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愚人节 八《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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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3章 愚人节 八

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2008年奥运会花落北京之日,法院判决下来,上海春申机械厂破产清算,资产拍卖抵债。凤凰涅槃没盼来,铁板新村倒是敞开,直接出送火化炉。全厂职工有两条路,一是买断工龄,一次性拿十几万走人;二是关系转到上级单位,继续领五百五十块基本工资,不用上班,直到退休。我爸爸选第二条路。

整个热天,我家里吵翻天,玻璃窗敲掉好几块。我爸爸怪我妈妈,听信厂长鬼话,啥的狗屁新工厂,劝他买原始股,损失五万块不算啥,关键是我爸爸带头认购集资,全厂职工跟他屁股后头交钞票,坑害了大家。我妈妈被吵得吃不消,身为大型国有企业纪委书记,办过几桩类似案子,晓得事体复杂,颇难定性。公安局经侦大队,有我妈妈老朋友,打听下来,一百万职工集资款,没被厂长中饱私囊,而是偿还了春申厂债务,皆是老厂长生前拖欠。既然如此,“三浦友和”并未贪污腐败,即便失踪,也是经济纠纷,无法刑事立案,除非寻到厂长本人。还有重要证人,便是春申厂的女会计,费文莉。

一夜,我家里响起三趟电话。头一趟我妈妈接了,刚问是哪位,对方没声音。第二趟我爸爸接的,咳嗽一声,电话那头挂断,我爸爸骂一句,神经病。第三趟是我接的,听到嘤嘤哭声,难道午夜凶铃?一个小姑娘说,哥哥,是我。我说,小荷?电话那头说,声音轻一点,不要被人听到。刚刚两只电话,也是她打来的,存心避开别人。我抱了电话,关了门说,你爸爸回来了?小荷哭腔说,我爸爸没回来,但是,厂里的女会计寻着了。我说,费文莉回来了?小荷说,听人家讲,只要寻到这个女人,就能寻到我爸爸。我说,报警啊。小荷说,她刚被公安局放出来。我说,叫你妈妈去寻她。小荷说,自从我爸爸跑路,我妈妈气得生了毛病,心脏不好,现在住医院。我说,我去告诉我爸爸。小荷说,千万不好讲,我怕他寻着我爸爸,两个人动手打起来,我爸爸会被打死。我说,我爸爸是通关手,倒是打人有力道。小荷说,你能答应我吧。我说,好,我不告诉我爸爸,明日我休息,带你去曹杨新村,寻到费文莉。小荷说,我去过了,人不在,但我打听到一只地址,她逃到浦东乡下去了,我怀疑我爸爸就在那边。我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乱跑。小荷说,张海哥哥骨折,没人好帮我了,只好来求哥哥你。我捏了电话,看阳台外,夜来香花影浮动,像小姑娘一抽一抽,一粒粒眼泪水,从听筒里溢出来,热气滚滚,冤家,我说,明日早上,春申厂门口碰头,去浦东。

第二天,我赶早出门,带了新买的摩托罗拉,我的第一台手机。小荷已候我多时,她穿运动短裤,白颜色T恤,棒球帽遮太阳,眉角一道淡淡的疤,可能要跟一辈子。我懊恼说,那天到汽车城,我要是坚决不同意,也不会出这种事体了。我们不乘地铁,公交车到外滩,烈日高悬,万里无云。金陵东路码头,渡轮蹒跚而来,像只剁椒鱼头,翻腾浊浪靠岸。隔了铁网格子,黄浦江夹了泡沫塑料垃圾,飘了辛辣味道。我牵了小荷的手,挤到圆圆船头。马达轰鸣,船舷下,卷起千堆雪,离开码头摇晃,像吃了黄酒微醺。外滩跳了探戈,一步一退一回头。一艘远洋轮船开过,集装箱印了COSCO,从鹿特丹起航,穿过三片大洋,六条海峡,一条运河,带了莱茵河的泥腥味,沉船带的铁锈味,地中海的阳光味,苏伊士的战争味,还有摩西渡过的红海味,跟黄浦江本身气味混合,又变成音乐会,竖琴泛了波澜,单簧管吹了浪头,大提琴拉了汽笛,三角铁提醒到岸。外滩海关大钟敲响,《东方红》嘹亮,世界第三大钟,英国大本钟的兄弟,好像有个钟楼怪人,惊醒黄浦江两岸。

轮渡开到浦东,陆家嘴滨江绿地,尚未完工。东方明珠高耸,隔壁是金茂大厦,貌似张海的金陵塔。我们肚皮皆饿了,寻着一家做盒饭生意的小店,多是建筑工地民工。我问小荷,吃饭讲究吧?小荷说,不讲究。我们便坐定,吃了两客盒饭。小荷欢喜鸡腿,浓油赤酱,地沟油味道蛮重,连连舔手指头。小荷又叫口渴,我买一罐冰镇可乐,两口被她吃光。八佰伴门口,等着公交车,没空调,热得像铁皮罐头,所有车窗摇下来,热风进来,人人汗流浃背,要成小笼包。小荷脱了棒球帽,拼命扇风。开到张江高科园区,满目皆是工地,柏油路面,太阳烤得热气氤氲,变形,好像发一面孔青春痘。再调一部中巴,乘客皆是浦东本地人,我跟小荷像珍稀动物。肤色黧黑的农人,挑了养鸡的竹笼子,养长毛兔的铅丝笼子;包头巾的农村妇女,卖洋葱头归来,扑了座位上,打瞌;戴草帽的老爷叔,卖土鸡蛋归来,敞开衣襟,脱了鞋袜透气,车厢内各种气味,重峦叠嶂,多姿多彩,小荷一路捏了鼻头。中巴专走乡间小路,颠簸如同坐船,让人屁股生痛。开到落乡地方,碧绿万顷,我是五谷不分,哪里是稻田,哪里又是麦子,还有棉花田。

