吃得一头香汗,面色白里泛红,她说,我要期末考试了,我爸爸请了补习班老师,原本住了沪太路,离我家里不远,今年拆迁搬去龙华,公交车要转三部。我说,蛮远的。张海说,厂长是大忙人,天天出去谈生意,厂里只有我会开车,他就请我帮忙,每个礼拜六,来回接送小荷。我说,这算加班吧?张海说,厂长讲这是私事,汽油费由他来出,加班费嘛,折成一条中华烟。我说,厂长倒是两袖清风。小荷说,我爸爸出差去了,我妈妈在医院值班,家里没人,张海哥哥就带我来吃面。我们三人,吃得油光满面,夜风吹来葱油香味。小姑娘吃饱了,我跟张海的面汤一滴不留。我要摸口袋买单,张海抢先一步买单,辣肉面六块,鳝丝面八块,虾仁面十块。阿娘眉开眼笑,还夸小姑娘漂亮。
天暗了。张海开出红与黑,我们单位几个驾驶员,立了门口看野眼,吹牛皮,围拢来观赏这部车子。张海接到两根香烟,确实拉风。张海换挡起步,打方向盘,大转弯上了淮海路。我坐他旁边,小荷在后排,摇下车窗,让风吹进来,头发飘散开。法国梧桐上彩灯,橱窗里女模特,新华联玻璃天桥,国泰电影院海报,百盛广告屏,像五颜六色魔方,翻来覆去,乱花渐欲迷人眼。小荷说,张海哥哥,我想去一个地方。张海说,啥地方?小荷说,汽车城。我说,去做啥,老远的。小荷说,厂庆这日,我坐了第一排,我爸爸讲的计划,放的幻灯片,春申厂的新工厂,我想亲眼看一看。张海拍一记方向盘说,好,我也要去看看。我说,夜里看得清吧?张海说,厂长给我看过照片,工地灯火通明,日长夜大,再过三个月,厂房就会盖好,一道去看看吧。我还在犹豫,张海又说,阿哥,再过两天,这部红与黑,就归香港人了,再想坐也没机会了。开过静安希尔顿,风在车里钻来钻去,荡漾汽油味道,汗酸跟烟草味道,小荷头发里香味道,阿娘面馆汤水味道。我晓得,红与黑要带我走。我说,好吧,早去早回。张海笑说,没问题,到汽车城,我们只看一眼,先送小荷回去,再送阿哥,师傅不会晓得。我关照小荷说,今夜去看新工厂,不好告诉你爸爸妈妈,否则张海要倒霉。小荷伸出小指拇说,拉钩。我伸出小指拇头,张海碰着静安寺红灯,他也弹出小手指,小荷手指冰凉细嫩,像根小小的胡萝卜。三根手指头拉了一道,这桩事体就是绝密,天荒地老,不会让人晓得。开上武宁路桥,月亮泡在苏州河里,化成一摊大饼。穿过内环高架,张海保持六挡,时速八十公里,我下意识抓牢把手。张海说,阿哥,不要怕,我是老司机了,这部车子开过几十遍,四只轮盘,就像我的两只脚。小荷帮腔说,我作证,张海哥哥开车老稳的,我最放心了。我看到沪宁高速牌子,再开就要到苏州,无锡,南京,甚至北京。张海走了旁边一条路,提醒说,安全带。我赶紧给自己系好,用力拉,像美国死刑犯,五花大绑上电椅。张海说,后排也系上。小荷皱皱眉头,我转身教她,手忙脚乱,终归绑上安全带。
张海打开电台,张国荣《夜半歌声》,小荷跟了哼歌,世界越发空旷,黯淡无光。张海说,阿哥,你最想去啥地方?他的音量盖过张国荣,像他外公一样洪亮。我说,不晓得。其实呢,我想快点回家里。张海说,我想去米兰。小荷说,米兰在啥地方?张海说,意大利,AC米兰晓得吧,我想去圣西罗球场,看一场米兰德比,小荷,现在轮到你讲了。小荷说,我想去巴黎。张海说,我们三个一道去,先去巴黎,再去米兰,反正顺路。小荷问我,哥哥,你想去啥地方?我说,耶路撒冷。几个月前,我写过一首诗,每一小节开头,都是“跨过苏州河,到耶路撒冷去”。小荷问,这又是啥地方啊?张海插嘴说,电视新闻里听到过,不是爆炸,就是骚乱,不大好去的。我说,也没错,但是好地方,神圣的地方。小荷说,神圣是啥东西,语文老师教过,《新华词典》里也有,我还是不懂。我看了她的眼乌珠说,蛮难回答的。张海笑说,就是像我外公那样,想打我就打我,我必须要乖乖挨打,还要被打得开心,这就叫神圣。
