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六年 八《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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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4章 十六年 八

2008年,惊天动地的大事体,一桩接了一桩。年头上,我去了一趟印度,飞行万里,看了泰姬陵,阿格拉红堡,斋普尔镜宫,又到尼泊尔,喜马拉雅山脚下。等我回来上海,看到十几年没见过的大雪。5月,汶川大地震。6月,高考刚过,中远两湾城,我公司楼下,我碰着了小荷。一年半没见过她了,我删除了她的QQ,电话送进黑名单。小荷高了几公分,扎了头发,穿条小裙子,细细白白脚腕,圈了凉鞋搭配。她是精心打扮,却让人以为,根本没打扮过,这才是妙处。苏州河边,我寻了咖啡馆,点两杯奶茶。我问她,高考还好吧?小荷说,不晓得。我说,祝你考出好分数。小荷说,虚伪。我没被人这样讲过,一时语塞。小荷用力吸珍珠奶茶,一颗颗黑粒子,从吸管蹿入嘴巴。小荷说,你现在好吧?我说,好吧。这两个字,意思太多,包罗万象。小荷说,哥哥,浦东的大香樟树下头,我们拉过钩的,你要带我去香港迪士尼,现在自由行了,我们一道去好吧。我说,我不能陪你去。小荷说,我满十八岁了,你想去啥地方,我陪你一道去。我说,回家吧,你妈妈等你。小荷蹙了娥眉说,你现在讲话样子,就像我爸爸。我说,瞎讲了。小荷撩开头发,露出眉角说,哥哥,你看我的伤疤,七年前,汽车城的车祸,我头上缝了针,从医院回到家里,落了大雨,我爸爸回来了,抱了我落眼泪水,他晓得大难临头,事体穿帮,再也瞒不牢了,他向我妈妈借钞票,讲要为春申厂还债,虽然老早离婚,我妈妈还是翻箱倒柜,寻出压箱底的三万块,我爸爸拿好钞票,孤零零下楼,我妈妈扑了眠床哭,已经猜到,人不会再回来了,我拿起一把伞,头上包了纱布,冲到楼下,交到我爸爸手里,他撑起伞,摸摸我头发,亲我面孔,我问他,你能带我走吧?我爸爸问,去啥地方?我讲啊,爸爸,你去啥地方,我就去啥地方,我爸爸摇头讲,我要去的地方,老远老远,你去不了。

一滴眼泪水,落进珍珠奶茶,涟漪是没得,浮起两粒桂圆似的黑珍珠。我说,你爸爸终归会回来的。小荷凑近我耳朵,神秘兮兮说,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爸已经回来了。我打一只激灵,声音放低说,你讲啥?小荷说,昨日半夜,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回来了。我说,你确定?小荷说,千真万确,我爸爸的声音,哪能会得听错。我说,他就在上海?小荷说,我爸爸晓得我要高考,专门从外地赶回来,混了家长当中,远远看我进考场,在外头等我一整天,又跟了我屁股后头,看了我回到家里,我是一门心思考试,莫知莫觉。我说,你要是发觉了他,会得哪能?小荷说,还高考的屁啊,抱了他哭还来不及呢。我说,你爸爸倒是为你着想,高考终归结束,你们可以团聚了。小荷说,还有债主盯了我爸爸,放出风声来,只要捉到他,断手断脚,这趟他回上海,等于上刀山,下油锅。我说,还有啥人晓得?小荷说,除了我跟我妈妈,你是第三个人。我说,张海不晓得吧?小荷说,要是叫张海晓得,我就要倒霉了。我说,你见着你爸爸了吧?小荷说,约了今夜,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我说,你妈妈去吧?小荷说,我妈妈已经跟他见过了,在我高考的几日里,今夜我跟爸爸见面,连我妈妈都不晓得,生怕她为我担心,哥哥,你陪我去吧。我说,你不怕我告密?告诉我爸爸,或者冉阿让爷叔,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小荷说,你不会讲的,我相信你。我说,我答应你,不告诉任何人,但我不会陪你去的,你自己当心吧。小荷说,哥哥,夜里九点,我等你。我立起来,买了单,摇头说,不要等我。

当日傍晚,我爸爸打来电话,问我回去吃饭吧。但我不肯回去,生怕保守不牢秘密,便约了文艺出版社朋友吃饭。到了绍兴路的小饭店,人家从茅盾文学奖,讲到诺贝尔文学奖,我皆是闷声不响。八点半,吃好饭,我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啥地方,我说,长寿路。上了南北高架,两岸高楼群山叠翠,将月亮遮挡,剪碎,切片,又死而复生。天目西路下来,经过新客站,过苏州河,便是长寿路,司机又问我,到啥路口?我想想说,长寿公园。

