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追凶 二《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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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5章 追凶 二

这趟走远了。一个少年,从热天出发,野地里走啊走,饥肠辘辘,双腿浮肿,衣衫褴褛,几次跌倒,昏迷,大病,差点点翘辫子。走到秋天,开始落雨,昼夜不绝,连落三旬,稻田淹没,水牛淹死,茅草房子崩坏,肉里生出蛆虫。到处是水,还有墓地,纸钱,招魂幡。水从云里来,从扬子江来,从淮河来,从决堤黄河来,天下的水都来,都无处可去,一片汪洋世界。水里映出面孔,他像少年张海,十六七岁,瘦弱,干枯,面黄,乱发如草。扬州城下,堆满尸体,恶臭扑鼻,点火焚烧,黑烟滚滚,烟里有女人哭声,小囡叫声,男人嘶吼声,死人灵魂在叫。他爸爸,淹死;他妈妈,饿死;他哥哥,病死;他姐姐,上吊死。死人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人。他跟野狗打架,狗嘴里抢食,逃到长江边,爬上一艘舢板,藏了船篷下,水面漂满尸体。他吃死人的肉,死人的血,死人内脏。苏北船老大,划进长江口,外国兵舰开来,黑洞洞炮口,乌泱泱烟囱,螺旋桨泛起浊浪。舢板进黄浦江,炮火连天,尸山血海。太阳旗在飘,米字旗在飘,三色旗在飘。他望了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海关大厦,汇丰银行大厦,划进苏州河,穿过外白渡桥,四川路桥,老闸桥,泥城桥,洋钿桥,到了药水弄上岸。他的个头变高,肩膀变阔,一拳打得死人。他走烂泥路,走弹格路,走煤屑路,走柏油路,走到一座工厂,抹了洋灰,喷了白烟,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他的样貌又变,声若洪钟,须髯满面,走到莫干山路,弄堂房子,爬上三层楼,翻上小阁楼,推开老虎窗。红灯牌收音机,姚慕双欢天喜地,周柏春愁眉苦脸,黄永生唱《金陵塔》。外孙出世前两日,厂里挖出青花瓷大瓮缸,他是亲手飞起榔头,敲得粉粉碎,断了右手三指,化作“钩子船长”。我来了,还是男小囡,爬上三层楼,翻上小阁楼,推开老虎窗,苏州河扑面而来,月光幽冥,如古镜。“钩子船长”伸出残缺右手说,骏骏,好极了,你终归来看我了。我简直亢奋,坐了屋顶说,老毛师傅,好极了,终归有人来寻我托梦了。老毛师傅说,请帮我带一句话。我笑说,尽管吩咐,我欢喜帮魂灵传话。老毛师傅说,我的全部遗产,包括这套房子,指定由一个人继承,就是我的外孙,照顾我十六年的张海。我说,遗产统统留给张海,其他子女呢,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呢?老毛师傅说,家门不幸,除了小海,其他子孙不孝,哪怕一个平方,一分铜钿,都不会分给他们,辣块妈妈。我说,老毛师傅,谢谢你寻我托梦,可没人会得相信,都会当我有毛病,寻到法官也没用,法律不承认托梦,就算全国人大修法,承认托梦有效,但你已烧成骨灰,躺在铁板新村,今夜对我托梦,已过有效期。老毛师傅遥望月光说,我有办法,速去寻一个人,必会帮我,你也认得。我说,啥人?老毛师傅说,我的结拜兄弟,小王先生。

梦醒,天微亮。掐指一算,托梦离开我十年了。老毛师傅,老厂长,全部从梦中消逝。我思量,厂长“三浦友和”被捉到之前,诸位游魂野鬼,不会安心去投胎转世的。照道理讲,这是好事体,夜里终归太平。但我不这样觉得,长辈们的音容笑貌,皆已暗淡,散逸,氤氲蒸腾。每趟清明冬至,上坟扫墓,我祈求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列祖列宗,不要忘记我,有事向我托梦,就算百无聊赖,也好寻我解厌气,讲讲阴间要闻,又下来哪位大人物,是否阳间烧冥币太滥,阴间通货膨胀,物价狂涨。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三千六百五十天,我等待这一夜,这一场梦,春梦也好,噩梦也罢,管你是啥人家的孤魂野鬼。我以为,永久丧失了这一能力,莫名悲哀,惆怅。还好昨日,“钩子船长”送入焚尸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烧成骨灰,潜入黑白遗像,捧在张海手里,坐了我的车子,跟了我后背心一路,回魂夜,闯入梦魂,灿烂降临。

清晨,我在床上狂笑,念念有词,老毛师傅,小王先生。枕头竟已湿透,浸了眼泪水。娘子骂我又发神经。一刻也不得耽误,我爬起洗漱,开车到思南路。经过阿娘面馆,已经搬场一百米,变作网红店,客官日夜排队,阿娘早已不在,卢湾区都撤销了,我再没来吃过一口面。思南路101弄19号,房子倒没拆掉,旧貌不改。爬上黑魆魆三楼,我在门前犹豫,小王先生要是不在了,一定会寻我托梦,不会放过我的。所以讲,他还活了,可能搬场,或者年纪大,久病缠身,住了病院。我敲门。屏息静气。等了老久。当年,我调到四川北路上班,特向小王先生告别,带了我的新书上门,却扑了个空。从此,好像阴阳两隔,连同小王先生送我的《春申与魔窟》,一道坠入角落,慢慢交衰老腐烂。偶尔听人提起,有一位老作家春木,困守斗室,无人问津,晚景凄凉。也许门里没人,只有灰尘,魂灵头。也许是个老太婆,要么老早出租,借给外地小青年,甚至老外,附近荡了不少外国瘪三。

