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六年 二《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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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4章 十六年 二

2001年9月11日,两架飞机撞入纽约世贸中心双塔。曼哈顿天崩地裂,上海春申机械厂,刚好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傍晚,我陪我爸爸去工厂废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还有张海都来了。“三浦友和”依然无影无踪,像一只洋泡泡,打了氢气,升上青天,融入白云。七十周年厂庆典礼,厂长引用鲁迅先生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一语成谶,春申厂果真在沉默中灭亡,享年七十岁零五个月。

阿房宫冷,铜雀台荒,瓦砾堆上,立了个白衬衫,红领带,白皮鞋的老头,原来是小王先生,白头发梳得清爽,捏一根手杖,敲打破碎红砖头,来看春申厂最后一眼。他嗓子哑了问,老毛阿哥呢?张海说,外公生闷气,不肯出门,要我叫他过来吧?小王先生摆摆手说,不麻烦你外公了,我看看就走。良辰美景,都付与了断井颓垣,我爸爸如同考古学家,分辨出一车间,两车间蛛丝马迹,又挖出马赛克碎片,必是职工浴室。保尔.柯察金循着旧报纸,发现办公室遗迹,当年他常于此坐一整日,抽烟,吃茶,看报纸,吹牛皮。防盗门铁皮,尚有几块残存,便是前两天打开的密室。冉阿让啥都没寻着,立了化为乌有的厂门口,哼《北国之春》。我爸爸寻着工作间,踏了一地废钢铁,穷途末路,蹲下吃一根烟,斜阳西下,洒了血血红一面孔。神探亨特寻到仓库,当年他如铁面判官,在此擒获无数蟊贼。我寻着仓库围墙,已成碎砖头了,建军的魂灵头,终归自由了吧。但我又想,建军要是不死,春申厂也不会败落在“三浦友和”手里。现在春申厂拆光了,案发的墙也没了,将来要是再有证据,重建杀人现场,难于上青天了。就在围墙废墟里,我捡到一条小奶狗,看起来是黑的,其实咖啡色,奄奄一息。昨日,撒切尔夫人忠心耿耿,不准拆迁队进来,便被推土机轧死。它刚养了一窝小狗,玉石俱焚,只剩这一根独苗。身高八尺的神探亨特,当场落泪,仿佛死了娘子,又死了儿子。神探亨特说,当年厂里杀人案,人心惶惶,大家每趟值班,不是讲闹鬼,就是传凶手又来了,我从乡下弄来这条母狗,取名撒切尔夫人,值夜班就不怕了,它还帮了保卫科,抓过好几个盗窃分子,是一条功勋犬。天黑下来,我爸爸拿小狗抱回家里,慢慢喂了牛奶,起名布莱尔,此时执政的英国首相。

当夜,张海打来电话,外公要死了。我爸爸先冲到医院去了。后半夜,我妈妈已经困熟,但我困不着,决定也去看看,悄咪咪出门,一路小跑。凌晨三点,我到了急诊室,嗅着亡魂气味,觉得一切眼熟,鼻头熟,心更熟。我的爷爷奶奶,皆是在这一间急诊室走的。数年前,我奶奶送进来抢救,我还是根豆芽菜,立了同一角落,看人家进进出出,形形色色。有耄耋之年,死之将至;也有正值壮年,命运多舛;还有年轻后生,学《英雄本色》小马哥,胸口中了刀子,血如泉涌,大小便失禁,家里人跪了地上,求医生救命;更有青春少女,吃了整瓶安眠药,卡在鬼门关里,据说腹中,珠胎暗结。有个男医生,高达一米五,自带阎王爷气质,预测我奶奶熬不过一夜,果然不到天明,我奶奶口吐白沫,撒手人寰。

