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愚人节 十《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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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3章 愚人节 十

川沙营造第,客堂间二楼。纱帐外,风铃狂欢,雨打芭蕉,应是落红无数。隔壁小荷出来,手托香腮,望了雨滴屋檐,四水归堂,汇入天井之下,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低头看我领口,白兰花没了,香气倒是还在,翻开皮夹子,绝版五角纸币,遍寻不着。

上海有两个天涯海角,一个是崇明,一个是芦潮港。川沙到芦潮港,五十几公里,基本沿了海边,直到上海东南角落,原本南汇县,还是稻田滚滚,果园飘香。我跟小荷从川沙出发,乘上中巴,雨横风狂,走走停停,中晌才到芦潮港。望了灰蒙蒙海面,左手东海,右手杭州湾,两边泥沙俱下,浊浪滔天。码头樯橹林立,平常可乘船去宁波,舟山,嵊泗,普陀山,今日停航,齐刷刷进港避风。小荷又叫肚皮饿,寻了渔民饭店,点几样海鲜,大快朵颐。吃好已是下半天,小荷揩揩油脚爪说,谢谢哥哥,我要经常寻你蹭饭。我说,快寻费文莉吧。我向本地人打听,沿了海堤笔直走,便能碰到一栋农民房子。海堤像银河里的铁道,一边是农田,一边是东海,无始无终。滩涂上,正在精卫填海,要挖一只人工湖,东海上造大桥,通到小洋山岛,新造一只深水港,好来顶顶大的轮船。我跟小荷撑了洋伞,顶了狂风骤雨,昨日热煞,今日冷煞,走到脚骨发酸,浪头卷上大堤,海水夹了黄沙,叫苦连天。颠沛流离,终到大堤尽头,孤零零一栋房子,门前杨柳堆烟,狂风吹了穷摇,好像一个苦命女人,披头散发,摧眉折腰。

农舍大门紧闭,小荷正欲敲门,我叫她等一等。转到背面,一扇后门虚掩。我们无声闯入,客厅铺了瓷砖,拉一根晾衣裳绳,挂了两条女人裙子,白颜色胸罩,一看是费文莉尺寸,像是淮海路古今牌。绳子上还挂一件汗衫,一条短裤,分明是男人穿的,刚刚汰好,尚在滴水。费文莉已经离婚,儿子还小,这个男人是啥人?小荷面孔发红,小身体发抖,猜到必是她爸爸。底楼没人,我们爬上二楼,地板上水漫金山,好像白蛇蜿蜒爬行,舔到我的鞋子上,冒一层白气,不是雨水,而是烧过的热水。

小荷冲到前头,房门半开半闭,往里一看,却是一呆。我捉牢小姑娘肩膊,眼乌珠也是一呆,白雾氤氲之间,我看到了费文莉,白花花身体,象牙白似反光,春光灿烂的,暗戳戳的,统统一览无余,又似一家移动的肉店,飘了五香味,椒盐味,孜然味,盐焗味,葱油味,让我的鼻头兴奋,味蕾高潮,心脏荡起来。她坐了木头脚盆里,热气蒸腾的汰浴水,沙门岛张羽煮海,半片东海烧开,夹了鱼腥气,流溢到二楼地板。费文莉立起来,踏出脚盆,先抬左脚,再落右脚,两腿之间,既沆瀣幽暗,又光芒万丈,节外生枝;既沉渣泛起,又风姿摇曳,祸起萧墙。费文莉伸出雪白双臂,就像一条白素贞,千年等一回,缠绕一个男人。此人不是厂长“三浦友和”,而是张海。张海也是狼狈相,他的一只手撑拐,一只手撑墙,一只脚穿了拖鞋,一只脚绑了石膏,像金字塔里木乃伊。费文莉的前胸贴上去,面孔贴上去,嘴唇皮贴上去,分开来,再贴紧,舌头交缠,交战,交相辉映,好像就要烧起来,烧得整栋房子星火燎原。