门开了。一个老头子,雪雪白头发,身高缩了几公分,还是比我高,面孔倒是更瘦,形容清癯,头颈皮肤垂落,两颊刮得清爽,银丝鹤发,童颜,有仙气。他老了十六岁,我长大了十六岁。我说,小王先生,还认得我吧。小王先生说,抱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说,我爸爸是春申厂的工人,我老早在卢湾邮局,我也写小说,你送过我老多书。小王先生摇头,又点头,眼睛浑浊,闪烁,开始湿润,熠熠发光,声音却是沙哑,快请进,请进,进。这只房间,这道房门,像博物馆橱窗,收藏时光,收藏空气,一切永恒不变,白还是白,黑还是黑。还是当年书架,万卷藏书,不增不减,跟主人形影相吊,又腐烂了十六年,味道微微加深。窗帘布是老样子,沙发家具是老样子,电视机都没变,估计已是摆设。小王先生说,早饭吃过吧?我吹牛说,吃过了。小王先生为我泡茶,玻璃杯,热气氤氲,不晓得哪年绿茶,翩然沉没。我带了几本新书,扉页题上“春木老师雅正”。小王先生赞道,每趟书店看到你新书,报纸上还有你的消息,后生可畏,为你开心啊。我惭愧说,不好意思,我一直没回来望先生,我的舞台剧演出,电影公映,也没送先生票子,简直失礼,先生还好吧?小王先生说,怕是大限将至,做过两趟手术,住院三个月,昨日才出院。我说,怪不得,前几日,张海来寻先生,讲是人去楼空。小王先生说,张海是啥人?我说,老毛先生外孙。小王先生说,哦,老毛阿哥还好吧?我说,昨日追悼会,火化了。小王先生惊坐起说,啥?人没了?我说,嗯,张海是来报丧的。小王先生闷声片刻,开窗透气说,不过呢,算算年份,我都八十六了,老毛阿哥大我十岁,也是寿终正寝,等到我走的时光,没人记得我了吧。我吃一口茶,果然极浓,极苦,一口黄连。我如实相告,昨日夜里,收到老毛师傅托梦,叫我来寻小王先生,如假包换。小王先生纵声大笑,我真担心,老头子这样笑法,会不会乐极生悲,心肌梗死,或者气管卡牢,噎死断气。我颇尴尬,只好立起来,轻抚他的后背。小王先生说,小阿弟,你太有劲了,难怪小说写得漂亮,骨骼清奇,天马行空,鬼斧神工。我说,如有鬼助,倒是真的,老毛师傅托梦里讲,兹事体大,只有小王先生,才能帮他完成心愿。小王先生面孔冷下来,关上窗说,他真这样讲?我说,不开玩笑。小王先生吃了口茶,定怏怏说,这只脑子啊,还好没锈坏。小王先生转身进卧室,好一歇工夫,抱了文件袋出来。小王先生清清嗓子说,十年前,我去过莫干山路,正好张海不在,老毛阿哥中风卧床,脑子却相当清爽,他讲这辈子遗憾颇多,子女不孝,皆没良心,唯独外孙张海,照顾他多年,尽心尽力,淳厚善良,是个好小囡,可惜命运不佳,爸爸不知在天涯何处,妈妈改做他人妇,老毛阿哥决定,他的全部遗产,包括莫干山路房子,指定张海继承。听到此地,我已如释重负,心情痛快,老毛师傅寻我托梦,果然有凭有据,不是瞎话三千,更非南柯一梦。小王先生说,老毛阿哥的决定,着实叫人吃惊,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但也绝非不食人间烟火,争遗产这种事体,见得多了,六十年前,春申厂公私合营,我家移民香港,而我不肯背井离乡,一个人留在上海,还做了公证,遗产留给兄长,这才避免兄弟阋墙。我说,先生担心有道理,张海的舅舅舅妈,阿姨姨夫,绝非善类,就连张海亲娘,也是母夜叉,牵涉房子遗产,对这点人是天大事体,到时光不但是吵,恐怕要拿房顶拆掉呢。小王先生说,是的,搞了不好,闹出人性命,我劝老毛阿哥,这份遗嘱,啥人都不好讲,外孙张海本人,都不好晓得,免得惹出事端。我说,这哪能办?小王先生说,我是交通大学法律系毕业的,我拜托一位老同学,上海滩金牌律师,赶到莫干山路,起草一份遗嘱,请老毛阿哥签名,按手印,律师再到上海市公证处,请来两位公证员,登门到老毛阿哥家里,拍摄录像为证,完成遗嘱公证,全程避开张海,为免意外,老毛阿哥不留任何文件,一律由我保管。小王先生打开文件袋,抽出十年前遗嘱,还有公证书,房产证复印件,保存相当好,老毛师傅签名,手印,盖章,至今鲜艳似血。张海的后半生,皆在这张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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