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追凶 三《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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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5章 追凶 三

思南路出来,我打了张海电话,只问他在啥地方。张海说,汽车城。我驾车上路,再上沪宁高速,安亭出口下来。公路道旁,远远竖了一块广告牌,不是林志玲,也不是范冰冰,而是冉阿让爷叔,穿了对襟羊绒衫,挂了金项链,狗项圈般粗壮,手握麦克风,张学友般台风,深情款款歌唱。我的耳朵边,悠悠响起《北国之春》,不是邓丽君,而是日本话原版。冉阿让身后,停了一部桑塔纳,便是消失的红与黑。以上照片,摄于一个春天,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摄影师是我爸爸,用我家的奥林巴斯相机。广告牌下,玻璃房子门口,停了几十部汽车,大到福特皮卡,小到奔驰Smart,保时捷,法拉利,路虎,争奇斗艳,招牌相当摩登——春申汽车改装店。

这一名字,让人近乡情怯。我停好车,有人来问,要维修,保养,还是改装。我说,张海在吗?此人操安徽话,回头猛吼,张师傅,有人找。我的宝马X5旁边,丰田皇冠轿车底盘下,钻出一个男人,蓝色工作服,满身油污,头发如同鸟窝,面孔仿佛特种兵,涂了迷彩色,便是张海。他放下工具说,阿哥,你哪能来了,我去揩把面。等到张海回来,衣裳没换,气味浓烈,面孔基本清爽,头发梳过,勉强可以见人。我说,你在此地上班啊。张海说,冉阿让是我老板,这爿店就叫春申汽车改装店。我说,好像借尸还魂。张海说,我在此做了五年,从喷漆钣金做起,到修理零部件,现在能修发动机了,冉阿让对我蛮好,工资加奖金,到手一万多。我说,蛮好。张海说,汽车城这爿是总店,还有三家分店,一家浦东康桥,一家闵行莘庄,还有一家在昆山,冉阿让年纪大了,没精神守了店里,他只有一个女儿,不可能来帮忙。我说,哦,征越回来了啊。张海说,阿哥,你寻我有事体?我说,是啊,但你不会相信。张海说,只要阿哥讲,我必定相信。我说,昨日夜里,老毛师傅向我托梦了。张海扬起眉毛说,托梦?阿哥,你一点也没变,太好了。我直接说,我刚见过小王先生,你外公的遗嘱,全部法律文件,公证书,统统带来了。张海接过材料,背靠一部吉普越野车,点一支香烟,还是红双喜。他翻了两眼,看到老头子签名跟手印,双手开始发抖,烟灰扑簌飘落,语无伦次说,阿哥,我外公,这事体,嗯,谢谢你,托梦。我说,是我要谢你,还要谢你外公,烧成骨灰当夜,就来寻我托梦。张海抬头看天,苍穹阴冷,像一大块铁。我又说,你不要发戆,快去公证处,做遗产继承公证,房产证变更成你的名字,不要夜长梦多。张海掐灭烟头说,晚了,今日早上,我的舅舅阿姨们,冲到莫干山路老房子,破门而入,来抢房产证。我说,老毛师傅及时托梦,必定估计到危险了。张海说,邻居打电话给我妈妈,她带了我的两个妹妹,穿了拖鞋困衣,奔过去阻拦,先是吵相骂,再是动手。我说,没大事体吧。张海说,你晓得,我妈妈彪悍,她拎起开口扳手,给我舅舅头上开了瓢,派出所打来电话,叫我去处理矛盾。我说,你是有涵养,还在修车子?张海说,但我不想去,到了派出所,看到我妈妈,再看我舅舅阿姨们,这副吃相,我从小看到大,老早看厌了。我说,随便你哪能想,房子不好放弃,他们抢老毛师傅房子,是等拆迁分钞票。张海说,我无所谓。我说,你外公有所谓,快换衣裳,我开车子带你回去,方便请假吧?我给冉阿让打电话,给你放几天假。张海犹豫说,阿哥,等我一歇歇。张海换了一身夹克衫,抱了纸板箱出来。我问他,啥东西?张海说,变形金刚,擎天柱,送给你儿子,我用报废的汽车部件做的,师傅传给我的手艺。我说,你女儿不要吧?张海说,小姑娘不欢喜,就是给男小囡做的。我收下来,摆进后备厢,擎天柱做工考究,关节转动灵活,涂了红的蓝的油漆,赛博朋克腔调,泡沫塑料垫衬,五公斤起板。

