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我非但做了老板,还成了空中飞人。每个周末,皆要跑两个城市,在书店面对上百号读者,侃侃而谈新书。男读者提问,女读者献花,排队签名长龙,按照每个人要求,To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生日快乐,考研成功云云。三伏天,我去了东三省,哈尔滨,长春,沈阳一路火车南下,直到大连旅顺,飞回上海。我爸爸开了大众Polo,到机场接我。飞了一千多公里,办了四场活动,签了上千本书,我只想在车上困一觉,却闻着香水味道。我爸爸结结巴巴说,新装了汽车香水。我注意看仪表盘,快到加油警戒线了。几天前,我爸爸送我去机场,路上加满了油箱。我说,爸爸,你这几天去过啥地方?我妈妈晓得吧?新装的香水,要遮盖啥人气味?我爸爸哑口无言。半年前,我就发觉车里有味道。我不抽烟,但从小在我爸爸熏陶下,鼻头也能分辨国烟外烟。我爸爸只吃上海卷烟厂,依次为:大前门,牡丹,红双喜,中华。但我嗅出一种臭味,像一坨大便,熏得我打喷嚏,只有外烟会这样。我爸爸只好承认,张海坐过这部车,一道去朱家角,去淀山湖,拍照片,钓鱼。我说,汽车香水也是张海送的?我爸爸点头。我的精神头来了,直接问,油箱前几天还是满的,可以跑三百多公里,现在要空了,你去过啥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以上海为中心,往返三百公里,便是那两只天堂。我爸爸说,杭州。我说,你跟张海两个去杭州做啥?我爸爸说,不是两个,是四个。我说,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三人必有其两。我爸爸说,是“山口百惠”,还有她女儿,小荷。
当夜,我跟我妈妈,好似一个检察院,一个纪检委,要让我爸爸老实交代,受贿几何?贪污几何?乱搞男女关系几何?我爸爸没志气了,如实招来——前日,他接到“山口百惠”来电,一个亲眷讲起,杭州龙井山上,有一座寺庙,烧香还愿之时,意外碰到“三浦友和”。亲眷打听晓得,此人是个居士,上山六年,深居简出,恰好是厂长失踪的六年。我爸爸当即决定,等到天亮,即去杭州寻人。“山口百惠”也想去杭州,虽然早已离婚,毕竟夫妻情分还在,六年来,债主常来骚扰,她跟女儿小荷,东躲西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也想寻到前夫,讲讲清爽,叫他回来担肩胳,不要再让孤儿寡母受苦。“山口百惠”又讲,承蒙我爸爸关照,不知何以报答,她以女儿之名发誓,要是寻到厂长,但凡有条件还债,先还一百万集资款。我爸爸狠狠心,决定带“山口百惠”自驾车去杭州,转念又想,孤男寡女出远门,着实不妥当。他不但要瞒了我妈妈,还要寻第三人同行。我爸爸先给神探亨特打电话,想不到,神探亨特在迪士尼乐园逍遥,雯雯去年结婚,女婿做金融,钞票赚得动,举家游香港。我爸爸不提厂长,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再寻保尔.柯察金,只有固定电话,打过去已停机,必是欠费了,果然寒酸。冉阿让电话倒是打通,但他明早飞英国,女儿嫁给老外,要在伦敦办婚礼,秋天再回上海,请大家吃喜酒。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我爸爸只好寻一个人,就是张海。
昨日早上,我爸爸早饭来不及吃,开了大众Polo出门。先到莫干山路,接上关门徒弟,再到甘泉新村。“山口百惠”早已等候,烫过的头发里,香波气味散逸,为让前夫浪子回头,也是犒劳我爸爸拔刀相助。小荷吵了要一道走,过了这趟暑假,她就要读高三,彻底收骨头了。小荷看到张海,便翻白眼。“山口百惠”买了豆浆油条,做了泡饭配黄泥螺。我爸爸跟张海不客气,吃了热腾腾的早饭,驾车上路。一对师徒,一对母女,四人同车,开了两钟头,终到得天堂杭州。无暇欣赏西湖,绕过孤山寺北贾亭西,郁郁葱葱群山,上了蜿蜒山道。我爸爸年纪大了,看不清山路,就让张海开车。此地离灵隐寺不远,但隔几座山,便如隔几个世纪。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龙井古寺已到。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门可罗雀。按照张海讲法,便是上吊的好地方。一番辗转,“山口百惠”举着厂长照片,向好几位僧人打听,方才寻着那位居士。她叫出前夫名字,女儿扑入爸爸怀中,却又红了面孔后退。此人并非“三浦友和”,而是个身高,体型,相貌皆酷似的男子。我爸爸跟“山口百惠”绕了他一圈,像菜市场里挑选老母鸡,就差捏捏肚皮上的油。对方看得火了,一口标准北方话,绝不可能是厂长,哪怕去韩国整过容。原来是李逵跟李鬼,认错人了。辛辛苦苦,白跑一场,我爸爸跟“山口百惠”甚是悲伤。张海向对方道歉,塞出一包万宝路。那人更加生气,佛门清净之地,这算啥?说罢,他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烟,打火机点上。