汽车城到了。车窗摇下来,隔一片黑暗旷野,沪宁高速,流光溢彩,彻夜轰鸣。上海F1赛车场正在造。小姑娘坐车里,张海不吃香烟,瘾头上来,猛吸鼻头,有点困。我说,你就吃一支吧。小荷也说,允许你吃一支。张海点一支牡丹,蓝颜色魂灵,从烟头袅袅升起。张海说,我在给老厂长烧香,等到春申厂搬过来,他必要每日来转转。小荷嗔怒说,不要吓我。张海说,老厂长的魂灵头,一直在这部车上。我说,今朝夜里,老厂长又要来托梦了。小荷扒上来说,啥的托梦?我说,你是小囡,最好不晓得。小荷柳眉倒竖说,我不小了,放了暑假,就要读初中预备班。我说,托梦嘛,就是有人会在梦里跟你讲故事。张海说,阿哥,怪不得,你小说写得好,还会写皇后的头,写“她在地宫里”,有鬼神相助,不对,是贵人相助。我说,据说托梦伤身,总归给点补偿,否则啥人做好事呢?张海说,全世界的大作家,都会被幽灵托梦吧。我说,有的会,有的不会,比方讲,卡夫卡肯定会被托梦,否则写不出《变形记》,还有美国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绝对是托梦朋友。张海说,阿哥,祝你被托梦越来越多,小说越写越赞。我说,但奇怪哦,这两年,给我托梦最多的,却是老厂长。小荷说,哥哥,不要再吓我了。
丁字路口打弯,未来的春申厂,就在小道尽头。两边开了夹竹桃,跟苏州河畔一样,红颜色,白颜色花蕊。春夏之交,月明星稀,野风微醺,中了夹竹桃毒,沉醉,迷离,让人窒息。小路曲折,张海的手指骨节,方向盘上暴突,来回拉方向,加挡,减挡,踩离合,抬刹车。地面崎岖坑洼,颠得我七荤八素,还好绑了安全带,胃里的面要造反,差点吐到仪表盘上。后排小荷尖叫,却叫张海不要踏刹车,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后五百米,路又变直,张海调到六挡冲刺。远光灯扫射,像穿过隧道。须臾,这道光被吃掉。红与黑被吃掉,红与黑在转。天在转,地在转,月亮在转,星星在转,我,张海,小荷,三个人也在转。车祸发生了。
滑铁卢战役,法国胸甲骑兵,气吞万里如虎,杀到英国步兵方阵前,横出一条深沟,功亏一篑。雨果老爹评价拿破仑,那个人的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红与黑过分的重量,搅乱了我,张海,小荷三个人的命运的平衡。开花炮弹,在我脑中开花。军刀劈开肩膊,车裂,腰斩。星辰堕落,但不寂静。地球还在自转。安全带对抗重力。我想到了死。眼镜片碎了。我怕变成“钩子船长”。电影里每逢翻车,就会漏油,每逢漏油,就会爆炸。我看到了恐惧的样子。它是红的血,它是黑的油,淹没我的头顶,沉没到冰面下,负一千六百米,贝加尔湖底下腐烂,灿烂,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