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归来,我爸爸问我,啥时光再跟征越见面,送几本签名书。我说,能不见吧?我爸爸面孔一板,啥意思?我说,现在不想谈朋友。我爸爸说,你这小鬼,神智无知,我都跟冉阿让讲好了,人家看得起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背过去,不睬他。我妈妈说,小囡不肯,没缘分,算了吧。这一夜,我告诉妈妈,外公到沧浪亭寻我托梦。我妈妈将信将疑,打电话到乡下,果然“平坟运动”是真,马上就要动了。次日,我妈妈紧急买火车票,赶到镇江城外,荒烟蔓草之上,另觅万年吉壤,搬迁坟址,搬迁新居,免了外公外婆夙夜担忧,还求得外公对我保佑。
第二年,外公的保佑便见效了。《荒村公寓》《地狱的第19层》《荒村归来》《玛格丽特的秘密》,我的书像一连串大闸蟹,登上图书畅销榜。我在北京办了第一场签售会,夜里去后海,故地重游,沿什刹海,流连到“银锭观山”。虽是隆冬,海面结冰,羊脂凝霜,酒吧却闹忙,灯火粲然,歌手狂甩油腻长发,拨动吉他嘶吼“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春天,我卖出两部电影,一部电视剧改编权。赚到房子首付,我在苏州河南岸,购入一套酒店式公寓,隔河眺望“万箭穿心”忘川楼,放出去收租。我爸爸却不开心,因为每趟过来,皆会路过春申厂原址,触心境。我爸爸办了待退休,不再上班,免去舟车劳顿之苦。我买一部私家车,上海大众Polo,排量1.4升,送给我爸爸。他去考驾照,这把年纪,真是作孽,交规考了两遍,小路考也是两遍,大路考勉强过关。工会主席瓦西里的口头禅,改成了“房子会有的,车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春天将尽,张海到我家里做客,送我爸爸一台诺基亚手机。我不肯要他的礼物,但我爸爸看了眼馋,只好摒牢。张海又掏出一万块,我爸爸问,这做啥?张海说,师傅忘记啦,六年前,我敲开“癞痢”的脑壳,要不是师傅拿出一万块赔偿,我就要吃官司,笃定被厂里开除,也许要去白茅岭,也许是铁板新村,我答应要如数奉还。我爸爸接过钞票,尴尬说,实际上这一万块,是你师母出的。张海说,我晓得,师母也有礼物。张海拿出一瓶雅诗兰黛,必定是发了横财,普通人买不起这种货色。孝敬好师傅师母,张海才讲起正事,师傅,去年在苏州,观前街看到红与黑,我思来想去,最有可能,还是香港王总。我爸爸说,厂长这只浮尸,拿春申厂地皮,连同红与黑,一道卖给了香港老板,恐怕是连裆模子。张海说,我托朋友去打听,香港王总在搞房地产,又去苏州金鸡湖开发地皮,他在松江佘山有套别墅,我一直想去寻他,但他人在美国做生意,上个月,刚回上海。我爸爸说,厂长会不会跟他在一道?张海说,师傅,我想去佘山寻厂长。我爸爸说,对,不好放过这点畜生。张海说,阿哥,我们一道去吧。我说,这一段时光,我忙了写小说,出版社催了交稿,必须要在春天写好,你们去忙吧。我爸爸也说,他不必去了,这是春申厂的事体,跟他不搭界,小海啊,我们来解决。张海怏怏然告辞,他带来的诺基亚,还留了我家茶几上。我爸爸欢天喜地,拆开包装壳子,研究说明书,这是他的第一台手机。
天亮,我爸爸去了佘山。这一去,音讯全无,等到半夜,下落不明。他刚入手的诺基亚手机,还困了家里充电。我妈妈急了,一夜没困着。我也打了一夜电话,都没打通张海。隔天中晌,我爸爸才回来,眼皮瞌,面色灰暗。我妈妈倒了杯水,问他啥情况。我爸爸却点一支香烟,慢吞吞说,我去寻厂长了。我妈妈说,断命的厂长,真是害人。我爸爸说,昨日,我跟张海到了佘山,兜兜转转,终归寻着别墅区,门口立了保安,穿得像香港警察,不让闲杂人等进入。我妈妈说,对,你们就是闲杂人等。我爸爸说,佘山这样远,我们不好白跑一趟,我跟张海装扮成维修电工,蒙混过关,寻到香港王总的别墅,门口停了一部进口轿车,我也搞不清啥牌子,反正张海告诉我,这部车大概值几百万。我说,你没寻着红与黑?我爸爸说,没寻着,别墅也是铁将军把门,张海想翻墙进去,但是被我拦牢,我讲不作兴,要吃官司的。我妈妈说,还好你不是法盲,毕竟是纪检干部家属。我爸爸说,我叫张海有耐心,坐了门口吃香烟,张海还给我买了面包,填饱肚皮,直到夜里,一辆跑车开过来,我认出香港王总,他穿西装,戴墨镜,跟神探亨特一样高,身边还跟了个男人。