中巴急刹车,发动机浓烟滚滚,司机两手一摊,死蟹一只,车子抛锚。全车人老老实实下来,纷纷顶了毒太阳走路。我问还要多少路,司机讲只有五公里,就到川沙县城,走走一歇歇。没想着,农妇,老爷叔,都比我们快,乡间地头,如履平地。我跟小荷落了最后,但见绿茫茫农田,漂了浮萍河道,听取蛙声一片。大伏天,老天爷热昏,气象预报三十七摄氏度,立了太阳下,超过四十度,怕是要中暑。小荷发丝黏了鬓角,面孔泛红,哭哧乌拉说,完结,要晒黑了。山重水复疑无路,前头横出一片池塘,浮了荷叶,菡萏初开,半白半粉,飞一阵蜻蜓。荷花池前,挺立一株大香樟树,亭亭如盖,葱郁墨绿。速速躲入浓荫下,顿觉阴凉四五度。香樟花期刚过,枝叶间缀满果子,树皮粗粝纹路里,沁出樟脑清香。小荷吸鼻头,神魂颠倒,再也走不动,一屁股坐落,姑且避暑。树上伏了蝉鸣,上海人唤作“野乌子”,甚是聒噪。我说,方圆一两里地,只有这一棵大树,孤苦伶仃,不是常态。小荷有气无力说,哥哥,歇一歇,帮我看看四周围,可有坏人?我说,连只鬼都看不到。小荷却没声音,呼吸粗重起来,已经困着。到底十一岁,小姑娘说困就困,教人羡煞,想我夜夜发梦,时常碰着托梦,睡眠质量差劲。我靠了香樟树下,听了头顶蝉鸣,野乌子啊野乌子,你分明是精灵子,叫得富有节奏层次,五线谱上唱经文,竟有催眠功能,让人眼皮瞌,昏昏眠去。

醒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大香樟树每片树叶子,都变成金叶子,金铃般声响。小荷还是困熟,夕照童颜,涂抹金粉一层。我拿她推醒,小荷揩揩眼屎,莫知莫觉问,这啥地方?我笑说,是你带我来的。她跳起来说,奇奇和蒂蒂呢?小荷花容失色,绕了大香樟树一圈说,高飞呢?布鲁托呢?大老板米奇呢?老板娘米妮呢?我从背后捉牢她说,做梦了吧?小荷抬头说,哎呀呀,这棵大树哪里来的?城堡呢?七个小矮人呢?白马王子呢?我说,你是小荷,不是白雪公主,你的亲娘还活了,没后娘照了魔镜寻你。小荷一屁股坐下说,但我爸爸呢?我爸爸呢?我搔头说,今夜就能寻着。小荷幽幽然说,真想现在才是梦啊,我是白雪公主,你呢,却不是白马王子,而是唐老鸭。我说,瞎讲。小荷说,唐老鸭老灵的。我仰望大香樟树说,你梦到此地造起了迪士尼乐园?小荷说,世界上有四只迪士尼,美国两只,日本一只,还有一只在巴黎。我说,听讲香港也要造。小荷说,哥哥,你能带我去吧?我说,去香港?看迪士尼?小荷说,就算你答应了?再拉钩。我勉勉强强,伸出小指拇头,跟她拉钩。

太阳快落山,离开大香樟树,我才发觉背后农田里,排了一只只坟墩墩。小荷拍心口说,哇,我们在坟地午睡。我说,不怕,死人不会弄怂你的,只有活人会害人。但到夜里,正好天热,死人骨头,纷纷亮起磷火,实在吓人,我拉了小荷,回到乡间公路。野草丛中,藏了一部脚踏车,我扶起来一看,满是铁锈,丁零哐啷穷响,早被遗弃。我骑上脚踏车,两只轮盘倒还好,龙头能把牢方向,链条也没断。小荷跳上后座,两只小手,环绕我腰间说,哥哥,快踏啊。我骑车蹩脚,摇摇晃晃,还好后座是小学生,要是再大两岁,重个十斤,必定要翻跟头。夕阳无限好,只是愈发稀薄。天卷浓云,野风惬意,穿过两条小河浜,头顶高架飞渡,当是磁悬浮工程,从龙阳路直通浦东机场。我们跟磁悬浮平行,背对落日,骑一段,夕阳又跑到左手边。前头起了楼房,隔一条河浜,小荷在我耳后吹气如兰,川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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