小荷叫一声,转身要逃,地板湿淋嗒滴,脚底打滑掼倒。费文莉方才惊醒,抓起一条大毛巾,遮牢自己身体。张海吼一声,啥人?我抓了小荷,立了门外说,是我。张海拄了拐杖,绑了石膏,一跷一跷出来,先看我,再看小荷,面孔煞煞红说,纸头包不牢火啊。到了楼下,小姑娘两腮鼓起,怒气冲天,拳头敲了台子。稍候片刻,费文莉换了衣裳下楼。她笑笑说,从上海过来,路上蛮远,肯定肚皮饿了吧。费文莉走进灶披间,打开液化气,烧了一条东海带鱼,还有基围虾,蛤蜊,蛏子,八爪鱼,看来厨艺不错。张海下楼不便,跷了绑石膏的脚,我帮他搀了一把。但他也没声音,躲了角落吃香烟。我跟张海无话好讲,我不嫉妒他跟费文莉亲嘴巴,我嫉妒的是,亲嘴巴这桩事体,张海先尝着味道了。

费文莉端上小菜,餐桌倒是丰盛。我是饿了,正欲动筷,小荷说,当心有毒。费文莉说,要是有毒,我们就一道死了。我说,没毒,吃。小荷说,我爸爸在啥地方?费文莉扬扬眉毛,跷了兰花手指头,剥了一只基围虾,暴露一节节肉头,酱油一蘸,慢条斯理说,不晓得。小荷说,你瞎讲。费文莉说,妹妹,我真不晓得。张海终于开腔说,厂长不在此地。小荷没了志气,吃了两只蛏子,觉着味道不错,囫囵吃光,弹进弹出。张海全程老实,几乎没动过筷子,眼乌珠盯了地板,像死鱼一条,翻了白肚皮,漂了海面上。

窗外,豪雨倾缸,天要塌下来。张海走到门口吃烟。费文莉收作好台子,理理头发,看一眼张海,再看一眼我说,骏骏长大了,该看的都看到了哦,你能帮我保密吧?我避开她的眼乌珠说,嗯,我帮你保密。小荷闷头说,我也不讲。我抬头问费文莉,阿姐,你跟厂长,到底是啥关系?费文莉说,他是厂长,我是会计,上下级工作关系。我说,还有呢。费文莉说,你是问肉体关系?我是面红耳赤,默然无声。费文莉叹气说,我告诉你,我的心,永远是建军的。我说,这就好,下趟建军哥哥寻我托梦,我也好有个交代。费文莉又对小荷说,小姑娘,我没骗你,厂长是死是活,逃到啥地方,我不晓得,你要问,就去问你妈妈吧。小荷说,你要是不心虚,为啥我爸爸刚失踪,你也不见了呢。费文莉说,儿子正好生毛病,急性阑尾炎开刀,我请假去了医院,照顾小军几日,等我从医院回来,警察就寻到我了,关了一个礼拜,查了春申厂财务账本,证明我是清白的,就放出来了。我说,我哪晓得真假?费文莉说,不信去问公安局啊。小荷说,我不相信。费文莉摇头说,你是不相信你爸爸会离开你。我说,阿姐,但你搬到芦潮港,人人都会觉着,你要跟了厂长潜逃。费文莉说,我回到曹杨新村了,但是神探亨特来寻我,冉阿让来寻我,保尔.柯察金都来寻我,要拿回买原始股的钞票,我被这点人烦死了,最后张海跷了脚,绑了石膏,拄了拐杖来寻我,要我拿厂长交出来。我说,张海也是蛮拼的。费文莉说,我从小在南汇长大,这栋房子是亲眷的,常年空关没人住,秋天就要拆掉,我拿小军交给他外公外婆,就想避避风头,也是避暑,张海像块狗皮膏药,必定要紧跟了我,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两个人一道来了此地。

