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过去,我买了两台多普达S1智能手机。一台我自己用,一台送给我爸爸。张海送给我爸爸的诺基亚,已经被我没收。新手机贵了两倍,有适合老年人的触屏功能,方便我爸爸炒股票。但他颇有怨言,讲新手机外壳不够硬,既敲不开大闸蟹钳子,出门也不能当砖头防身。我爸爸老是问,诺基亚去了啥地方。但我没告诉他,诺基亚还给了张海。
彼时,我公司在中远两湾城,正对苏州河,对面是莫干山路。一百年前,沿河而建的面粉厂、纺织厂皆已拆光。我走入颓垣断壁,跋山涉水,穿过乱葬岗似荒野,木头门洞,柳暗花明,撞见斑驳高墙,神秘幽境。能寻到此地之人,不是拆迁队,就是朝圣者,或者艺术家,约等于精神病。绕过这堵墙,最后一条弄堂,苟延残喘。一根根晾衣杆,横看成岭侧成峰,犹如开了奥运会,从阿富汗到赞比亚,万国旗飘扬,列队入场。太阳光变得油腻,穿过床单被套内衣内裤缝隙,纷纷碧落黄泉,掷地有声。本地人大多搬走,出租给外来人口,中国各处方言交错,从塞北到江南,从红土地到巴山蜀水。寻到门牌,墙皮霉败,青苔蔓延。我穿过公用灶披间,踏上木头楼梯,咿呀呀呀,敲了房门。
张海给我开门,大约二十个平方米,上头还有阁楼。墙边一张棕棚床,“钩子船长”困了篾席上。张海说,家里乱糟糟,像狗窟,外公中风六年,只好动左半边,每日伺候拉屎拉尿,翻身揩背,免得褥疮。我怕吵醒老头,张海说他困得死,放炮仗都醒不了。张海吃一支红双喜,蓝颜色烟雾,飘到“钩子船长”头顶,仿佛三魂六魄,一齐飞出肉身,在我面前跳慢三。我呛得咳嗽,张海掐灭烟头。斗室角落里,堆了几十只LV、迪奥、香奈儿、爱马仕女包,按照市价计算,张海已是百万富翁。墙上有个木头书架,摆了蛮多发霉旧书,《汽车零部件知识》《电工词典》《工业机床指南》,还有一台矿石收音机。我还看到金庸,梁羽生,古龙,温瑞安,盖了上海春申机械厂工会的图章。张海说,春申厂拆掉前,我在工会办公室抢救的。我说,你的床呢?张海指指头顶,搬来木头扶梯,带我一前一后爬上去。
六个平方米阁楼,摆一张木床。屋顶开了老虎窗,白云被窗格切碎。二十年前,我外公外婆家里,老闸桥隔壁,苏州河边弄堂,也有一样的小阁楼。我闻到我外公气味,只在托梦里相逢过。床底下的大纸板箱,装满DVD碟片。张海随手抽出三张,昆汀.塔伦蒂诺《低俗小说》,大卫.芬奇《搏击俱乐部》,吕克.贝松《这个杀手不太冷》。张海说,襄阳路市场拆了,我被公安局抓过两次,Rolex跟万宝龙充公,只剩下一点包,准备低价处理掉。我说,不做黄牛了?张海捏了自己耳朵说,现在黄牛不好做,王力宏演唱会门口,我被人打过两趟,最狠打到耳膜穿孔,差点变成聋帮,只好转行,我认得批发碟片兄弟,在大自鸣钟电子市场盘了铺位。我说,我的老多朋友,经常过去淘碟片,西康路桥隔壁,24路电车终点站。张海说,阿哥,你要看啥片子,美国片,日本片,香港片,欧洲文艺片,苏联老片子,包了我身上。我从纸板箱里,翻出一沓北欧天空,橡皮筋捆扎十几部,皆是芬兰大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其中一张封面,冰天雪地,孤零零一个男人,开一辆白颜色敞篷车。看到芬兰,想起诺基亚,正在我裤子口袋里。我掏出手机,交给张海说,谢谢你,我爸爸不需要了,我给他买了新手机。