此刻秋夜,我认出同一批医生,同一批护士。其中三寸丁神医,面孔多了几条皱纹,正为“钩子船长”开具病危通知书,原来是中风。我说,心里不适意,想来看看老毛师傅。我爸爸捉紧我说,这只小鬼,总算懂事体了。张海眼圈通红说,昨夜,外公也去看了春申厂,回到家里,先吃一瓶黄酒,再吃一瓶白酒,我实在拦不牢,外公怒火冲天,一边吃酒,一边用扬州话骂娘,他在厂里做了四十多年,加上退休二十年,厂子哪能说没就没。对老毛师傅来讲,等于天塌了,地崩了,海干了,祖坟被挖了,断子绝孙了。

我爸爸一夜未合眼,换来一夜奇迹,矮子神医妙手回春,“钩子船长”身坯底子太好,捡回一条命。但是脑血管爆掉,余生之年,右半边动弹不得,讲话含糊不清,扬州话说成非洲话,离死人只差一口气。老毛师傅劳保卡不够用,还要付两万块。张海有两个舅舅,两个阿姨,为分摊医药费,吵了好几趟。大舅舅下岗八年,终日混棋牌室,打大怪路子。小舅舅开了烟纸店,卖假烟假酒,赚点小铜钿。大姨妈刚办退休,忙碌女儿婚事,讲老头子中风真不是时光,最好晚两年再翘辫子。小姨妈正打离婚官司,上个月捉奸得手,急了要抢房子,哪里有空管老爹。看到这伙兄弟姊妹,纠缠在医院走廊吵架,犹如朝鲜半岛南北和谈,我爸爸默默去证券公司,抛掉最后一点股票,割肉取出现金,替老毛师傅交了医药费。张海的舅舅姨妈们作鸟兽散,塞给我爸爸几根香烟,再没见过影子。

几日后,张海娘姗姗来迟。医院门口,张海跟他娘大吵一场。我头一趟看到张海暴怒,却是冲了自家亲娘。我也是第一趟看到,被我爸爸唤作“小英”的女人,身材还没完全走形,五官残留三十年前遗迹。面对儿子愤懑,做娘的不怯场,放开喉咙反击,引来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灵车司机停下来,吃根香烟,抱了茶缸,跟死人一道看闹忙。张海娘讲,赣南小城市买火车票不便当,她要排队大半夜,才等到一张回上海的车票。她又对张海说,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两个妹妹在读幼儿园,离不开妈妈照顾。张海冷笑说,那个人,是妹妹的爸爸,不是我的爸爸。张海娘七窍生烟,眼乌珠一瞪,抽了儿子一记耳光。我爸爸一看不妙,冲到两个人当中,左一声小英,右一声小海,拼了老命,隔开这娘俩,避免母子斗殴,人间惨剧。

多事之秋,老毛师傅出了医院,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从此卧床不起。我爸爸步了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后尘,加入再就业大军。我爸爸去了一家热处理工厂,私人老板开的,在南翔古镇工业区。张海想一道过去,但人家只要有经验的老师傅,年轻力壮的后生,多如苍蝇,不稀罕他一个。我爸爸每日清早出门,骑一辆电瓶车,开十几公里上班。热处理厂,听起来像厨房间,人人端了铁镬子,铁勺子,油焖煎炸上岗。其实呢,是做金属加热,使刚更刚,使柔更柔,刚柔并济。中国人老祖宗铸剑,淬火就是热处理,得出马氏体组织。我爸爸工资翻了三倍,负责修理行车,就是巨型起重机,吊运重物,形如天桥。行车出了毛病,我爸爸便要爬上去,十几米高空,落下去就是大事体。我妈妈颇不放心,叫他不要做了。还是冉阿让介绍,我爸爸去了苏州工业园区,一家外资大厂,总部在德国,生产汽车零部件。我爸爸做了电工,月薪三千,无须爬行车。美中不足,就是太远,要乘班车,路上两个钟头。