既然抽了烟,便交了朋友。这位居士,本是北人,南下经商,在海南掘得第一桶金,又去深圳做拓荒牛,做了日进斗金的贸易公司。六年前,他到杭州,开保时捷敞篷车上山,弯道失控闯祸,没系安全带,人飞出去,撞到古庙山门前,昏迷七天七夜,保时捷撞成废铁,人倒是悠悠醒转。他从医院出来,便住进山中古寺,自觉这场车祸,便是一次缘分,引他来到命中注定之地,脱胎换骨,放下亿万身家,抛妻弃子,隐居在此天堂,跟西湖闹市一山之隔,成为带发修行居士。这只故事,听得我爸爸一愣一愣,不可理喻。张海对前半段十分向往,毕竟还有保时捷敞篷车。世外高人说,各位先生小姐,来到山中寻人,必定别有隐情,本人修行六年,跟随大法师学会奇门遁甲,相面相手之道,愿为四位勘破天机。我爸爸如堕五里雾中,他是唯物主义者,少年时便用毛泽东思想全副武装到牙齿,从来百无禁忌,哪怕到庄严圣地。高人盯了我爸爸细细观察,便说,这位先生,少年颠沛流离,前半生仗剑漫游天下,后半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晚年幸福安康,子女有大成就。我爸爸点头说,黑龙江当兵三年,倒是仗剑漫游天下,你查过我家户口簿吧。世外高人又注视“山口百惠”,看得连连叹息,仿佛大观园中人物,他说,这位夫人,想当年,你也是仙履奇缘,蕙质兰心,母仪天下的角色。我爸爸心想,此人讲了不错,厂长是一厂的君王,厂长夫人自然是王后,扑克牌上皮蛋。世外高人又说,可惜啊,夫人,你是家道中落,先生负心远遁,不过嘛,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另有姻缘桃花,等你第二春呢。前几句虽准,但“山口百惠”前来龙井寻夫,一上来已经挑明,最后两句,却是冲着我爸爸讲的。幸好我爸爸天性迟钝,没听出弦外之音。轮到给小荷相面,世外高人,啧啧称叹,这位姑娘,有福气啊,将来必嫁给大富大贵之人,命中有三个儿子,坐拥房产七处,保时捷911,法拉利California T各一台。十七岁小姑娘听了,哭笑不得说,做梦。张海走近高人说,给我算算吧?世外高人仔细打量,只说八个字——天纵英才,龙行万里。张海道了声谢谢,丢出去两百块,拉了我爸爸跟“山口百惠”母女告辞。高人追出来说,区区两百块,实在有侮辱之嫌,四位远道而来,寻找故人,若要得偿所愿,必得付出真心,本人学艺六载,可测天地宇宙之气,下可寻宝,中可寻人,上可寻龙,童叟无欺……
“山口百惠”还想回头问问,却被张海拉进车里,点火发动离去。高人光火,诅咒张海命运不佳,穷困潦倒,孤独终老。张海放下车窗,伸出手,竖起中指。路过狮峰山,张海买了三斤龙井茶,一斤给师傅,一斤给“山口百惠”,还有一斤,留给卧床不起的外公。回到西湖边,车子进停车场,四人爬孤山,走断桥。我爸爸说,许仙跟白娘子见面的地方。张海说,法海就是一只乌龟,躲了断桥下头,跟白蛇争食汤圆,后来又喜欢白蛇。小荷却说,你们都讲错了,法海欢喜的是青蛇,青蛇也爱他,可惜龟与蛇,无法跨越物种障碍,只得各自修炼成人形,到人间修得共枕眠,但青蛇要让白蛇喜欢许仙,她才能跟法海在一起。夕阳西下,四人到雷峰塔下,吃了西湖醋鱼,再回上海。
我妈妈听了,大发雷霆,气的不是我爸爸带了旁人游山玩水,而是隐瞒不报,早晚要出妖孽。何况两年前,我爸爸已经答应,再不去寻厂长。这一趟,是我爸爸违规违纪,上一趟是黄牌警告,这一趟就要出示红牌,驱逐出场了。我妈妈开始思想政治工作,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宗旨,摆事实,讲道理,举出大量贪污腐化的真实案例,尤其我爸爸这种人,行将退休的老年男性,最容易晚节不保,纪检系统行话,便是“五十九岁现象”。我爸爸说,我又不是领导干部,也不是党员,做了三十多年工人,从没一官半职,小八辣子而已。我妈妈大怒道,啥叫防微杜渐?啥叫全民反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我爸爸听不懂,只好说,我只有张海这一个关门徒弟,我也只有老毛师傅这一个师傅。我妈妈勃然大怒道,张海就是我们家的安全隐患,没正经职业,没正当收入,社会闲散人员,派出所重点监控对象好吧,还要一道打游戏?热昏了吧?我说,现在没人用单机游戏了,你们可以打网游,我帮你装《魔兽世界》吧,比八个国王有劲多了。我爸爸说,我只会八个国王,不会其他游戏。我爸爸负隅顽抗,谈判到后半夜,我眼皮瞌去困了。
天明,我爸爸缴械投降。党的政工干部战无不胜,在我妈妈强大的思想攻势下,我爸爸同意全部条件——不再跟张海来往,不再跟厂长前妻来往,不再寻找厂长。但是厂里老同事,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甚至工会主席瓦西里,我妈妈绝不阻拦。我爸爸可以定期去看老毛师傅,但要在我妈妈陪同下,她来准备冬虫夏草之类补品。最后,我给我爸爸普及了安全教育,门窗要关牢,要是有人敲门,先问是啥人,不认得的人,绝对不开门。如今世界不比以往,像交配季节的非洲草原,到处游荡饥饿的公狮子,哺乳期的母豹子,贪婪的鬣狗家族,我爸爸这样反应迟钝的老人,已不能用羚羊或长颈鹿来形容,他就是羚羊身上割下来的内脏,到处散发肉香,吸引狮子,秃鹫,甚至苍蝇这样的掠食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