张海回到客厅,外头雨点太大,立不牢人了。费文莉说,回上海的末班车是五点钟,你们已经错过,只好明早再走。我立起来说,还有其他路吧。费文莉说,此地荒僻,原本都是海滩,二十年前,知青围垦而来,方圆五公里内,只有这一栋房子,四周都是河浜,芦苇荡,等于是个孤岛。小荷说,电话有吧。费文莉说,没通电话。我说,我有手机。但我开机一看,竟没信号,可怜我娘还以为我在崇明岛上。我说,走不掉了?费文莉说,绝对。小荷说,也好,就在这头住一夜,等我爸爸回来。张海说,我已经来了三天,你爸爸真不在此地。小荷说,我不管,来都来了,万一能碰着他呢。费文莉切了一只西瓜,拿出一罐可乐,打开电视机,问小荷看动画片吧。小荷说,我要看《流星花园》。费文莉笑笑,拿了遥控器,翻了十几只台,终归寻着一集。小荷斜睨她一眼,坐上沙发,脚翘黄天保,啃西瓜,吃可乐,听了风声雨声,看F4,大S。从头到尾,小荷没看过张海一眼,嫌他腻腥。

倏忽间,电视机黑屏,统统断电。张海点了两根蜡烛。我立了窗门口,看到狂怒的大海,好像德国纳粹,意大利法西斯,日本军阀,美国3K党同时登陆,又像机关枪噼里啪啦,油锅下了炒菜,更像死亡金属摇滚,贝斯,电吉他,架子鼓,声嘶力竭,敲碎麦克风,敲得音响爆炸,主唱得道升天。费文莉说,小时光,我就住了此地,老人们都讲海底下,藏了东海龙宫,老早每趟刮台风,老百姓就怕海塘决堤,良田变成汪洋,就要准备童男童女,送到三太子的眠床上,好给他娶新妇,海塘才能太平无事。小荷说,奈么巧了,哥哥就是童男,我就是童女。小荷看我一眼,我又看张海一眼,我的面孔彤彤红,张海面孔煞煞白。费文莉笑说,小姑娘,你哪能晓得哥哥是童男子?小荷翻翻白眼,不响了。费文莉穿了困裙,手里端了蜡烛,烛光如同舌头舔了,说,今夜里,困觉吧。费文莉让小荷跟她困一张床。小姑娘不肯,讲自己不是小囡了,必要一个人住。我想起车祸这天,小荷裙子上的血,帮腔说,有道理,小荷长大了。费文莉心领神会,单独给她一间,帮小姑娘铺好席子,关照不要靠近玻璃窗。

我跟张海住一个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后背硬邦邦。平常这时光,我刚开电脑,看看榕树下BBS,发发帖子,跟网友吵吵。我是辗转难眠,不得安生,起来点蜡烛,火苗擦亮漆黑,烛光像一团流水,流到张海的面孔上。他睁开眼乌珠说,阿哥,求你不要告诉师傅。他的两颗牙齿被“钩子船长”打落,讲话漏风,不清不爽。我说,我答应费文莉了,不告诉任何人,小荷会不会讲出去,我就不晓得了。我又翻个身,贴了他的耳朵问,为啥是费文莉?张海只得交代,偌大的春申厂,人丁冷落,张海虽是临时工,却是唯一后生。厂里小姑娘,绝迹多年,只有费文莉一枝花,自会有蝴蝶蜜蜂嗡嗡飞来。当得起一枝花的美名,便要担得起众口铄金的污名,那点五彩斑斓的故事,是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们的费文莉。张海的费文莉,却是孤零零一朵仙人掌花,想要摘下她,必要扎一手刺。张海既没摘花的心,更无扎刺的胆。费文莉大他十五岁,年龄尴尬,到了风情万种的尾巴。每逢厂里碰面,张海只笑笑,肌肉僵硬,低了头,心里却有一只眼睛,悄悄盯了费文莉。她是千帆过尽的礁石,啥样子的美景风光,惊涛骇浪没碰过?她对男人是春药,对少年是毒药。张海算是定力强的,西天取经路上唐僧,任凭蜘蛛精,蚌壳精,老鼠精,女儿国国主来闹忙,守得牢一口元阳童子气。三日前,张海到了芦潮港,到了这栋房子里,他是想寻厂长,结果肉包子打狗,张海是肉包子,费文莉是狗。张海说,也不好怪她,是我摒不牢。我说,好了,不讲了。张海翻了身,渐渐发热,并且潮湿,贴了我后背渗透。农舍外,两棵大柳树已经倒伏,仿佛风里藏了一百个鲁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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