我惊说,果然是厂长?我爸爸说,不是厂长,是个陌生人,三十多岁,讲一口北方话,等到香港王总开门,张海才上去讲,借一步说话。我说,这样蛮像强盗的。我爸爸说,旁边的北方人,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打中张海的小肚皮,香港王总按了警报铃,保安抓牢我们,扭送派出所。我说,这北方人必是保镖,张海没事体吧。我爸爸说,张海经得起打,只是皮肉伤,警察盘问到凌晨,还是春申厂这点旧事,保安调出监控录像,我跟张海都没私闯民宅,门槛都没进去,香港王总向警察求情,讲是一场误会。我妈妈说,自讨苦吃,还好人家不追究。我爸爸说,今日早上,我们才从派出所出来,张海送我到楼下,他也没面孔上来。我妈妈苦口婆心教育他,买个教训吧,现在儿子有出息了,苦尽甘来,房子买好,车子又帮你买好,太太平平日子不想过,偏要冒了杀千刀的风险,脑子搭错了,你自己选吧,现在两条路,第一条,蹲了家里种花,遛狗,养鸟,听越剧,帮儿子开车子;第二条,继续寻你的厂长,去寻你买原始股的五万块,跟你的宝贝徒弟混了一道。我爸爸说,好啦,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断了寻厂长念想,不惹事体了。
隔半年,我去了趟巨鹿路,到上海作协,《萌芽》杂志办事,出来沿了陕西南路,走到淮海路口。此地气场强,车水马龙,日夜喧闹。隔壁襄阳路市场,山寨奢侈品集中营,不少人来淘货色,外国瘪三,慕名而来。人潮如同激流,红灯亮起,筑起水坝,各种肤色,性别,身高,气味,回环激荡,浊浪滔天。我等在十字路口,有个男人横出来,莫名其妙,敞开风衣,内插袋亮晶晶,好像圣诞树,挂满手表跟钢笔。他说,Rolex要吧?万宝龙要吧?我认出这张面孔,他是张海。他也认出了我,面孔变得煞煞红,马上合拢风衣。淮海路口,红灯变绿灯,水坝崩溃,浪奔浪流,张海拔脚要跑,我拉了他不放。张海叹气说,阿哥,不好意思,叫你看到我这样子。我说,你在此地多少时光了?张海回到地铁口,台阶上坐定,点一支万宝路。张海说,两年了,襄阳路摊位贵,我挤不进去,就自家进货,立在这只路口,看到男人路过,无论中外,我便敞开风衣做生意,成功概率,起码两成。张海送我一支“万宝龙”钢笔,开价九百块,可以砍到三百块,实际进货价五十块。张海说,阿哥,求你,千万不要让师傅晓得。我皱眉头问,你送我妈妈的雅诗兰黛,也是山寨的吧?张海摇头说,我保证,我送给师母的礼物,绝对正品,毕竟是涂面孔的,我托人从国外带的。
当夜,回到家里,我让我妈妈翻出雅诗兰黛。我问,好用吧?有副作用吧?我妈妈意外儿子哪能会关心老娘面孔。我妈妈说,蛮好的,每日搽了面孔,皱纹啊,斑啊,全部消掉。我劝我妈妈少用点。我又看看我爸爸的诺基亚手机,他总是捏了手心里,像捏一把电工刀,或一只老虎钳,觉得能用一辈子,打电话声音清晰,外壳依旧坚硬,还能敲开小核桃,简直防身利器。今日,偶遇张海这桩事体,我就闷了肚皮里,慢慢发酵,就此烂穿。
来年,襄阳路市场拆掉,本地人失了颜色,外国人如丧考妣。我妈妈收到两张戏票,京剧《廉吏于成龙》,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巡演,尚长荣、关栋天两大老板压阵。我妈妈寻了市纪委的老姊妹,结伴到上海大剧院看戏,却在门口碰着张海。他也是尴尬,讲在等朋友一道看戏,我妈妈问他,是女朋友吧?张海笑笑说,是的。但我妈妈多了心眼,走到大剧院门厅,远远观察张海。猜得没错,张海捏了一沓票子,碰到人就上去搭讪。回到家里,我妈妈说,张海是个黄牛党票贩子。我爸爸闷掉,猛抽几根香烟,自言自语,要是春申厂还在,小海也不用去做黄牛。我硬劲憋牢,没告诉我爸爸,张海不但是个黄牛,还在淮海路卖假货呢。阳春白雪的上海大剧院,抑或周杰伦演唱会,中超联赛虹口,CBA联赛卢湾,都有可能碰到张海,或者更多职业,不为人知,见不得光。我想起阳台上,堆了几箱牙刷牙膏,还有几十瓶安利纽崔莱钙镁片,还是张海送来的?我爸爸先摇头,再点头。我妈妈说,今朝免费给你,明日就要你出血,赶快送回去,以后不要让他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