我带张海回到常德路,镇坪路桥下,长寿路派出所。小王先生联系的律师,已经等在门口。这位老律师,西装革履,鹤发童颜,派头十足。张海舅舅阿姨们,一看到张海,穷凶极恶围上来。两个双胞胎妹妹,海悠哭肿了眼睛,海然捏紧拳头,准备拼命。派出所是各打五十大板,张海娘治安拘留几日,张海舅舅阿姨们,则是非法闯入民宅。最要紧的房产证,通过律师关系,最后回到张海手里。舅舅阿姨们个个如丧考妣,太平间前,追悼会上,火化炉外,皆没如此号哭。

此后几日,全由律师出面,陪了张海去公证处,再到房产局办了过户。张海娘扬眉吐气,买几十只高升炮仗,在莫干山路弄堂门口,大鸣大放,庆祝老房子归属张海,赢得跟兄弟姊妹们的漫长战争。张海娘难得一掷千金,请了几位得道高僧,在家操办做三七,为外公超度亡灵,历史使命完成,早日投胎去吧,不要阴魂不散。战争还没告终,舅舅阿姨们也请了律师,认为遗嘱不合法,十年前的老毛师傅,中风卧床,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一纸诉状告到法院。张海娘又寻我爸爸,拜托我想办法,救救张海不要吃官司。幸好法院问了公证处,判定老毛师傅遗嘱有效,驳回诉讼请求,尘埃落定。我再给张海建议,做人不好斩尽杀绝,舅舅阿姨们等了老房子拆迁,老老小小十几个户口,皆在这一套房子里,到时光,终归要分铜钿的。双方律师谈判,几番拉锯,签订一纸协议,舅舅阿姨们承认,老毛师傅遗嘱有效,张海拥有全部继承权,但是等到拆迁,户口簿里每个名字,都能分到一笔安置补偿款。协议上唯一没签字的,倒是张海娘,她想赶尽杀绝,一分钱都不留给兄弟姊妹。

遗嘱得偿所愿,老毛师傅的骨灰盒,迁出殡仪馆,搬入墓园,苏州凤凰山。苏州不但是上海的后花园,也是上海人的墓地。张海亲手撬开坟墓,抱了外公骨灰,跟外婆葬于一穴。舅舅阿姨们都来了,但跟张海母子不讲一句,装作路人不识。小荷抱了女儿莲子,来给老毛师傅磕头,烧锡箔,烟熏火燎,小囡眼泪水直流。花岗岩墓碑上,老毛师傅的陶瓷照片,还是我拍的遗像。墓碑新刻两个名字,一是外孙媳妇,浦小荷,二是外曾孙女,张莲子。次日,张海娘便回了江西。

“钩子船长”入土当夜,又来寻我托梦。这夜梦境,回到春申厂,尚未被夷为平地,芳草萋萋,围墙斑驳,白色蒸汽喷涌,行车在头顶飞舞。打开仓库,停了一部红与黑,车厢内外爬满野草藤蔓,好像被绿色植物埋葬,又像失散多年,被人贩子拐卖的小姑娘,送到山沟沟里,嫁作人妇,吃尽苦头哉。我拉开门,旁边是老毛师傅。他说,骏骏啊,难为你了,寻到小王先生,帮张海拿到房子,乖乖隆地咚,赞。我说,应当做的,老毛师傅寻我托梦,这是看得起我。老毛师傅说,张海这桩事体,是我第一桩遗愿,还有第二桩遗愿。我说,没问题,我帮你带话。老毛师傅说,无须带话,我临死前,已关照过张海。我说,难道是?老毛师傅点头说,把厂长捉回来。这句扬州话,洪亮透彻,入木三分。红与黑后排,响起阴森森的声音,骏骏,你记得我吧。梦里已知身是客,我还是魂飞魄散,一回头,看到老厂长,藏了后排座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追悼会上样子。原来是双料托梦,老毛师傅,老厂长,同时寻我交代遗愿,让人倍感任重道远,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

梦醒。我是又哭又笑,又被娘子骂一顿。十年没碰着托梦,随了老毛师傅归天,托梦就像天上落雨,地里长草,水里青苔,挡也挡不牢。梦中嘱托,我是必要完成了。我寻了公安局朋友,拜托调查春申厂的桑塔纳。每部汽车不管哪能交易,发动机号码,车辆识别代号,终归不变,像人的指纹,身份证号,跟了一辈子,直到烧成灰。春申厂破产当年,红与黑,转到香港王总名下。北京奥运会这年,王总背了一屁股债,逃回香港,下落不明。红与黑转到甘肃,鬼使神差,前几年转回上海,正在汽车坟场,等待报废。接到消息,恰逢深夜,我问公安兄弟,哪一个汽车坟场?公安兄弟回答,汽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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