张海接过诺基亚,翻通话记录,最多是张海,其次是我妈妈,再是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只有一条,还有一通“山口百惠”来电。翻到最后一条,却没我的名字。张海说,阿哥,你不给师傅打电话?我说,他也没给我打电话。张海只是叹气。我说,我们认得快十年了吧。张海说,老厂长追悼会,西宝兴路殡仪馆,到现在九年。我说,九年也不短了,缘分这东西呢,就像皮夹子里的钞票,终归要用光见底的。张海说,我懂的,师母给我打过电话,劝我不要再跟师傅碰面。我始料未及,我妈妈倒是直接嘛。张海说,当初师母救过我,我永远感激你妈妈。我说,你答应了?张海说,师母的要求,我必须答应。我说,这趟白来了。我掏出一只红包,装了一万块现金。张海说,这啥意思?我说,给老毛师傅一点心意,请个护工,日子好过点,不用你每天伺候。张海收下诺基亚,但拒绝了红包,面孔杀气腾腾。我被他吓到,正要拔脚走人,张海说,你要看看屋顶吧?张海脱了鞋子,立到床上,推开老虎窗。张海说,师傅跟我讲过,阿哥小时光,最欢喜外婆家里阁楼,爬到老虎窗上。他没讲错,我像吃了迷魂汤,脱了鞋子,踏上眠床,跟他一道扒了窗口。天光刺眼,蓝与白,屋顶上瓦片,层层叠叠,像左手叠了右手,左眼皮叠了右眼皮,阿哥叠了阿弟,新郎官叠了新娘子。苏州河,超过一百度打弯,近在眼前,似从两脚之间穿过。风里味道,不再熏人,重新有泥土味。一只野猫,又一只野猫。一声喵呜,又一声喵呜。一只漆黑,一只雪白,前后脚,穿过屋脊。三层楼高屋顶,竟像立于三十层楼,让人恐高。对面中远两湾城,点不清的高楼鸽子笼。老早人的欲望,平铺在大地;现在人的欲望,一层层堆向天空,欲望堆得高了,冲上云霄,好像五十二只铃铛的金陵塔。张海说,风景不一样了吧。我说,大不一样,你还会唱《金陵塔》吧?张海略一想,便唱道,桃花扭头红,杨柳条儿青,不唱前朝评古事,唱只唱,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塔……他打了个嗝愣,再也接不下去。我笑笑,但不能再看对岸,要犯密集恐惧症。张海说,阿哥,上个月跟师傅一道去杭州,我们没寻着厂长,小荷瞒了她妈妈跟我讲,她想见你。我说,我跟她不搭界的,我也不想寻厂长,你死心吧,这辈子都寻不着了,你也不要再去寻小荷了。张海摇头说,阿哥,你命令我不寻师傅,因为你是他儿子,你有这资格,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寻小荷,因为你讲过,你跟小荷不搭界,你没这资格。这一记,我闷掉。
关上老虎窗,爬下小阁楼。从进门到出门,我没敢再看“钩子船长”,生怕他会跳起来,右手掐牢我头颈,好像童年噩梦。逃出老房子,回到晾衣杆,床单被套,内衣裤的阴影下。张海追出来,陪我到弄堂口,烟酒专卖店,买了两条中华烟给我。张海说,这家店绝对正宗,请你带给师傅。张海拒绝了我的红包,但我不好拒绝这两条烟。莫干山路上,张海背后是一堵墙,围绕废墟竖立,画满千奇百怪涂鸦,高达,葫芦兄弟,奥特曼,凡.高,还有高更。隔壁是一家幸存的工厂,改造成老多画廊,艺术家工作室。回到家里,两条中华烟,我没交给我爸爸,抽屉底下一塞,转身忘记,一年后想起来,已经发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