九点十分,我下了车。长寿公园的音乐喷泉,天上看是个钢琴键盘,平常并不喷水,几十个老阿姨,爬上去跳广场舞,大喇叭声音震天,唱了“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好像一万只孙悟空,一万只猪八戒,一万只沙和尚。有人吼一声,捉牢他,一个黑衣裳男人,头上罩了帽子,看不清面孔,赤手空拳,慌不择路,昏头六冲,爬上音乐喷泉的大键盘,撞到广场舞老阿姨们当中。大喇叭放到高潮“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这条路是荆棘遍地,撞得人仰马翻,再也逃不出去。后头几个人追上来,皆是精壮汉子,凶神恶煞一般,有人用上海话骂娘,又有人用北方话骂姥姥,好像非洲草原上捕猎,一群鬣狗追逐一只羚羊,志在必得,生吞活剥。不消说,统统是厂长的债主。公园里一片大乱,我看到了小荷,斜刺里杀出来,拦了两个男人跟前,人家要拿她推开,她死死揪了对方手臂膊,好像背了炸药包,同归于尽腔势。我跳出来说,不许动手。人家瞪我一眼,吼,多管闲事。小荷贴了我的头颈,对了音乐喷泉狂叫,爸爸快逃啊。这时光,公园大喇叭响起《命运交响曲》,音乐喷泉打开,朝天喷出几十只水柱,随着贝多芬的节奏,最高喷上七八层楼,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们,化作七仙女汰浴,纷纷尖叫,抱头逃窜,一只只变成落汤鸡,作鸟兽散。只有厂长留在当中,被喷泉围困,铜墙铁壁,无处可逃。两个债主爬上大键盘,却被贝多芬一记重音,又是一记大军鼓,敲出几道猛烈水流,势不可挡,冲得掼头掼脑,再要爬起来,又在水塘中滑跤,四脚朝天,好像两只乌龟王八。小荷挣脱开我,冲上音乐喷泉,这记真是出水芙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她又像雌老虎捕食,压牢一个债主,不让人爬起来,叫她爸爸快点逃命。剩下三个债主,面面相觑,好像前头是枪林弹雨,不敢再冲进去送死。我还是没看清厂长面孔,趁了小荷帮他挡枪,他倒是爬起来,跌跌冲冲,回头看女儿一眼,跳下大键盘,翻过齐膝深的水塘,逃出长寿公园,横穿马路,差点被汽车撞到。债主绕过喷泉,追到长寿路上,厂长已无影无踪。小荷困了喷泉里,看了爸爸消失,先是狂笑,然后号啕大哭。我是横竖横,冲上音乐喷泉,好像进了淋浴房,从头爽到脚底心,人被水柱冲得连掼三跤,方才拉起小荷。她也冰凉湿透,扑进我怀里,冤家。

爬出音乐喷泉,小荷浑身滴滴答答,向债主伸出中指。我扳下她手,不许再闹。围观人群让开一条路,我们冲出长寿公园,我是连打三只喷嚏。陕西北路有一家大超市,我让小荷挑一套衣裳,内衣也要调换。我又给自己买了衬衫,裤子。收银员多看我两眼,想必不是流氓,就是痴子。我牵了小荷的手,到澳门路上汉庭酒店,对面就是老早春申厂,现在高档楼盘。隔壁沙县小吃,四川麻辣烫,重庆鸡公煲,桂林米粉,飘来各色各样味道,独缺春申厂味道。

我开了一间标房,命令小荷先汰浴,调衣裳。隔了卫生间门,我听到花洒声音,瀑布飞泉,空谷幽兰。等候小荷的十几分钟,我拿了一条大毛巾,先给自己揩身,再用吹风机,换了新衣裳。我打开窗门,月亮不见,再开电视机,调响音量。卫生间里淋浴声音停了,我隔了房门说,小荷,我去楼下大堂等你。话音未落,小荷出来了,没穿衣裳,皮肤泛了粉红光晕,只裹了白颜色浴袍,带出一蓬氤氲蒸汽,月朦胧,鸟朦胧。我是一呆,先关窗,再拉窗帘,免得让人偷窥。小荷说,哥哥,你这一走,再要见面,不晓得等到猴年马月,就像这一趟我爸爸回来。我说,你爸爸跟你讲了啥?小荷说,他只讲了一句,广场舞太吵,我根本没听清。我说,可惜。小荷拆了一把木梳,开始篦头发,一根一根梳理,又长又密,好像要梳到天明。我说,债主哪能会寻过来的?小荷说,不晓得,刚刚真的危险,他要逃去老远老远的地方了。我说,啥地方?小荷说,我要是晓得,肯定去寻他了。小荷放下木梳,靠近我说,哥哥,你能抱抱我吧。我说,不可以。小荷说,我等我爸爸抱我,已经等了七年,前面我刚要抱他,就有债主冲出来,我只好叫他先逃,我连我爸爸手指头都没摸着。我叹气说,你抱吧。小荷深呼吸,鼻息扑了我面孔上,两只纤纤小手,从浴袍里滑出来,抓牢我的后背心,手指甲嵌入衬衫,挖破了肉,蛮痛。我的左手抱了她的肩胳,右手揽了她的腰,好像抱一只热水袋。隔了浴袍,我的浑身发抖,贴了她的小胸口,又像抱了一对煤气罐。小荷越来越烫,像莲叶被风卷起,绿蜻蜓折断翅膀,小鱼儿翻了白肚皮。电视机还在响,CCTV4国际新闻,先放一首《北京欢迎你》,五福娃唱歌跳舞。下一条,巴勒斯坦又有爆炸,隔了小荷蓬松的头发丝,耶路撒冷阿克萨大清真寺金顶,在我的瞳孔当中,忽隐忽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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