过了冬至,张海来我家做客。他拎来一只鸟笼子,老毛师傅养的小鹩哥,已学会一口扬州话。老头中风在床,鹩哥怕是养不活了。我爸爸收养了这只鸟,跟布莱尔做伴,开始鸡飞狗跳的岁月。我爸爸又拉了徒弟走象棋,张海执红先行,炮二平五,我爸爸执黑,马八进七。一红一黑,一进一退,竟是棋逢对手,频频兑子。我爸爸的红兵,张海的黑卒,双双过了楚河汉界,再没回头路,要么杀到棋盘最后一线,要么被车,马,炮,甚至象啊,士啊吃掉,要么丢卒保车,丢卒保帅,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一步,张海马后炮,将死了我爸爸。张海说,对不起,师傅。我爸爸说,好啊,徒弟终归要超过师傅的。临别前,张海送我一枚行星齿轮,汽车变速箱配件,结构类似太阳系,中央是太阳轮,围绕一圈行星轮。一年前,张海亲手画图纸,设计这枚行星齿轮,再用厂里机器开模,金木水火土,各有不同尺寸。太阳的光与热,木星的宏大,天王星的冰冷,冥王星的遥远,火星的神秘,一切皆在手掌心,九大行星,分别自转与公转,最后才是地球。这是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被我收在抽屉底下。我爸爸装作没事体,叫我送张海下楼。车棚灯坏了。月亮与九大行星,全部暗淡无色,停止自转与公转。寒风摇动枯枝败叶,夜里沙沙哭声,遍地铜钱铺路。莫名其妙,我想起一个人,费文莉还好吧。张海说,费文莉去了日本,带了儿子,投奔前夫,不会再回来了。我叹口气,又问他,将来有啥打算?张海说,不晓得,阿哥,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他骑上脚踏车,蹬起来,眼乌珠一眨,没了。二楼阳台,荒凉花盆背后,藏了我爸爸影子,目送徒弟远去。

来年开春,我的第一本书《病毒》出版,拿了区区五千块版税。鉴于这本书缘起,是我跟张海一次打赌,我在扉页签名,并写“致我的朋友张海”。但我左思右想,这十来万字薄薄的书,仅是我的小小一步,就此塞回抽屉底下。小说于我,就像我爸爸欢喜修理汽车,欢喜拍照片;神探亨特欢喜集邮,欢喜捉小偷;保尔.柯察金欢喜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欢喜《北国之春》。而我欢喜搭一个世界,有人,有鬼,有烟火,有离合,有春梦,有噩梦,自然还有托梦,我的魂灵头里爱好。秋天,接到上级一纸调令,我到上海邮政总局上班,编撰企业年鉴,行业史志。新单位也在苏州河边,紧贴四川路桥,1924年的古老大厦,科林斯式外墙立柱,欧洲折中主义风格,顶上有钟楼跟塔楼,像金鸡独立的巴黎圣母院,立了三尊青铜雕像——通信之神赫尔墨斯,爱神厄洛斯,爱神阿佛洛狄忒,就是罗马人的维纳斯,一旁却是毛主席手书“人民邮电”四个红字,毫不违和。

隔年,又是春天,小布什总统下令入侵伊拉克,古巴比伦,古亚述,古苏美尔,吉尔伽美什,玉石俱焚。中国人传说当中,诱敌深入,空城计,人民战争,一律烟消云散,萨达姆总统让城别走,木兰秋狝。美国人传说当中,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没半根毛的踪影。同一阶段,广州,香港,北京的医院里,有人感染神秘病毒,自然跟我的《病毒》也没关系。张国荣跳楼次日,有个制片人,戴了口罩来寻我,看中我的一本书,买走电视剧改编权。我赚到一笔钞票,超过一整年工资。全国拉响警报,每日上班,皆要量体温,开窗通风,洗手液伺候,办公室喷消毒液水。这一漫长时期,最流行的歌手是阿杜,这个长头发的新加坡包工头,人人都会哼两句“我把梦撕了一页,不懂明天该怎么写,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我坐于办公室窗边,晒了午后太阳,读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听苏州河上驳船马达,如同马格达莱纳河上轮船,升了瘟疫旗帜,不晓得要开到啥地方,停到啥时光。炎夏来临,蝉鸣声声,病毒烫死,警报解除。年末,萨达姆虎落平阳,被捕于故乡地洞,再无枭雄霸气,只是个须发皆白的退休老头,顺从地张开嘴巴,任由美国大兵检查牙齿。至于阿杜,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就像这一夜,被他撕掉,再不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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